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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6.1.5 敬畏而迷信/
敬畏而迷信/

传统文化推崇礼,维持秩序和人际关系是礼的基本功能。礼的根本精神是敬畏,孟子说:“恭敬之心,礼也。”(《孟子·告子上》)孔子列出三个敬畏对象,即“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论语·季氏》),对天命、上司、圣人言论要敬畏。反映在现实生活中,畏天命就是无条件遵循为人处世的道理,畏大人是把对方置于高位而以谦卑的态度对待之,畏圣人之言是按照主流舆论的引导去做。

院子里卸下一车木柈。木柈又粗又长,要填进炉子烧火必须截短。有人专门干这种活儿,他们带着锯子,早早守候在院子门外。主妇叫进两个老人,讲好价钱,见他们还没吃饭,便出去买回面包做干粮。

用了整整一个下午,活干完了,两个老人附带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主妇付了工钱,回屋生火,过了一阵儿出去取木柈。不由一惊,两个老人居然还在院子里站着,一个扛着锯和斧头,一个背着干活用的木架子,天已经黑了,很冷,他们站了很长时间。

见她出来,老人开口了:太太,钱多给了吧?不是七角五分吗?没有多给,主妇回答。太太,吃面包钱还没有扣呢,老人提醒道。主妇给的工钱他们没有放进口袋,一直拿在手上,借着微弱的灯光,老人当着主妇的面把钱数了一遍。

主妇赶紧说:吃面包不要钱,拿着走吧!谢谢太太,老人道过谢,转过身子走了,很感恩的样子。

主妇很是惭愧,眼睛望着那两个背影停了许久,羞恨的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已经是祖父的年纪了,吃块面包还要感恩吗?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讲的是萧红在哈尔滨时的一段亲身经历。她以此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小偷、车夫和老头》,收入散文集《商市街》。

同样是他们,在另一个场合却看不到这种做人的清正和大义,而是另一副模样。

胡兰河城里有个大泥坑,五六尺深,里面满是泥浆。不下雨,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泥坑就变成泥湖。一天下大雨,一个小孩子掉了下去,被一个卖豆腐的救上来,发现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起。

一种说法是,农业学校设在庙里边,触犯了龙王爷,龙王爷发怒,降大雨要淹死校长的儿子。

一种说法是,校长在课堂上指手画脚,说下雨跟龙王爷没关系,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龙王爷。这不是打算活活气死老神仙吗,那口气能不出吗?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

一种说法是,农业学校里的学生太不像话,爬上老龙王头顶,给他老戴一顶草帽;有的说亲眼瞧见,学生们拿了蚕放在他老手上,你想老龙王受得了吗?一个小小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瞧瞧老龙王怎么报复吧,后头还会接着来,没完。

总之,老龙王可不是拉车的、卖菜的,随便踢一脚喝令他们走人,那可是龙王爷呀!龙王爷惹得起吗?

结论是,现在的学堂有问题。有的家长说要把儿子领回来,绝不能再让学校误人子弟,一进学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有的家长反映,孩子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这书再念下去那还得了吗?

这时候,敬畏天变成了报应,敬畏大人变成了敬畏龙王,敬畏圣人之言变成了敬畏群众七嘴八舌而形成的舆论。

敬畏转化成了迷信。

迷信靠报应支撑,而报应本身就是一种迷信。虽然是迷信,但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不由得不敬畏。

萧家大院租户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死后不久,他家的女人一个跟着一个倒霉。两个儿媳妇,团圆媳妇的婆婆心痛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钱,天天哭,瞎了一只眼;另一个因为自己的儿媳妇跟人跑了,羞愧难当,半疯了。上一代女人,她俩的婆婆、这家的奶奶不久就死了。下一代女人,两个孙子的媳妇,除了团圆媳妇被虐待死了,另一个私奔了。老胡家从此衰败,渐渐被遗忘了。

即便生死关头,人们仍旧从报应中寻求安慰。日本轰炸重庆,大批飞机从空中掠过。一个老人望着天,喃喃道:我们这儿都是善人,看面相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飞机又过来了,老人对周围的人说:看面相,我们都没有做过坏事,不带恶相,我们不会死。然而炸弹落下来,死了很多人,仅仅5月25日一天的中央公园,被炸死的人就超过了三位数。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找出种种理由证明因果报应,从而照信不误。

迷信导致的是悲剧。呼兰城的大泥坑每年都出事,淹死人、牲口和家畜。有人建议拆墙扩路,有人建议种树,就是没有一个人建议用土把泥坑填平。就这样,泥坑一年又一年没完没了地害人,而人们则得过且过,活得挺踏实挺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