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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4.2.3 张爱玲态度/
张爱玲态度/

张爱玲不写“完人”,她给“完人”找的地方是童话世界,现实生活中即便不说一个没有,至少也极其罕见。然而这不等于不承认“完人”,实际上她心目中存在着理想的人的样式,否则凭什么说普通人是“椒盐色”的呢?凭什么说不干净呢?凭什么说坏得鬼鬼祟祟呢?可见是有标准的。

有人喜欢从生物性界定人,将人性归结为食色就是最常见最简单的一种。食色是天赋、本能,是人就要吃喝,就需要异性,这是不错的。然而问题也就来了,不光人,动物亦如此。譬如母爱,可以说是色的延伸,繁殖出后代就要给予爱,对于这种爱,张爱玲说:“自我牺牲的母爱是美德,可是这种美德是我们的兽祖先遗传下来的,我们的家畜也同样具有的——我们似乎不能引以自傲。”(《造人》)食色并非人的专利,由人与动物共同拥有,而且动物比人更集中更执着,因为除了食色它们似乎不再追求别的,诸如真理、美、文化之类。如果比本能,人未必能超过动物,动物的母爱时常令人感动不已,自愧不如。的确,在这上面人没有优势。

这告诉我们,仅仅就食色界定人性是非常危险的,很容易得出“性爱就是性行为”之类的结论(《我看苏青》),张扬的只能是人身上的动物性。“回复到动物的性欲的嫖妓——但仍然是动物式的人,不是动物,所以比动物更为可怖。”(《自己的文章》)张爱玲告诫:“我们不能‘止于自然’。”(《造人》)

就此而言,前面所说的饮食男女总结的是人性的基本要素,确切地讲应该这样说,这句话总结的是人性的生物学基础。

人性比动物性更大,大就大在超出本能的那一块,正是这一块体现着人的本质。“本能的仁爱只是兽性的善。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并不在此。人之所以为人,全在乎高一等的知觉,高一等的理解力。”(《造人》)张爱玲强调,作此区分不是否定人性,恰恰是高扬人性。

这种“高一等”的东西是什么?张爱玲没有明确讲,从相关叙述看,范围很广。比方,她谈过大饼油条,说只要看看它的精致,就知道“食”不光是填饱肚子便了事。意思是吃绝不是简单事,其中包含着吃以外的要素,像我们今天主张的真材实料的真,童叟无欺公平交易的善,色香味俱全的美。比方,她谈到日军进攻香港期间的生活只剩下饮食男女这两项时,说对于这样的放任,人们会惊然回到孔子跟前,意识到一定的束缚是必须要有的,原始人倒是没有这样的束缚,但究竟不是一个充分的“人”。比方,她谈过道学,说中国人并非假道学,是认真相信性善论的,也用这种过高的人性标准来要求自己,觉得力不从心,所以时常抱怨“做人难”。比方,她谈过超人,说这是纯粹理想的结晶,是比我们当前更发达的文明进一步造就出来的人。

张爱玲是个理想主义者。

所以,张爱玲说自己以写普通人为己任,塑造的人物多是不干净的人和坏人,并不表明她是个现实到了不要高尚的作者,也绝不表明她的小说是低品位低趣味的,其实只要稍微用心,就能体会到其中的理想成分。要不胡兰成为什么说张爱玲的作品是双色的,既有青灰色的阴暗又有银紫色的明亮呢?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振保以房客身份住进老同学王士洪家,主妇名娇蕊。振保喜欢热烈放浪型女人,而娇蕊刚好是这样的性格,而且美丽动人,放荡不羁,振保动了心。趁王士洪出差在外,振保与娇蕊迅速亲近。振保勾引娇蕊的理由似乎很充分,这个女人不检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对她也没什么,她丈夫虽然不能说无所谓,但并不认为是多么大的伤害。然而振保又很羞愧,这与他的价值观不符。从前曾有个姑娘一时冲动以身相许,他克制住了,那时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为了摆脱矛盾,振保打算搬走。然而他终究舍不得眼前的美人,向情欲屈服了,睡到了娇蕊的床上。他快乐吗?当然快乐,但却是“无耻的快乐”,是“没有情感的一种满足”,纯属堕落。他后悔了,认为“这次的恋爱,整个地就是不应该”,一旦传出去,社会绝不会原谅他,名声、事业、前途就完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两人分手,各奔东西。

一幕灵与肉相搏的活剧。振保不干净,有点坏,然而始终处在自我谴责中,在高尚与卑贱之间浮沉、挣扎。

要来的一定躲不掉,但最后取胜的还是应该,实然敌不过应然。

张爱玲选择普通人为写作对象,一个重大考虑是他们的世界代表着社会生活安稳的一面。安稳是相对于飞扬而言的,飞扬依托的是斗争,导致变化,安稳追求的则是和谐,维持不变。两者相比,安稳是常态,飞扬是异象,大多数时间人类都处在安稳中。当然安稳也要被打破,生活进入急剧变化,然而这毕竟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秩序就会恢复,新的协调就会形成,社会重现安稳。所以张爱玲说:安稳“仍然是永恒的。它存在于一切时代。”(《自己的文章》)

