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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4.2.1 普通人:不光是写作对象也是张爱玲自己/
普通人:不光是写作对象也是张爱玲自己/

张爱玲把社会生活分为两类,一类是飞扬,一类是安稳。飞扬也叫斗争,冲突、牺牲、变革都属于这一类,安稳也叫和谐,平平常常不慌不忙的过日子。文学家们一向注重飞扬,因为斗争更吸引眼球,更具戏剧性,更能让人兴奋。好了,既然你们都去写飞扬,那么我就来写安稳。张爱玲给自己这样定位。

在她看来,社会生活中安稳的一面更重要,是飞扬的底子。没有安稳哪来的飞扬?没有平常的衬托,斗争就是虚的。况且人为什么要去变革,不就是为了求得新的和谐吗?变革常常打破平静状态,但毕竟是一时一事,社会终究要回到平静,所以安稳才是永恒的。飞扬仅仅存在于某一个时期,安稳则存在于一切时代。

这说的是社会生活,安稳是常态是主体是根本。其实人生也一样,个人亦如此,无不以安稳为主,由此可以说:“它是人的神性。”(《自己的文章》)这是追溯本原,上升到人性高度。安稳,或者说追求协调,是人的本质、本分、本能。你可以飞扬,但最后一定落实在安稳上,回到寻常。

支撑安稳人生的是基本欲望——食欲和性欲,就是前面引用过的儒家经典《礼运》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张爱玲拿来说事。饮食男女,借用她的小说《怨女》中的话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它造就了人的最基本存在状态“生命与恋爱与死亡的循环”(《太太万岁题记》)。

日军进攻香港,生活大变。张爱玲发现,所有“浮文”,或者说可有可无的东西,诸如上课啦、考试啦统统去掉了。留给港大学生的只剩下饮食男女这两项。学生整天做的就是买菜、烧菜、调情,当然这调情带有战时特点,温和而感伤。学生宿舍里,男生躺在女生床上玩纸牌一直到夜深,第二天一早她还没起床,他又来了,坐在床沿上。隔壁便传来女生娇滴滴叫喊:不行!不吗!不,我不!叫声断断续续,直到她穿上衣服下床为止。

这是特殊时期,和平情况下也是一样。比方交际舞,有点让人犯嘀咕,辩护者说是艺术,如果谁在里面发现色情趣味,那是他自己存心不良。张爱玲驳道:那可不见得,为什么两个女人一同跳就觉得无聊呢?显然其中“离不开性的成分”(《谈跳舞》)。

总之,什么都可以没有,但绝不能少了饮食男女。反映在文学创作上,就是“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必也正名乎》)。

正因了这一点,张爱玲更喜欢巴赫。巴赫的曲子不像贝多芬或肖邦的那样纤巧,而略显粗笨;也没有庙堂气和英雄气,很是平凡。那是小木屋子里墙上的挂钟滴塔摇摆,是从木碗里喝羊奶,是女人牵着裙子请安,是绿茵茵草地上若有所思的牛羊和蔚蓝天空中无心漂浮的白云,是庆祝结婚的金色大钟敲响沉甸甸的喜悦。巴赫的曲子里有生活。

这种生活就叫世俗。

中国当代哲学家梁漱溟从态度上把人生分为三种,曰逐求,曰厌离,曰郑重。逐求以饮食男女名利地位为对象,厌离以摆脱欲望纠缠和生离死别的痛苦为目标,郑重追求的则是自然合理的生活方式。它们分别对应三种人生道路,即世俗的道路、宗教的道路、道德的道路。

张爱玲的创作观照的是世俗的道路。

世俗世界的人叫俗人,也叫普通人。

与普通人不同的是超人、英雄。他们属于另外世界,即宗教的世界、道德的世界。不是说英雄不活在世俗中——谁都得饮食男女不是?而是说到了世俗世界,英雄便世俗化了,呈现出普通的一面。

也不是说普通人永远安于普通生活,不掀波澜——谁都想推陈出新,尝尝另一种风味不是?但他最后还是要返回普通,世俗生活对他最合适也最好。

张爱玲有篇小说名《封锁》,就是这篇东西镇服了胡兰成,从而知道世上有张爱玲这么一位女作家,进而展开不懈追求的。封锁是当时常见的事情,麻绳一拉,出现几个挥舞手枪的人,路就断了,以便军警搜捕可疑分子。小说讲的是一辆有轨电车突遭封锁被迫停在半路而发生的故事。乘客中有两个人,中年男,已婚,银行白领;青年女,未婚,英文教师,都是老实生活老实工作的规矩人。男人因为躲避一个讨厌的熟人而坐到了女人旁边,为打破尴尬便主动与她搭讪,反正也没什么事,聊呗,不由得便聊深了。男人开始抱怨自己的家庭和太太,一切都那么庸俗无聊。女人应和着,挺理解挺同情的。男人受到了鼓励,可找到知音了,便敞开了说,把单位那点事也和盘托出。两人似乎进入恋爱场景:恋爱中的男人向来是喜欢说,恋爱中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因为她下意识地知道,男人一旦彻底懂得了女人之后便不会爱她了。

