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味问世
有人用“全国山河一片红”来形容川菜的火爆状态。
然而,愚人先生在谈到川菜时说:现代一些研究川菜史的人谈到川菜,总是把它的历史追溯到久远的年代,认为川菜起源于秦汉之际。我想,得出这个结论的人大约多是想当然地认为,既然在四川这块地方生活的人,他们的饮食方式必定会继承古代生活在同样地区祖先的传统习俗,只要这里曾经生活过的人不是死绝,一代又一代繁衍下来直到今天,那么他们就是有传统继承的,只要传统可以清晰地追溯到一个比较“文明”的形式和内容,那就可以下结论了。
对川菜的此种“误读”,不在少数。这也反映在对川酒的认知之上,《成都通史》认为,两晋南北朝时期,成都的酿酒技术有了很大的发展,饮酒风气盛行于上层社会。在唐代又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局面。且得出结论,成都地区普遍酿酒,酒的品种比两晋南北朝增加更多,产量更大。作者为此举出的例子是成都主要酒品种有春酒、郫筒酒、青城山乳酒。但仔细考察这些酒类(主要为米酒),与今天的酒有着本质的区别,实则是流行于四川的“六朵金花”,几无百年的历史,那么,彼酒与此酒的差异存在,难道就可以说是传承了酒文化吗?
成都老店盘飱市见证了川味的历史(拍摄:朱嘉婷)
今天来探讨成都味道,需从清朝开始,“湖广填四川”的大移民不仅使成都人口快速恢复,经济、社会、文化基本上一次全面重建。在这个过程中,各省移民当然也会有争端,经过一个相当长的调和时期,求同存异,才有了成都的现在。傅崇矩在《成都通览》里说:“成都之地,古曰梁州,历代皆蛮夷杂处,故外省人呼四川人为川蛮子,也不知现在之成都人,皆非原有之成都人,明末张献忠入川,已屠戮殆尽。国初乱平,各省客民相率入川,插站地土,故现今之成都人,原籍皆外省也。外省人以湖广占其多数,陕西人次之,余皆从军入川,及游幕、游宦入川,置田宅而为土著者。”即证明了成都人的来源和融合的过程。
川味的形成与此大有关系。简言之,即不同地域的移民融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全新的城市性格,饮食味道不仅是满足个人的口舌之欲,还是兼顾着大多数人的口味,即是所谓的家常菜。尽管川菜时常有新花样出现,但最流行的还是家常菜。旧时成都风俗“早饭宜少,午饭宜饱,晚饭宜好”,跟成都的街头贩卖的市井小吃众多有关。
竹枝词里也时有川味的记述,如:锦官城东多水楼,蜀姬酒浓消客愁。醉来忘却家山道,劝君莫作锦城游。又或者是:卓女家临锦水滨,酒旗斜挂树头新。当垆不独烧春美,便汲寒浆也醉人。这都从不同的侧面书写了成都味道,这与今天也是多有相似之处。
在生活习惯上,成都人所表现的也是这样一种状态,喝早茶的习惯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昨天的审视、确定今天的行动,类似于“早会”,当不同的移民间发生争端时尤其有必要,成都早就有吃讲茶的习俗。《成都话方言词典》释“吃讲茶”:解决民间争端的一种方式。即发生争执的双方到知名人士家中拜访,请其出面到茶馆喝茶,评判是非。如果双方都负有责任,则各付一半茶钱,如果一方输理,则由该方付全茶钱。这吃讲茶同样也适用于军政高层,诸如商议、谈判之类的事务上。