安稳本身即意味着不变,而永恒亦是不变。安稳的永恒性,两个不变,反映着张爱玲的三观,她看重的是世界、社会、人生不变的一面,视其为根本,自然也就作为自己创作的原点。胡兰成说:“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中国文学史话论·张爱玲之二》)

那么安稳何以成为社会生活的主要一面?又何以获得永恒性?根子就在于人性,也就是张爱玲说的“它是人的神性”(《自己的文章》)。乐于安稳追求安稳是人性中神圣的那部分。“神是广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 谈女人》)

安稳与饮食男女一样,都属于人性,但性质是不同的。食色代表的是人的自然性,或者说是“兽性”,而安稳代表的是人的神性。二者均不可或缺,少了食色,人不能生存;脱离神性,人会被抛到“血肉淋漓的生存竞争中”,活得很残酷很难堪很无尊严,不像人而像野兽。

说安稳是人性,指的不止是追求安稳的生活状态,还表示生活表层下的本真。《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说是谈恋爱,其实各有所图,都带着假面,说着假话,都不是真正的自己。经过一系列博弈,双方的目的都达到了,范柳原得到了白流苏的身子,白流苏得到了范柳原提供的生活保证。两人暂时离别。战争突然爆发,范柳原没能走成,回到暂居处。共同的灾难把他们紧紧联结在一起,一个人如果遇难,另一个人怎么办?于是开始真心关注对方。

停战了,满目疮痍。晚上,没有灯,没有人声,只有莽莽寒风。白流苏拥被坐起,“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两个自私的人“彻底的谅解”了。于是他们结婚了,真的恋爱起来。

胡兰成这样总结,说最初两人都是在做戏,扮演的是角色,是另一个人,直到战争毁灭了既有生活,这层皮才被撕掉,“回归本真”,返归自己。

这个本真就是诚心诚意的爱。这种爱是不变的,只要温度水分合适,就会萌芽生长,破土而出。

张爱玲的成功,相当大程度上得力于以普通人和世俗生活为对象。也许正基于此,胡兰成才说:“一般人的生活是文学的基调。”(《中国文学史话·随笔六则》)这是就写作者而言,如果就某种心理意识来看,照张爱玲自己的说法,她跟大众没有明显区别,而是“将自己归入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什么”(《论写作》)。

她常常庆幸自己没有走为权贵服务的道路。说,从前的文人是靠统治阶级吃饭的,走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的路子,她不,她的衣食父母是那些买书买杂志的大众。他们是最可爱的主顾,因为不像前者那样天威莫测,不拿架子,也不反复无常,而是真心待你,特别有长性,从你的作品里得到哪怕一点点益处,都会记你五年十年。所以目前的工作尽管苦一些,但很喜爱这个职业。张爱玲特别申明,自己说这番话,可不是拍大众的马屁噢。

的确不是,她的民间情结是真的。

她说:“我相信,他们虽然不过是软弱的凡人,不及英雄的有力,但正是这些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自己的文章》)这是从历史观上肯定大众。

她说:“世上有用的人往往是俗人。”(《必也正名乎》)这是从为人处世上肯定大众。

《半生缘》中的曼桢遭到姐姐曼璐和姐夫祝鸿才的囚禁,在生产住院的时候结识了产妇蔡金芳,她跟丈夫在小菜场卖鸡蛋为生。夫妇俩非常同情曼桢,把她救了出去并且收留了她。张爱玲写道:“曼桢觉得非常不过意。她不知道穷人在危难中互相照顾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这是她后来慢慢地才感觉到的,当时她只是私自庆幸,刚巧被她碰见霖生和金芳这一对特别义气的夫妻。”

张爱玲是敬重普通人的。

然而,对大众张爱玲又很怵头。

找裁缝做衣服,只要他扁嘴酸酸一笑,张爱玲马上心虚起来,觉得衣料少买了一尺。她雇三轮车拉印书的白纸,到了家门口付费,忽然害怕起来,一向在钱上算得很清的她,把运费往车夫手中一塞,也不要零头,转身便逃上楼,连对方的脸都不敢瞧。叫外卖,从不跟人照面,把钱从门缝递出,伙计把食物挂在门把上,听脚步声远去,她才开门取进来。

这样的人想站到普通人堆儿里去,是不是挺滑稽?

她与他们其实是格格不入的,绝对不是一路人。

张爱玲的民间情节主要是在理性上和艺术创作上,而不是在感情上生活上。感情上她与大众格格不入,生活中亦本能地与他们拉开距离,划清界限。

张爱玲坦言:“我写到的那些人,他们有什么不好我都能够原谅,有时候还有喜爱,就因为他们存在,他们是真的。可是在日常生活里碰见他们,因为我的幼稚无能,我知道我同他们混在一起,得不到什么好处的,如果必须有接触,也是斤斤较量,没有一点容让,总要个恩怨分明。”(《我看苏青》)

她嘲讽起普通人,下笔极重。她说,自己编了一出戏:有个人拖儿带女去投亲,跟亲戚闹翻了,愤然跳起来叫道:我受不了这个,走!我们走!他的妻子哀戚地恳求道:走到哪儿去呢?这人把妻儿叫到一处,指示道:走!我们上楼去!开饭了,下面一声招呼,这些人呼啦啦全下来了。

张爱玲敬重普通人但绝不亲近他们。对大众,她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