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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4.1.3 萧红的态度/
萧红的态度/

萧红与她描述的那些对象经受着共同的命运,她的写作实际上是以自己的生命体验再现他们的生活,所以自有一种深切同情在里面。

有二伯,萧红家长工,他的艺术形象一再出现。小萧红跟伙伴们玩耍,用绳子系住大白狗脖子,命它拉爬犁,狗不听话,不是往狗窝里钻就是往厨房里跑,在孩子们打骂下,终于上路了,但有时又弄翻爬犁,把人扣在雪地里。每出现一次失误,便被饿一天,孩子们给它的嘴套上笼头,拴在马桩子上,不许吃东西。有二伯见了,便把大白狗解下来,一双手颤抖得很厉害。

有二伯挨打了,打人的是萧父。下手很重,拳脚下去像是捣衣裳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萧父追着打,有二伯跑几步,被打倒在地,挣扎起来再跑,又被打倒,跟一条曲卷成一团的虫子似的翻滚着。“到后来有二伯枕着他自己的血,不再起来了,脚趾上扎着的那块麻绳脱落在旁边,烟荷包上的小圆葫芦,只留了一些片沫在他的左近。鸡叫着,但是跑得那么远……只有鸭子来啄食那地上的血液。我看到一个绿头顶的鸭子和一个花脖子的。”(《家族以外的人》)

萧红用的是白描手法,没有讲一句自己的心理活动,但字里行间读得出倾向。

萧红养的小鱼跳出盆子死了。她责怪自己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光顾着图痛快却忘了鱼。她和萧军打算用它烧菜,刮掉鳞剖开肚子,不想鱼又动了,尾巴啪啪地打着菜板。想到鱼终究活不过来,还是放进了锅。萧红不忍看下去,转身面向窗子。外面,小狗追逐鸡,房东家的使女挨了打躲到墙根处哭泣……萧红突然愤恨起来:“这是凶残的世界,失去了人性的世界,用暴力毁灭了它吧!毁灭了这些失去了人性的东西!”鱼很腥,没法入口,全部倒进了垃圾箱。这篇小说叫“同命运的小鱼”,是《商市街》中的一篇。小鱼、鸡、房东家使女,当然还有萧红自己,都是同样处境中的生命,她本能地站在弱者一边。

萧红的血是热的。

萧红的生命是动态的。

她打小倔强,跟母亲较劲儿,跟父亲斗争,后来为了上学又跟父亲闹对立;争取到了去哈尔滨读书的机会,又积极参加学生运动,跟校长和警察对抗;其后跟包办婚姻对抗,以至于跟父亲决裂,像娜拉一样的出走。她抗拒压制她的一切,包括来自亲密者方面、社会方面、外族方面。她总是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不满意,不断寻求新的改变,她的变不只是一种客观状态,更是一种主观追求,以期在变中迎来命运的转换。萧红是一个生活的反叛者。

这样的人生在习惯于守旧的社会中间是一个异数。

萧红求新求变的生命状态不能不影响到她的创作。

中国人特别是农民,对于苦难天生就具备无比的忍耐性,世世代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生活方式早就把保守基因深深植入他们及其子孙的肌体。就像《后花园》中说的那样,昨天的麦粒跟今天的麦粒没有一点改变。

萧家院子大,房子多,住进不少租户,都是一些底层劳动者,漏粉的、养猪的、拉磨的、赶车的。他们埋头干活,也拉胡琴、打梆子、唱“叹五更”。“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

“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呼兰河传》)

对他们,萧红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所以她要写他们的变化,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最后再变回去。

租户里有个冯二成子,是个拉磨的,把麦子磨成面粉,已经三十大几了还没媳妇,是个老光棍。一个雨夜他听见了邻家女的笑声,心“怦”的动了,于是里头便住进了人。偶尔跟姑娘走个对面,赶紧低下头,直到脚步声去远,方敢抬起脸。自此总是听见姑娘的笑声,奇怪的是做两年邻居,过去咋就听不见?现在不光是笑声,就连她家劈柴爆裂都听得真真的。有时他害怕听到姑娘的笑声,抓住被角把耳朵捂住,可不顶用,笑声还是钻进来。

他想见到姑娘。大清早静静地站在屋里,竖起耳朵,一旦邻家有响动,便把拉磨的小毛驴牵出去刷。正好也是姑娘做家务的时间,到院子里取一捆柴,泼一瓢水。他很满足,似乎他们天天见面。

又听到了笑声,正琢磨着是从哪儿传过来的,一回身,姑娘就站在磨房门口,熠熠生辉。光线太强了,他赶紧低下头。有人招呼姑娘,她转身跑了。冯二成子晕了。姑娘闪电般出现又闪电般消失,转瞬无影无踪。

他恨,恨自个软弱。他不敢,自己身份太低了,生怕毁坏了她。

终于姑娘嫁出去了,这家人也搬走了。

送行回来的路上,冯二成子似有所悟:“人活着为什么要分别?既然永远分别,当初又何必认识!人与人之间又是谁给造了这个机会?既然造了机会,又是谁把机会给取消了?” 看见地里干活的、路上挑担的、市场上买豆腐脑的,不禁心里发问:你们当牛做马忙忙碌碌一辈子,到头来什么也得不到,还活个什么劲儿?回到磨房,一切都跟昨天一模一样,什么都没变。

从不歇工的他歇了,在街上游荡到半夜,终于敲开王寡妇的门。冯二成子娶了她,在磨房安了家。结婚那天,他百感交集,哭了一通。

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两年后孩子妈死了,不久孩子也死了。冯二成子又回到了过去。但不管怎么样,他总算经历过变化,使自己的人生有了一点新内容,品尝了生活的另一种滋味。

变总比不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