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成都高速发展的这几年,高楼大厦越来越多,道路越来越宽广,可是看到的旧街巷、老茶馆一一在消失。曾经迷恋的慢生活在逐渐远去。这时候,真不知是该感叹遇到了一个好时代,还是一个坏时代。
有不少周末时间,我到送仙桥喝茶,与一群文化老人相聚,茶里乾坤,叙说晚清或民国旧事,人非物亦不是。当再次回看昔日的旧影,留恋,却不可追。当宽窄巷子人来人往,人民公园里传出喧闹的声音⋯⋯有时难免会疑惑:这里是成都?
是的,这里是成都。只是越过时尚与传统,我们再来回望,万里桥头,诗人的咏叹早已成为过去式,杜甫说:“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刘禹锡说:“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薛涛说:“万里桥头独越吟,知凭文字写愁心。”陆游亦有诗句:“万里桥边白版扉,三年高卧谢尘■。半窗竹影棋僧去,满棹苹风钓伴归。”穿越历史时空,诗歌在这里交汇,生活在此一一展开,构筑成成都的一种意象,那是一种慢时光。
有时,走在老街巷,看着歪斜的墙体上书写着“拆”字,不免有点迷茫。但看历史风云,城市的拆建似乎从未间断过,不管是战火还是城市规划,让成都变得日益妖娆,或是荒凉,都曾是这座城市发生过的旧事。
若考察成都的建城史,其地理变化在最初是以两江为核心构建城市,随着人口的迁移,城市在变大,城市也逐渐有了规划。故有竹枝词说:“本是芙蓉城一座,蓉城以内请分明。满城又共皇城在,三座城成一座城。”正是成都城市龙脉特色的写照。汉代经济的繁荣,手工业的发达,让成都成为举世闻名的城市。虽然在后来的历史上,多数时候,它并不是作为一个国家的首都存在,却因经济、文化的繁荣,使不少诗人在成都流连,不舍离去。为什么会这样?通俗的解释是,成都的生活安逸且有保障,容易让人乐不思归,“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就是最佳的证明。
唐时成都,进入罗城时代,成都的城市基本上定型,虽在五代时的两蜀时期有所变化,但成都的生活气氛更加浓厚。从薛涛、杜甫、花蕊夫人等人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一个繁花似锦的都市,让人迷醉不已。宋代时的陆游写成都的诗歌颇多,在他的笔下,成都的市井风物亦多有记载:“尚想锦官城,花时乐事稠。金鞭过南市,红烛宴西楼。千林夸盛丽,一枝赏纤柔。狂吟恨未工,烂醉死即休。”(《海棠》)又:“安得连车载郫酿,金鞭重作浣花游?”(《到严十五晦朔郡酿不佳求于都下既不时至欲借书读之而寓公多秘不肯出无以度日殊惘惘也》)陆游曾对儿子陆子虞回忆说:“五为州别驾,西泝僰道,乐其风土,有终焉之志。⋯⋯尝为子虞等言:蜀风俗厚,古今类多名人,苟居之,后世子孙宜有兴者。宿留殆十载,戊戌春正月,孝宗念其久外,趣召东下,然心固未尝一日忘蜀也。其形于歌诗,盖可考矣。”
说到享乐,那并不是今天才有的生活,在唐宋时期就多有记载,比如游宴、灯会、游江,那是每年的盛会,且地方官常常是与民同乐,这所体现的是庶民的城市生活,红杏尚书宋祁成都倡游宴所留下的佳话,绝不只是个案。这说明不管是官员还是老百姓,都过着平和自然的生活。宋祁有诗说:“此时全盛超西汉,还有渊云抒颂无。”
此时的成都文化达到一个高峰。诗歌、音乐、歌舞、戏剧、绘画已非常繁盛。戏剧又有“蜀戏冠天下”之称。成都大慈寺规模宏大,有九十六院,八千五百多间殿房,在殿房厅堂的墙壁上,从唐代后期到北宋前期,由当时本地或流寓蜀中的许多著名画师,绘下了上万幅以佛教题材为主的壁画,并有无数的雕塑,成为唐宋时期全国佛教绘画雕塑的艺术圣地,大慈寺的壁画被称颂为“天下第一”。
元代时的成都,却失去了这样的氛围。明代成都因生活秩序的恢复,城市建设也有所变化,以蜀王府为标志的建筑,象征着成都的一时繁华。但随着明末战争的来临,张献忠的屠川,成都再度陷入城破家不在的境地。考察这一时期,那也是成都文化最为凋敝的时代,皆因读书人也好,士绅也罢,都已经消失殆尽。这种元气的恢复直到“湖广填四川”才有所改观。但也正因这一次大移民,成都的城市性格逐渐得以留存下来。
学者王文才说,成都城垣市区之变,以隋展少城、唐筑罗城与明初改建为甚。这也说明,长期以来,成都城的城建规划相对统一,沿袭旧制与重新筑城成为城市变迁的核心考量。当然,这不只是从筑城的技术考量,也与当时当地的社会民情以及经济实力相关。
成都城市规划与建设,总是随着战乱而有所变化,历史越久远,记录越缺乏,如考察成都街巷的变迁史,也多半是追溯到晚清时期,但好在城市格局并没有太多的变化:两江滋润着一代代成都人的生活,这其中的悲欢离合穿越历史的时空,依然可感可知。
不管是作为旧时国都的都城,还是一省之首府,成都都是当之无愧的西南地区的经济、文化、社会中心。成都作为天府之国,当然是依赖于自然环境的良好,但这也与成都人的独特生存技能相关,比如交子的诞生、雕版印刷的流行、蜀笺的风华绝代,无不是在闲雅的环境中进行。
今天的成都尚保留着些许闲雅的影子,从其骨子里的状态看,还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基因。虽然晚清至民国一段历史,风起云涌,成都虽时不时走在时代的前列,却还是始终保持了独有的创造性。比如川菜定型、文化再造、茶馆文化等等都进一步得以确定和发展。成都是一个以庶民生活为主的城市,因之,常常以欠缺伟大的梦想著称。可我们也知道,在多数时候,成都并不羡慕京派海派文化,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新陈代谢。
随着交通业的发达,长期依赖于水运的成都也逐渐在转型。这与今天的城市转型虽有相似之处,即城市的变大,交通拥堵、城市设施不足、雾霾加大等因素逐渐成为城市的病症,却还是有着些许细微的差异。那么,今天的成都所承载的不再是单纯的文化记忆或是民俗记忆,而是更深刻地影响到城市性格的因素:看得见的风景与看不见的风景同样构成了成都的闲雅,只是多数时候,我们难以停下来打量罢了。
快节奏,慢生活。在梳理成都的城市史时,或许我们更容易看到这个城市失去的固然有不少值得珍视的内容,然而,在今天所创造的,也更应该是我们珍视之处。在写作《闲雅成都》时,我频频在街头行走,以期获得街巷的存在感。很快会发现,随着城市化的推进,已有不少街巷消失,对照旧时的地图,更容易发现,传统与时尚,正是构成这座城市的流动盛宴。诗人说:岁月已作结,我们在路上。是的,不管怎样,闲雅会一直在路上,她以自己的姿态前行。有幸,我们跟她同走了一段路。
那就记下这些许的城市变迁,以及细微的幸福,这也包括成都这座城市的发展脉络。这也是我写作《闲雅成都》的初衷。
二○一七年一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