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
一
天暗下来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暴雨终归要下一场的,天气本来也太闷了。但是大家担心的是他们的主客姚亚德,为什么这时候还没来?不要等下被暴雨阻在什么地方。
这是李处长的家。大家都在客厅里谈话,等待着最后最重要的客人,茶房进来问,现在要不要就开饭,李处长摆摆手说:
“别忙,主客还没来。”
大家也都看着天色怀疑地问:
“姚主秘今天怎么啦,像一座钟那么准确的人,竟也有走慢了的一天。”
他们习惯称姚亚德作姚主秘,因为他是这机构的主任秘书,不,他曾经是主任秘书,现在却调到保管委员会做主任委员去了。是个闲差事。大家都说好好先生姚亚德是到保管委员会被冷藏起来了,因为他是在前年换局长时刚刚调开的,错觉的谣言就随之而起了。其实他和新局长是同学,而且把他调开也是在新局长到任前三个月的事,和这件事本是毫不相干的。不过,当时人们对于他忽然请调,感到很突然就是了。
雷声近了,像是从宇宙的那一边滚滚而来,到了这边所发出的声音,好像愤怒得要把这边的天空劈开来。跟着,雨就从那劈裂开的天空倾落下来,姚亚德也在大雨中进了门。
姚亚德向在座的人道歉。他是昨天从台中来的,他离开台北有一年多了,老同事中多半一直就没有再见到过他,所以都趋向前来,和他热情地握手。他们发现他瘦了些,老了些,但人之常情是不便说的,所以大家反而笑着说:
“姚主秘,你还是那样,没有变。”
“没有变?”姚亚德和善地笑了,摸摸自己的嘴巴,“人总是要变的。”
“喏,”姚亚德又指着站在面前曾是他部下里最年轻的一个说:“巴文,一年不见,结婚了,骚胡子也留起来了!”
巴文笑了,虽然蓄了两撇克拉克盖柏尔式的小胡子,但仍掩饰不住他的青春气息,留胡子倒像是一种小孩子淘气的行为。在姚亚德没有离开台北前,巴文还没有结婚,他们是同住在一个单身宿舍里的。他很喜欢巴文,常常和他闲谈、下棋、散步。巴文是北方人,他不说“闲谈”或“聊天”,总是用那北方人可爱的粗犷口气说:
“找咱们主秘聊大天儿去!”
在姚亚德没有来以前,李处长就跟大家闲谈说,姚亚德比一年前在台北似乎精神差一些,想想看,精神怎么能不差呢?得到太太死在大陆上的确实消息,唯一的女儿才十五岁,不知下落。不过现在可好了,女儿已经有了消息,而且可以到台湾来团聚,这是一件事;另外一件事是李处长太太正要给姚亚德介绍一位女朋友,说不定可以成功,因为一直不肯答应再结婚的姚亚德,已经被李处长太太说服了,这是李氏夫妇引为得意的事。而且说,姚亚德此番北上,说是为了保管委员会公出,那才瞎扯呢!相亲才是正事。
听了李处长的话,人人的脑子里就浮现了对于姚亚德想法不同的影像,他们想,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下——太太死在大陆的打击和即可能再结婚的兴趣,到底使姚亚德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当他们发现走进来的姚主秘确是老了些、瘦了些,也就只好说他“没有变”了!但是姚亚德却一定要说“人总是要变的”。
这时李太太也从内室出来了,姚亚德和李太太的哥哥是要好的同学,所以,他和李太太有时也开玩笑的:
“呀!越来越年轻了!”
李太太很爱听,但是她也回敬了一句:
“你当然要奉承我呀,因为……”她转过脸问大家,“你们知道不知道我要给你们主秘大人介绍女朋友?”
姚亚德倒不好意思起来了,他连连地说:
“别在小弟弟们的面前随便讲啊!”他又对大家说,“真正没有变的是李太太,她总是使人想到她念中学时的那个样子。”
这样打岔过去了,李处长也在餐厅那边请他们入席。
酒席是够丰富的,台北的馆子也有风气,今年是湖南馆子正当时,大盘大碗大筷子,大气派,一桌席的价钱也大有可观。但是他们知道姚亚德没有什么嗜好,规规矩矩的君子,只是喜欢吃吃馆子喝点酒,还有一壶好茶。今天是叫的天长楼的菜,最当时的湖南菜里最当时的馆子。
姚亚德的情绪好像不坏,大家的酒量和食欲也都很好,尽管外面是倾盆大雨,餐厅里还是蛮热闹的,姚亚德喝了酒,话题也多些,端起酒杯,他感慨地说,四川的茅台,北平的莲花白,就不必谈了,在眼前,倒不如研究公卖局的绍兴酒或者黑啤酒。他的脸稍稍地红了,散发着光,看起来比初进门时好多了,好像又恢复到一年多以前住在单身宿舍时的样子。
在一般年轻职员的心目中,姚亚德是一个最平易近人的上司,他有兄长般的和善,又能和青年人谈他们所喜欢的话题,这也许是和他在台湾一直独身而且又和一群年轻小伙子同住单身宿舍的关系吧!他虽然打不动篮球了,但是乒乓球或羽毛球却也能玩玩,不像其他年长的上司,家和官阶像一条沟渠,隔离开上司和部属。
在这一点上,巴文的感觉尤其深,他敬姚亚德的酒,望着对面这位老上司兼兄长,不由得发了一下愣,脑子里忽然想到一件不该想的事情上去了:黄昏的散步,巷口外的小女孩,姚亚德的呓语,……但很快的,巴文摇晃了一下自己的头,是要把所想的事从脑子里甩掉。他再举起杯子来敬李处长。
李处长放下了酒杯,忽然看看房顶说:
“亚德,你记得这房子原来的样子吗?”
姚亚德抬起头四处望望,感慨地说:“在所有的变化中,它的变化恐怕是最大的了!”
“你看这间屋子原来是……”李处长要姚亚德回答。
“它——它好像也是我们那时的会客室,不是吗?”姚亚德索性从酒席中站起身来,这时大家都已经吃好了,退到客厅里来。顺便的,李处长领着姚亚德和巴文等人到各房间看看,因为他们都曾经在这栋房子里居住,那时这里是单身宿舍,单身的陆续结了婚搬出去,姚亚德又调到台中去,单身宿舍冷落了,后来便大事修建一番,改成李处长的公馆。
这时雨已经停了,远处的天空有一道虹,院中花草上的雨珠还在滴落,铺了水泥小径的两旁是草坪,被雨水洗过了,真青,真绿。他们都陆续地走向院子里来看天上的虹,看草上的水。不再闷热了,喝了酒的男人们也需要散发散发酒气。
李处长指着草坪右面的房间对姚亚德说:
“亚德,你的房间,你猜我现在做什么?”
