病源是自私/
张爱玲与萧红虽然都是族群劣根性的揭露者和批判者,但方式是不同的。在萧红那里,表现为一个优点相对一个缺点,当然反过来说也成,双方是对立的;而在张爱玲那里,则是一个缺点相对于另一个缺点,二者是链式的。萧红的态度清坚决绝,必欲肃清而后快,属于革命派;张爱玲则温文大度,否定中有肯定,属于改良派。萧红用的是正笔,血泪控诉,声势逼人;张爱玲则属闲笔,嬉笑怒骂外加调侃,轻松灵巧。
前面总结过,萧红对劣根性的批判最后归于铲除愚昧,那么张爱玲的批判最后落实在什么上面呢?回答是自私。重传统,轻创新;重群体,轻社会;重关系,轻原则;重物质,轻精神;重形式,轻效果,其实都是自私在作祟。
譬如重群体,轻社会。不是把群体放在首位吗,怎么反倒成了自私?要知道,这个群体不是社会大群体,而是家庭、宗族小群体,可以称作私群。个人服从的只是私群,而对社会公群则不管不顾,所以张爱玲才说“中国人是最糟的公民”,或许私德很好,但公德绝对的差。一个把自家打扫得洁净齐整的人,到了公共场合完全可能随手乱丢废弃物,他的德行仅仅在特定小范围内有效。
张爱玲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自私的人。那是香港战乱期间,张爱玲到医院做临时看护。一个患者痛得受不了,不断地呼叫,她不予理睬,以“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没良心的看护”来为自己解脱。病人想喝水,她回答没有。半夜当着众多患者的面,她抱着牛奶瓶去厨房给自己烧奶喝,患者的呼叫拖着长腔追过来,守着将沸的牛奶,她心里发慌、发怒。后来这个患者死了,张爱玲把后事推给别人处理,自己去厨房烤面包。她写道:“鸡在叫,又是一个冻白的早晨。我们这些自私的人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了。”(《烬余录》)胡兰成也说张爱玲“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今生今世·民国女子》)。一点人情都不讲。
张爱玲曾对胡兰成声明:“我在小处是不自私的,但在大处是非常的自私。”(胡兰成:《论张爱玲之二》)两件事可以作为她对自己评价的注脚。
一件事发生在日军进攻香港那天。这天也是港大期末大考的第一天。飞机低低飞过,传来爆炸声。战争爆发了,大家七嘴八舌,只有张爱玲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冰冷得像块石头,然而内心的喜悦潮水般阵阵涌上来。为什么?因为可以不考试!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拼命压抑着,终于没有动,怕挨骂。然而到了没憋住,私下跟炎樱说自己非常快乐,弄得这位好友都心生反感。类似表现不是第一次,1938年日军突袭上海,张爱玲跟舅舅一家躲进法租界旅馆。听说楼梯可以抵御轰炸,她便坐在楼梯台阶上,捧着张恨水的《金粉世家》读得津津有味,非常愉快。
另一件事发生在张爱玲婚后,日本败局已定,身为汪伪政府高官的丈夫胡兰成坐在沙发上看报,仔细琢磨有关波茨坦会议的报导,张爱玲坐在一边给丈夫画速写。胡兰成告诉妻子,第二次世界大战要结束了。不料张爱玲竟然带着几分失望说希望战争永远打下去。胡兰成不解。张爱玲笑着说自己不过是因为想跟丈夫在一起,因为如果战争结束,胡兰成就会受到通缉,那时他们夫妻这对同林鸟就该各自飞了。一个多月后的一天晚上,熟睡中的张爱玲被吵醒,窗外爆竹声声,就听姑姑说日本投降了。张爱玲一翻身又睡着了。
这两件事,一件是战争的起头,一件是战争的结尾,张爱玲的表现足以说明什么是自私,那就是完全彻底地从个人出发,以当下自己的利益、处境和心境衡量一切,全然不顾及他人、社会和国家。
其实在小事上张爱玲也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当时的上海已经沦陷于敌手,成为所谓“孤岛”,国破山河在,自有一种悲凉。她不,走在街巷,店铺梧桐树,那样的熟悉,从而生出一种亲切感,便觉得破碎山河样样入眼。
这就是张爱玲,一切以个人为转移。
其实张爱玲的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除了自私之外,还有别的理由。她这样描写当时自己的内心活动:“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么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么相干?那时候那样着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仿佛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感。”(《小团圆》)是啊,张爱玲有资格冷漠,她不过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小民,没有选举权,没有参政权,没有话语权,没有选择权,唯有被动地接受事实而不能主动决定事实,凭什么要求她去关心那些由大人物策划和造成的历史事件进程呢?
这就涉及个人地位问题。这个问题太大,我们只谈个人的建立。
张爱玲认为,中国从来就没有过独立的个人。譬如怪癖,最特别最著名的要数魏晋南北朝时期,也就是《世说新语》记述的那批高人名士。他们有的嗜竹嗜酒,有的喜欢发酒疯,有的有洁癖,有的不洗澡,有的一边捉身上的虱子一边跟大人物对话,谈的还尽是高深学问,政治、人生、玄学、之类。怪是够怪的,然而至少两条说明他们仍旧缺乏独立意志。一是不管如何变,总是属于某个群体,哪怕进入竹林七贤,也还是依附于群体。一是仍恪守规矩,别看表面放荡不羁,实则绝不击穿政治底线,所以张爱玲说他们表现的“都是循规蹈矩的怪癖”。
正是缺少个体的独立性,我们才看到国人的许多极端消极面,诸如推卸责任,从众随大流,自私自利,等等,由此不断上演一幕幕令人心痛脸红的场景。南京大屠杀之所以酿成如此惨剧,固然应当归罪于日本军人的“兽性”,但同时跟中国军人的“羊性”也是分不开的。两三千俘虏在十几个日本兵的押解下,竟然列队自动走入长江,活活被淹死。有人说就是杀一群猪也没这么容易便当。其实只要有一个人振臂呼唤,大家一拥而上,日本兵必定丧命众人拳下,然而就是没有一个人勇于挺身而出,人人都看着别人,谁都不想承担起始风险。
这就告诉我们,要铲除族群劣根性,必须从建立个体入手。
胡兰成认为,张爱玲就是这样的个体,他用的词是“个人主义”。在胡兰成那里,个人主义是与“集团主义”相对而言的一种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与集团主义认群体为根本归宿不同,个人主义认个体为世界的本原、人生的本体和价值的最终单位。胡兰成对个人主义评价甚高:“个人主义是旧时代的抗议者,新时代的立法者”(《论张爱玲·之二》)。
胡兰成的观点反映的其实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根本成果,即个体意识的觉醒和个性解放。几千年来,中国只有家族、宗族、王朝,这些群体是社会的本原、人生的本体和价值的最终单位。其中没有个体的独立位置,每个人,包括皇帝在内,都是群体链条上的一个环节。五四运动的锋芒直指这个链条,推翻群体的最高也是唯一权威的地位,力图将个体解救出来,形成另一个权威。这是一次伟大的还原,个体才是人类社会的原子和第一性,是价值的基本单位。这并不意味着个体是脱离群体的孤立存在,二者仍然是联系在一起的。如果说从前的个人只是群体链条上的一个环节,那么现在的个人则是奥运五环上的一环——群体是独立个体的联合。
那么个体是什么呢?从意识角度看,可以用陈寅恪的一句话来概括:“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张爱玲达到了。
确切地说张爱玲是在某些方面、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其实她是由旧到新的过渡,她身上既残存着族群劣根性的陈腐,诸如自私,同时也生长出个体性的新芽,诸如独立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