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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3.3.3 文字:文若其人/
文字:文若其人/

萧红的文字跟她人一样,也是热的。

张爱玲的文字跟她人一样,也是冷的。

萧家(萧红是笔名,本姓张,为叙述方便,统一为萧)有个长工,萧红叫有二伯,《呼兰河传》也为他立传,专设一章。第一节这样写:“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张爱玲住的公寓有个电梯工,她这样写:“我们的开电梯的是个人物,知书达理,有涵养,对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账。他不赞成他儿子去做电车售票员——嫌那职业不很上等。再热的天,任凭人家将铃撤得震天响,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榴平的纺绸小褂,方肯出现。他拒绝替不修边幅的客人开电梯。他的思想也许缙绅气太重,然而他究竟是个有思想的人。可是他离了自己那间小屋,就踏进了电梯的小屋——只怕这一辈子是跑不出这两间小屋了。电梯上升,人字图案的铜栅栏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红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衬着交替的黑暗,你看见司机人的花白的头。”(《公寓生活记趣》)

这是两个不同环境下不同职业的人,没有什么可比性。但可以体验一下读后的感觉。一个是倔老头,蛮不讲理,还喜欢骂人;另一个是知书达理的老职工,敬业而文明。然而前者比后者要可亲可爱得多,一个原因就是萧红的描写中多了一份情,而在张爱玲那里却感受不到。

这种区别在景物描写中也能看到。

同样是秋天的清晨。

萧红笔下是这样的风景:

“东方快启明的时候,朝露就先下来了,伴随着朝露而来的,是一种阴森森的冷气,这冷气冒着白烟似的沉重重地压到地面上来了。落到屋瓦上,屋瓦从浅灰变到深灰色,落到茅屋上,那本来是浅黄的草,就变成深黄的了。因为露珠把它们打湿了,它们吸收了露珠的缘故。惟有落到花上、草上、叶子上,那露珠是原形不变,并且由小聚大。大叶子上聚着大露珠,小叶子聚着小露珠。玉蜀黍的缨穗挂上了霜似的,毛绒绒的。倭瓜花的中心抱着一颗大水晶球。剑形草是又细又长的一种野草,这野草顶不住太大的露珠,所以它的周身都是一点点的小粒。等到太阳一出来时,那亮晶晶的后花园无异于昨天洒了银水了。”(《后花园》)

张爱玲的则是另一番景象:

“瓦上淡淡的霜在朝阳中渐渐溶化了。屋顶上就是山,黑压压的一大块。山上无数的树木映着阳光,树干变得非常细,看上去仅仅是一根白线,细得几乎没有了,只看见那半透明的淡绿叶子;每一株树都像一片淡金色的浮萍,浮在那影沉沉的深山里。”(《秧歌》)

《秧歌》是张爱玲初离大陆到香港时应美国新闻处之邀所作,不妨再看看其他书里的描写。

“她们种田的人特别注重天气。秋冬早上起来,大声惊叹着:‘打霜了!’抱着九莉在窗前看,看见对街一排房屋红瓦上的霜,在阳光中已经在溶化,瓦背上湿了亮滢滢的,洼处依旧雪白,越发红的红,白的白,烨烨的一大片,她也觉得壮观。”(《小团圆》)

同样的霜露同样的阳光同样的植物,但形成的氛围不一样。走进萧红的秋晨,你会对着湿漉漉的茅草屋顶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看看玉蜀黍的缨穗倭瓜的花,再小心捧起一滴露水。而张爱玲的秋晨,你只能背着手远远地望上一望,很远,在天边。

这说的是行文,一热一冷。

概括以上全部内容,可以这样比喻:

萧红,一片散发着暖意的飘荡浮云。

张爱玲,一轮放射出寒光的静寂孤月。

这构成了她们人生与创作的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