“做堆房。”姚亚德随便地说,因为那不是最好的房间,当初他只是喜欢它坐落在右角上,可以和那些小伙子们离得远些,免得那些年轻人的高谈阔论影响他读书时的安静。
“哪里,”李处长也有一股孩子气,“那是我自己的小房间,连太太都不许进去。”后一句是用手捂着嘴小声说的。
“你在里面干什么呀?”姚亚德也仿佛含着坏笑地问。
“光膀子、抽雪茄、看书、写他妈的报告,都在你那小屋子里。亚德,我现在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就喜欢这么一间小屋子,敢情是真有意思!它的位置是隐藏的,使我受不到‘家’的骚扰。”李处长也是北方人,粗声大气和巴文是一类型的,他虽然居留国外多年,但还是喜欢说两句带脏字眼儿的中国话。
“家的骚扰?!”姚亚德听了,微微地笑了,提到家,他有一点感触,一个不相干的联想,在他脑海里晃了一下。
“家庭中的单身汉房间!”李处长又注释了一句。
“那房间的确不错。”姚亚德走向他的旧居去。窗子已经换了草绿色的尼龙网,他想说,坐在窗旁的藤躺椅上,看窗外相思树叶的摇摆是一件高兴的事,但是他发现窗前的那棵小相思树没有了,铺上了草坪,靠窗两边的墙下种植了美人蕉,淡雅的情调没有了,换上了浓装。他知道美人蕉是繁生的,它能在不久的时间,就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墙边。但他还是对现在的主人说了:
“还有几只会叫的壁虎,不知道每天陪着你不?”
“这倒没注意。”
姚亚德心想,你毕竟还是没尝过寂寞的生活,所以你不懂得观察壁虎的心情。年轻的一群回到客厅去了,他们在准备打桥牌,巴文要姚亚德加入,说还是和他老搭档,但是姚亚德拒绝了。他毕竟不是一年前的他了,他说得并不错,人总是会变的,看,他竟变得对桥牌毫不关心了。
看年轻的一群上了阵,他也向主人告辞,李处长夫妇还要留他多坐一坐,不打桥牌,看一看也可以的呀!但是他推说还要去看几位朋友,并且向李太太笑笑说:
“明天不是还要见面吗?”
明天,是指李太太介绍小姐跟他见面的日子。李太太一听也就放了他,并且嘱咐他明天要早到,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
走到玄关的地方,他坐下来穿鞋,看见下面横七竖八摆着几双年轻人的皮鞋,他在其中找出了自己的,听见李太太的嘱咐,他呆了一下,好像那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向其中一个青年人说的。“等小姐”,对于他是怎样陌生的一件事啊!如果这是对他说的,他希望屋里的年轻人都没有听见,难为情极了!
未来的安排,也不知道会到什么地步?对于李氏夫妇的热心,他是由衷地感激,这总表示人们是这样关心他。但他对于介绍小姐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兴趣呢?他问自己。自从李太太提议以来,他一直认为那是一件不顶真实的事情,直到现在,听了李太太的嘱咐,他才意识到这确不是开玩笑的事了,因为“要等小姐,不要被小姐等”说明了它的重要。
他穿好皮鞋,轻跺了跺脚,这是毛病,一方面是要使脚摆正在鞋里面,一方面也是有跺去尘土的意思。然后他仰起脸来对李太太笑说:
“遵命!”
他知道太太们给男人做媒的脾气,她们比要找太太的人还热心,还急切,势在必成的心理很重。为了做媒,闹得不欢的事情也很多,这也许是中国特有的情形,男女社交的生活一直不能明朗起来,所以还残存着“做媒”的习惯,半新不旧的方式,常常就弄得尴尬和矛盾。希望李太太不要对他太急切了,失望的结果,是难免的啊!
他也曾想过,到底他是不是很想结婚成家?想的,一年以前就对家庭生活起了莫名的热望,才开始设法和香港的亲戚联络,千方百计地在大陆探寻妻女的下落。他的良心很受谴责,如果不是为了心心这小女孩,以及心心的妈妈,他也许到现在还不知道妻的死,和女儿秋美的现状。
啊!心心!心心的妈妈!姚亚德的眼前浮现了这小母女俩的身影,妈妈抱着心心,心心左手的食指含在嘴里,右手在向他招摆,然后妈妈扳过心心的小脸,向她的小嘴亲吻着,栀子花的香味从巷子的那一头传过来,香极了,心心的小嘴巴香极了,妈妈的亲吻香极了,他的心头也有一缕游丝在浮动,使他因了这一幅动人的图画而产生了一种错觉,脚步常常随着他的错觉走向巷子的那头去。
是啊!现在他的脚步竟又下意识地走向这条巷子来了。刚才在李处长家,他为什么要早早告辞出来?他并没有像对主人所说的理由,要去看几个朋友,他并没有看朋友的习惯,只有散步的习惯。也许刚才饭后在庭院里看景色,使他在无意中恢复到一年多以前在台北的习惯,饭后在院子里走动走动,然后就走出了单身宿舍的大门,在凉爽的黄昏里,随便走走,但他最后终于选择了向右面的小巷穿出去,再转到大街上,从左面的巷子向回走,原因是巷子头上的一家,有个名叫心心的小女孩,引起了他的兴趣。
二
第一次看见心心,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姚亚德照例在单身宿舍吃晚饭。公家的饭是五点半就摆上桌的,几乎是在离开办公室乘交通车一回到宿舍,脱下汗湿的衣服,还来不及洗一把脸,就该吃晚饭了。
晚饭后离睡觉还早得很呢!小伙子们一个个都打扮齐整地出去了,看电影或者和女朋友约会。姚亚德常常想,年轻人虽然常常把不满现实挂在嘴边,可是实际的生活却也过得蛮起劲的。
姚亚德是个生活极有规律的人,他吃完饭先回到自己屋里来,男工已经给他打好了洗脸水。他洗脸还一直保持着一种自己的方式,就是把肥皂抹在手掌上,然后再把脸埋在手掌里,稀里呼噜地大洗一阵。这种方式还是小时候学从北方来的马车夫赵头儿的样子,当时是小孩子淘气好玩,谁知就成了一生的生活习惯呢!
