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荒凉/
茅盾先生说,萧红写作《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笔端流出的自己的童年也是寂寞的。这个词萧红用过,与荒凉连在一起。写的是秋天,成片的蒿草开了花,引来蜻蜓和蝴蝶,于是一向荒凉的空间竟然热闹起来,越发显得“荒凉寂寞”。
写到呼兰城的家,萧红说:“我家是荒凉的。”后头又重复一遍。
萧家是大户,到了萧红父亲这一辈,衰败了,但架子还在,有三十来间房,院子很大。单说头排房。首当其冲的是门洞,算一间,隔壁西是三间,隔壁东也是三间,一溜七间大瓦房,威风凛凛,气势逼人。房子又高又大,支撑沉重屋顶的木头房架也很粗实,特别是房柁的大头,小孩子张开双臂都抱不拢。屋脊讲究,上面装饰着瓦做的花饰和禽鸟。然而这只是看上去挺唬人,仔细瞅瞅是又破又旧,破烂东一件西一件地丢着。
天没亮,鸡先叫了。天刚发白,乌鸦成群结队地来了。房间里传出祖孙念诗的声音。有人到井边挑水,井绳哗啦啦沉下去又提上来。鸡鸭被从窝里放出,连跑带叫。院墙外面响起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家里却是静悄悄的,从清晨直到正午。萧家没几个人,香火不旺。
所以在萧红眼里,“它内容空虚”。既少东西又少人,可谓荒凉破败,荒凉冷落。难怪要说“我家是荒凉的”了。
写到自家院子,萧红说:“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后头也重复一遍。比说家的荒凉多了个很字。
院子很大,住进不少租户,漏粉的、养猪的、拉磨的、赶车的,都是些穷人。养猪的那家常常拉胡琴唱秦腔;漏粉的唱《叹五更》;拉磨的整夜打梆子;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边打鼓边唱,直到半夜。
这些声音跟蒿草花引来蜻蜓和蝴蝶一样,越发衬托出破败、冷落的家的荒凉,所以说“很荒凉”。
其实说到院子的荒凉还有一处,只是没用很字。“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呼兰河传》)
萧红就是在这样的家里、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的,所以茅盾先生说她的童年是寂寞的。
不光家和院子,人也散发着荒凉气。
萧家有个长工,萧红叫“有二伯”。姓什么不晓得,只知道乳名“有子”,祖父就这么叫他。老厨子叫他“有二爷”,房客佃户叫他“有二东家”,做酒的、榨油的、卖肉的叫他“有二掌柜”。凡是这么叫的,他就笑逐颜开;听到叫乳名的(祖父除外),他就生气。街上的孩子追着喊“大有子”“小有子”,他气得老母鸡似的眼睛通红,扬起烟袋锅子便打。孩子们假装害怕,连忙改口,“有二东家”“有二掌柜”地乱叫,举手作揖,做朝拜状。他立即喜笑颜开,可没走多远,身后的叫声又改回来了,变本加厉:“有二爷,兔儿爷”……犯不着再打,大人大见识,他一步一步地沉着向前走去,很庄严的模样。
他走路一向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咚咚响,而且不紧不慢,像是一位大将军。他对萧家有功。日俄战争那年跑毛子(躲避俄国兵),全城都跑空了,萧家人也都跑了,就留有二伯看家。毛子穷凶极恶,看见紧闭的大门就敲,敲开了就杀人。有二伯说,那天他正在屋里下面条,毛子砰砰打门,他照吃不误。后来人们问他不怕吗?他答:不就是一条命吗?杀了又能咋!然而当他跟祖父算账的时候,就不这么说了,变成:人是肉长的,那能不怕,全身筛糠似的,那可是明晃晃的大马刀啊,一刀下来,命就完了。越说越怕,说着说着就哭开了,好像马刀真的要落下来。
他穷。穿的是萧家压箱底的衣服,前清妇女样式。就这样还舍不得给他,祖母去世后才拿出来。他只有一件单褂,洗了不干,只好借别人的穿。脚下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被子里的棉花已经发黑,从窟窿里流出来落在地上,黑灰似的在白雪上打滚。他光棍一条,衣被破了自己缝。一手拿针一手拿线,举得高高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半天,手一哆嗦,得,又岔过去了。只要不睡觉,他的行李永远捆着,好像随时准备旅行。也确实如此,他根本没有固定住处,今天睡粉房,明天跟小猪官住,后天搬磨房,哪儿有空地哪儿就是他的家。
见他背起行李,老厨子便大嚷大叫:有二爷,又赶集去啊?就听远远地回答:是嘞,赶集去,你有啥要捎带的没有?
