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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5.2.2 张爱玲,一个苍凉的手势/
张爱玲,一个苍凉的手势/

这是当代中国作家、学者叶兆言的话,他说:“张爱玲的一生,就是一个苍凉的手势,一声重重的叹息。”

张爱玲经典化第一推手夏志清曾说:张爱玲一生中三个最重要的男人都对不起她;台湾学者刘绍铭补上一句:这三个男人都可以看作是张爱玲生命中的“孽缘”。下面我们就以这三个男人为线索看看张爱玲苍凉的一生。

第一个男人叫张廷重,张爱玲的父亲,绑定她的少年时代。

对于张廷重,刘绍铭这样称呼:“对她诸般折磨虐待的鸦片烟鬼父亲。”

张父嗜毒品,毫无进取心,竟然打上妻子财产的主意,张母忍无可忍,在张爱玲9岁时与其协议离婚,女儿自此随父亲生活。其实她们母女之间很少接触,女儿3岁时母亲便出国留学去了。父亲有姨太太,妓女出身。女儿13岁时,父亲再婚。

张廷重是晚清第一重臣李鸿章的外孙子,继承了大笔遗产,舍得花钱,但那是对自己,抽大烟打吗啡逛窑子搞投机大把撒银子,唯独对女儿却十分小气,这是“诸般折磨虐待”的最经常的那部分。张爱玲的衣服都是捡继母穿剩下的,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又是教会女校的学生,实在不像样,想换身校服,父亲都不答应。张爱玲永远忘不了向父亲要钱去付钢琴教师薪水的那一幕,父亲和继母躺着抽大烟,她立在烟榻跟前,许久,许久,就那么立着,烟雾一阵阵飘来,却得不到回答。

最大的折磨虐待是施暴。张爱玲去母亲寓所,继母问罪,说没有经她允许。张爱玲回答说跟父亲讲了。继母认为继女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张爱玲已经16岁了,岂能平白受这个侮辱?本能地要还手,被仆人拉住。继母夸张地尖叫着奔上楼向父亲诬告继女打她。

就听啪嗒啪嗒一阵急响,父亲蹬着拖鞋冲下楼,揪住女儿,拳脚交加,高吼非打死她不可!父亲下手极重,张爱玲只觉得自己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来来去去不知多少回,耳朵都听不见了。她被打倒在地,父亲仍不住手,揪住女儿的头发又是一阵乱踢。张爱玲想去报警,父亲再次施暴,随手抄起一只大瓷瓶砸她,还扬言拿手枪打死她。张爱玲被关进黑屋几个星期,这时日军进攻上海,她巴不得落下炸弹把自己炸死。她染上痢疾,父亲不请医生也不给吃药,半死不活地扛了半年。不能这样白白死掉,终于她趁着门卫换班的空隙逃出父亲家。

出逃之前,母亲曾秘密传话,要女儿想好,自己可没有几个钱,来了得吃苦。其实这倒没什么,张爱玲的压力是精神上的,来自于母亲的态度。母亲收留张爱玲无疑是一次巨大的自我牺牲,这无论给她的现在还是未来都造成许多麻烦,女儿认定母亲一定会并且一直会怀疑做出这些牺牲是否值得。那么自己能使母亲满意吗?不知道。所以自己也怀疑母亲这么做是否值得。“背上吹的风有点冷了,走去关上玻璃门,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私语》)她心底不踏实,惶惶的,阵阵发毛。

张爱玲的少年不如意。“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私语》)

张爱玲曾这样说:“西洋有这句话:‘让生命来到你这里。’……然而到底还是凄凉的。”(《传奇》再版的话)

第二个男人叫胡兰成,张爱玲的初恋同时也是她的第一任丈夫,绑定她的青年时代。

对于胡兰成,刘绍铭这样称呼:“把她看作‘小妾’的小汉奸胡兰成。”

