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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5.2.3 舅舅与佛朗士/
舅舅与佛朗士/

张爱玲家是大宅门,亲戚多,故事多,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

其中一位叫黄定柱,是张爱玲唯一的嫡亲舅舅,跟她母亲是龙凤胎。一段时间,两家住得很近,她每天到街对面的舅舅家吃饭,通常带一碗菜过去。苋菜上市时节,手里捧的是一碗乌油油紫红夹墨绿丝的苋菜,里面一颗颗肥白的蒜瓣染上浅淡的粉红,像捧着一盆不知名的西洋盆栽。可见她喜欢去舅舅家,舅舅对外甥女也挺好。

张爱玲拿舅舅家做素材,写了小说《花凋》。

舅舅的化身姓郑,是家长,模样挺滑稽,跟广告画上的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一个样,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沿着标准二字继续发挥,说他穿上短裤就是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胡就是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要是把胡子染白了就是圣诞老人。语气虽然缺乏敬意,但也还过得去。下面的议论就大发了,说郑先生是个遗少,拒绝承认民国,所以自打民国一建立他就没长过岁数,等于酒精缸里泡着的孩童尸首。接下去一路下滑,越写越收不住,说他好酒好色好鸦片,特别能繁殖。有钱的时候外头养女人生孩子,没钱的时候撤回家里跟老婆生孩子。还是没钱的时候居多,结果家里扑腾出一堆孩子。结论是郑先生活了40年,演了一出40年的闹剧。

比比萧红写伯父,尽管萧红跟伯父不对付,但下笔绝不会这么损,即使是批判也透出丝丝暖意,那是亲人之间的责备和失望。

那么写别人呢,比方老师,那可是“天地君亲师”中的师,总得恭敬些吧,一样,冷冷的。

张爱玲在港大读书时有位历史老师叫佛朗士,这位教授给她的印象肯定最深,因为诸师中用于他身上的笔墨最多。她笔下的佛朗士是位怪人,在人烟稀少处造了三幢房屋,一幢专门养猪;家里不装电灯也不用自来水,因为不赞成物质文明。好酒,有点色,跟中国教授同游广州,曾跑到一个名声不大好的尼庵里去看小尼姑。

他抽烟很凶,讲课时也不耽误,烟筒般呼呼地冒着。嘴唇上永远险伶伶地吊着一支香烟,跷板似的一上一下,然而绝不坠落,烟蒂顺手往窗外一甩,从女生蓬松的鬈发上飞过,很有着火的危险。他观点独到,跟官方历史观不对付,耍着花腔念教科书上的文字,十分滑稽。从他的课里学生得到一点历史的亲切感和扼要的世界观。

要跟日本人作战了,他被征入伍。黄昏时分回军营,脑子里不知想什么,没听见哨兵问口令,被一枪打死了。“一个好先生,一个好人。人类的浪费……”(《烬余录》)

张爱玲的功课常常名列第一,不是一门两门,而是多门,连拿两个奖学金。其中一个得自历史课,不知与佛朗士是否有关?一位老师还赞助过她800港元,不知是不是这位教授?

即便有关,即便是,张爱玲也不会写出来。倒不是她不知恩,而是在她内心深处总要把事情想得复杂一些,似乎后面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意图。在这点上她远远不如萧红单纯坦然,反映在文字上,当然也就很难看到心意相通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