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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5.2.1 人生的苍凉/
人生的苍凉/

张爱玲也说荒凉。譬如日军进攻期间,一群港大学生乘电车去防空总部,飞机袭来,人顿时跑得精光。望过去,浅蓝的天空下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车外面是淡淡阳光,车里面也是淡淡的阳光——“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烬余录》)。意思跟萧红的差不多:空虚。

但说得最多的还是苍凉。

凉不必说了,我们看苍。苍有野气,指草色,引申为青黑色,也表示灰白色。我们知道,草是绿的,那是生命固有的颜色,而青黑色、灰白色正相反,是死亡之色,说某人脸色发黑,两鬓苍苍,绝不是什么好词。那么绿色的草怎么跟青黑、灰白挂上了钩?深秋初冬时节到野外瞧瞧就明白了,那是霜打了的草,蔫头耷脑,全身发黑(青黑),上面覆着一层薄霜(灰白),就剩半条命了。

这就是苍,劫后余生。表示遭遇困苦的生命,所谓苍生,古时专指老百姓,也就是普通人。

张爱玲的苍凉,要义就在这里。“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公寓生活记趣》)经历过磨难的人生给人的体验就是苍凉。张爱玲把这叫作“身世之感”。那天黄昏她独自站在阳台上,远处高楼边缘附着一大块胭脂红,原来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晚烟里上海的边界微微起伏,像是山的层峦叠嶂。她想到许多人的命运,包括自己的在内,顿时涌起“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自伤又自怜(《我看苏青》)。谁活的都不容易。

苍凉感发生在事后,属于回味或反思。张爱玲看话剧“秋海棠”,说里面最打动她的是一句京戏腔唱词“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烂熟的口头禅,经落魄的主人公“秋海棠这么一回味,凭空添上了无限的苍凉感慨”(《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为什么感慨?这就涉及苍凉的核心意味了。

也是看戏,不过是京戏《空城计》。主角诸葛亮,古今中外罕见的一个完人。望着戏台上这位完人,张爱玲想,为了先帝爷刘备的一点点知遇之恩,竟抛下卧龙冈的自由自在,舍生忘死地替阿斗争天下,胡子都忙白了;阿斗是谁?扶不起的阿斗,古今中外罕见的蠢才,不值得啊。想到这儿,张爱玲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真想问一声:诸葛丞相,您老觉得值吗?这时,“锣鼓喧天中,略有点凄寂的况味”(《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这就告诉我们,苍凉是一个值不值的问题,也就是价值问题。盘点一下,比较收获与付出,所得与所失,要是收大于支,得大于失,那没什么可讲的;要是反过来,得不偿失,心里则一阵酸楚,苦笑着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那感觉就是苍凉。

张爱玲说,她写《倾城之恋》,主要想表现的就是“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关于倾城之恋的老实话》)。所以这部小说的开头与结尾都紧紧扣牢苍凉二字。

开头:“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结尾:“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倾城之恋》)

哪能不问?一问是这么回事。

上海白公馆寡居的六小姐白流苏在娘家受尽挤兑,实在待不下去了,只好走再嫁的路子,被人介绍给国际商人范柳原。这位富商一身浪荡子脾性,对女人就没有真心过。白流苏美丽可人,皮肤不必说了,瓷一般白,玉一般透明;只那一张脸,现在叫锥子脸,就足以令人心动,特别是那双眼睛,是“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范柳原挺满意。阵地转移到香港,两人开始深交。他们利用一切机会互相试探,都想发现对方的真身。这几乎不可能,范柳原明说,只有到了毁灭的最后时刻,或许相互之间会拿出一点真心。

中间杀出个印度女人,范柳原跟她挺暧昧。白流苏知道这是恋爱场中的小把戏,目的是逼她自动投怀送抱,白流苏终于清醒了,范柳原只是想要她,绝不会娶她。半夜范柳原打来电话告诉她,外界的力量比人力大得多,意思是他做不了自己的主。白流苏觉得应该避一避,便回到上海。范柳原送她回去。白流苏从范柳原的神态做派上看到了他的底气——自己作为猎物跳不出他的手心。明白了这点,她告诫自己,一定得扛着,绝不能掉价。