小汉奸是蔑称,指的是人格。要论地位,胡兰成这个汉奸可不小,他是汪伪国民党中央委员,宣传部次长,属于民国政府的通缉对象。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身份不仅让张爱玲为逃亡的丈夫担惊受怕,而且自己也饱受牵累。除了社会舆论斥责她为汉奸文人之外,作为汉奸妻还要忍受例如前面说过的男人的恶意欺凌。张爱玲早已习惯了宅在家里安静写作,胡兰成给她岁月静好了吗?没有。

最伤人的是视其为“小妾”。这其实是张爱玲本人的话。胡兰成著作《今生今世》出版,其中“民国女子”一章专门写他与张爱玲,引人瞩目。张爱玲读后很不高兴,在给夏志清的信中说“三十年不见,大家都老了——胡兰成会把我说成是他的妾之一”。张爱玲当然不是妾,是胡兰成的一夫一妻制意义上的妻子,但在胡兰成意识深处或者事实上,给她造成的感觉就是妾。张爱玲是谁?始终秉持独立人格而自食其力的中国第一女作家,岂可做妾?

那么张爱玲何以有如此心障?

胡兰成与张爱玲结识之前,有过三次婚史,还有数不清的嫖娼携妓经历以及女友。两人相恋期间,胡兰成照旧狎妓不误,毫不遮掩。尽管胡兰成后来与两个妻子离了婚,以单身资格同张爱玲结合,但由于频繁的婚史和放纵的表现,令张爱玲难免觉得自己不过是他无数女人中的一个,即使是最重要的,也改变不了之一。

因形势对汪伪政权不利,胡兰成与张爱玲的结婚很不正规,只是写了一纸婚书,并且只有一张而不是通常的两张。仪式也相当潦草,一对新人之外,来宾统共两位。一位叫青芸,胡兰成的侄女,代表夫家;一位是张爱玲好友炎樱,代表社会;而女方则无人出席——不是没有人,姑姑就住在同一单元的隔壁,却不露面。花烛是拜了,这是旧式婚姻最重要的礼仪,表示向上天报告,获得天地的认可。找不到烛台,只好拿馒头代替,蜡烛插在大白馒头上。青芸咯咯笑起来,头上还被胡兰成敲了一下,不许笑!中国传统中婚礼是大礼,是娶妻必须举行的,而讨妾则无须公布,领进门来就是。现今如此凑合,再开通再理智的女子也会心存芥蒂。同时他们没有自己独立的家,虽然做了夫妻,但各住各的房子,胡兰成的宅院里还生活着他的前妻。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胡兰成的婚后表现。他跑到武汉办报纸,与护士周训德结为情人;逃亡温州期间,与旧相识范秀美结为情人。张爱玲本来以为只有周训德这一个情敌,到了温州一瞧,又多出一个范秀美,而胡兰成竟跟妻子表示他一个也不放弃。

凡此种种,在张爱玲看来,不仅她自己,包括所有女人在内,胡兰成从来就没有真正尊重过,大家其实都是他的妾。

在家庭生活中,胡兰成给她现世安稳了吗?没有。

这就是张爱玲的青年时期,动荡和混乱。

初恋和初嫁肯定为她带来了欢乐,但更多的是伤害和悲哀。

张爱玲曾这样说:“我非常喜欢‘浮世的悲哀’这几个字,但如果是‘浮世的悲欢’,那比‘浮世的悲哀’其实更可悲,因为有一种苍茫变幻的感觉。”(《太太万岁题记》)

第三个男人叫赖雅,张爱玲的第二任丈夫,代表她的中年时代。

对于赖雅,刘绍铭这样称呼:“‘又穷又老’晚年‘失禁’的赖雅。”

刘绍铭还有一个说辞,“‘过气’作家赖雅”。张爱玲以难民身份进入美国,又以作家身份住进麦克道威尔文艺营,赖雅也在这里。赖雅跟张爱玲一样,二十几岁即已成名,而且也是小说和剧作双头并进,曾身为好莱坞专业编剧,又有钱又风光。但这时已经很久写不出东西了,当然也就没有收入可言,被列入社会救助对象,靠每个月政府发放的52美元福利金过日子。可以说他比难民张爱玲还穷,张爱玲还在努力写作,后来又继承了母亲留下的一些古董,其中一件竟卖了620元,比赖雅一年的福利金还多。两人很快结为情人并结了婚,张爱玲36岁,赖雅已经65岁。可不是又穷又老吗?