他换了衣服,屋里点好一盘蚊香。然后走出来,把门倒关上,手里拿着一本要看的书,这一下子就要等到几乎三小时以后才进屋了。
整栋宿舍的单身汉差不多都走空了,恐怕连唱山西梆子的厨子老刘都没影儿了呢!他知道只有男工老陈是不会出去的,因为老陈和他一样,年纪比较大一些,不太喜欢动。常常是这样,他在自己屋外相思树旁的躺椅上看书,喝热茶,老陈呢,就在这院子的另一个角落呆坐着。他不识字,没法子看书,只有窸窸窣窣地修理着椅子呀,缝补着自己的衣服呀!老陈是个沉默不太和先生们讲闲话的人,只有他的乡亲来看他时,才有些话说。亚德希望常常有乡亲来找老陈才好,他觉得老陈太寂寞了,是一个老好人,从不埋怨目前的生活,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这是不可能的事,一个从来没有离开家乡而且已经有了家室的人,不得不弃家离乡,到从来也不知道的这个海岛来独自生活着,日子长了,能不寂寞吗?何况老陈又是一个那样内向的人。亚德之所以希望老陈的乡亲常常来找他,也是基于一种同样是家在大陆的同情心。
姚亚德习惯地把自己投进藤躺椅上,扭了扭身子,安排好一个最合适的姿势,然后拿起书来。在眼睛还没有接触到书本上的文字之前的这一刹那,是亚德感官中最快乐的,因为马上就可以享受到他喜爱的作家的作品了。老陈是不是会有怀乡病,刚才饭桌上那些不合口味的饭菜,今天办公室中风传的那些变动,统统抛到脑后去了。他要感谢祖父和父亲在他幼年时督促他读书的好习惯,像宿舍这些自小就流浪的青年,就可惜没有机会得到他们父亲那一代读书人的传统习惯,时间在桥牌和泡女朋友里,不知浪费了多少!结果是女朋友交了一打也捞不上一个太太。亚德今天的思维有些游离,拿起书来,脑子里不由得联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上去了。他赶紧把书本打开。
昨天他在这本书上折了一个痕迹,喏,就是这里;他再接着读下去,作者在讲“罪”…………在做人的一方面,正有许多罪常是难以发觉。我自己是个糊涂人,未曾知道做丈夫的道理,就有了妻子,未曾研究过儿童,就有了孩子。施朴克医生说过,不要对小孩子说“不许弄”,最好把危险的东西移开,或者哄开小孩。我看到那句的时候,我的大孩子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我现在发现他对弟弟妹妹过分严厉,就不免责备自己,知道这全是我对他说“不许”说得太多的结果。……
我结婚已经二十年,到现在还不知道给妻子买化妆品等,我的妻子又忙,又一心照应孩子,所以有时要出外应酬,不是鞋子没有,就是少了大衣。我原不是个从来不给她买衣料的,可是买过一两次贵的回来,给她怪了几天,知道我做这件事不中用,所以就不买了。最近有一位朋友告诉我,即使挨骂,也要买,因为太太虽然骂,心里还是喜欢的。这时我才如梦初觉,已经错了将近二十年了。……姚亚德看到这里,不由得合上了书,放在膝头上,仰起脸来呆呆地望着对面人家那株耸入高空在摇摆的椰子树,他的脑子不能集中在书上,而在想着什么,想得太远了;他忽然想起为什么自从1950年或者1951年吧,他寄去一封信以后,就不再接到淑贞的来信了呢?从此音讯断绝,已经七八年过去了。算一算吧,他是1939年和淑贞在上海结婚的,婚后不久他就把淑贞送回娘家,自己跑到抗战的内地去,在昆明一住就是五年。胜利前夕回到家园,是安排地下工作,把淑贞接到上海。转过年来胜利了,淑贞也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秋美。但是谁想到宁静的日子没有过几年,他就又匆匆离开上海到台湾来呢!算起来,和淑贞结婚也差不多二十年了,但是团聚的日子连四分之一的五年都没有!他有罪吗?像这位作者所说的?人家连买件衣服的事,都深具内疚,觉得对不起太太,他呢?他应该怎么说呢?
亚德觉得今天自己很特别,为什么总想些难得想到的事,而且给自己不断地加些罪。也许是昨夜没有睡好,帐子里有一个蚊子都不行,还有昨夜年轻的一群不知犯了什么毛病,桥牌打到一点钟还不睡,木拖板在榻榻米改装的地板上拖来拖去,都是使他不能安眠的原因。睡眠不足,精神就不济,他毕竟不能和那些小伙子比。
今夜要好好地补足了觉,提早出去散步吧。他站起来,把书本扔在躺椅上,便漫步走出宿舍。
老陈正在门口乘凉,果然他的老乡又来了两个,蹲在墙角和老陈谈着。姚亚德看见觉得很安心,他一直是愿意有人来找老陈的。他又想,也许他的同情是多余的,只是给自己心理上不安的一个掩饰罢了!