几个月后,等来了范柳原的电报,叫她去。她也实在扛不住了,只能去。于是白流苏做了范柳原的情人。

他们只相处一个星期,范柳原租下一幢房子,而后便去英国,白流苏得独守空房一年半。炮声响了,日军打来了。炮弹呼啸着落在窗外,炸得飞沙走石。白流苏想到了范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没有驶离港口。她不能不想,如果他出了事,自己今后靠谁?一阵门铃声,白流苏打开门,来者竟是范柳原,她紧紧搂住情人手臂。范柳原没走成,冒死来接她。炮火把两个人的命运合二为一,两颗心贴近了,真情萌发出来。

停火后两人双双回到那幢房子,过起小日子。

城市毁了,生活毁了,处处断垣残壁。莽莽寒风中两人相拥。这一拥“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真应了范柳原那句话,只有到了毁灭的最后时刻相互之间才会拿出一点真心。

他俩结婚了,报上登出结婚启事,白流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范太太了。人算不如天算,终究是外界力量大。“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白流苏的目的实现了。这个代价,怎么说呢,不算她的付出,只算外界,那可是一座城市的毁灭啊。

这个代价太大。苍凉吗?当然。

这是从外界与个人比较的方面看人生。

五四后,话剧《娜拉》风靡追求独立生活的青年一族,舞台上那位出走少妇的手势给张爱玲印象极深,喻之为“潇洒苍凉的手势”(《走!走到楼上去!》)。在小说《金锁记》中,这个喻示出现在姜长安身上。

长安是上海姜公馆二房的小姐,母亲叫曹七巧。七巧出身卑微,以通过嫁给残疾二少爷的途径进入豪门,斗智斗勇终于成为二房的掌门太太,最看重的就是手里掌握的一大笔钱财,最担心的就是别人巧取豪夺她的财富,包括自己采用过的婚嫁手段,所以对女儿长安看得格外紧,紧到变态程度。除了不断给长安灌输凡是接近她的男人没一个不是图她的钱的意识外,竟然给13岁的女儿裹小脚,而此时的中国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而且是在大上海!为的是使姑娘家无法在外面乱跑。好在一年多便放开了,但脚已经不能恢复原状。14岁那年,长安被送进中学念书,住进学校。一向对财物格外留心的七巧发现丢失了一条褥单,便吵着去学校问罪。长安嫌丢脸,但又拦不住。有这样一个娘,以后止不定闹出什么,便决定退学。姑娘哭了一晚上,“她觉得她这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

回到家的长安渐渐大了,有人上门说媒,凡是家境稍差的,七巧便认定人家是贪图她家的钱,而家境好的,人家又不怎么热心,结果一年一年耽搁下来。就这样七巧还是不放心。24岁上长安患痢疾,母亲不给女儿吃药就医,竟然让她吸食鸦片。好好的大姑娘,一下子染上了烟瘾。这下好了,心收住了,再也不想外面的世界了。

一晃长安到了30岁。亲戚多事,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七巧这时正病着,放松了管理。男的叫童世舫,是个海归,喜欢旧式中国女子,而宅女姜长安正有几分传统韵致。一见钟情的男女很快订了婚。七巧卧病在床,无力介入,一对情侣尽情享受着浪漫。其实不过是逛逛公园,雨中撑着伞,可这对长安来说足够快乐了。为了维持两人的关系,长安戒掉了烟。

曹七巧终于从病床上爬起来。见女儿高兴,不觉心里来气,骂女儿“腥的臭的往家里拉”,硬说童世舫在乡下和国外都有妻子,介天里对着女儿房子叫骂,威胁不许把野男人带进这个家。长安突然明白了,只要母亲在,再好的男人都别想嫁,她会使出一切手段拆除姻缘。转念一想,自己已经享受了“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让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结束了它。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于是长安退了婚。

