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至上/
中国人是最现实的族群,这首先表现在重物质上面。
你到农村去看看,走进农家宅院,最醒目的是两样东西,一样是粮仓,一样是棺材。张爱玲说,这完全符合农业社会居民储藏一切生活必需品的需要。粮食好理解,民以食为天,而脆弱的农业又常常因天灾而歉收,所以必须储存粮草,越多越好,乃至陈芝麻烂谷子腐朽在仓房里。建粮仓好理解,棺材呢?张爱玲认为也可以理解,它表现的是“合实际的远虑”。人终有一死,寿衣寿材早晚用得上,趁着年景好提前准备出来,以防灾年抓瞎。
最能体现物质主义的是理想。谁都喜欢长生不老,永享福分,中国人追求的是升天做神仙。对于这种现象,张爱玲分析得相当透彻。
神仙要分开讲。神有权力,须管人间事,有专用的庙宇以享用人间的香火贡品。来源通常是两类人,一类是政绩显著的官员,他们生前服务得好,死后还要他们接着服务,所以要通过这条路子成神,得吃苦受累,而且升天后仍不得休息,继续吃苦受累。另一类是节妇,走这条路子,同样得做出巨大牺牲,至于她们能够享受到怎样的待遇,要看她们对于收获、天气,还有私人的祷告是否负责,是否灵验。
而仙则不同,无须承担权力,当然也就没有任何责任。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享受,过的是名士的生活,以下棋、饮酒、旅行等来消磨时间。仙的来源也有两个。一个是修炼,比较难,所谓“苦修”,但不妨走走捷径,试试炼丹吃药。另一类是撞大运,或者遇上仙人,见你慧根好,三言两语点化成仙;或者取巧,比方潜伏在狐狸精进行修炼的附近,趁着它练习吐纳的当口,把它呼吸凝成的光球一把抓到手,立即吞到肚里,也能够获得效果。
是做神还是做仙?大多数人的选择是成仙,因为既可以不用付出又可以永远享乐。但有一样不好,就是仙没有性生活与家庭之乐(神也没有)。怎么弥补这个缺憾呢?于是人们发挥想象力,创造出了“地仙”。这是神仙世界的两栖类,具有仙的身份,同时过着人的生活,既可以长生不老,又可以尽情享用醇酒美妇。
地仙,人的身内物质(生命)与身外物质(财富与自然界)两头兼顾的活神仙,有些像古希腊的神——一个聪明得了不得的发明创造。
偏重物质势必导致轻视精神。
张爱玲以一出戏为例,分析了中西方对灵魂的不同态度。这是出悲剧,名《乌盆计》,讲的是一个被谋杀了的鬼魂幽禁在一只乌盆里,而这物件其实是便桶。放在西方,这完全不可理解,悲剧向来具有崇高意味,如今给出的环境竟然是存放污秽物的马桶,而那具冤屈的灵魂居然跟这些肮脏东西混杂在一起。然而在中国人看来这丝毫没有什么不恰当,大小便又怎么了,随处可见,没什么可忌讳的,冤魂住在马桶里,不存在嘲弄问题,不代表任何倾向,根本想不到这是对灵魂的巨大冒犯。
对信仰对象也缺少真正的敬畏。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对祖先。在张爱玲看来,中国人中间唯一的敬畏似乎只是祖先崇拜。我们这里可以举出许多实例,比方两晋时期中原人的南迁,整个宗族甚至村庄在族长和太公(村长)率领下集体出走,千里迢迢,翻越岭南,到了韶关的南雄县,终于把战乱甩在身后,而太公也老了,躺下了,人们便把他葬在当地。为了缅怀那些带领族人脱离困苦的可敬老人,在广东安居后的各姓氏派代表返回南雄建造宗祠,称太公祠,按时前来祭祀。太公是真人,伟大而平凡,对他的崇拜只是追思,所以张爱玲认为这“没有任何宗教上的意义”(《中国人的宗教》)。
说到宗教崇拜对象,本来是极庄严的事,现在却被搞得马马虎虎。张爱玲提到几位神,一位是玉皇大帝,竟成了太太的代名词,而且通常指谓的是悍妇,俗称母老虎,文雅一点的叫“河东狮吼”。这哪里有一点点尊重,简直是亵渎神灵。还有王母娘娘,从中国神话演化而成,她的最初形象奇丑无比,头发蓬乱,面相凶恶,嘴里呲出两颗又长又尖的虎牙,浑身布满虎纹豹斑,身后还拖着一条豹子尾巴。八仙之一的麻姑倒很美丽,但她不是崇拜对象,但人们却喜欢把她跟观音菩萨放在一起,后者拥有最多的信众。张爱玲说,也就中国人这么做,西方人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圣诞老人与上帝有来往。关于观音不妨多说一句。名茶品种铁观音,之所以起这个名字,一是它落进茶碗会发出金属般声响,二是茶外形观音一般漂亮。夸奖信仰对象漂亮,恐怕有轻浮之嫌。
张爱玲发现,社会下层的宗教有点杂,找不出西方信仰所表现出的唯一性,而是由众多不相干的小小迷信组合而成,比如星相、狐鬼、吃素之类。许多诸如此类的对象共同居住人们心间,无形中把每一个都降了格。
分散信仰的还有道德力量。张爱玲说,夏天盛暑,施送痧药水的捐款,没有人敢私吞,然而石菩萨的头,一个个给砍下来拿去卖给外国人,却算不上一回事。显然二者相比,具体的偶像崇拜敌不过抽象的道德观念,这在世界上大概是独一份。