有一阵微风吹过来,香香的;他嗅了嗅鼻子,闻闻,真香,是栀子花。这里有栀子花吗?他向左右人家的墙头找,六片花瓣排成回旋状,白色的花朵带着黄晕,李笠翁《闲情偶寄》说所以喜欢它,是因为它仿佛玉兰,“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如能出檐,即以之权当玉兰,而补三春恨事,谁曰不可!”亚德对于李笠翁的说法,却不以为然呢!栀子花的香气和玉兰并不同,玉兰花闻久了是臭的,栀子却不。
亚德一边闻着想着找栀子花,便不由得脚步向右面走下去,这和他每天到街上散步的习惯不同了,他每天是因为宿舍里太单调,想要到大街上走走,可以使他的心胸开阔一下,容纳一些世间众生相,以供他无事时谈话或者闲想的资料。但是今天他竟走入右面的小巷中追寻偶然闻到的栀子花香来了。小巷中果然有一个人家的栀子花树探出墙头来,谁说栀子花树小不能出檐呢?这种在台湾的日式木屋,低檐矮垣,决不是李笠翁时代所指的那么高了。这条小巷,他难得走过,不知道前面出口通到哪里?应当和他每天走的路不至背道而行吧?他还预备在街上转角那家水果摊买个木瓜回去。
亚德在有栀子花的人家墙外,慢慢地走着,为的是多闻一会儿花的味道。这时他看见前面离巷口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娇小身材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女孩,背向着他,孩子的面孔却正对着他,小手指头含在嘴里,不懂得认生,另一只手竟向亚德招手哪!亚德笑了,他觉得很有趣,不由得脚步加快了些。小女人扳过小孩子的脸,红嘴唇吻向小女孩的嘴巴,并且紧紧地抱着孩子的颈。那个印在小女孩脸上的亲吻,比栀子的花味还香,亚德看呆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黄昏的色彩是浓郁的,也许是这浓而暗的光晕,笼罩在这女人和小孩的周遭,衬托得那么不平凡,亚德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这目标,已经不知不觉地走到她们的面前了。
小女孩也就是刚会走路说话吧,他不知道这样大的小孩该算是几岁。小孩子在女人的怀中又直挺起来,直瞪着亚德,并且再一次地向他笑着。亚德觉得太有趣了,也向小女孩点点头笑笑,完全出自内心喜悦的笑,是报答小女孩在这刹那间所给予他的愉快。
他不知道小女人是这小孩的什么人,应该是母亲,才有那样挚爱的亲吻。亚德走出了巷子,走到了大街,脑子里还印着小女孩有趣的笑容。他在街角买了木瓜,不像每次那样讲价钱,挑毛病。买了木瓜,他很想依刚才的原路回来,但是觉得不太好意思,如果那小母女俩还在巷子里呢?如果小女孩又向他笑了呢?他该不该停下来,送给向他笑的小朋友这个木瓜?如果是那样的话,又算怎么回事,想了想,他的脚步改向左面走了,按照他往日的路程,避开了那条小巷。
回到宿舍,大门已经关上了,安分守己的老陈一定又会在院子里呆坐着,为什么他的乡亲们不肯和他多聊一会儿呢?他很怕看老陈寂寞的样子。回自己的房子去,一定要经过正房中间的客厅,那是公共休息和吃饭的地方,再穿过廊子,却听见哪间屋子有声音,原来是来自巴文的房间。收音机开着,在教英语会话。巴文却坐在书桌前写什么。亚德在巴文的窗口停了一下,举着木瓜说:
“要出国啦?这么用功。学完了会话来吃木瓜。”
巴文大概没料到有人停在他的窗前,所以连忙把手中的纸盖住了,抬头看见是亚德,难为情地笑了笑,点点头。
亚德也没想到巴文写的东西是不公开的,所以赶忙抱歉地笑笑向前走去,通过廊子,下到院子里,回到自己屋前的小天地来。
过了一会儿,巴文来了。刚才在屋子里,明明看见他是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的,这时却加了长裤和线衣,亚德不由得指着巴文的身上说:
“何必呢,大热天还是脱掉吧!”
亚德知道巴文是因为在上司的面前,不便太放肆,其实有什么关系,这个年头儿,这个热地方,也没那些礼貌的讲究了。也许巴文还不太明了他的脾气,以为上司平常在家里也是整整齐齐的装束,便不好打赤膊,但他们哪里知道他自小在旧式大家庭的生活下,是比较拘谨的,成了习惯也就没有办法了,但他并不要别人尤其是属员向他看齐,那是用不着的。
和巴文吃着木瓜,闲谈着,话题扯到英语会话上去,他问巴文准备得如何了,因为他听说巴文要留学去的。巴文耸肩笑了笑,显露着年轻人的纯真。
“您说是留学好,还是结婚好?”巴文摇着腿问亚德。
“哦——”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倒把亚德问住了。
亚德还来不及回答呢,第二个问题又来了:
“您说是结了婚走好,还是回来再结婚?”
“哦——”亚德又是答不出了。
是的,巴文有个女朋友,同事向巴文开玩笑他听说过,但不详细;也知道巴文有出国的意思,没想到成家和立业齐集于一身,于是他说: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成家立业,可见得是先成家再立业,还是先结婚吧!”
“先成家再立业,您讲的是我爷爷那年头儿的美事儿啦!”巴文喊着说,“我爸爸倒是轮到了,娶了我妈,交给我奶奶,他就到日本留学去了。他不用操心我大哥生下来奶够不够吃,要不要兼个差赚钱买奶粉什么的!那是大家庭制度下唯一值得我们这一代向往而不可得的事了!”
巴文摇着头遗憾的样子说了这么一大套。亚德听了,想想果然不错,先成家后立业早已不合今天的潮流,想想他自己吧!二十年来两次战争,使他的家庭破毁而离散,他怎么又劝人家什么先成家后立业哪!婚姻之事是一天天地困难了,前途和家庭,几乎不是可以同时兼得的。
“那么依你的意思呢?先留学?”亚德笑笑问。
“那——小姐飞了呢?”巴文做出一个很滑稽的样子,亚德不由得哈哈大笑了,这年轻人是朗爽的,善于解嘲,但是笑声的后面却隐藏着这一代青年的困难,要有多大的体魄,才能在这竞争生存的社会,独立地把两者都克服呢!
“所以嘛!伏尔泰借着某篇作品曾说过这几句话,我愿意供你参考,他说:‘我看尽了世界所有珍奇美丽的东西以后,觉得只有家庭最好。我娶了一个妻子,虽然不久我便怀疑她的贞洁,但我还是觉得,这种生活比其他的都要快乐。’另一个哲学家,厌世主义的叔本华,他的一生所以不幸,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拒绝了正常的生活——女人、婚姻和小孩。”亚德这样劝解巴文,实在他自己也同意这种看法。
亚德和这个年轻人谈得很投机,他发现巴文是一个活泼而快乐的青年,正在攀登人生的山坡,要给他勇气,不要使他气馁。
巴文很注意听亚德说话,并且抿着嘴点头,颇以为然的样子。
“我就是在写信征求她的意思。”巴文向亚德吐露心事,“说实在的,我是出生在北方的大家庭,因此还存在着浓厚的家庭观念,就是您说的,成家的意念在目前似乎胜过一切。”
巴文说到这儿,停住了,心中若有所思,呆呆地望着地上一只金绿色的甲虫,他捏起它来看了看,又把它放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蝉声停止了,老陈来送睡前最后一次的开水,并且把饭厅的灯打开。亚德该进屋了,因为他必须打开紧闭的门窗,蚊子已经全部熏死在屋里了,却要把蚊香的气味放出去。而且他还要放下蚊帐,整理一下明天要给老太婆洗的衣袜。衣服上失落的扣子,记得是放在空的蓝墨水纸盒里,许多年来,这一切家务琐事,都要他自己细心地处理,他惯了,但是近来却也懒散多了。他希望明天老太婆来时最好把熨好的衣服放进壁橱,不要随便扔在椅子上,他不是一直准许那可靠的老太婆处理他的衣物吗?难道她近来也懒散了?这总是女人家的事呀!