婚后刚刚两个月,赖雅便中风了。这是老毛病,以前就犯过。问题不在于他身体有病,而在于他事先没有跟张爱玲讲清楚,说得严重些,属于不诚实,非常不负责任。这时候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张爱玲,她以极大的胸怀和坚韧接受了这一严酷现实,在自己非常困难的情况下,用单薄的肩膀扛起这个家。她给丈夫按摩后背和脚,在他瘫痪而大小便失禁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几次更换床单,跪在浴缸边一件件清洗衣物。她好不容易获得迈阿密大学驻校作家的工作机会,带着赖雅一起去。为了挣钱,她几次跑到香港承担电影剧本写作,累得眼睛出血。创作一个剧本可收入1000元,她舍不得给自己买东西,用在维持两个人的开销上。

赖雅没有给张爱玲带来包括写作在内的任何便利——即便是起码的条件都没有,窄小的出租屋里躺着一个瘫痪病人,让她如何工作——造成的唯有负担,使本来在异国他乡已经很难的张爱玲更加艰辛。

赴美之前,张爱玲非常自信,她在国内顺风顺水惯了,以为到了美国也一个样,肯定比在欧美走红的林语堂还要红。然而现实很骨感。翻翻她与夏志清的书信往来,一个突出感觉是忙于四处联系出版商和代理人,然而却像国内许多文青那样屡屡碰壁。

她的小说《北地胭脂》投了几家出版社,均遭退稿。她记得其中一封退稿信的大意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反感。如果过去的中国是这样,岂不连共产党都成了救星……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这是嫌张爱玲把从前的中国写得太黑暗了。张爱玲突然明白,原来她所反对的、所致力于揭穿的正是西方人眼里中国的好东西。价值观不同,让她怎么说?所以不管张爱玲多么努力,她的作品在欧美就是没人认。

一向自负的张爱玲竟有些自卑起来。除了《十八春》 (《半生缘》) 用的是笔名,其他作品一概赫赫署名张爱玲,透着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的豪爽气,告诉读者,这是你们偶像写的,放心买吧。现在不行了,长篇小说《秧歌》深得胡适赞赏,她心里却一个劲儿打鼓,不是说的客气话吧?

这种状态下,张爱玲几乎要放弃写作了。她向美国的华裔学者们求助,请他们帮忙介绍工作,“找点小事做,城乡不计”,甚至提到可以教书。其实她连人都不敢见又不善于说话,最怵头的就是当老师。找不到工作,最后只能回到笔耕上来。她搞翻译,收集分析政治术语,甚至应聘过译员。最奇葩的是应港大要求研究丁玲。夏志清说,两人无论在才华上还是成就上都存在天壤之别,让张爱玲这样的大天才去花时间研究丁玲,简直是笑话。

是不是很苍凉?为了又穷又老晚年失禁的赖雅,为了出书而去忍受冷言冷语和奚落,为了远不如自己的丁玲,值吗?

作为编剧,她为自己的人生安排了一个完全符合逻辑的结局,把苍凉推向至极。她死了,在洛杉矶西木区一幢公寓的一间出租屋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三四天之后,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的最后比萧红还荒凉。萧红身边有两个人,一个是超级粉丝,一个是丈夫。张爱玲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自打她46岁上赖雅去世,就一个人活着,独自走完余下的28年。

“人生就是这样的错综复杂,不讲理。”(《金锁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