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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6.1.1 坚韧而苟且/
坚韧而苟且/

中国人尤其是下层诸如农民和城市贫民,生命力超强,为世界其他族群所不及,既有对抗困境的坚实又有承受灾难的柔韧,极富生存性。鲁迅先生对萧红《生死场》所展现出的生命力印象深刻,总结为“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

不只《生死场》,萧红其他作品中满纸游走的也都是这样的生命。

《呼兰河传》中的磨工冯歪嘴子的老婆死了,撇下丈夫和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人们纷纷摇头,这日子可咋过?冯歪嘴子算是完了。冯歪嘴子望着两个孩子,反倒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呼兰河传》)

于是人们看见,冯歪嘴子还是那个冯歪嘴子。该担水的时候担水,该拉磨的时候拉磨,该喂孩子的时候喂孩子。他拿筷子往孩子嘴里送,不吃,改用调匙。看见挑水的邻居便问,挑水去啊?遇见卖豆腐的便打声招呼,豆腐这早就出锅啦!

他也难过,有时眼里含着两泡泪水,但一见大儿子给小毛驴喝水,便笑起来,泪花一闪一闪,嘴里道:慢慢就中用了。

小儿子越来越瘦,大眼睛细胳膊细腿。只要一歇下来,他就抱起小儿子。孩子一咧嘴又像笑又像哭,别提多难看了。当爹的却高兴得不得了,说:小东西会哄人了,小东西懂人事了。别人家的孩子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说话了,他的孩子才会拍巴掌。孩子两个月前有多大,两个月后还是那么大,只见眼睛越来越大,不见身子长。但在当爹的眼里,儿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人们都以为这孩子不行了,可居然一直活着,弄得大家挺害怕,觉得这孩子不太正常。

慢慢地,两个孩子长起来了。大的会拉着小毛驴到井边去饮水。小的会摇头,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去拿,也会笑了,微微一咧嘴,露出里面的小白牙。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呼兰河传》)

这就是磨工冯歪嘴子和他的两个孩子。大人活得坚韧,孩子同样活得坚韧。

这是本事,既是先天的也是后天的。

坚韧无疑是生命的优势,然而一味地坚韧终将走向苟且,所谓好死不如赖活。这时候活着便成为最高的甚至是唯一的目的,什么人格、理想、原则、超出动物的追求,等等,统统遭到放弃,所有一切都服从于活着这个本能。从而生命不再是创造的载体,不再是大于生活的能量,即不是人的本体,而仅仅是生命本身的简单复制。这时候的生命只有一个功能,就是为生命自己服务,只是作为自身的奴隶而存在。这种自我同一在哲学上也可以叫作虚无,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即无意义,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对于这种生命,有一个专用名词:行尸走肉。作为生物,当然活着,但作为人已经死了。

冯歪嘴子是萧红创造的一个重要形象,在《后花园》里他叫冯二成子,仍旧是个把麦子磨成面粉的磨工。

他白天在磨坊工作,夜里在磨坊睡觉,磨坊是他生活的全部。一墙之隔是萧家的后花园,那里各种植物蓬勃生长,开花结果,姹紫嫣红,昆虫来来往往,热闹非凡。而磨坊则是另一个世界,寂寞冷清。泥地上卧着一座青白石头打凿的磨盘,一头小毛驴围着磨盘不住地转圈,地面在它蹄子的踩踏下,低低陷下去形成一圈凹洼。小毛驴眼睛戴着眼罩,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在磨道上一圈一圈地瞎走。它的嘴巴也被戴上了笼头,怕它偷吃磨盘上的麦子。

磨盘旁边有一个木架,上面安装着筛面的箩。冯二成子就坐在箩前,把磨碎的麦子过筛。为了督促小毛驴干活,木架上横着一个木头响器,叫梆子。随着箩的摇动,梆子便发出木头互相敲击的声音。于是整个院子都能听见那单调而持续不断的节奏。

冯二成子孤身一人,跟周围没有什么来往,才30多岁的人,可“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牙齿脱落了好几个,看起来像是个青年的老头。阴天下雨,他不晓得;春夏秋冬,在他都是一样。和他同院的住些什么人,他不去留心;他的邻居和他住得很久了,他没有记得;住的是什么人,他没有记得。他什么都忘了,他什么都记不得,因为他觉得没有一件事情是新鲜的。”

小毛驴其实是冯二成子的写照。它在固定的位置上转圈,两眼一团黑,耳畔响着同一个声音,日复一日地重复着。

终于这种生活被打断了,一个邻家女孩出现了,让冯二成子的心萌动起来。然而在长期固有生活模式的塑造下,这个磨工已经迟钝木讷,缺乏行动能力,错过了机会,姑娘嫁给了别人。这个刺激促使他猛醒,下定决心壮起胆子走到一个寡妇身边,结婚生子。

不久寡妇死了,孩子也死了。冯二成子又回到原先的日子。

“以后两年三年,不知多少年,他仍旧在那磨房里平平静静地活着。后花园的园主也老死了,后花园也拍卖了。这拍卖只不过给冯二成子换了个主人。”(《后花园》)

这是一个不变的故事,人不变,生活也不变。也有变化,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死水中泛起的一个波澜,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时间久了,连记忆也褪色了消失了,越发衬托出生命的简单重复。

这就是磨工冯二成子的一辈子,像那头小毛驴一样在磨道上转圈,循环往复至死为止。

他这一生是苟且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