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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4.2.2 人物类型:不干净和小奸小坏/
人物类型:不干净和小奸小坏/

饮食男女总结的是人性基本要素,“椒盐色”给出的是人的基本样式,在这个前提下,张爱玲创作了两种人物基本类型。她说因为要写小说,便把人生的来龙去脉研究了一番,发现主要是两种人。一种是坏,坏得鬼鬼祟祟;一种说不上坏,只是没出息不干净不愉快。“我书里多的是这等人,因为他们最能够代表现社会的空气,同时也比较容易写。”(《我看苏青》)

先说不干净。

茫茫人世,芸芸众生,有一个纯粹的吗?张爱玲打了个比方,说坐在电车上,抬头看看立在你面前人,大多相貌堂堂,仪表不凡,目光再往上走,失望了,因为进入你眼睛的是难看的鼻孔,那个地方很少是干净的。这正应了那句话:没有谁能够在他的底下人跟前充英雄。示例很俏皮,但意思绝对到位。连教育良好生活优越的上层都做不到干净,其他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对于不干净,张爱玲非常敏感,以至于以小说中第一人称之口讲出这样绝情的话:“是人总是脏的;沾着人就沾着脏。”(《沉香屑·第二炉香》)生活也一样,借用小说里人物的感觉说:“那肮脏,复杂,不可理喻的现实。”(《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小说多以爱情为线索,我们就以最著名的一对情侣《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为例看看不干净。

情侣作为一种特殊关系,其特征应该是以爱为基础为目的。不能说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没有爱,两人之间彼此吸引互有好感可以说便已然具备了爱的底线,但也仅此而已,他们相互追求另有所图。白流苏是离了婚的内地少妇,遭到日渐衰败的大家庭的排斥,远赴香港,接近范柳原,目的很明确,为自己找一个生存依靠,逃离那个令她倍感压抑和绝望的环境。范柳原呢,目的也很明确,他是一个国外和香港两头跑的商人,急需一个情妇或者说外室,在本地安一个临时的家。双方的目的对方都很清楚,只是不挑破罢了。爱情在这里不过是游戏,是实现各自目的的平台,很好玩,很刺激,很实用。这样的情侣关系干净吗?不干净,掺杂了太多感情以外的因素。

入局的还有其他人,比如牵线搭桥的徐太太以及她的丈夫徐先生,是他们夫妇把白流苏带到香港并免费提供食宿的,他们下这么大的本钱是为了笼络范柳原,而这个单身汉正是自己重要的商业伙伴。还有白流苏的家人,他们也参与这码事,风言风语尽管没少讲,但眼睛钉牢的是可能从中捞到的好处。什么朋友、亲人,全是瞎扯,只有利益是实实在在的。

这个爱情故事中,没有一个纯粹的人、一件纯粹的事,高尚的东西被弄得脏兮兮。

这说的是特定关系具体事件,一般现象亦不干净。看看人们的情趣就明白了。用不着做深入调查,只要随意走一圈,就可以发现人人嗜好的低级趣味无处不在。这个趣味绝不限于社会低层——张爱玲提醒道:想想我们自己,能跟大众趣味划清界限吗?我们自己不是也喜欢看张恨水的小说,也喜欢听明皇的秘史吗?

再说坏。

坏不是恶。恶属于前面说的“极端病态”,归入“非”和“黑”一类,极其罕见。这里的坏人依然是椒盐色,只不过黑胡椒粉的比重大一些,呈灰色。他们良心未泯,又怕遭报应,所以坏不到哪儿去,坏事也做不彻底,记得留有余地,而且喜欢找个理由什么的,不像恶人那样张狂公开,很是顾忌周围的眼光和舆论,故而张爱玲说他们“坏也坏得鬼鬼祟祟”(《我看苏青》)。用胡兰成的话说,叫“小奸小坏”。

张爱玲写过有不少坏人,其中有个祝鸿才,《半生缘》(《十八春》)中人物,可以说是坏人中的坏人了。长相便透着猥琐劲儿,身材瘦长,削肩细颈,笑起来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他娶曼璐为妻,却一直垂涎小姨子曼桢。虽然没有多少钱,但仍尽力负担妻子一家老小的日常开销。由于顾忌曼璐的舞女兼妓女身份,本来不想明娶,但迫于曼璐的威风还是公开举办了婚礼。然而璐曼不能生育,为拴住丈夫,两人设计,祝鸿才奸污了曼桢,致使她怀了孕。祝鸿才的借口是喝醉了酒走错房间,把妹妹当成姐姐,是“神志不清”时做下的。曼桢在医院生产,祝鸿才去探望,露出很局促的样子,非常不得劲儿,他有愧。曼桢出逃后,曼璐病亡,为了孩子曼桢又回到祝鸿才家。在她的认识中,祝鸿才倒还不是完全没有良心的人,“她对鸿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丝怜悯”,过后她嫁给了祝鸿才。祝鸿才确实坏,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杀人放火一类是不敢做的,也做不出来,够不上恶人,最多是个下三滥。