他猛一捻开灯,爬在书桌窗前玻璃上的两只壁虎跑开了,他打开窗,立刻一阵微风从铁纱窗吹进来,桌灯旁有几只垂死的蚊虫。
抹去桌上蚊虫的时候,他又想起巷子里小女孩被亲吻时的那幅美丽的画。为什么这么一个到处可以看见的小女孩,会使他今晚不断地想起呢?他猛地想起来了,啊,她不是正和自己初离开淑贞母女俩时的秋美差不多大吗?
十年了,秋美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他想象不出自己的大女儿大到什么程度,该是什么样子,在他的印象中,秋美还是个刚会走路说话的小女儿,就像小巷口的小女孩一样。
淑贞呢?他倒头在蚊帐里,今天好热,席是温热的,他把床头的灯关闭了,在无边的黑暗中,他轻唤着他的小妻子的名字。
三
晚饭吃得并不舒服。大概师傅老刘又在闹情绪了。豆腐干烧茄子,牛肉片炒不去皮的毛豆,巴文一摔筷子,却没敢大声喊,只咬着牙轻轻地说:“这是哪国的菜嘛?”
有人搭腔了,开玩笑的语气:“这是照国宴的菜单烧的,别不知足!”
又有人说:“是在这儿,我没脾气了,放在十年前我在学校的大食堂里,早连桌子都踢翻了。”
巴文只吃了一碗饭,剩下的半袋空肚子,照例是等着过来的馄饨挑子再找补,但是他很不甘心地拍拍肚子说:
“还是结婚吧,”他又向着亚德,“姚主秘,昨儿个还是您说得对,先成家后立业,妈的,连饭都吃不好,还谈什么立业哪!”
亚德的火气毕竟小些,他躺在藤椅上,扇着扇子,微微地笑,这又能怪谁呢?他心里想,怪老刘吗?他又不是厨子出身,在山西他的老家,他也是地主之子哪!看,他毫不在乎地去收盘碗啦,他也许知道先生们吃得不高兴了,但是他也有倔强的个性,好像故意的,他竟以快乐的声调唱起梆子腔来了:
“天子重英豪,文章啊啊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嗯——唯有那读书的高啊——啊——啊——”
拉着长长尾音地来一句,很有威胁整栋宿舍的意味。生着气的巴文不由得笑了,问老刘:
“这是哪一出呀?大师傅。”
“秦凤云的三娘教子。小时候我们家的话匣子,唱片也多着哪!”
“再来一段,嗓子不错。”
受了夸赞的老刘,嘿嘿一笑,晚饭不愉快的空气,这样一来,总算缓和些了。
但是亚德这时的心情却很不安,他刚才把晚报从饭厅里找到,在触目惊心的一个标题“独身老科长投环”下,竟发现死者是他所认识的一位朋友,虽然只是没有来往的泛泛之交,但他却也知道一些死者的为人。为什么自杀呢?新闻里说,他在自杀前,像往日一样的安详,并没有看出他要自杀的迹象来。他近来的身体虽然有些不好,但是并没有痛苦到要命的程度。他和人没有仇恨,工作也没有什么不顺心,他并不穷,死后在箱子里还存着两百多美金。他的生活也还过得去,从窗口上摆着吃剩下的半个苹果可以证明。他从不涉足花丛,也没有恋爱的纠纷,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新闻的最后说,他有妻儿留在大陆,他是独身在台。……
亚德看到这儿,很不舒适地站起来,这是今天晚报的头条新闻,刚才在饭桌上,年轻的一群,并没有谈起,他们怎么会关心到这样一个人的自杀呢!报上天天有自杀杀人的,算不得什么。而那些记者呢,说这自杀是个谜,他应当没有理由自杀。但是在不安的情绪中,亚德似乎可以触及那自杀者的胸怀了,他着重在那条新闻中最不重要的一句话:死者妻儿留在大陆,只身在台。
这时不知哪一个拾起亚德扔下的晚报来看,似乎也在注目这大字标题的新闻,看后感慨地说:
“有人拼了命地求生存,有人却无缘无故地找死,我要有两百美金,还得多活两天,乐一乐!”
亚德听了很不顺耳,懒得搭腔,穿上香港衫向外走去,巴文问:
“您出去?”
“走走。”他漫不经心地回答。
“出了门,栀子花的香气引诱着他又走向右面去,好像那是一个新开辟的路线,新奇而有趣。但是这时淑贞的影像又来到他的眼前。昨夜,他曾想过半夜,他觉得对不起淑贞。
也许他是一个冷漠的人,因为和淑贞相聚的日子不多,就不太有情感了?好像她是一个站在老远的远亲似的。但是昨夜淑贞为什么出现在他的迷梦中呢?只是因为老太婆不把他的衣物整理好,并且懒得去缝补那个失去的纽扣,他就不由得想起了淑贞吧!他对得起淑贞吗?
又来到巷口了,在绿色的门前,他再度看见昨天黄昏的小女孩。坐在竹车里,哭泣着,屁股一跳一跳地颠起来,脸上涂了泪和饭米粒。旁边该是个女工,年纪小,不太会哄孩子,只见她端着碗和匙,是在喂小女孩,又一边安慰着:“心心,不要哭,妈妈要买糖糖回来呀!”
亚德不由得走到跟前去,开心地问:“为什么哭呀!小妹妹?”
路人关心小孩子是常有的事,小女工回答亚德说:
“看见妈妈出去,所以哭。”小女工说着,拿着汤匙的手,指向前面。
“哦!”亚德漫应着,抬眼向前望去,小小的母亲果然和一个男人走着。
“她妈妈和爸爸看电影去了。”小女工很多话。
“哦!”亚德又漫应着,眼睛还望着远处,那小小的母亲挽着她丈夫的手臂,亲热的,好像完全不顾小女儿的哭泣,两个人连头也不回,远去了。
“不要哭嘛!”亚德抚摸着小女孩的柔软的黄头发,“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果然不哭了,愣着眼看亚德。
“叫心心。”小女工回答。
“心心,好听的名字,心心。”心心竟挂着眼泪向他笑了。小女工也笑了,他也笑了。
他很高兴,好像完成了一件好事,哄一个爱哭泣的小女孩使她不哭,并不是顶简单的事,他记得淑贞半夜抱秋美在地上来回走着,冬夜寒冷,淑贞起床披着他的大氅,小棉被裹着那个爱哭泣的秋美,不知道是不是太冷了,秋美不停地哭。他曾不高兴地对淑贞说:“怎么回事,我明天还要上班。”他确实很不耐烦那个哭声,但是现在他却在哄着这个叫心心的小女孩。也许他那时太年轻了,完全不懂得体贴,更不晓得疼爱女儿。就像前面走去的那一对父母一样吧?!
