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至上/
传统道德实质上是亲情道德。比方仁,孔子这样要求:“泛爱众而亲仁。”(《论语·学而》)广泛关爱一切而首先热爱亲人。朱熹形象地通过水流的落差加以说明。在这个比喻中,仁是水的源头,它流经三个台阶,第一个是孝悌,代表亲人之爱,第二个是仁民,也就是关爱他人,第三个是爱物,也就是珍惜万物。(《朱子语类·卷二十》)可以说,仁民、爱物是亲人之爱的延伸和推广。
以仁为核心的道德体系是现实关系的反映,仁爱的级差性表明,作为亲情实体的家庭和宗族是社会结构的根基、主体,就是孟子说的“国之本在家”(《孟子·离娄上》)。
这从骂人上即可窥一斑。张爱玲说,全世界数中国人最会骂人,有条有理合乎逻辑。英国人那里最恶毒的字眼不过是“血淋淋”,其实要的是音调的激越。而中国人要的则是内容:“‘你敢骂我?你不认识你爸爸?’暗示他与对方的母亲有过交情”,从而获得精神上的满足。(《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张爱玲看见一个阿妈打她小孩,呵斥不许哭,小孩抽抽噎噎地静下来,母子僵了一会儿,孩子便忘了刚才那一幕,“姆妈”这样,“姆妈”那样,问长问短。张爱玲说:“闹过一场,感情像经过水洗的一样。骨肉至亲到底是两样的。”(《苏青张爱玲对谈记》)
所以道德至上也就是家族至上,或者说是群体至上。
群体本位贯彻于个人一生,不管在哪个阶段哪个环节,个人生活都附属于群体。张爱玲一一点来:出生,“是在一大群人之间呱呱坠地”,生孩子虽然是产妇的事,但家族所有成员都等在外面,关注着是男是女;死亡,“也是在一大群人之间死去”,临终回光返照,黑压压聚了一屋子人听取遗言;婚姻,“闹房的甚至有藏在床底下的”。这种群体对个人的全面介入,使得中国人的个性都变得“粗俗”了,随便是谁都可以盘问你,你要是回避,一定是心里有鬼,“事无不可对人言”嘛。中国人总是诧异,不明白外国人为什么那样喜欢保守在他们看来是毫无必要的秘密。(《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传统道德是群体的道德。
张爱玲发现,中国人特别喜欢创造怪兽,诸如麒麟之类。当然还有龙凤。后来的学者也注意到这一现象,认为是中华族群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历史的与艺术的表达,也就是把合并的部族的崇拜对象(图腾)或者说标识,摘取某个部位,嫁接到一起。麒麟、龙、凤表现的就是族群之间的融合一致。
张爱玲去台湾,看见那里的建筑多用红砖,与其搭配的却是飞檐和绿磁壁饰,而这在内地一向是与青砖组合在一起的,这无论是在色调上还是形式上都非常协调,所以前者怎么看都有些别扭。中国传统建筑也用红色,但着红的部位都在宅院与外面相通的位置上,栏、门,楼、樨、柱子,所谓朱栏、朱门、红楼、丹樨、红漆柱子。之所以喜红,是由于位处黄土地的结果,红与黄在一起看上去舒服一些。还有中国画,上方部位一定要留出空白,绝对不可或缺,没有它,图画便失去了均衡。
凡此种种都属于“和文化”,可以说是“和”的道德原则的运用所形成的审美习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价值观,为群体的维护和稳固发挥作用。
《周易》说:“正家而天下定矣。”(《家人·彖传》)家族关系理顺了,天下也就安定了。天下可以理解为社会,传统中的社会治理是附带的事儿。与群体相比,社会无足轻重。
社会什么样?张爱玲说,不妨借用外国人眼光看一看。走在街上,头上搭的是竹竿,上面晾着小孩的开裆裤;进入店铺,柜台上的玻璃缸中盛着“参须露酒”,这一家的扩音机里唱着梅兰芳,那一家的无线电里卖着癞疥疮药;走到“太白遗风”的招牌底下打点黄酒……“这都是中国。纷纭,刺眼,神秘,滑稽。”(《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大家都忙着齐家,外边的事儿便顾不上了,所以社会绝不像家族那样有条有理符合逻辑,乱一点情有可原。
