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至上/
中国是一个传统极其厚重同时又极其推崇传承的国度。这用不着论证,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信手从张爱玲散文中拾取两例。
一例是语言。她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一文里说,中国人一向喜欢引经据典,所以成语特别多,美丽而精警,两千年前的老故事混在日常谈吐中自由地使用着。作为文学家,这一点上她感受颇深。
一例是服装。她在《更衣记》一文里说,满清三百年统治下,女人一代又一代竟然穿着同一款式的衣服而毫无厌倦,宽大的衫裤给人以一种四平八稳的沉着气象。外面是大袄,宽了衣便露出中袄,中袄里面是紧窄合身的小袄,上床也穿着。作为女人,这一点上她颇敏感。
语言、服装当然还有别的,展现出一个“迂缓,宁静,齐整”的世界(《更衣记》)。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这里首要的是我们连绵不绝的文明传承线路——其他古文明都先后解体了消融了作古了,唯独中华文明从古至今没有间断过。张爱玲提到黑暗的欧洲中世纪,强盛的罗马帝国突然倾塌,造成了一种世界末日意识,人们相信届时每个灵魂都会接受末日审判。而中国呢,挫折自然有一些,但没有经过类似的断然打击,所以中国人心目中自己的历史走的是“竹节节运”,一截太平日子后头跟着一劫,一路走下去,直到永远。文化基因就这样保存下来,借用张爱玲的话叫“中国人的原始性没有被根除”(《洋人看京戏及其他》),里面始终睡着那个原初的文明。
传统厚重与传承推崇是相辅相成的,传统厚重必然导致传承推崇,而传承推崇又必然增进传统厚重。其最大成果是传统的客体化,即传统本身成为日渐强大的独立力量,滚雪球般的自我增值。对此张爱玲的认识相当深入:“这些看不见的纤维,组成了我们活生生的过去。传统的本身增强了力量,因为它不停地被引用到的人,新的事物与局面上。”(《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在这里,我们每一个继承者都是传统的打工仔,通过自己的活动或者说主观能动性使它花样翻新,从而注入新的活力。
由于个人把自己一股脑儿交给了传统,背靠大树好乘凉,自我感觉很安稳很轻松,故而没有忧患意识。张爱玲说,你看看外国人画的中国人,“总是乐天的,狡猾可爱的苦哈哈,使人乐于给他骗两个钱去的”(《中国的日夜》)。
张爱玲曾选择两个定语用在中国人身上,其中一个叫“自满的”(《中国人的宗教》)。传统至上的中国人就是自满的。
传统愈强,创新愈弱。
接着用张爱玲关于语言的例子。她说,只要人们想说的意思可以从传统中获得支持,那么一定不会直截了当地说话,而是通过对应的成语表达出来。张爱玲说她仔细想过一遍,几乎没有一种情形能够逃脱这个框架。比方替人家的文章写篇序,就说“佛头着粪”,写篇跋就是“狗尾续貂”。她发现近些年来流传的隽语,百分之九十都是成语的改头换面。“无怪乎中国学生攻读外国文的时候,人手一篇‘俗谚集’,以为只要把那些断句合文法地连缀起来,便是好文章了。”(《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创造力被生生遏制住。
我们的成语再多,再美丽再精警;我们使用的再频繁,运用的再巧妙;我们制作的隽语再机智,更换的再经常,也仍旧是同义反复,是量的增加而没有质的变化。
从点看面,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推崇传承并不意味着发展我们的文化,不意味着增强国家的软实力,反而容易使自己日趋老化。
上述现象的背后,起支配作用的是这样一种思维,即习惯于以自古以来一成不变的标准去衡量和剪裁现实。张爱玲说,在受过教育的中国人那里,达尔文所言一定是对的,因为欧洲学术中心拥戴他,假使他的理论遭到否定,他们会立即毫无痛苦地放弃它。这里的深层原因是,他们从未认真地把猴子当祖宗,真正的祖宗是黄帝,直到今天,我们仍旧笼罩在他的荫胤下。“中国人臆想中的历史是一段悠长平均的退化,而不是进化;所以他们评论圣贤,也以时代先后为标准,地位越古越高。”(《中国人的宗教》)
现在管这种思维方式叫今不如昔,厚古薄今,俗称向后看,现在不如过去,未来不如现在,一代不如一代。这种思维下,何谈创新?