“等会儿我给你买糖糖啊,心心!”他一边用手势比着远处,一边走去,心心好像又怀疑又高兴地直瞪着他。
到大街上去,他果然守信用地买了几根棒棒糖。在西洋画报上,他常看见外国小孩吃棒棒糖的画片,大概这种糖果确是对于孩子极有兴趣,但是他很少看见中国孩子吃它。他买的还是洋货,两块钱一根呢!
他很热心地从大街上转回巷子来。但不知心心还在不在门前?如果不在的话,这几根糖,他岂不要带回宿舍去给那些大孩子们吃了?
还好,远远的他就看见那辆小竹车在摇动了,小女工来回推着车。他微笑地走到跟前,举起手中的纸包,递给心心,并且打开拿出一根举起来。心心好高兴,喊着:“糖!糖!”小女工却把一整包仍递还给亚德:
“还不谢谢伯伯,心心!”她又向亚德,“一根就够了,她妈妈不许心心多吃糖的。”
“啊?”但他怎好意思再收回来,推着说,“那么就送给你吃吧!”
“啊!怎么可以,不要啦!”小女工又尽职又有教养,一定不要,亚德倒很受感动,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女工。为了尊重小女工,他就把纸包接过来,和心心道别“再见”回宿舍了。
他是含着笑意走回宿舍的。年轻的人,今天例外的没有全部出去,几个留在院子里聊天呢!亚德进来把糖包递给巴文说:“吃糖,吃糖。”
巴文有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来,见是棒棒糖,笑了,大概觉得主任秘书凭空请吃小孩子的棒棒糖很奇怪,看了亚德一眼,分给每人一根,并且说:
“姚主秘请吃糖,”又向着亚德开玩笑,“姚主秘,您请吃糖啦!是不是要恭喜啦!”
“笑话,是买给巷口上的孩子的,多买了几根给你们大孩子吃呀!”
大家举着棒棒糖,放在嘴边伸出舌头舐着,像孩子们一样吃法。最后一根留给亚德他却不要,他不大喜欢吃甜的。年龄也许有关系吧,他心想,为什么他们都舐得那么津津有味?
第二天、第三天,许多天下去,他都习惯走这条新开辟的路径了。心心常常在那个时候被带到门口玩,都是女工领着。亚德每天都要逗一逗心心,问两句闲话,然后满意地离开。有一天他还没到巷口,就被看见了,只听见女工向心心说:
“快看,伯伯来了。”
那语气好像是她们俩专在等亚德,而果然盼到了的意味。亚德很开心,心心等他也成了每天黄昏的生活习惯了吗?他赶紧快走两步,而心心已经扑向他了,他抱起心心说:“你有没有乖?”
心心很懂事地点点头。
“那么我就送给你玩具。”
心心听不懂,但是笑了,眼珠像龙眼核一样的黑亮,小脸蛋又细又白,他难得看见这样好皮肤的小孩,还是一向他不注意小孩子的缘故呢?他不由得也向那心心的脸上闻了闻,他知道许多讲究的父母,不许客人亲吻他们的孩子的,因为怕脏、怕传染。淑贞好像就是常常为这事去嘱咐仆妇。但是秋美的小脸蛋也有心心一样的细嫩吗?他自问着,他难得去亲吻秋美,年代远了些,一时记不起来了。
他给心心买了一个塑胶的小娃娃,心心高兴,亚德也高兴,他没想到两块钱就买来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的笑容。他忽然想起在什么书上看过说:“阳光,婴儿的笑,幸福的婚姻,是金钱买不到的,但是不用金钱反而能够得到它们。”
那一天他走到心心家门口时,门口多站了一个女人,他认得,是心心的妈妈,第一天就是看见她抱着心心在门口的。他照例远远就向心心微笑着招手,走到心心的面前时,小女工向心心的妈妈说:
“就是这位先生。”
心心的妈妈向亚德微笑点点头。亚德猜得出小女工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她曾向心心的妈妈说起,每天有一位喜欢心心的先生路过这里,也常常给心心带了糖果或玩具来。
“心心真可爱。”他摸抚着心心的嘴巴对她妈妈说。
“哪里,心心很调皮,没规矩。”妈妈客气地说。
“她一看见我就乖了,对不对,心心?”
年轻的妈妈好像不太会应酬,也像是个比较安静的女人,她只会以微笑来答复一切。
他和心心道别,向前走去,心心竟追随着他,斜斜倒倒地走了来。年轻的妈妈怕孩子摔倒赶快追上来,她的一根食指给心心握着,略侧着腰肢,姿势很美。母亲的力量真大,只要一根纤纤细指就能使孩子不至跌倒,向人生的路程走下去。他有趣地想。
但是一晃眼间,他竟不知怎么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是淑贞。也凭着母性的有力的手指,带领着秋美。不知她们母女的情形怎样了?还住在老地方吗?还是回娘家去了?她们靠什么生活啊!有不少的亲戚,但是亲戚管事么?
他近来常常想到这些。他几乎每逢看见心心,就会想到秋美,想到秋美,会无端地难过起来。但也唯有再见到心心才能排遣这思念的情绪。
差不多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了,巴文说肚子吃撑了,也要随亚德出去走走。他带巴文去见心心,他对巴文说:
“我带你去看一个小女孩,她可以帮助你消化。”
还没走到呢,巴文倒先老远地向前面不住地点头微笑着。原来是心心的妈妈在门口,巴文招呼说:
“安晴,怎么样,好吗?”
“你好。”心心的妈妈说。
“怎么样,老唐还没走?”
“走啰!走了快一个星期了。”
“这回是哪条航线?”
“要绕大半个地球。”她说完,仿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那又得几个月啦!”