为了弄俩零花钱,他偷萧家的东西去卖。只要丢了什么,不管是厨子偷的还是小萧红拿的,一概赖他身上。
别听厨子“有二爷、有二爷”地叫着,其实没把他当爷。有二伯生下来三个月娘就死了,靠喝羊奶活着,心里感恩,不吃羊肉不用羊皮。厨子炒辣椒,里面放一段羊肠,看着有二爷吃几口,便问他吃不吃羊肠;回答是不吃,这时厨子才告诉他。有二爷拿起勺子想舀汤,厨子故意说是羊肉汤;伸出筷子夹茄子,厨子故意说是羊肝炒茄子;去拿咸菜,厨子又说是用切过羊肉的刀切的。两人吵架,厨子说,我看你该把“二爷”这两个字去掉,光剩下个“有”字。“有字”听起来就是有子,有二伯的乳名,最忌讳别人叫。于是矛盾升级,两人动起手来。
就连动物也欺负他。饭桌旁有二伯的木凳上蹲着一只小花狗。母亲给它扔块肉,厨子扔块大骨头。
传说天上有颗大昴星,是灶王爷失落的灯笼,小萧红问有二伯是不是这么回事。回答是: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有二伯也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白看。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喜欢跟天空的雀子说话,喜欢跟大黄狗聊天。跟人在一起反倒多一句没有。走路踢到一块砖头,他小心地弯腰拾起,细细端详,看看是否顺眼,之后开口道: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跟我一样没长眼,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的,你撞我还不是白撞,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谈完了,才顺手把砖头抛开,最后不忘叮嘱一句:下回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碰啊。话音落了,砖头也正好掉地上,还是原来的地方。对活物也是这样。有二伯走在院子里,空中飞过的鸟雀落点粪在身上,他便站当地不走了,扬头骂道咋就不看准了把粪落在穿绸穿缎的人身上。鸟雀早就不见了,他对着的是蓝瓦瓦的天空。
他挨打了,萧父动的手,很重。萧父30多岁,有二伯将近60岁。萧母说,萧父早就憋着劲儿想收拾他。大黄狗吓跑了,鸡也吓跑了。他上吊、跳井,当然是虚张声势。
有二伯迅速衰老。嘴角发青,嗓音喑哑,脸色苍白,头发好像墙头上跑着的野猫的毛皮。“有二伯和后园里的老茄子一样,是灰白了,然而老茄子一天比一天静默下去,好像完全任凭了命运。”(《家族以外的人》)
最后见他是在寒冬的一间屋子里。他掀起睡觉的炕席指给小萧红看,下面铺了一寸多厚潮乎乎的谷粒,借火炕的热力烘烤。有二伯说明明知道他腰腿痛还这样做,就是要赶他走。他本想开春离开,但主人等不及了。说罢他把柴草填进灶口。烟熏得小萧红眼泪直流,跑出屋子。背后响起幽幽的哭声。
小萧红进了附近小学校。有二伯也不见了。
这样的人生是不是挺荒凉?这就是萧红从人身上看到的。
萧红的《呼兰河传》从发表之日到现在,有着众多知音。从她的家园的荒凉,人们体味到人的家园的荒凉——一种哲学意味的荒凉感。
什么是荒?
荒的意思很丰富,包含废弃、迷乱、谬误、冷落、偏远等多重含义,拿来理解萧红的荒凉都是可以的。比方废弃,房屋破旧,是物质的废弃;人丁衰弱,是血脉的废弃;院子里不闻人声只闻噪音,是人气的废弃;有二伯活得恓惶,命运把他作弄成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是尊严的废弃。
然而不管哪个意思,一个个单独使用又都嫌分量轻了些,不够到位。
如果一定要把所有意思都体现出来,可以用一个词来统摄,即缺乏,亦可叫空虚。废弃是原有的缺乏,迷乱是清醒的缺乏,谬误是情理的缺乏,冷落是温厚的缺乏,偏远是繁盛的缺乏,等等。
那么,以缺乏来解读萧红这里说的荒凉,具体指的又是什么呢?回答是生机。
家园的荒凉人的荒凉都是因为缺乏生机。“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呼兰河传》)有二伯,当然也包括其他人,多少年了,世世代代就这么过,不思变化不思进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种存在方式已经守在那里,人从娘胎出来就被装进去,一辈子都不走出来。“这样广茫茫的人间,让他走到哪方面去呢?是谁让人如此,把人生下来,并不领给他一条路子,就不管他了。”(《后花园》)
缺乏生机,即便顽强地持续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正如萧红所说“它内容空虚”,荒凉并且很荒凉。
萧红把离开呼兰河的家称作“逃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