群体愈强,社会愈弱。
说中国人比西方人有道德,那是就群体而言。“在家庭里,在朋友之间,他们永远是非常的关切、克己。最小的一件事,也须要经过道德上的考虑。”(《中国人的宗教》)要是拿到社会上,就不敢讲这话了,必须倒过来,“中国人是最糟的公民”(《中国人的宗教》)。张爱玲举过一例小事,人们常常把自家阳台上的灰尘直截了当地扫出去,毫不顾忌落到楼下的阳台上。拿起扫把,突然想起人家栏杆上还晾着地毯呢,等他们收起来再扫罢。“一念之慈,顶上生出了灿烂圆光。这就是我们的不甚彻底的道德观念。”(《公寓生活记趣》)有点疙疙瘩瘩,必须绕一下才能到达他人。作为最糟的公民,张爱玲强调,这可不能怪老百姓,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被邀请过参与国家政治生活,所以公众意识极其薄弱。
中国人常常有意无意地把自己打扮成社会对立面,从张爱玲的众多议论中我们摘录两点。一是喜欢触犯代表社会力量的法律。杀人越货的事他未必敢做,小小的越轨举动却是家常便饭。走在马路上,看见旁边竖立着“靠右走”的提示木牌,偏偏不,非要来个反其道而行之不可,走到左边去。
另一是对不相干者格外缺乏同情心。有一出戏叫《纺棉花》,有人从中抽出的一幕改编成《新纺棉花》,一个因奸致杀的阴惨题材就这样被恶搞成了轰动一时的喜剧,“中国人的幽默是无情的”(《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日本进攻香港,战火稍平,张爱玲几个大学生便上街去寻找好吃的,站在摊位前吃滚油煎的萝卜饼,尺来远的脚底下就躺着穷人青紫的尸首。这似乎也是一种无情的幽默。
张爱玲是不赞成群体主义的,这从她对亲人的态度即可以看出一二。前面提过,她对唯一的弟弟的轻蔑和冷漠,对唯一赖以依靠的长辈姑姑的锱铢必较。
这种怀疑亲情的心态同样表现在她的作品中。她的第一篇正式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写的就是亲人之间的互相利用。姑姑梁太太收留侄女薇龙,给她大把花钱,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因为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完全可以充当工具,借以吸引那些老的少的男人,或者获得经济利益,或者借机物色中意的对象以满足自己的色欲,至少也可以使日渐冷落的门庭重新红火起来。除极个别例外,张爱玲小说凡是涉及家族关系,必定是对亲情的颠覆。她通过一个又一个故事反复证明,家庭是斗场,亲情是陷阱,个人的幸福和希望常常是亲人毁掉的。总之,亲情是一种负能量。张爱玲是亲情的淡化者,群体的解构者。
对群体否定意味着对社会的肯定,这在张爱玲那里是成立的,但她同时又充满了戒心,表现游移不定。
张爱玲曾经回忆起当年在教会学校读《圣经》的情景。里面有一段记载,是耶稣讲给门徒听的。说的是一个主人分别给他的三个仆人数量不等的钱,其中两人拿钱做生意,各赚一倍。另一个老实,生怕赔本,把钱埋到地里藏起来。前两个得到嘉奖,后一个受到惩罚,他的钱被收回,奖励给挣钱最多的那个。主人说:我要让已有的更富足,没有的则连他现有的也要夺去。这个故事出于“马太福音”,今天管这种使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现象就叫“马太效应”,是社会学的一条重要定律。张爱玲说,这让她心中非常不平,也非常不解。以这种竞争为样本的社会,令人无法投入,使人害怕、退缩。
她很矛盾,这样说:“不过我觉得,社会上人心险恶,那本来是这样的,那是真实。如果因为家庭里的空气甜甜蜜蜜,是一个比较舒适的小天地,所以说家里比社会上好,那不是有点像逃避现实么?……如果因为社会上人心坏而不出去做事,似乎是不能接受现实。”(《苏青张爱玲对谈记》)社会的残酷又使人寄希望于群体。
群体耶?社会耶?还真是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