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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6.1.3 节俭而吝啬/
节俭而吝啬/

从传统道德看,上面说的善,属于仁的范围。仁的精神是爱,主要表现为对人与对物两个方面,即爱人惜物,对人要有同情心,对物要珍惜。就是孔子说的“节用而爱人”(《论语·学而》),节省用度而关爱人。同情心或爱人,我们说过了,这里看看节用,也就是通常讲的节俭。

萧红小说《旷野的呼唤》里面有个陈姑妈,儿子参加了抗日秘密活动。一个夜晚她向神灵祈求保佑儿子的平安。

她点燃了油灯。家里很少点灯,她记忆里一年到头也没有用过几次灯。她家不是全村第一个点亮油灯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在黑暗中度过夜晚。油灯烧的是棉花籽油,挺珍贵,少点几次灯可以用省下的油烧菜,于是灯碗便成了使用频率最低的器具。陈姑妈家的灯碗放在灶王爷板前。灶王爷是家神,陈姑妈就是向他祈祷。灶王爷板是一块贴着灶王像和灶王奶奶像的木板,位于灶台上方的墙上。陈姑妈登上灶台,拨开蜘蛛网,把灯碗取下来。

油灯很长时间不用,灯芯落到灯碗里,灯油凝结成浆糊状,落满尘土。陈姑妈用剪刀尖搅了搅,点燃灯芯。灯火很小。她拿起罐子倒进一点棉花籽油,灯芯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为表示虔诚,上香前必须把自己收拾利落。她取出肥皂洗手。肥皂是自己制作的,尽管如此同样不舍得用。她的手被风吹皱了皮,横横竖竖布满了裂口,像冬天里被冻裂的大地。洗净手后,她用过年时写对联剩下的红纸把肥皂包好。肥皂干了,衣服大襟上落下一些白花花的碱末,陈姑妈用笤帚扫净。

接着她打开梳头匣子,摸出一面镜子。镜子十多年前被打碎过,用四五尺长的红头绳缠了又缠。红头绳早就发霉,油腻腻黑乎乎的,摸上去像胶皮。她的脸出现在镜子里,被切成横横竖竖的许多方格子。本来想看看头发丝是否垂在额前,结果怎么也瞧不清,只恍恍惚惚能认出自己的脸。近几年镜子不常用,只有过年的时候,四月十八庙会的时候,村里有人娶媳妇或是办丧事的时候,她才拿出镜子照一照。

祈求神灵的特殊时刻尚且如此节俭,就不要说一般情况了。

这是珍惜物具,对于收获也是如此。豆子打过后,豆秸码放在院子里当柴火烧。入灶前还要再整理一遍,所以时常看见陈姑妈在屋檐下查看豆秸,凡是发现豆荚里还存留一粒或两粒豆子,她便剥出来丢进身旁的小瓦盆里,每颗豆子都在小瓦盆里跳上几下。

节俭至此固然与贫困有关,但同时也是世世代代沿袭下来的惜物传统。比方镜子,那是非消耗品,多照几次又何妨?但节用意识根深蒂固,早已形成习惯,不由自主地在一切行为上表现出来。

如此惜物,很容易陷入吝啬。吝啬不是节用,而是舍不得用,恨不得不用。于是惜物成为目的,凌驾于一切乃至生命之上。

萧家大院的租户中有一家姓胡,赶大车为生。胡家有个女人,大家叫她“团圆媳妇婆婆”。 团圆媳妇前面提过,是个童养媳,被虐待死了;她婆婆也提过,是个财迷,就是那个因为给媳妇看病需用10吊钱,反复算豆腐账、鸡蛋账的中年妇人。她不光对别人吝啬,对自己也一样。

东北黑土地盛产黄豆(大豆),收割时豆荚容易爆裂,不少豆子掉到地里,于是人们便去捡漏。捡豆子比拾麦子还要辛苦,麦子是穗,豆子是粒,拾麦子弯下腰即可,捡豆子得跪在地上趴着捡,所以又叫“趴豆子”。团圆媳妇婆婆趴了二十多天,捡回二升豆子(约六市斤),可是被坚硬的豆秸刺伤了手指甲。当时没在意,继续拾豆子,一觉睡醒,受伤的指甲肿了起来,又粗又紫,跟茄子似的。

要想消肿去痛,得去药铺买二两红花。她的婆婆劝她买,她不听,大孙子媳妇劝她买,她也不听。不就是指头肿了吗?又算啥了?又不是皇上娘娘,哪就那么娇惯,哪有吃天靠天不生点天灾的?儿子又来劝,以尽孝的名义硬要去买,她举起烟袋锅子打下去,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我看你敢再说买红花的事!儿子摸摸脑袋,鼓起鸡蛋大一个包。

但这红花还是买了。

两个原因。

一个是舆论。她担心,东邻西舍会说,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婆婆就知道搂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像掉进地缝,一个钱都别想扣出来。好听吗?不好听。趴豆子的收获能卖好几十吊钱,而买红花也就两三吊钱。咬咬牙,买吧。

二是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刚开始是一个指头肿,后来整只手都肿了起来。原先那个指头肿得像茄子,现在跟小冬瓜似的,手掌越来越胖,像张大簸箕。而她一向瘦,瘦手瘦脚,尤其是两只手,伸出来跟鸡爪子似的。同时身上发热,觉得眼睛和嘴巴干干的,脸也发烧,身上时冷时热。连着几天了,夜里痛得火喇喇的,睡不成觉。早晨,她的手不能动了,只好放在枕头上和脑袋并排躺着。她对儿子说:这手是要闹点事吧。

儿子知道这回母亲动了买红花的念头了,然而儿子也知道这钱母亲舍不得掏。他找到奶奶商量,老太太也知道儿媳妇心思,说先拿奶奶的钱去买,你妈好了再还我。声音很大,有意让儿媳妇听见。

红花买回来了。母亲说:你个小鬼羔子,到底买了。好像什么都不晓得似的。上过药,又盘算开了,不知道这点红花是花了二吊钱还是三吊钱,要是二吊钱给的不算少,要是三吊钱那就贵了点。如果是自己去买,绝不买这么多。涂了药酒的手不太痛了,她睡着了。梦见自己买了两块豆腐,用的是买红花剩余的钱。她只买了一吊钱的红花,用省下的一吊钱买了两块豆腐。还余一吊钱,等哪天高兴再买两块豆腐吃。

这就是吝啬。古人说:“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颜氏家训·治家篇》)困境之中,危难关头,仍旧不知道体恤他人和自己,就叫作吝啬。古人看到了节俭容易走向吝啬的危险,所以一再告诫人们要“俭而不吝”(《颜氏家训·治家篇》)。

在这个女人那里,人与物的位置调了个个儿。本应人支配物,现在却变成物支配人。这样的人通常被称为物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