张爱玲发现,中国人对坏有一种奇怪心理,套用现在话语习惯,可以叫“追坏”“羡坏”。

比如,“好人爱听坏人的故事,坏人可不爱听好人的故事。”(《到底是上海人》)再看看手里的小说,哪一本都离不开坏人。没有坏人坏事,这书怕是卖不掉了。所以张爱玲说她写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主角是“完人”。“完人”不在小说里,在童话里,在《白雪公主》和《玻璃鞋》里,那才是他们应该待的地方。

中国人不光喜欢听坏人坏事,自己还往坏人堆里钻,恨不得本人就是一个坏蛋。“中国人每每哄骗自己说他们是邪恶的——从这种假设中他们得到莫大的快乐。路上的行人追赶电车,车上很拥挤,他看情形是不肯停了,便恶狠狠地叫道:‘不准停,你敢停么?’——它果然没停。他笑了。”(《洋人看京戏及其他》)

为此坏这个字眼竟然获得了反面意味——好,成了肯定词。比方对人家的孩子,伸手在头上抚摸一下,笑嘻嘻说“这孩子真坏”,绝不是骂,而是夸,赞他聪明,小小年纪便会使坏。不好说他忠厚,因为忠厚乃是无用的别名,倒像是骂了。傻本来也不是好事,实际上正好相反,“不傻也得装傻”。为什么?因为聪明外露往往至祸,三国时期的杨修就是教训。没听民间有言“傻人傻福气”吗(张爱玲原话是“呆人有呆福”)?所以痴痴呆呆是应该受到奖励的。(《中国人的宗教》)

当然,这坏是小奸小坏,鬼鬼祟祟。

张爱玲有洁癖,无可救药,用胡兰成的话说“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今生今世·民国女子》)。

这洁癖包括对物,更包括对人,不光是生理上的,更是生活中的。人品是否干净,成为她评价人的基本准则。她与胡兰成闲聊,说起共同熟悉的几个文化人,她开口便认定某人不够格,说他不干净而且不聪明。听得胡兰成胆战心惊,不禁拿来比将自己,心说可要小心了。胡兰成说她目光很毒,明察秋毫,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也能在哪怕是极细微之处将他瞧得清清楚楚。

她生活圈里就有不干净的人。

当时有本杂志名《万象》,因为稿件往来,张爱玲与主编建立了工作关系。那天她去主编家送稿,发现有日本宪兵,这才知道主编被抓走了。回家后在饭桌上当新闻讲。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胡兰成本来是局外人,跟主编也不认识,却主动掺合进来,大包大揽,马上给宪兵队长写信,为主编求情。

信中说主编“为人尚属纯正”,这话让张爱玲笑出了声。在她眼中,主编很不干净。他的太太在乡下,上海也有妻子,同住的还有一个女人,就这样在上海的房子里一男两女加几个孩子挤在一堆过日子。南京有专门形容这种状态的谚语,叫“糟哚哚,一锅粥”,极不清爽。即便如此主编仍嫌不够,逮住机会照追女人不误。如果这样的人“尚属纯正”,就没人不干净了。由于印象不佳,张爱玲不愿意帮这个忙,暗中怪胡兰成多事。

主编家人得到信后,登门致谢。两次。头天是上海妻子单独来,隔日携同住的那位女人一起来。

终于这个不干净用在了张爱玲身上。

日本投降,胡兰成躲了起来,张爱玲去探望丈夫,不想在电车上与主编相遇。张爱玲坐着,他从人群中挤过来,站在跟前。两人说着话,一阵拥挤,张爱玲发觉自己的两条腿被人用膝盖夹住了,不由周身一震,察觉到了对方的性冲动。这人——就是他们曾经搭救出来的那个文化人。

要是换了别人,可能立即发作,说不定一个耳光打过去,但这是张爱玲。她生性腼腆,唯恐招人眼,况且对方又是熟人,不好撕破脸皮,而且她现在还是汉奸的老婆,“汉奸妻,人人可戏”。

张爱玲是屈辱加屈辱,永远不能原谅这个“脏人”。这次遭遇无疑大大加深了她对不干净的敏感和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