男人猛地发现原本不入眼的女人变得很是可爱,竟然暗示(其实等于明说)打算娶她,女人居然暗许了(也等于明说),还留下了电话号码。

突然“叮玲玲玲”响起来,电车敲钟,封锁戒除。电车哐啷哐啷往前开,男人站起身挤进人丛不见了,女人偏过头不做理会。

方才的一切似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人们回到了从前,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

如果换一个情节,男人非娶不可,女人非嫁不成,视世俗观念和关系为无物,闹得鸡飞狗跳,最后私奔乃至殉情,怎么样?肯定出彩、好看。但张爱玲不会这么写,因为普通人做不出来,那是英雄性格的人的行为。

从普通人角度讲人物命运,即使给出一个造就英雄的环境,他也成不了英雄。大家都知道小说《色·戒》,里面的王佳芝就是一个典型。与当时沦陷区一些爱国学生一样,她也自觉加入反日锄奸秘密活动中,策略是以色相接近汉奸特务头子易先生而后趁机下手。经过一段接触,王佳芝终于搞定了易先生,两人迅速发展成情人。就在王佳芝把易先生引到事先设下的埋伏圈里,锄奸组织即将出手的时候,女人突然反悔了,向自以为爱她的易先生示警,导致行动失败,最后自己也死在易先生一伙枪口下。

王佳芝具备成为英雄的客观条件,身处抗日战争的年代,被秘密组织吸收为成员,担任锄奸行动的特殊角色,这些都为她接通了不平凡的人生。然而她终究是普通人,平凡的血平凡的气质平凡的意识注定了她在最后关头没能站住脚,出溜下来,滑回本色。她离英雄就差那么一点点。这就是普通人与英雄的距离,在张爱玲那里,这个距离是永恒的,不可逾越。

关于王佳芝,张爱玲特别指出,她不是专门训练出来的特工,具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这个弱点就是《色·戒》中的色,男女之大欲,这在普通人身上是无可抗拒的。王佳芝弄假成真,对易先生动了真情,又认定对方确实爱自己,结果酿成悲剧。尽管色的后面加了一个戒字,其实不过是提醒,是根本戒不掉的。

这样的结局让人泄气,改一下好不好?张爱玲的回答是不好:“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所以“我还是只能这样写”(《自己的文章》)。

普通人是不彻底的人。

张爱玲说:“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自己的文章》)

什么是不彻底?概括地说就是“是非黑白”不分明。是非分明黑白分明的人是可以找到的,张爱玲把这种人叫“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暴君与圣人就是代表,降一格,在恶人与英雄身上也反映着是非相搏、黑白对立。然而这种现象并不常见,你瞪大眼睛巡视周遭,恐怕发现不了一个这样的人,差不多都是既有好的一面又有坏的一面、既可爱又可恨的混合体,难以用既定的标准划线归类,无法放进是与非、黑与白的行列。

既然生活是这样,那么作为其艺术表现的文学创作也应该贯彻“不彻底”原则。令张爱玲遗憾的是,这恰恰构成了中国文学的先天不足。人们习惯于从“应当”出发,以道德逻辑去剪裁人与事,结果故事乃至感情都成了预设的东西,一切都顺理成章。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道德本位,用是与非、善与恶的标准去解释、构造、浓缩人生。今天说的概念化、脸谱化、简单化就属于张爱玲批评的这类现象。

张爱玲不同,是按照生活本身来写作的,她笔下的人物不是纯色的而是处在黑白之间,用她的话说是“椒盐式”,白色的细盐中掺进黑色的胡椒面。人物复杂了生动了立体化了,故事也更合情理。比方上面提到的王佳芝,你说是白还是黑?说她白吧,她断送了锄奸行动;说她黑吧,她为了抗日献出自己的身体乃至生命。再看一个女性,《半生缘》中的曼璐,也是白中有黑,黑中有白。作为家中长姐,为了养活寡母、祖母和一群弟妹,她自毁前程,出卖色相乃至肉体,但为了笼络丈夫祝鸿才,又合伙奸污了妹妹曼桢。王佳芝和曼璐还属于黑白框架中比较清晰的人物,能够道出是非来,至于那些模糊角色,比如《心经》中的许小寒、段绫卿、许峰仪、龚海立,不要说划线了,就是连黑白的边儿都沾不上。

不仅道德上,就是人物性格上也被塑造成“椒盐色”,比如《半生缘》中的妹妹曼桢。“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半生缘》)

那么,写“不彻底”的人跟揭示人性有什么关系呢?

