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蜀笺的时代

蜀笺的时代

纸页的出现是在汉代,成都的造纸从隋代开始兴起,并在唐代达到一定的高度。当时成都所产“大小黄白麻纸”是向朝廷进贡的特供纸。正是源于造纸术的发达,才催生了文艺的笺纸文化。著名花间派词人、前蜀宰相韦庄写过一首《乞彩笺歌》:人间无处买烟霞,须知得自神仙手。也知价重连城璧,一纸万金犹不惜。

这里的彩笺即蜀笺,也被称为“浣花笺”(李商隐诗“西来万里浣花笺,舒卷云霞照首鲜”)、“谢公笺”和“薛涛笺”。《四川风物志》记载,唐代成都,已拥有居民十万户,富庶繁华,百伎千工。在浣花溪畔的居民以造纸为业,直至北宋仍然如此。北宋苏轼说:“成都浣花溪水深滑胜常,以沤麻楮作笺纸,洁白可爱,数十里外,便不堪造,信水之力也。”蜀笺的制作据说与诗人薛涛相关。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蜀笺

何为薛涛笺?即是一种用芙蓉树皮制作的彩色笺纸,也是属于造纸术中的皮纸一脉。以此观察,唐时成都的芙蓉已是很多,只是尚未经过系统打造成“芙蓉城”的规模而已。

明清时记载薛涛笺最详。何宇度《益部谈资》:“蜀笺古已有名,至唐而后盛,至薛涛而后精。”又,“薛涛井旧名玉女津,在锦江南岸,水极清冽,久属蜀蕃,为制笺处,有堂室数楹,令卒守之。每年定期命匠制纸,用以为入贡表疏,市无贸者。”曹学佺《蜀中方物记》:“予庚戌秋过此,询诸纸房吏云:每岁以三月三日汲此井水,造笺二十四幅,入贡十六幅,余者存留。”包汝楫《南中纪闻》载:“每年三月三日,井水浮溢,郡人携佳纸向水面拂过,辄做娇红,鲜灼可爱。但止得十二纸,过岁闰则十三纸,此后遂绝无颜色矣。”

然查成都造纸业和薛涛笺,其生产空间集中在浣花溪一带,而玉女津不过是后来的造笺增加者。因之,晚唐诗人郑谷才有诗:“蒙顶茶畦千点露,浣花笺纸一溪春。”

蜀笺的制作工艺,彭芸荪《望江楼志》云:“蜀纸之特色为重厚,上品选料必用纯麻。”费著《蜀笺谱》:“以木肤、麻头、散布、鱼网为纸,自东汉蔡伦始;今天下皆以木肤为纸,而树种乃尽用蔡伦法。笺纸有玉版,有贡余,有经屑,有表光。玉版、贡余杂以旧布、破履、乱麻为之,唯经屑、表光非乱麻不用。”又,“吾蜀西南,重厚不浮。故物生于蜀者,视他方为重厚;凡纸亦然,此地之宜也”。重厚则坚实细密,唐人贵用麻纸,正属此类。

蜀笺有十色之名,薛涛笺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李石《续博物志》:“元和中,薛涛造十色笺,以寄元稹,稹于松花纸上寄诗赠涛。”彭芸荪则认为谢公笺与薛涛笺混为一谈,是对薛涛笺的误读。

诗人对蜀笺多有赞美,如中唐著名诗人鲍溶在《寄王璠侍御求蜀笺》中说:“蜀川笺纸彩云初,闻说王家最有馀。野客思将池上学,石楠红叶不堪书。”韦庄后来还有一首诗写道:“浣花溪上如花客,绿暗红藏人不识。留得溪头瑟瑟波,泼成纸上猩猩色。手把金刀擘彩云,有时剪破秋天碧。不使红霓段段飞,一时驱上丹霞壁。”

此外,皮纸制造技术后来传播到长江下游地区,发展成为五代南唐著名的澄心堂纸。宋苏易简《文房四谱》:“南唐有澄心堂纸,细薄光润,为一时之甲。”由此繁衍出的纸文化是成都对文化界的贡献。

蜀笺生产的概况,南宋诗人陆游在《谒汉昭烈惠陵及诸葛公祠宇》中说:“陵边四五家,茆竹居接栋。手皲纸上箔,醅熟酒鸣瓮。”他还亲自标注“居民皆以造纸为业”。

《成都通览》亦提到蜀笺:“现考之成都各笺,并不佳妙。自劝工局沈总办改良笺样后,民间相继起者,在在皆有,小酉山房、图书局、云霞纸社、进化纸店均争新竞异,而成都人偏好尚一种之洋纸印成者,蜀纸所造之价反日趋日下。”可见此时的蜀笺大不如从前。

嘉兴范笑我曾在博客上记了这样一件事:韩建伟在听讼楼说:“网上购得成都诗婢家印制的《郑笺诗谱》一函两本,木盒装。用纸和印刷都不到位,折后一千二百八。”顾炎文说:“不值这个价。”这里说的《郑笺诗谱》也是蜀笺的一种,只是大不如前了。