“何止?是条货轮,一路卸货装货,总得大半年。”
“好,写信替我问候老唐。”
“好,谢谢。”
他们在谈话,他就逗着心心玩,巴文大概没有注意,所以他们走过去几步以后,亚德刚要说什么,巴文忽然问:
“你说的小女孩在什么地方?”
“咦!你不是刚才跟那女孩的母亲说话来着?”
“就是老唐的女儿呀,我怎么没看见?”
“就在你身边,没看见我逗她?”
巴文并不注意小孩子的事情,只是对亚德说:
“老唐是我中学的同学。”
亚德问说:“听你们说话,好像你的朋友是个海员?”
“是的,”巴文摇摇头说,“做海员的妻子真要不得,丈夫一年半载在外头是常事。”
“生活总该过得去。”
“生活!哼,”巴文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生活管什么呢?老唐是个到处留情的家伙,每个码头上都留下荒唐的行迹。是的,回家来,会带些外国胭脂粉儿的给老婆,可是住个把月,留下几个钱他又漂洋过海了。夫妻总要厮守着吧?把这么年轻漂亮的太太扔在家里,是不应当的。钱,有时并不是顶有意义的事。”
亚德寻思着巴文的话“夫妻总要厮守着吧”,那是很有道理的,他同情这位年轻而做了母亲的妻子。
亚德和巴文在街上散步一阵,话题都集中在巴文这位老同学老唐的身上。他们在路边买了一些水果,快中秋节了,在台湾也只有麻豆文旦上市了,还有木瓜,此外也就没有什么可买的。他们仍循原路经过心心的家,但门口没有人影了,小绿门紧闭着。大概秋天来了,小孩子会早些被母亲带回家的。亚德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走过去了,还侧头向小绿门看了两眼。
回到宿舍来,巴文还是跟到亚德的房间来,也是因为天气早晚凉爽些的关系吧,他们不由得放弃了在院子里谈天的习惯。
他们仍然说着老唐的故事。巴文说,老唐是个喜欢冒险的家伙,又贪赚钱,所以只要有出去一趟可以赚钱的机会,他是不放过的。他的太太安晴曾要求他休息一些时候,调回公司来坐办公桌,但是老唐不肯,夫妇俩曾经闹得很不愉快,如果说赚钱,几时又曾见有多少钱交给太太?还不是老唐随赚随花掉了。所以,巴文很同情安晴,他认为老唐没有做到保护妻儿的大丈夫的责任。一个男人能漫游天南海北,并不就算是大丈夫。他让娇妻弱儿孤守家园,而满足自己,仿佛是大英雄顶天立地的气概,实在不值得什么。
亚德听巴文这样数说着,不由得点点头,是很有几分道理的,他寻思。但是他又想起了海上渔民的生活,便对巴文说:
“我们是成年生活在陆地上的普通人,海对于人,也许不同些吧!我知道出海打鱼的渔人,在回到岸上后,就常常会把乘风破浪得来的辛苦钱,一大部分花在酗酒和赌博上,这种人性的造成,不是善恶的问题,而是生命度过极度紧张和危险后,潜意识的报复举动!”
“然而像老唐这样的,为什么他的太太劝他休息却又不肯呢?”巴文仍不以为然地问,他总以为那是一个要表现男性优越感的自私的行为。
“这叫大爷有瘾!”亚德学着巴文的北方人的语气笑着说。
“巴文,”停了一下,亚德又若有所思地说,“我们做男人的,是很有些地方对不住女人。大陆上我的女人——妻和女儿,我快有十年没有她们的消息了。我扔惯了她们,像你这位朋友老唐一样。我只想一个人很惬意地飞来飞去,仿佛她们是我的一件随时可以取舍的行李,还没有我箱子里的一件毛背心重要呢!那件毛背心是我的女人给织的,我出门女人总不会忘记问我,要带着毛背心吗?然后替我把它放在箱子里,而我呢,也总会问:毛背心给我带着没有?真奇怪,怎么我的女人,她从来不问一问:要带我去吗?或者,我也从没有向她说过:我不带毛背心,要带你!”
亚德说着,两手交叉背在头后枕着,仰着向着天花板看,眼前的影像是模糊的。他想要勾画出一幅他的妻和女儿的现状图,但是走进他的茫然的视线中来的,却是在清香袭人的栀子花下,那个海员的妻子和女儿。他想涂掉她们,重新再来,因此下意识地摇头眨了一下眼睛,但是只一交睫间,她们又来了,站在小绿门前的那个娇弱的女子。
他们两个都暂时停止了交谈,怎么会婆婆妈妈地谈的尽是些家庭琐事呢?亚德不由得奇怪地想。这是女人们的话题呀!
“可是姚主秘,”停了一会儿,巴文终于又重新开了口,“我倒要报告您一个我的消息。”
亚德似乎还没听清楚对方说的什么,巴文便又斜起嘴不自然地笑着说:“我要结婚了,还得请您帮忙呢!”
“啊!真的吗?那好极了!”仿佛有点突如其来的感觉,因为他们刚在谈的是许多男人对不起妻儿老小的话题,怎么巴文就要加入这种男人的集团呢?
“不留学啦?”亚德又这样问了一句。
巴文耸耸肩又是斜嘴一笑,那姿势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表示,代表了答话。
巴文是个豪迈型的男人,一举一动都是粗犷的,但他的内心并不然,亚德看得出,巴文热爱家庭的实质甚于所谓事业的空架子。什么是生活真正的意义?什么是事物真正的价值?哲学家也曾询问过:“不贪百万财富,只求给他一个问题的解答!”亚德在刹那间,竟联想到这些不着边际的,来自他心灵中的许多要求答案的问题。原来家庭的问题,也像宗教的问题一样,难于给人一个满意的、使人人平服的解答呢!
“日子定了没有?”亚德问。
“正要跟您商量,还有许多其他的琐事。”巴文变得严肃起来了。
“但我是外行呀!”
“您是过来人啦!”巴文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对于家庭,我是和你那朋友老唐一样荒唐的吗?”
巴文不理会亚德说什么,又只管说:
“您要做男方——我的主婚人……”
亚德听了惊奇地瞪大了眼张嘴要说什么,但是巴文很快地又接着说:“您是不能拒绝的!”斩钉截铁的口气。
“唉!这个现成的差事,是好差事,可是,可是……”亚德不知怎么说好了。事实上,这个要求,对于亚德是很有愉快之感的,但是他不能不谦让一番,心中也的确有这番想法,他停了一下,还是对巴文说:
“巴文,听我说,你是北方大家庭出身的子弟,总知道北方的规矩,婚姻的事,妈妈经常找帮忙的,必须要全福太太。丈夫,儿孙满堂,福集一身的人来担任,象征着婚姻是幸福美满的。你看我,”亚德右手伸着大拇指向自己胸脯上指了又指,“十几年来可以说是个孤独者,如果我代表你的家长,那象征着咱们这个家族,不太热闹,不够意思吧?!”
