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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与张爱玲
1.3.1.2 共同的天空/
共同的天空/

云下的人什么样?

萧红的云与人很近很亲。“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呼兰河传》)云是想跟人开个玩笑,“他常常梦到白云在他头上飞,有一次还掠走他的帽子。”(《莲花池》)

月下的人什么样?

张爱玲的月亮常常跟人置气,喜欢丑化人。“她的脸在月光中是一个淡蓝色的面具,两只眼珠子像两颗圆而大的银色薄壳玻璃珠。”(《赤地之恋》)向窗外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月亮,然而只是“好像看见金黄的,一晃”(《创世纪》)。就是不让你如愿。

云的背景是天空。

萧红的天,始终保持蓝色基调。

“窗外的蓝天,开初是蓝得明蓝,透蓝。再就是蓝缎子似的,显出天空有无限深远。而现在这一刻,天气宁静了,像要凝结了似的,蓝得黑乎乎的了。”(《莲花池》)

这是白天,夜里天仍旧是蓝,“夏夜蓝色的天,蓝色的夜”。(《商市街》)

蓝到极致,便成了这样:“蓝天凝结得那么严酷,连一些皱褶也没有,简直像是用蓝色纸剪成的。”(《后花园》)严酷表现的只是一种程度,并不绝情,“蓝天好像碧蓝的湖水,一条云彩也不挂到湖上。”(《小六》)水天一色,蓝汪汪的湖水,水汪汪的蓝天。

张爱玲也偏爱蓝色。她愿望里,自己书的封面应该是蓝绿底色,这本书摆在街头报摊上,等于给它开了“一扇夜蓝的小窗户,人们可以在窗口看月亮,看热闹”(《传奇·再版的话》)。

月的背景也是天空。

张爱玲的天,依然多彩。

由浅至深。先是绿。那是她想象里古代的一个清晨,“湖绿的天,淡白的大半个月亮”(《卷首玉照及其他》)。现实中也有相似的天空,“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心经》)纯蓝接近绿。

之后是蓝。“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大半个月亮,不规则的圆形,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不久,月亮就不见了,整个的天全冻住了;还是淡淡的蓝色,可是已经是早晨。”(《沉香屑·第二炉香》)比冰蓝深一点的是浅蓝,晴天太阳好,“天色也给逼成了极淡的浅蓝”(《小团圆》)。接下去是苍蓝,“苍蓝的天空上白隐隐的像罩着一层霜。那月光下呜呜的喇叭声,很有一种塞外悲茄的意味”。(《赤地之恋》)

随后是紫色。“空洞的紫黝黝微带铁锈气的天上,高悬着大半个白月亮,裹着一团清光。”(《小团圆》)

再后是灰黑。“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金锁记》)。月圆之夜,“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金锁记》)“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着大半个冷白的月亮。”(《赤地之恋》)

最后是无色,“只看见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细细的一钩淡金色的月亮”。(《半生缘》)无色其实跟黑色差不多,“那黝暗的天空,没有颜色,也没有云,空空洞洞四面罩下来,荒凉到极点”。(《秧歌》)那是一个冬日,“头上的天却是白中发黑,黑沉沉的,虽然不过下午两三点钟时分”。(《创世纪》)

张爱玲的天空跟她笔下的月亮一样清冷、苍凉,暗伏杀机。

如同月光有声一般,天空也有气味,张爱玲从紫色的天空嗅到了铁锈气。

萧红也写月亮,很少,下笔又极轻,寥寥数语。

也能见到“冷”字,但不是主角,而是静的前置。“他们的眼光都像反映在海面上的天空那么深沉,那么无底。窗外则站着更冷静的月亮。”(《孩子的演讲》)描述的是抗战中的小场景,人们横下一条决死之心后反而异常的宁静。也用“苍”字,“空中挂起苍白的月亮”。(《腿上的绷带》)也写红月亮,那是萧红回学校去向老师借钱,“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像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商市街》)仅此而已,再多就没有了。

她还注意到月亮暖意的一面,“春天的夜里,静穆得带着温暖的气息,尤其是当柔软的月光照在窗子上,使人的感觉像是看见了鹅毛在空中游着似的,又像刚刚睡醒,由于温暖而眼睛所起的惰懒的金花在腾起”。(《旷野的呼唤》)这样的柔情在张爱玲的月亮那里是找不到的。

张爱玲也写云霞,同样不多。

典型的是这句:“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绿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烟盒盖上的商标画,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烟丝。”(《沉香屑·第一炉香》)

写的是晚霞,火烧云。之所以说是典型,是由于带有鲜明浓重的都市色彩,雪茄烟、商标画,杂乱、热闹,是城市风景,棕榈和芭蕉倒是自然物,但在中国则是景观树,城市街区的点缀。

萧红爱云,张爱玲爱月,固然是它们的外形唤起了心中美感,然而又绝非仅仅如此。如果只是停留在表面,她们的描写是不会这样用心这样着力的。在更深的层面引起她们强烈共鸣的是云与月的品质。下面我们就来看一看云与月具有怎样的品质,继而沿着这个线索追寻萧红与张爱玲的人生轨迹和创作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