在民国时期,“四川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吴虞曾与朋友游望江楼,并写诗两首,其一是:问柳寻花事久疏,幽栖拟钓锦江鱼。杜陵老作诸侯容,愁对枇杷忆校书。其二为:桐叶萧萧古井秋,名笺犹自见风流。陆沉多少神州感,莫认兰亭是盛游。可见时人对薛涛笺颇为忆念的。

诗婢家第二代传人郑伯英曾回忆:“一九四○年前后,我先后设法征集于时贤书画一百幅,经过自己设计、描绘、装版、制图,印制成了‘成都诗婢家诗笺’,木刻套色,线条清晰,称得上是精工缕刻,的确花费了很大精力。出版以后,受到当时文艺爱好者的使用和收藏。诗笺每部上下两册,各一百页,都是当时名书画家的作品。如张大千、徐悲鸿、黄君璧、马万里、董寿平、关山月、郑曼陀、张聿光、丰子恺、伍瘦梅、芮敬予、江梵众、施孝长、万从木、袁樵云、姚石倩、赵完璧、张采芹等,都有作品刻出。”

《四川风物志》载,“郑诗笺谱”编选当时名家作品制作的木刻水印彩笺,精雅质朴,深得古意。并有文学家、书法家赵熙、沈尹默、谢无量等题字、题记和撰写序言。笺谱于一九四三年初版,所制为五百部,后于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再版五百部。诗婢家在一九四九年后结束,所有工具及这些木刻版本,全部移交给水印社(又被称为木刻水印厂)。

在古正平先生的博客上,我曾见到两位成都市市长请教授吃饭的诗笺。李铁夫是民国成都市第十二任市长,余兴公是民国成都市第九任市长,邀请之人为:徐仁甫、李国瑜、郑异材三位教授。破立斋是李铁夫的斋号,所以地点应该是他家里。用的是蜀笺社的木板水印诗画笺,极雅。

应该说,蜀笺在这一时期为文人雅士所喜爱,在日常生活中也经常使用,只是留存至今的少之又有。我曾从在水印社担任厂长的邱崇光老师手上看到过早期的诗笺,诗笺上不仅有图还有作者的署名,保持原样印出来,很美观。等到一九四九年之后,再根据这笺谱制作的诗笺,只保留了图案,余者都取消了。

车辐先生的《车辐叙旧》也曾记录下笺谱的段落。他做记者时,也画漫画,在三四十年代跟成都文化界、艺术圈都有来往,想来也肯定是留下了不少记录。在《天才木刻工人胥叔平》里对成都的艺术也多对此有记录,这说明在抗战时,成都人还在文艺地生活。

胥叔平,盐亭人,家在县城内经营普通商业。一九一三年来到成都,做刻字学徒。他先是在其幺叔在线香街开的一家“德一社”刻字社做事,一做就是三年。后进入聚昌印刷公司,做三年工人,此时的胥叔平能在木钉子上不先写字直接在底子刻老五号、新五号字。随后,他在成都各报馆教刻字课,常是以第一流熟练工人姿态出现。抗战初期,他与“四川漫画社”有了来往。

车辐说:“他(胥叔平)是成都报纸上刻木刻漫画的开山祖师,那时候成都的制版条件不够,画家们作的面积较小的漫画请他刻,他运作铁笔就成了烂锌铜版的代替品,并且可以在木板上面加刻锌铜版的网模,与烂锌铜版上的网模无异。”

抗战胜利后,胥叔平在布后街一号开了个白鸥室刻字铺。他刻过张漾兮、谢趣生、高龙生、汪子美等人的作品。他自己又造了套色版云笺六十多种,三色版以上的套色,不亚于鲁迅先生编的《北平笺谱》,以及成都名裱褙铺诗婢家主人郑伯英制的版谱二集。

值得一说的是,一九四五年二月群益出版社出版了《阿Q正传插画》连环画,印数两千册,三十二开,六十面,扉页上以红字申明“群艺社印行,新艺社藏版”,装帧为黄苗子。正文(插画)前有茅盾、吴祖光作的序,书末有黄苗子的跋,可谓群贤毕至。为丁聪的插画执刀的就是胥叔平。

书话家高信先生在《丁聪漫画鲁迅〈阿Q正传〉》里说,《阿Q正传插图》采用了左图右文的版式,颇有古人“左图右史”的余绪。文字是节自鲁迅原著,比重新编写更能体现鲁迅的文字风格。图呢?由于当时大后方物质条件的限制,不能制锌版,只好由木刻名匠胥叔平先生用最原始的直线刻刀按图样刻制。这也真难为了胥叔平先生,在他的直线刻刀下,竟然那样不爽毫厘地再现了丁聪流利的笔触,全然找不到鲁迅批评过的中国古代木刻绣像中的“甚至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的弊病。

篆刻史名家向黄先生曾说:“民国成都的许多笺谱的木版多与胥叔平有关。”此言不虚,胥叔平虽“收了七八位弟子”,但能够传承他技艺的几无。这不免让人感叹,作为蜀笺的重地,如今连制作蜀笺的技艺传承也成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