张爱玲认为,“是非黑白”式的创作,因为是道德挂帅,势必把故事引向道德之路,结论当然也是道德的,“不触及人性深处不可测的地方”(《谈看书》)。而“椒盐式”的创作则扭转了这一偏向,在揭示人性根源上自然而然地深入下去。换言之,前者占据了道德高地,黑白两分,然而高处不胜寒;后者姿态很低,黑白混装,但接地气。张爱玲的这个认识非常深刻非常有价值,对中国传统文学以及由此形成的文学传统的缺陷总结得非常到位,揭示了中国文学乃至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学和文化的本质性区别。正是由于将教化作为文学的最终目的,倾全力打造道德文字,沉浸于是非黑白的划线和传达,复杂的人性被简单地归结为诸如“性本善”之类,可以说是人性的道德绑架。

用“是非黑白”解读以上人物,事情会变得非常简单,只需进行道德裁决就够了,宣布王佳芝这么做是背叛,她的死是咎由自取,读者也只能得到这样的认识。相反,“椒盐式”写法在形象设计、心理活动、人物关系上复杂一些,引导读者思考一个热血女青年的心路历程,由此发现她的行为动因,为什么这样做?从而找出背后深埋的人性根源。张爱玲的《色·戒》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的抗日文艺作品,从而引起人们的争议,原因就在这里,她是借抗日题材写人性。

张爱玲不赞成“是非黑白”的写作方式,不等于反对分清是与非、黑与白——它们之间的对立是客观存在,是现实生活任何时候都不能脱离的——而是反对人物事件的简单划线归类。王佳芝最后关头向易先生示警,致使锄奸行动功亏一篑,肯定是背叛,《色·戒》之“戒”表明了张爱玲的这一立场,同时说明她的写作也不能避开是非黑白。问题是如何写?张爱玲强调,一定要把是非黑白“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谈看书》),也就是在情节发展中安放其位置。王佳芝犯错,有她的前因后果,这样写出来,用不着你去说孰是孰非,“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谈看书》)。

张爱玲就亲身经历过“是非黑白”式的盘诘。

那是抗战胜利后,她与胡兰成分手,与电影编剧兼导演桑弧结为情人。张爱玲的事桑弧风言风语地知道一点。当时上海小报骂她是文化汉奸,有人还把她列入《文化汉奸罪恶史》出版物,揭露她出席日本人举办的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逼得她不得不借自己的小说集《传奇》增订本的出版机会通过“序言”做辩解,说有这回事,但她立即回函辞掉了;还有人拿她的私生活做文章,因为胡兰成被通缉的汉奸身份,她也沾上了汉奸嫌疑,张爱玲说这纯属私事,除了对家长外我没有解释的义务。凡此种种,令桑弧满腹狐疑,问: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张爱玲没有正面回答,笑着说:你怎么像小孩子看电影,一有人出场,连忙问是好人还是坏人。

仅就抗战时期的表现,张爱玲是白还是黑呢?她的崛起是在日伪统治下的上海,但她写作从不涉及政治,没有拿过当局任何津贴,当然也没有投身对敌斗争,而是与沦陷区的绝大多数百姓一样得过且过。这个表现是无法用黑白标准来衡量的,一定要给出交代的话,只能定个椒盐色。

其实张爱玲本人就是一个普通人。

别的不谈,单说钱。

张爱玲卖稿为生,稿费标准比一般作家高出不少,但她毫无潇洒做派,照样斤斤计较,算账要钱出了名。最风头的一次是跟《万象》杂志打笔墨官司,标的一千元,杂志老板说这笔稿费预付了,张爱玲说没有拿,弄得满城风雨。胡兰成说,你要让她在稿费上头吃亏,想都不要想,再高尚的话也打动不了她。这是对外人,寸步不让。

对自己人也一个样。跟闺密炎樱去咖啡店吃点心,一定要先说定谁付账。之后陪炎樱回家,也要说清自己返回时的车费怎么算,费尽口舌,目的只有一个,要炎樱负担,至少得出一半。张爱玲跟姑姑一起生活,两人锱铢必较。姑姑骂她财迷,她学给胡兰成,居然笑得出来,开心得不得了。

“姑姑常常说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一身俗骨!’她把我父母分析了一下,他们纵有缺点,好像都还不俗。有时候我疑心我的俗不过是避嫌疑,怕沾上了名士派;有时候又觉得是天生的俗。我自己为《倾城之恋》的戏写了篇宣传稿子,拟题目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浮起的是:‘倾心吐胆话倾城’,套的是‘苜蓿生涯话廿年’之类的题目,有一向是非常时髦的,可是被我一学,就俗不可耐。”(《我看苏青》)

她坦承自己就是俗人一个。别人喜欢在枕上听松涛、海啸,她却喜欢听市声——引车卖浆者的吆喝以及买卖双方讨价还价的混声。别人的名字起得有学问有来历有期盼,而她的名字——张爱玲,恶俗不堪,更俗的是明知道俗却不打算更换。所以“每一次看到‘小市民’的字样我就局促地想到自己,仿佛胸前佩着这样的红绸字条。”(《流言·童言无忌》)

她表示这个红字她要戴到底,用张爱玲这个名字做警示,告诫自己永远站在世俗世界,为小市民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