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明传家那个小院，就在镇政府后面，白莲对这个小院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们儿时的乐园。矮矮的泥墙，围着几间老屋，院内一棵高大的杏树。白莲和李红常跑到章明传家来玩，不只是章明传的妈妈很喜欢她们，更有诱惑力的是那棵杏树，小娃娃都嘴馋，青杏儿还只有指头大时，章明传就像猴子一样爬上树去给她们摘青杏儿了。白莲来到院外，一看到那枝繁叶茂的杏树，嘴里顿时就涌起一阵阵令人陶醉的酸酸甜甜。

白莲走进小院，老房子没有改观，宽阶沿上停着一辆流动小烟摊推车。看得出章明传的日子过得并不宽裕。夏天蚊子多，门关着，屋里亮着灯。

借着屋内透出的惨淡的灯光，白莲踽踽走到堂屋门口，举手正欲敲门，堂屋内传出小敏稚嫩的声音：“白莲姑姑正魂收用，侄女章小敏奉上。”

白莲一惊，敲门的手立即缩回，移身到窗口朝屋内望去。一眼看见墙上显著的位置挂着她青年时代的黑白放大照片的相框，照片周围的黑边是那样的扎眼锥心。白莲不由得为之心悸。再细看，堂屋中央摆了一张小圆桌，桌上码着一堆福纸（冥钱封），竹篮里放着几支装着祭品的碟子。李红拄着挟杖，把着手教女儿小敏写福纸，她们一字一句地念着：“故显妣白莲姑姑……”

小敏偏着头稚声稚气地问：“妈妈，啥叫故显妣呀？”

李红：“照着写吧，这是对你爸爸那一辈死了的女人的称呼。”

小敏：“妈妈，我的字儿写得好吗？”

李红：“好，好，你白莲姑姑的字儿写得最好，她看见你的字儿写得这么好，一定会很高兴的。”

小敏：“妈妈，怎么单要我给姑姑写福纸呢？”

李红：“小敏啊，你都读二年级了，妈妈该教你了。你姑姑跟你妈妈从小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她又是你爸爸的未婚妻……”

小敏：“妈妈，啥叫未婚妻呀？”

李红：“这个，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她年纪轻轻遭横祸死了，在阴间孤孤单单的，好可怜啊。你是姑姑的小侄女儿，该你尽孝道亲自动笔，以后年头岁节，你要记得给姑姑敬刀头、泼水饭、烧纸钱啊。”

小敏：“烧纸钱干啥呀？”

李红：“纸钱烧了，就变成阴间用的钱了。”

小敏：“啊，白莲姑姑就会有好多好多钱，就能买好多好多好东西了。”

李红：“对，对。你姑姑从小爱打扮，就有钱买新衣裳、买高跟鞋、买化妆品了。”

小敏：“啊，妈妈，要是纸钱不变成真钱怎么办呀？我把那两元钱新票儿压岁钱，给姑姑装在福纸里一起烧。”说着从文具盒里拿出了那一张崭新的贰元钞票。

李红：“傻女儿，活人用的钱，鬼是不能用的。”

小敏：“不嘛，不嘛。姑姑那么漂亮，不是鬼，不是鬼。她能用的，我要给姑姑烧真钱嘛……”

李红：“好，好，烧真钱，烧真钱。乖女儿呀，看见你对姑姑这样有孝心，娘高兴，你爸爸也会很高兴啊。”

白莲站在窗前眼泪长流，堂屋内李红母女的那一幕，使她再也不能自持。她禁不住呜呜哭出声来。

李红听见哭声一惊，以为是哪个女人受了欺负来找章明传告状，拉开门：“谁呀？老章还在镇上，有事明天再找他吧。”

白莲踉跄进屋：“李红姐，是，是我。”

李红：“你，你是……”

小敏：“嘿！白莲姑姑，是白莲姑姑！”

李红惊恐地：“不，不，不是白莲，不是白莲！”

白莲：“李红姐，我、我是白莲，我是白莲啊。我是，我来请你，请你跟我去……”

