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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5.1.2 萧红,荒凉的一生/
萧红,荒凉的一生/

茅盾先生说萧红写作《呼兰河传》时是寂寞的,她的童年是寂寞的,其实萧红终身都寂寞。她缺乏亲情、友情甚至爱情,一生荒凉。爱情后面专门谈,这里说说亲情和友情。

萧红重亲情,这从她笔下的祖父、弟弟乃至其他人身上可以明显感觉出来。前面提过,她与爱人萧军裂痕扩大,避走东京,一个目标是去与弟弟会合,仅此即可看出亲情在她生活中的位置。除了至亲,萧红还有许多亲戚,其中最重要的是一位伯父,萧红有篇小说《镀金的学说》讲的就是他。

头一句就是:“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崇拜什么呢?理。只要开口,必是义正词严。他是仁义的化身。

伯父的仁爱首先体现在侄女身上,“伯父最爱我”。他的家在北边乡村,常来走亲戚。他一下马车,就把手伸给萧红,侄女却挣脱跑开,挨个问车夫有榛子没有。伯父追上去把她裹在皮大衣里抱进屋,说等会给她榛子。他知道侄女爱吃这东西,哪能不带?

侄女渐渐长大,“伯父仍是爱我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给她说故事、买小人书、讲古文。有时族中哥哥弟弟们也在场,伯父总是夸奖萧红,说你们这帮小子没一个比得过她。于是事后小子们便扯住女状元威胁要收拾她。

伯父的爱特别体现在严格要求上。萧红15岁那年参加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便扯着嗓门跟母亲鸣不平,学说婆家怎么挤兑新娘子,扬言若是换了自己,哼!……正说得起劲,伯父把她叫过去,批评道,小孩子夸口说大话,浅薄透了!假如换了你,你能怎么样,只能更糟糕。以后别再夸口了,夸口最可耻,最没出息。萧红惭愧得无地自容。

然而这么仁义的长辈,在侄女上学这个大问题上却采取了相反的立场。萧红该升学了,想去哈尔滨念初中,父亲坚决反对女儿继续求学,萧红一病不起。这时伯父来了。祖母让伯父去做萧父的工作。不想一向通情达理的伯父却微笑着说:“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女学生们太荒唐。”他表示自己最看不惯她们交男朋友闹恋爱,说这样的女孩子靠不住。

亲情瞬间崩塌。说这话的时候伯父正在斟酒挟香肠。萧红写道“我多么不愿看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而此刻的伯父竟然看都不看侄女一眼。萧红失望极了,“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两人当然还是亲人,但相互客气起来,弥漫着一种淡漠的情绪,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

后头还有故事。萧家曾经寄住过一个王姓大姑娘,萧红叫她王大姑。一天夜里,人们发现王大姑没回自个屋,而在外面的她并不是一个人,还有个男伴在一起,那人正是伯父。后来王大姑嫁人了,再也没见。那天伯父上街买鱼,提着空筐子回来,心神不定。原来他碰到了王大姑,寒暄两句,女人便匆匆别去,也是提着空筐子。

看不惯女学生自由恋爱的人,自己却一步不落。

伯父的道理不是真金,而是镀金。这使他们“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答案明摆着,一个心口不一,一个表里如一。

亲情就这样丢失了。

萧红重友情。前面介绍过,朋友远走异国,她难过得泪水涟涟。

她的朋友圈可以分为异性与同性两大类。

异性朋友仍可以分为两种,一是她个人的朋友,一是她与爱人萧军共同的朋友。

她与第一种朋友的关系非常微妙,常常掺杂着超出一般朋友的情感。李洁吾就属于这种朋友,为了萧红完全可以牺牲自己。萧红三次到北京都有他。第一次,萧红大冬天还穿着单衣,李洁吾踏雪进城,见状去了又回,留下两元炭火钱。萧红是暖和了,李洁吾却冷了,他把被子当了,盖着褥子睡。第二次,萧红又没钱了,李洁吾搜遍全身口袋,凑了不到一元钱,全交给了她。第三次,萧红到京当天便住在李洁吾家,搬进旅舍后,还天天去李家。与这样的异性朋友相处,必须格外当心,注意拉开距离,否则一不留神就会弄出事来,伤害家人。

