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源是愚昧/
前面说过,揭示族群劣根性是五四前后知识界的基本共识,应该指出的是,萧红在这个方面非常自觉非常用力也非常突出。萧红作品揭露的族群缺陷很多,绝不限于这里所列出的区区几种。揭露阴暗面作品往往很沉重很压抑,萧红在谈到先驱鲁迅先生时曾说:鲁迅小说的调子是低沉的。而在萧红那里,尽管同为揭露,却有自己的特点,她的作品除了《生死场》等外,沉重中又发散着一抹亮丽与温情。
比如《呼兰河传》,茅盾先生这样说:“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魇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呼兰河传》序言)这句话本为批判萧红的文学表现而发,然而恰恰从反面指出了萧红认识的深刻性。
这部小说有不少地方写迷信,除了上头说的泥坑与龙王爷,还有阴历七月十五放河灯。这个日子俗称鬼节,为的是给死去的人找一条出路,投胎托生。人们相信地狱里囚禁着许多冤魂怨鬼,想逃出苦海却两眼一抹黑,看不见路在何方,于是活着的人便点燃灯火送过去给他们用。灯火借助河水顺流而下,漂着漂着便沉没了,被鬼捉了去照亮前路。
承载小城河灯的是呼兰河。河灯很讲究,有白菜灯、西瓜灯、莲花灯。和尚道士身着漂亮服装吹吹打打,笙管箫笛齐鸣。几乎倾城而出,河畔早早便挤满了人。天色渐暗,月亮高高升起。河灯从上游漂下来,成百上千,慢悠悠走着,镇静而稳当,幽暗的河面顿时明亮起来,像着了火。河灯向远方飘去,金光点点。河面恢复了寂静,跳跃着又大又圆的月影。
不错,放河灯纯属迷信活动,但不单单是愚昧,里面蕴藏着真善美。人们真诚地相信有一个阴间,鬼魂在地狱里盼着托生,而活着的人比他们强,有责任帮一把,于是满河浮动起灯火,比秋日天上的银河还要美,多了一份艳丽和豪华。
从这里可以看到萧红对族群劣根性的反思和表现,即不存在单纯的劣,它与优是共生的,所谓劣中含优,同样也不存在单纯的优,它与劣是共生的,所谓优中含劣。所以我们这一节的结构采用对应式,一个优势对应一个劣势,坚韧对应苟且,善良对应多事,节俭对应吝啬,宽厚对应纵容,敬畏对应迷信。
这种优长与缺陷的纠缠、交织,哲学上叫内在联系,具有原初性,是本质性的,所谓斩不断理还乱。正是这种绵绵不绝数千年的斩不断理还乱,决定着族群改造的艰巨性和复杂性,这也是为什么百年来族群改造成效甚微,而劣根性在时代变革中反反复复不断花样翻新的基本原因。
从萧红作品中,可以读出中华族群在当代所面临的紧迫而突出的战略性课题。
那么族群的劣根性有没有一个总根子?回答是有的,这个病根就是愚昧。属于萧红说的“病态的灵魂”(见萧红从东京致萧军的信)。
萧红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者过去,作家的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这句话是胡风主编的文学期刊《七月》组织的一次座谈会上萧红发言的摘录,时间是1938年4月底。作家有超阶级的一面,其任务是揭露、批判愚昧。愚昧是全人类的通病,自然也包括我们这个族群,所不同的是程度更深,问题更严重。
劣根性有种种,为什么单单把愚昧拉出来?很简单,因为它是病源,所有缺陷最后都可以追溯到这里。
迷信就不用说了,是愚昧的直接表现。苟且也与愚昧有关,其要害在于缺乏对人的认识。冯二成子活得像动物,完全出于生命本能,不知道人应该与动物区别开来,更不知道这个区别在哪里,浑浑噩噩,日复一日。多事也是一种愚昧,不懂得应该尊重别人,随意介入、干涉他人的生活。纵容亦如此,马伯乐家的大人连是非观都颠倒了,缺少基本的判断力。
所以要改造族群的劣根性,首先必须铲除愚昧。萧红看到了这项工作的长期性,强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要紧紧扭住愚昧这个病源。
那么如何走出愚昧呢?萧红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但我们可以从她的实际生活经历中找到启示,这就是教育。
萧红打小对知识就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和热情。三四岁时便跟祖父学诗,“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呼兰河传》),直到念困了睡去,醒了再念。说是念,其实是喊,扯着嗓子,屋顶都快被掀翻了。母亲受不了,威胁着要打她。萧红的求知欲当然不仅仅是学诗,她的心很大:“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呼兰河传》)
小学毕业后,萧红提出继续上中学,父亲不同意,当然也不好阻止,要女儿在家接受教育,一向看好她的伯父也是这个意见。萧红休学整整一年,这对萧红是最大打击,她病倒了。祖父心痛,出面说情,父亲就是不听。萧红破釜沉舟,宣布如果不让她上学,便出家做修女。面对铁了心的女儿,父亲退让了,萧红考入哈尔滨的一所女中。初中毕业,旧事重演,父亲再次阻挠女儿升学,萧红反抗,被切断经济支持。这反倒激发了萧红的决心,又一次破釜沉舟,闹出的动静更大,出走北京进入一所女子高中。饥寒交迫小半年,不得已返回家中,一个多月后逃出软禁,再次进京,然而很快被未婚夫追回,最后以失败而告终。——一个我要上学的故事。
这个经历可以说是时代的缩影,我们从中看到的不是一个萧红的命运,而是一个族群的命运——试图通过求知来突破愚昧,然而却屡屡受挫,愚昧的势力太强大。所以过去斗,现在斗,将来还要跟它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