总之,张爱玲认为,中国人的宗教信仰是打了折扣的,社会高层几乎全不信教,社会下层虽然有众多信徒,但由于惩罚不重而奖赏不多,大都采取消极态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一事当前,首先想到的是如何推卸责任。
上述这些虽然不能代表精神生活的全部,但至少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精神领域的薄弱状况。
比较一下中国人对精神与物质的态度,还是物质占上风。《金锁记》中的童世舫,最讨厌小说里面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时说:“请给我一点安慰。”为什么?因为安慰本来是纯粹精神上的,这里却做了满足肉欲的代名词。精神就这样被偷换成了物质。
张爱玲这样表白:“对于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善,向来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样灵肉对立,时时要起冲突,需要痛苦的牺牲。”(《私语》)善,好处;也可以理解为追求。张爱玲讲得很清楚,精神与物质她是双管齐下,不偏不倚。
自己的精神生活张爱玲谈的不多。也许因为她是作家、思想者,这职业本身就沾了精神气。
对于自己的物质追求张爱玲倒是讲得很细。她4岁时便立下大志:到了8岁要梳爱司(S)头,10岁要穿高跟鞋,16岁要随便吃粽子汤团以及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她的第一笔稿费是9岁时创作的一幅漫画,立即用得到的5块钱买了一支小号的丹琪唇膏。随着年龄的增长,物质志向逐步提升,理想是一间中国风格的房子,墙壁一定要漆得雪白,桌椅一定要涂上金漆,座椅一定要铺着大红垫子;桌子上当然要摆着茶碗,必须是豆绿色糯米瓷的;还得有一盆糕团,堆得高高的,每一只上面都点着个胭脂斑。中国房屋讲究“一明两暗”,她的这间当然是明的,窗子朝南,阳光深深射进来,铺满半间屋子。
张爱玲说她对日常生活要求不高。一件蓝绿薄棉袍,旧得袖口都泛了色,拿出来才上身,便赶紧脱下,唯恐磨损。她喜欢这件袍子,总要等到再有一件同样颜色的,才舍得穿。吃菜也不讲究换花样,夹一筷子,说“好吃”,之后便要求“明天再买,好么?”永远蝉联下去,也不会厌倦。
按照胡兰成的说法,好像不是这样。胡兰成印象最深的是张爱玲的“贵族气”:她极少购物,但在饭菜上头从不凑合,舍得花钱,每天必须吃点心,喝茶也讲究,用玻璃杯子泡红茶。有位名慕容羽军的作家,50年代在香港一家叫YMCA食堂巧遇张爱玲。那是下午3点钟喝下午茶的时间,他登上二楼餐间,赫然发现张爱玲独自坐在靠窗的桌前,上面放了一杯茶。两人聊起来,慕容羽军发现那杯茶似乎没有碰过,而一小杯奶也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张爱玲解释道:我家的红茶是正宗的锡兰产品,这杯用的茶是锡兰的香港版,味道差了一截。胡兰成说张爱玲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那么上心、讲究,还借用她书中的话,说她的生活方式如同雨花石养在水盂里,使生活的枝枝桠桠,哪怕是吃一只包子,上一趟街,都成为一种精致、明朗和亲切的享受。张爱玲出身贵胄不假,但她的贵族气主要来自对物质生活的高品位追求。
在张爱玲那里,物质与享受同义:“说到物质,与奢侈享受似乎是不可分开的。”(《我看苏青》)这就是为什么她对物质生活的追求讲究高品位的原因。这样的消费与那些单纯的物质消费,以及刺激性享乐,显然很不相同,后者是粗俗的,而前者有着更多的文化或者说精神内容,属于升华了的物质生活,带给人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快乐。一块糕团,上面有没有胭脂点大不一样,那颗红点要营养没营养,要味道没味道,纯粹是美学意义上的。
如果说上面的认识是哲学的,那么下面的认识就是现实的。张爱玲说,生逢乱世,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擘开生死路”般的艰巨,既如此,就应该格外珍重物质生活,对得起自己的生命,活出采来,从中获得更多乐趣。
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场景:香港炮火刚熄,张爱玲几个大学生便满街寻找冰淇淋和口红。她们挨家打问冰淇淋,只有一家回答隔日下午不妨过来看看。于是第二天她们步行十来里地去践约,吃到一盘昂贵的冰淇淋,里面吱咯吱咯全是冰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