跟第二种朋友交往要轻松得多。诗人蒋锡金,萧红与萧军的共同朋友,二萧去武汉,就借住在他的寓所。萧红见他饥一顿饱一顿,便拉他一起吃饭,洗衣服时连带他的一块洗。蒋锡金外头事多,半夜回来打门,萧军写作正在兴头上,懒得动,萧红便披着棉袄睡眼惺忪地去开门,临了不忘悄悄骂一声:“你这个夜游神!”

因为是共同朋友,一旦爱人之间闹矛盾,大家就有个选边站队问题。由于都是男人,理解起来比较容易,而萧军这个男人又格外有感染力,结果往往对萧红不利。二萧分手,端木蕻良补位,尽管比萧军还正式,属于法律上的丈夫,但朋友们几乎都不接受。这从他们的文字中可以明显感觉到,连名字都不屑写,以符号表示,做“D·M”“T”“D”等。蒋锡金还用外文Domohoro称呼他,简称Domo,听起来像端某。所以这种朋友于萧红来说很快就会疏远。

以上说的是萧红的异性朋友,有,但达不到零距离。

同性朋友也有,但一样很难达到零距离。作家白朗,从哈尔滨时期就跟萧红在一起,共同经历了青岛、上海、武汉等地的流亡,最后又一起暂住四川江津。房子是白朗租下的,与婆婆一起生活,萧红怀孕待产,从重庆的北碚过来住进白朗家。萧红心情不好,脾气大,为一点小事便发作。白朗尚能理解,但婆婆受不了。后来白朗把临产的萧红送进附近一家私人妇产医院。孩子出生,母子平安,白朗跑前跑后侍候月子。一天早晨,萧红跟白朗说孩子死了。白朗大惊,又气又急,要找院方论理,被萧红止住。慢慢静下来,白朗发现这里面有事,但萧红到底没有吐露实情。这么好的朋友,几乎不分你我,又是特殊时期特殊环境,但最终还是有所保留。

友情就这样渐行渐远。

萧红是寂寞的。

这很大程度上跟她的个性以及处理问题的方式有关。她太自我,习惯于以自己的感受划线,容不得一点不同,结果亲情越来越淡。她纤细而脆弱,情感依赖性过强,只有那些让她心动而对方也心动的人才能成为她个人的异性朋友,但情人只能有一个,于是别人只好站得远一点。她依赖萧军,二萧的共同朋友自然以萧军为主,出了问题也自然倾向于萧军。她性格内向,有所保留,又喜欢感情用事,常常逞强,与女性那种闺蜜式的窃窃私语大不相同,所以异性朋友很难交深。她容易走极端,对端木蕻良其实她与大家看法一致,评价甚低,后来竟与他结婚,令朋友们目瞪口呆,认为她将终身托付给一个并不爱的人,从而对她也有了看法。

萧红知道这些,也知道自己无力改变,属于命。她与白朗道别,两人互祝幸福。萧红苦笑一声:我会幸福吗?未来的远景已经摆在我面前了,我将孤寞忧悒以终生!

一语成谶。

她躺在香港医院病床上的时候,自始至终陪伴着的既不是亲人也不是情人,而是一个相识时间不长的男人,严格说最初连朋友都算不上,勉强可以说是熟人。他叫骆宾基,是萧红弟弟的友人,端木蕻良委托他照顾不能行动的妻子。

日军的炮声一阵阵冲进窗口,萧红一把抓住骆宾基的手不肯放开,颤声道:你不要离开,我好害怕。骆宾基安慰她,保证守在她身边。

最后的日子里,萧红已经不能说话,要来纸笔,写下“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这是她留下的最后的文字最后的话。

这个世界很冷,她很寂寞,很委屈。

她很想去爱这个世界,也确实给予了温暖,包括实际生活和作品,但得到的却多是“白眼冷遇”。

萧红的一生,好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