在人鬼际会的中元节，白莲突然出现，李红完全把她当成了鬼魂。她又迷糊，又清醒，拉着小敏惊恐地后退着。

小敏：“妈妈，你怎么啦？”

李红：“鬼！鬼！她是鬼……”

李红退至屋角，扑通一声跪下：“白、白、白莲，我、我没对不起你哟，饶了我吧。我不跟你去，小敏还小，我不跟你去。哪个害你，你去找哪个吧……”

白莲：“李红姐，我，我没有死，我不是鬼，不是鬼啊！”

李红：“你死了，你死了，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多给你泼水饭，烧，烧纸。”

白莲：“李红姐，你、你……唉，小敏，来，来，姑姑的乖侄女儿……”说着，欲上前去拉小敏。

李红霍地站起，护住小敏，疯狂地嚷道：“死鬼！不准害我小敏，我跟你、跟你拼了，拼了！”说着，一手撑墙，一手挥起挟杖，朝白莲当头打去。

“嘭”的一声，白莲捂头，“啊！”身子一歪，栽倒在地。

小敏急去拉白莲，哭喊着：“姑姑，姑姑……”

李红仍然迷狂地：“我跟你拼了，拼了！”朝白莲挥起挟杖，碍着小敏的身子护着白莲，挟杖打不下去。

小敏哭喊着：“妈妈，姑姑出血了，姑姑出血了！”

李红半惊半迷地：“血？！鬼没有血，鬼没有血呀！”

泡泡糖应酬了一阵乡亲们，实在放心不下，便匆匆朝章明传家走来。在院子外碰上了章明传等三人，却不见白莲，顿时急了：“李公安，董事长呢？”

李正齐：“她一个人先去请李红去了！”

泡泡糖顿时来了火：“李公安，你糊涂啊，三爷，你也老糊涂了吗？你们不是说和董事长一起来请他们两口子嘛？怎么让董事长一个人往这儿走啊？”

李正齐：“出门后才想起章明传还没回家，担心他听了这消息受不了，叫白莲等着，我们先去劝劝他，谁知白莲……”

章明传一直不相信，到了家门口，都还以为大家在跟他演戏开玩笑：“你们别骗我了，都十多年了，还来跟我开这种伤心玩笑。”

泡泡糖：“谁有闲工夫跟你开玩笑？”

这时已经听到屋里传出小敏不断的哭喊，众人不由得一口气跑进了堂屋。

堂屋内，李红仍呆呆地举着挟杖，喃喃地：“鬼也有血呀？鬼也有血呀？”

泡泡糖见状急忙奔向白莲，俯下身去抱住白莲，急切地呼喊：“董事长，董事长，白莲姐！你，你怎么啦？”

章明传亦急忙奔向白莲俯身细看：“啊，白莲！白莲，真是白莲啦！”

李正齐：“这下该相信了吧。”

章明传：“天啦，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蹲下身去呼喊着：“白莲，白莲……”

泡泡糖按着白莲的人中：“别喊了，董事长满头是血，昏过去了。”

章明传：“啊，血！”

李正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熊三爷：“李红，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红呆呆地张大着嘴巴。

小敏：“妈妈说姑姑是鬼，打、打姑姑了。”

熊三爷：“混账，简直混账！”

李正齐：“快，快送医院嘛！”

章明传仍木然地坐在地上。

熊三爷抱起白莲，向门外走去。

泡泡糖护着白莲，咬牙切齿地：“李红，疯婆娘，董事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跟你拼命！”说着跟着熊三爷走出门去。

李正齐见章明传失神的样子，住脚回头：“老章，你怎么啦？”

章明传呆坐着，良久，突然爆发地：“白莲！”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着冲出门去。

李正齐：“老章，老章！”也跟着冲出门去。

李红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地放下挟杖。

小敏懂事地把凳子端到李红身边：“妈妈，你坐下吧。”扶李红坐下。

李红呆坐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手臂上狠咬了一口。手臂冒着血珠，她不能不接受眼前的现实，惊喊道：“不是梦，不是梦，天啦，这不是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