成都这样的习俗还有很多。傅崇矩《成都通览》记曰:“好换帖。子弟好赌博。好结交官场,终被官场欺制。绅士好学官派。乡间富户多以结会保家。绅士不固团体,好排挤。谋事不遂,好造谣坏人。好饮食,有饭食便口软。乡间绅粮好管公事。茶铺聚谈,好造风谣。青年子弟好戴眼镜冒充学生,及学洋派。好看戏,虽忍饥受寒亦不去,晒烈日中亦自甘。性情肉懦,最怕官长。阅报者不及百分之一。识字者不及十分之六。以出入衙门公局为荣。以与官场同财为恃力。青年子弟穿着好奢华。相貌最丑,偏好装饰。街上夜行,口中好唱戏。好聚谈。卜事好求神笺。妇女最信僧道及女巫、卦婆。公馆妇女最信卖花婆。妇女好将小儿拜接僧道及乞丐。妇女好看戏,不怕被戏子看她。富者赏戏班之钱,十倍于作善之数。好游监视户。好在柿子园后面城垣上俯瞰园中监视户。苦力者性情傲妄。抬炭背米抬轿者,一日挣钱即日用完。每逢水心开日,必令小儿发蒙识字。每逢金满斗日,家家必做裹肚及搭裢。好扯地皮风。假意留客,客已离座,方假言:‘吃饭再走。’”凡此种种,虽是晚清时期的民俗,可见流传已是许久的事了。多数在今天已是消失的风景,但也依稀可见旧时的风貌,亦有竹枝词可参照:“百花潭”对“百花庄”,小小朱楼隐绿杨。听得门前花担过,隔帘呼买夜来香。
更多的生活细节,在李劼人先生的《死水微澜》中,借二奶奶的口讲道:
“她知道北门方面有个很大的庙宇,叫文殊院;吃饭的和尚日常是三四百人,煮饭的锅,大得可以煮一只牛,锅巴有两个铜钱厚。她知道有很多的大会馆,每个会馆里:单是戏台,就有六七处,都是金碧辉煌的;江南馆顶阔绰了,一年要唱五六百本整本大戏,一天总是两三个戏台地唱。她知道许多热闹大街的名字:东大街,总府街,湖广馆;湖广馆是顶好买菜的地方,凡是新出的菜蔬野味,这里全有;并且有一个卓家大酱园,是做过宰相的卓秉恬家开的,豆腐乳要算第一。她知道点心做得顶好的是淡香斋,桃圆粉香肥皂做得顶好的是桂林轩,卖肉包子的是都益处,过了中午就买不着了,卖水饺子的是亢饺子,此外还有便宜坊,三钱银子可以配一个消夜攒盒,一两二钱银子可以吃一只烧填鸭,就中顶著名的,是青石桥的温鸭子。她知道制台、将军、藩台、臬台,出来多大威风,全街没一点人声,只要听见导锣一响,铺子里铺子外,凡坐着的人,都该站起来,头上包有白帕子,戴有草帽子的,都该立刻揭下;成都华阳称为两首县,出来就不同了,拱竿四轿拱得有房檐高,八九个轿夫抬起飞跑,有句俗话说:‘要吃饭,抬两县,要睡觉,抬司道。’她知道大户人家是多么讲究,房子是如何的高大,家具是如何的齐整,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个花园。她更知道当太太的、奶奶的、少奶奶的、小姐的、姑娘的、姨太太的,是多么舒服安适,日常睡得晏晏的起来,梳头打扮,空闲哩,做做针线,打打牌,到各会馆女看台去看看戏,吃得好,穿得好,又有老婆子丫头等服侍;灶房里有伙房有厨子,打扫跑街的有跟班有打杂,自己从没有动手做过饭扫过地;一句话说完,大户人家,不但太太小姐们,不做这些粗事,就是上等丫头,又何尝摸过锅铲、提过扫把?那个的手,不是又白又嫩,长长的指甲,不是凤仙花染红的?”这样的风景也是成都的寻常小景。
川味的问世,是开启了近代成都人生活的源头,这也为成都人的未来做了注脚。恺撒说,习俗是万物的主宰。川味的问世和形成,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形成的,恰如时间的证明:在某种程度上,习俗征服了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