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萧红与张爱玲
1.6.1.2 善良而多事/
善良而多事/

中国人看重善良倡导善良,不是一时一事,而是从根子上解决。一部《孟子》做的就是这个工作,意在把生于华夏长于华夏的人们塑造成人性善的族群。

善发端于“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这是文辞,也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同情心、怜悯心。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孟子·告子上》)同情心、怜悯心人人都具备。比如,一个小孩子在井台上玩耍,突然险情发生,向井口滑落,看到的人没有不惊骇的。人们为什么惊骇?是为了跟小孩子的父母攀交情吗?不是。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吗?也不是。是因为害怕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吗?还不是。那么是因为什么呢?很简单,就是不忍心看到别人遭受苦难。

萧红笔下呼兰河的人们也见不得别人遭罪。《呼兰河传》中冯歪嘴子的女人生产,没地方去,把孩子生在磨坊里。这是触犯大忌的事儿,不吉利,弄不好会给磨坊老板带来血光之灾。冯歪嘴子来见萧红的祖父。

对于冯歪嘴子,小萧红充满好感,因为他善良。秋天黄米(黍子,东北叫黏米)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把米磨成面做粘糕,推着单轮车在街上叫卖。萧家人爱吃他做的年糕,买回来每人只能吃手掌大的一片,这东西不好消化,吃多了胀肚。小萧红嘴馋,每当听见叫卖声,便爬上墙头,那上面有个豁口,从里面露出她的小脑瓜。冯歪嘴子推着车远远过来,看见她便问:想吃一片吗?女孩脸薄,不说吃也不说不吃,没事人似的望着他。冯歪嘴子停下车,拿起刀切下一片粘糕送过去。

冯歪嘴子进了屋,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椅子垫着红毛哔叽厚垫子。冯歪嘴子坐着,想说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他的左耳朵。他总是未说先笑,笑了好几遍也没说出口。他的脸被火炉子烤得通红。终于说了出来:老太爷,我摊了点事。祖父问摊了什么事?冯歪嘴子的身子扭过来歪过去,接着摘下狗皮帽子,来回摩挲。又笑了好一阵儿,才说出一句话来:我成了家啦。跟着眼泪便涌上来,道: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小萧红刚刚去过磨坊,抢着说:爷爷,那磨房里冷啊!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祖父往边上推了孙女一下,同时思谋着。小萧红又说: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祖父答应了,让他们搬到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连连道谢,流着泪,戴起狗皮帽子泪汪汪地走了。

冯歪嘴子刚走出屋子,祖父便回头跟孙女说: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小萧红问为什么?祖父答:你没见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他难为情。

人们爱拿冯歪嘴子开心逗闷子。他常常帮萧家做事,祖父便留他吃饭。厨子说,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留着给大少爷带回去。饭后祖父给他拿上几个馒头。冯歪嘴子没带家什,不知往哪儿放。厨子提醒他可以放在帽子里,于是冯歪嘴子便用帽子兜着馒头回家去。

谁家办喜事,要是冯歪嘴子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上来,有人就说,丸子你不能吃,留着给大少爷带回去。说着便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用筷子夹出来,放在旁边的小碟子里。上来红烧肉,也这么办,上来干果碟,还是这么办。散席后冯歪嘴子便用手巾包着食物带回家。

戏谑归戏谑,善良归善良,两不耽搁。

冯歪嘴子的孩子生得有问题。

他的女人姓王,小萧红叫她王大姐,也是萧家大院的租户,她爹是赶大车的。常见她牵着马去井台饮水,打起水来比她爹还快,提着井绳三绕两绕就是一桶。人们说,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的好手。她见人就问:你吃饭了吗?声音响亮,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喳喳叫。后花园里生长的菜萧家吃不了,便让她提着筐子去摘些茄子、黄瓜什么的,她常常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头上,有时候就地躺在园子里身上盖着草睡着了。

这个孩子是私生子。

萧家大院热闹开了。

晚上萧家上下聚在煤油灯下议论。

老厨子说:男的讲究长得粗壮,女的讲究长得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家长得跟扛长活儿的似的,打起水来比男人还有力气。有二伯附和道:对呀,四月十八你没逛过庙吗?老爷庙上的老爷那叫一个威风,娘娘庙上的娘娘那叫一个温顺。有二伯奇怪:好好的一个姑娘,穿绸穿缎的不去看,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房磨倌,啥年头!

第二天,左邻右舍也都跑到萧家打探。

周三奶奶头一个,萧母叫她自己去草房看。她说没那个闲工夫,什么好勾当了?西院的杨老太太也来了,先声明可不是来探听的,是来询问利息的事。说罢,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不动。这时传来孩子的哭声。杨老太太开口道:那王大姑娘我早就看着不是个东西,早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你瞧她那双眼睛,那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至于利息的事一句没提。

人们开始给王大姑娘做传。

说她小时候在姥姥家养着,天天扎男孩子堆里,没男没女的。竟拿烧火叉子把她表弟打伤了,还把姥姥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偷着吃光了,还抢人家的菱角。还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天就因为姥姥少给她一块肉吃,干了一仗,跑回家里。做传的人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他们当时就在边上似的。

总之这姑娘起根就不是好东西。现在当然更不好,说话声音太响,不好;眼睛长得太大,不好;力气太足,不好;辫子太长,不好,总之哪儿都不好。

人们开始给王大姑娘做记。

冯歪嘴子一家住的草房子门外窗根挤着不少记录员。飘着白白的大雪夜,他们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忠实地守候着,为的就是得到一点点消息。哪怕一星半点,针孔那么大点都成,也算没白挨冻,第二天有的说的了。

记下的材料没一件是确凿的。

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儿,回来报告说:那草屋子才叫冷呢,小孩一声不响,大概是冻死了。不一会儿他戴上了狗皮帽子又出去了,回来报告说: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在娘怀里吃奶呢。

有人发现炕上放着一段绳头,便传回冯歪嘴子要上吊。这个消息更刺激,于是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纷纷前去参观,准备来参观的人不知道还有多少。单只西院老杨家就三十多口子,小孩子还不算在内,刨去老的病的不能来的,咋也有十个人;同院老周家至少得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那么老少三辈就是五个人。再加上磨房里漏粉的烧火的跑街送货的,一时数不清是几多人,这院子里看热闹的咋也不下二三十个人。要是再算上前后街上的,那就更多了。

呼兰河城的风俗是,只要遇到上吊的、跳井的、投河的,瞧热闹的人就特别多。凡是这样死了的人并不迅速埋葬,而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观。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也这样让人看,不是很吓人吗?是很让人害怕,可大家就是愿意看。

又有人发现,冯歪嘴子从街上买了把菜刀,于是冯歪嘴子要抹脖子的消息风一样传开了。

善良往往跟好事联系在一起。许是过于善良了,太想知道别人过得怎么样,非得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不可,否则不放心。然而其中的心理又让人起疑,是担心别人遭罪还是希望别人倒霉,或许两者都有吧,性善和性恶一半儿对一半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