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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4.1.2 苦难:“日日在愁苦之中”/
苦难:“日日在愁苦之中”/

《礼记》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是说,财物和异性是人最想获得的,死亡和贫苦是人最想逃避的。然而我们看到,这两件事又互相渗透,恰恰是对财物与异性的追求导致贫困,从而使人生陷于苦难状态。异性方面的苦难后面专门谈,这里说说物质的苦难,主要是饥寒和流离。

先看饥寒。

吃和穿是生存的最大问题。“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呼兰河传》)

然而人们却经常吃不上饭。

直接的描写就不引述了,说点轻松的。

《生死场》中有个人称“二里半”的农民,妻子叫“麻面婆”,儿子叫“罗圈腿”,这天全家到地里收白菜。麻面婆眼尖,瞥见与自家相接的别人家地畔的倭瓜红了,四周望望,没人,便上前摘了下来,一共四个,其中两个让罗圈腿抱着往车上送。倭瓜很大很重,孩子抱不动,勉强走到地头,便向父亲告急,嚷嚷道西瓜要摔碎了。一下子惊动了周边干活的人,大家笑话他把倭瓜叫西瓜。父亲二里半大怒,上来就是一脚,骂道叫你收白菜,你抱倭瓜干吗?麻面婆见要露馅,连忙把那两个倭瓜藏进西红柿棵子里。罗圈腿说是母亲让抱的。麻面婆脸连使眼色,让孩子别嚷。人们围了上来,看看这出戏咋唱。

父亲继续责骂孩子,母亲不吭声,孩子急了,把那两个倭瓜从西红柿棵子里滚出来。事情败露,人们哈哈大笑,笑声淹没了这一家子。再看二里半,气得呼吸都快停止了。等到他终于道出真相时,事情更加可乐。原来倭瓜是他自个儿种的,特意为留种子,所以一直没摘。妻子偷的竟是自家的瓜,得,种子是留不成了。

这里没有一个字提到饿,然而实实在在反映的是吃的艰难。麻面婆为什么偷?因为吃的不够。倭瓜为什么会造成误解?因为瓜蔓爬到了别人家地里,而这完全是二里半有意为之,占人家地力的便宜。饥饿使人变得鬼鬼祟祟。

人们也经常穿不起衣服。也说点轻松的,看看萧红笔下有二伯的行头: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呼兰河传》)

男人穿女人衣服,不光丢人,而且不吉利,这在老旧农民那里更是如此。然而有二伯却穿着这身衣服满世界游走,他没辙,要不就别出门——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衣服。

再看流离。

衣食之后是住,也就是房子,所谓居者有其屋。住房比吃穿更难,因为获得更不易。

萧红曾写过一个搬家的故事,篇名《小六》,背景是城市。

一家三口人,父亲是小贩,贩点西瓜油条包子什么的。母亲给人做女仆。他们有个女儿,名叫小六,有时跟着父亲去卖瓜,专门捡拾吃客嘴里吐出的西瓜子;有时跟着母亲去侍候人,提个壶打个水。

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租别人的住。只窄窄的一间,全家挤在一张床板上,睡觉像打仗,爹和娘互相嚷着要对方往边上靠,说挤得腿痛腰痛,结果把孩子挤得掉在地上。就这样的地方,他们也住不成了,房东逼他们搬走。母亲正病着,房东可不管,说早就通知你们了,再不走砸你家盆。

往哪搬?搬到海里去?他们只负担得起三元钱一个月的房租,再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了。母亲愁得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两眼红红的。于是两口子便吵架,男人抡起拳头打女人,孩子跑出去喊人,无助的她甚至跑到大街上呼救。

每次打架小六母亲不哭昏过去不算完,人们说她疯了。

她真的疯了,居然抱着女儿跳进路边的臭泥坑,还疯狂地撞石头墙。

小六也跟着哭。母亲号啕到半夜。院子里的孩子很害怕,说小六也疯了。

明天,谁知道?他们往哪儿搬呢?“说不定娘要跳海,又要先把小六推下海去。”

活得太难了,根本不像人。

正如小曲唱的那样:

“一年之中三百六十日,

日日在愁苦之中,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

还不如那山上的飞鸟,

还不如那田上的蚱虫……”(《朦胧的期待》)

萧红曾经没吃没穿没住,窘境一点也不亚于书中描述的那些对象。笔端的饥寒感和漂泊感一泻千里,无穷无尽,痛彻骨髓。以至于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祖父死了的时候》)

那是她与萧军住在哈尔滨旅馆,“胃口收缩”“肠子呼叫”“肚子呼唤”,几乎从早到晚、又从晚到早地纠缠着她。她眼睛四处踅摸,希望发现能入口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丁点,然而只有桌子和床上的草褥子,问自己“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吃吗?”来了,是茶房,他手上托盘中盛着肉饼、炸黄的薯块、切成大片的富于弹性的面包……可惜不是真的,是想象。

