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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6.1.4 宽厚而纵容/
宽厚而纵容/

传统道德倡导宽厚,孔子说:“宽则得众。”(《论语·阳货》)宽厚得人心。这说的是统治者,治理同时也是做人。做人要厚道,总的要求是“薄责于人”(《论语·卫灵公》)。孔子说:这样去做,“则远怨矣”(《论语·卫灵公》),少责备人可以使你远离怨恨。

萧红有部长篇小说《马伯乐》,里面的主人公马伯乐开了家书店,当上了老板,走的就是以宽厚进行治理的路子。

他待职员很厚道。这几个人是他新近结交的穷朋友,如今自己做起老板,一并找来做部属,所以他们之间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而是半工半友的关系。马伯乐开书店租用的是一幢三层楼,辟出三楼给他们做宿舍。后来调整用房,他便跟职员同住,区别当然要有一点,买张屏风立在中间,把老板与下属隔开。吃饭也在一起,请了个厨娘自己开火做饭。如果到外面吃,便招呼大家一起去。马伯乐走在前面,很气派的样子。到了弄堂口,给他们两条道路选择,一条是向左,一条是向右;问他们吃汤圆,还是吃水饺。这说的是内部管理。

对外经营一样秉承宽厚。马伯乐开书店是为了出书,所以必须结交舞文弄墨之辈。写一点诗的,或者将来要写而现在还未动笔的,或者是正在收集材料要做小说的……就样的人最受马伯乐欢迎,是书店的座上宾。对他们,马伯乐行的不是商人之交,商人是以利合,而他与他们是以道合,大家彼此都很谈得来。

未来的作家朋友们在这里高谈阔论。窗子推开,椅子拉来拉去,横着的,斜着的,把身体全部重量压在椅子的两条后腿而让前腿悬空的,还有坐在椅子上却把脚高高地举在写字台上的,马伯乐都不介意,任其悠然自得。一个未来天才把烟屁随手抛出窗子,下面是花园。他的太太责备丈夫不应该这么大意,因为花儿是见不得烟的。马伯乐忙说不要紧不要紧,花园里没一棵好花。窗口传进卖西瓜的吆喝声,马伯乐叫人挑几个大的送上楼。一会工夫满地都是西瓜皮。马伯乐说随便扔随便扔。有人把西瓜籽吐在墨盒里,他说没关系没关系。嫌办公桌上的用具碍事,将这些零七碎八统统扒拉到一边。

马伯乐能否赚到钱不去管他,这里只说宽厚。他是把做人与经营管理合而为一了。这于马伯乐来说,当然也包括其他大大小小的治理者,多半不是自觉的,而是文化传承所形成的下意识。这就是说,即便你不是治理者而是普通人,比方书店的职员,做饭的厨娘,未来的作家,等等,都或多或少具有宽厚的文化基因。如果表现不佳,舆论就会说你刻薄寡恩,落下一身埋怨。

宽厚过度便走向纵容。对不好的东西,坏的东西,甚至恶的东西也给予宽待,就是纵容。粗略分,纵容表现为对人与对己两个方面。

先看对人。说件小事。马伯乐的儿子约瑟,性格暴戾,喜欢打人,被家里人誉为小英雄,是当武官的材料,在逃难的火车上仍旧照打不误。一个白胡子老头挤进车厢,被人群拥到约瑟旁边,撞了一下他身上背的小军用水壶。约瑟不干了,连脚带拳向那老头打去,还撕下几根胡须。引起一片赞扬:小孩子真厉害,像只小老虎。约瑟打过老人,又去打一个孩童。马伯乐问儿子为什么打那孩子,回答是他用两个眼睛盯着我。马伯乐和太太都笑了。说:约瑟这孩子真不得了,好大的胆子,不管老少是要打就打,真有点气魄呢,怪不得他爷爷说将来这孩子不做希特勒也做墨索里尼。

再看对己。马伯乐是个老愤青,什么都看不惯,口头禅是“真他妈的中国人”!只要是见到不文明的现象不称心的事情,一定要来这么一句,一天不知道得说多少遍。唯独对自己不用这句话,因为即便自己做得不对不好,也有一大堆理由等在那里,所以总是原谅自己。比如他到上海当海漂,好久没有洗澡。去澡堂子洗不怎么卫生,在出租屋里洗又没有设施。其实他不去洗澡堂子是为了省钱,出门在外节约第一。但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却是出汗等于洗澡。他这样推理:洗澡用的是水,汗又是水变的;他马伯乐最容易出汗,一天烧两次饭,出大汗两次;这时候用毛巾擦一擦无异于洗澡,这等于每天洗两遍澡。于是马伯乐每次擦完汗,都觉得很凉爽,很舒适。

自我纵容最经常的表现是随大流。马伯乐天生胆小,一事当前,他的对策是退缩。日本人打来了,他望风而逃。然而逃到哪里去呢?他自己并不知道。他的办法是跟着走。马伯乐先从青岛逃到上海,之后又跟着逃难人流跑到武汉。武汉又要撤退了,马伯乐说又要逃了,决定去买船票,太太问去哪里?老办法,马伯乐说,人家到哪里咱们就到哪里。打探一下,发现全汉口的人都幻想着重庆,于是便选定西南的这座大城市作为下一个逃跑目标。

纵容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到处都能见到这种放弃原则放弃责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