虽说婚退了,但两人仍保持来往,而且越走越近,竟然认认真真地做起朋友来。终于曹七巧使出最后一招:瞒着女儿请童世舫赴家宴。男人来了,小姐就是不露面。等得心焦,曹七巧出现了,轻描淡写地说,长安抽两筒就下来。童世舫大惊,自己的对象竟然吸食鸦片!童世舫走了,把长安的希望远远扔在了身后。

这就是姜长安的故事。张爱玲说了两遍“苍凉的手势”,前面都加了“美丽”二字,越发衬托出苍凉气。为了母亲的意志,她放弃了学业,又放弃了爱情,而这两种都弥足珍贵,苍凉中闪过一道美丽光影。

值吗?不值。

这是从自己与自己比较的方面看人生。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与娇蕊发展为情人,于振保来说是进行过一番思想斗争的。他渴望采摘这朵火热的红玫瑰,但又再三犹疑,受着道德的牵制。在对方的娇媚和自己欲望的双重挤压下,他渐渐软化,终于做了娇蕊的俘虏。

肉欲的狂欢过后,进入的是另一种感觉。“许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宁,几乎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这种感觉非常奇特,安宁却沉浸着苍凉。安宁是肉欲的平息,但感情却空着——他们之间似乎缺乏爱情,所以是没有情感的满足。

而振保从前却不是这样的。那时他在英国求学,结识了一位姑娘。归国前的一天晚上振保开车送她回家,姑娘动了感情,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在姑娘以身相许的关键时刻,振保蓦地清醒了。不行,绝对不行,眼前这个姑娘是正经人,这种事他做不来。不错,姑娘的身子已经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他是自己的主人。

朋友都说振保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对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满了惊奇和赞叹。“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当然,娇蕊与那位姑娘不同,是任性的有夫之妇,振保用不着对她负责,可是不能不对自己负责,不能对不住自己的初心。

正是这个底子,使现在的振保陷入苍凉。为了满足肉欲,他背叛了自己;确切地说,是为了动物式的需要而放弃了人之作为人的自己;或者说是为了动物性而丢失了人性。

振保是人,不是动物。所以不值。

如果算上名声、事业、前途,为了一时之乐而丢掉它们,更不值。

这是从自己与人性比较的方面看人生。

上面我们从外界的方面、自己的方面、人性的方面来阐释苍凉。能够反映人生苍凉的绝不仅仅于此,可以一直列举下去,人生有多么丰富,苍凉就有多少。苍凉涵盖人世,贯穿一生。

这其实揭示了人生的本质——失败,因为你永远得不偿失。

我们不妨换个角度。萨特谈人生,也曾用失败两字来总结。萨特是存在主义最负盛名的代表,他把这种哲学的通俗地解释为存在先于本质。人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是自我设计的生物,以目标的形式先把自己投出,而后再去实现自我。这个实现了的自我是你获得的本质,主体、设计、行动则属于存在。失败就发生在这里。不管你多么走运,也不管你多么努力,你能恰好达到最初的设计吗?达不到。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这就是失败。不是一时一事,而是时时事事。所以这种失败是人生的失败,从哲学高度讲是本体意义上的失败,只要是人就一定失败。

视角不同,结论一样。其实二者也有相通之处,现实比理想瘦也是一种比较。张爱玲就讲过,说为理想而吃苦的人,过后发现实现的部分只是那么一点点。

人生的失败感造就了传统小说的独特情绪。张爱玲发现:“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中国人的宗教》)

这种情绪反映着生活的真实。张爱玲谈写作,曾列举出作家致力于打造的三种氛围,曰壮烈,曰悲壮,曰苍凉。她说她不喜欢壮烈,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有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壮里头虽然有美,但过于强烈,刺激性太大;苍凉不仅美得深沉,而且是大众的,同时富于启发性(《自己的文章》)。

苍凉是一种启示,它使你从悲剧人生中领悟人生本质,接受现实,从而普普通通地平平常常地活下去,走完凄美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