有面包,推开门就能瞧见,走廊中其他房间的门上就挂着店家送来的面包圈,诱人的麦香阵阵袭来。天没亮,灯熄了,人在睡,走廊静悄悄。一个念头冒出来,迅速膨胀:“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那就偷吧!”她轻轻打开门,面包圈看上去比平日大了一些。这可是偷啊,最羞耻的行为!她赶紧关上门。随即动摇了,我饿呀,不能算偷。于是又打开门。终于没有下手,回到床上,熄灭灯。萧军还在睡,真怕他刚才醒着,在自己将要下手的那一刻,萧军是敌人,如果母亲在场,她也是敌人。

这已经不是饥肠的折磨了,还有他人的压力,道德的谴责,内心的冲突。在这重重矛盾下,面包不再是可欲对象,而是对头:“对面包我害怕起来,不是我想吃面包,怕是面包要吞了我。”(《商市街》)

那是逃到北京念书。秋天转凉,她仍身着单衣,引来同学一片惊讶目光,说到底是关外人,耐冷,这天儿还穿这么少,脸都冻紫了也不怕。坚持到元旦,下雪了,感觉衣服薄得透明一般,像是穿着层冰,跑回床上,床也像块冰。

她一直冷。在哈尔滨旅馆,也是冬天,衣服不够,出不了门。萧军从当铺赎回两件衣服,其中一件是他的夹袍,拿出给萧红穿。男人夹袍太长太宽,盖住了脚面遮住了手,宽大的袖口像是肩膀上一边吊着一个口袋。萧军打量她,说你真像个大口袋。这么难看的衣服,她居然“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搬进出租屋,没有烧的,只能早早上床。不管用,身子在被窝里哆嗦不已,两个人的呼吸像冒烟一样。玻璃上的霜好重,像是长出厚厚的绒毛。半夜冻醒了,尽管萧军在身边,但仍旧不解决问题,心想都说情人的身子比火还热,这话可不能相信。

他们的用品实在可怜。她和萧军在旅馆栖身,铺盖要收租金,交不起,便睡在没有床单的草垫子上,只有自己带的一条被子,灰色的棉花从破洞中流出来。鞋带断了,本来用的就是断过的鞋带,这回又断了。萧军抽出自己的鞋带,没有剪刀,用力扯为两截,一截给萧红,一截留给自己。系好,萧红望望鞋,一只是白鞋带,一只是黄鞋带。

那是逃出洪水后,她与萧军无处可去,晚上在熟人家借宿,白天只能在外面待着。先是在街上徘徊,水退去后便整天坐在街口放着的小船的船板上。他们衣着寒酸,主人不高兴,嫌他俩给他家丢脸。这让萧红很受刺激,说连在街上走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同时被剥夺的还有恋爱,这是萧军接的话茬,因为他们现在是在街上谈情说爱。

后来他们住进旅馆。房费一个月60元钱,本来是30元,趁着发洪水,租金翻番。经理来收费,瞪着眼睛威胁说不交齐明天就给我走人。他们只有5元钱,已经被他收走了当天的2元钱房租。萧军大怒,扬起的剑指着对方命他走开,否则宰了他。萧军行伍出身,随身带着口剑,性格暴烈。结果招来了警察。

再后来租房子住。终于住不下去了。萧军说:“流浪去吧!哈尔滨也并不是家,那么流浪去吧!”(《商市街》)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卖掉锅碗瓢盆旧棉被旧鞋,离开哈尔滨,开始了半个中国的流浪。

萧军初见萧红,一切都令他诧异,最惊讶的是对方的头上竟然有了丝丝的白发,很显眼,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鲁迅的夫人许广平也是这个感觉,一张年轻的面庞衬着过早的白发是那样的不相称。那时萧红才多大?刚刚21岁,其后也不过23岁。

艰难窘迫的岁月过早染白了她的发辫。

萧红笔下的故事和她自己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早已化为过去。现在的人们已经基本不用为吃穿发愁,居住也不像过去那样艰辛。然而苦难依然存在。

原因何在?就在于人性,在于其中的欲望。

人不能没有欲望,无欲则非生命,也就无所谓人了,欲望是人存在的前提。从本性上看,欲望是虚,好比空洞,古人称“壑”,大深沟,驱使人去填充。不是填了就没事了,而是必须不住地去填,因为永远填不满,一个要求满足了,另一个要求又开始了,一个接着一个。所以古人讲“欲壑难填”。

当代文学家史铁生说:“人生来就有欲望,人实现欲望的能力,永远赶不上他欲望的能力。这是一个永恒的距离。”

追求不到就是苦就是难。

具体到物质层面上,人只要将其作为需要来对待,不管是解决温饱还是改善生活,都一样导致苦难。所以佛家视人生为苦,富人与穷人没有区别,只要是生命即为苦。苦难是本质性的。

由此可以说,萧红所表现的苦难具有一般意义,反映了人的基本存在状况,尽管她讲的是过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