反映在社会发展理念上,不要说革命了,就是改良也是不被允许的,所能做的唯有修补。祖宗留下的大厦旧了,漏了,拾掇一下就是了,最多翻修一遍。张爱玲说:“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丁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中国的日夜》)
当然,对于异质文明还是要借鉴的。张爱玲笔下有不少中西合璧的场景。比如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梁太太举办的园会,这么布置:西式草坪上遍植五尺来高福字大灯笼,恰似好莱坞拍摄《清宫秘史》时不可缺少的道具,灯笼丛里却又歪歪斜斜插几把海滩上用的遮阳伞,洋气十足。身着传统服饰的丫头老妈子,一律拖着油松大辫,用银盘子颤巍巍托着西式鸡尾酒、果汁、茶点,弯着腰在伞柄林中来来去去。怪物就这样被制造出来,这大约就是梁太太们眼中的创新了。难怪“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沉香屑· 第一炉香》)。
张爱玲用在中国人身上的两个定语中的另一个,叫“保守性的”(《中国人的宗教》)。传统至上的中国人就是保守的。
对于传统,张爱玲的态度是复杂的,可以说是又爱又恨。
关于恨,她说过的话里边,这一句相当重:“千年万代的静止,想起来是可怕的。中国女人的腰与屁股所以生得特别低,背影望过去,站着也像坐着。”(《谈跳舞》)
尽管发狠,但仍挡不住她对传统的爱恋,而且是爱放在恨的前边。
张爱玲是作家,我们这里就谈文学。
评论家眼中有两个张爱玲,一个洋一个土。
说洋的认为,张爱玲作品“有西洋人的血液——洋里洋气”。说得不错,不光语句,还可以经常见到西式术语,如意识流、下意识、无意识、弗洛伊德式的,等等。她对西方文学非常熟稔,名著和名家信手拈来。张爱玲10岁进入上海圣玛丽亚女校就读,从初中读到高中,高校是在香港大学读的,战火中返回内地进入上海圣约翰大学,都是西方文化影响的重地。
说土的认为,“她的笔法在模仿《红楼梦》和《金瓶梅》”。说的极是,张爱玲最喜爱的就是这两本书。据她自己讲,8岁时开始读《红楼梦》,以后每隔三四年便重读一次;《金瓶梅》也是每隔几年必看一遍,用心体会如何写作人物和故事,以及如何运用笔触,打造风格。她这样说:“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红楼梦》。”(《红楼梦魇》自序)《红楼梦》可以说是她一生的文学梦。她13岁创作《摩登红楼梦》,57岁完成《红楼梦魇》,后者是她晚期最重要著作。
两个张爱玲,那个为主?后一个,也就是继承中国文学传统的那个张爱玲。张爱玲给胡兰成讲西方文学,最后一定强调:“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一次闲聊,胡兰成壮起胆子说《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以及歌德的《浮士德》,张爱玲回答的是:那当然——似乎早已铁板钉钉。她丝毫不迷信西方,说“像我们都是在英美的思想空气里面长大的,有很多的机会看出他们的破绽”(张爱玲:《双声》)。
在张爱玲那里,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传统分得很清,前者是末,是用,后者才是根,是本。在给夏志清的信中,她说:“旧小说我只喜欢中国的。”她是中国文学无可争议的传人。
在文学乃至文化血脉上,她的表现依然是静——自然而然地继承传统,没有中断也没有大起大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