但是巴文连连摇手说:
“年头儿改变了,没这些讲究啦!您,就是您!我今天在您屁股后头追了好几个钟头,就为的跟您提这档子事呀!”
“为什么不早说呢?”亚德这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晚饭后巴文一定要跟他出去散步,但是绕了那么一个大圈子,又说了那么多话,到现在才提出来。
“您不知道我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吗?害臊呀!”
就这样,过了两个礼拜,巴文搬离了单身宿舍。
巴文结婚的那天,礼堂的气氛很好,因为巴文平日是个有说有笑的人,所以年轻的同事都来赶热闹。有年轻人在的地方,就显得有朝气,何况是巴文呢?为巴文做主婚人,亚德很高兴,年轻人也都跑过来跟冒牌家长起哄了,他们灌他酒,他高兴地喝了,而且多喝了几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了。
喜宴散了,宾客也一哄而散,他被一群年轻的同事拥上了处里的交通车,一路开回到单身宿舍去。亚德好奇地问这些年轻人,为什么不去闹洞房,但是年轻人都笑了!
“洞房是空的,新婚夫妇连夜赶车到日月潭度蜜月去了呀!”
亚德仰头长长地“——”了一声,表示原来如此,但是他搔搔头皮,醉言醉语地说:
“和我们那年头儿到底不同了!看,今天主婚人是抓官差的,介绍人也是抓官差的,只为保持着那传统的形式吗?为什么呢?”
年轻人中的一个回答说:
“意思意思罢了。”
车到亚德熟悉的大街转角的水果摊了,他连忙喊:
“停住停住,我下来。”
有人淘气地说:
“姚主秘还没醉。”
“还可以喝一瓶!”亚德临下车举起三个手指头,却报出一瓶的数字,车里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亚德自己也笑了。
下了车他挥手让车子开去,直走向水果摊。想买梨,因为口渴得厉害。
摊子上有一堆纸包的日本梨,珍贵地摆在最高一层,价钱说出口要让人吐舌头。亚德不打算买,但他忽然想起昨天出门时遇见心心家的小女工,说是心心在出麻疹,不能出来吹风,正在发高烧。当时他是去赴一个宴会,来不及再多问便匆匆上车走了。现在他要看心心去,应当带点水果,他毫不犹豫地买了四个。
脑子有点昏昏然,步伐很轻松,好像飘着,他自己暗想,对于酒的豪量是要打折扣了,他不是不敢喝,而是自然的不能喝了,一个人到了酒量自然减退的时候,也就是一切退步了,他有点茫然的感觉。
岛上的九月,也有秋色的,大街尽头的天边上,有玫瑰红的夕霞。栀子花好像落光了,还是他满嘴的酒气,掩盖了花的香气呢?心心的家到了,夕霞映在小绿门边的树梢上,暗弱的。他伸手去敲门。他从来没来过这家里,会不会太冒失。但是小女工已经应声来开门了,看见是亚德,很高兴,笑嘻嘻的。他不敢贸然走进去,只打算把几个日本梨交给小女工算了,但是小女工只顾向前走,一路喊着,“太太,伯伯来啰!来看心心啰!”
亚德没办法,也只好把腿迈进门里,小女工已经在开屋门等候亚德进去,心心的妈妈唐太太从里面来到屋门口了,笑迎着亚德。
很自然的,亚德进了屋,他第一次来到这要好的小朋友的家。唐太太把心心抱了出来,她的小脸起满了红疹,肿胀着,眼睛都睁不开了,抬起头来,又无力地倒在小母亲的肩头上。不像每天那样见了他就笑,她是多么可怜呀!他过去拉起心心垂下的小手,她也没有反应。
“不要紧么?”亚德担心地问。
“今天已经开始退下去了,谢谢您。”太太感激地说。
“去躺下吧,抱去躺下吧!”他挥着手请母亲把心心抱进卧室,外屋的窗门是大敞开的,古老的记忆,好像小孩出疹子最怕见风,家乡的二妹子长大了一直有挤眼的毛病,不就说是出疹子吹了风的结果吗!
心心很乖巧,她一向就是乖巧的,母亲把她放在床上再走到厅房来,她并没有哭吵。
“我今天是去吃巴文的喜酒。”亚德忽然想起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们是认识的。
“真的?”她惊奇地喊着说,“唉!怎么也不请我哪!小姐是谁?”她一连串地问着。
他告诉了她,她摇摇头,不认识。“结婚了!巴文,真想不到。”她微笑着,还有惊奇的余意。
“我今天还冒充他的家长!”
“哟!”她有趣地笑了,“心心的爸爸快回来了,我一定要叫他补请我们。”
他心头忽然掠过巴文对她讲过的话,这一对海员夫妇的情形。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吗?不知道这个少妇这次怎么挽留她的丈夫?看上去,她是一个温良的女性,不,近乎柔弱了!丈夫应当爱怜她,才对得起这温顺的女人。
初次来,他不好意思多谈,起身告别了,说明天再来看心心。
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多天,他都按时来看心心。孩子日渐好起来,玩着伯伯给买来的玩具。
唐太太也和他熟悉了,常拜托他上街的时候给带这带那来。
亚德很愉快,这样每天到心心家来,成了晚饭后的生活一部分,看那小母女相依偎的爱,替她们做些事,仿佛对他自己也是安慰。
有一天,他忽然有所感触,不知怎么回事,在晚饭过后,就开始在久没有动的书箱里翻弄着。他记得有一张照片,终于找到了,是淑贞母女俩的。纸都发黄了,他责备自己不该把她们放在箱底。
他把照片拿到灯下细细地端详,忽然,照片上的母女在他眼前陌生起来了,他呆呆地看着她们,思想游离了,不能集中,有一会儿,他才挽回失落的自己,把照片塞进外衣的口袋里,预备拿去给心心母女看,这样才有些话题可以和她们闲谈。
心心的妈妈会煮很可口的咖啡,品茗着,闲谈着,在秋天岛上的客居,好像是百无聊赖中的一点生活享受。巴文毕竟结婚离开单身生活了,这里没有更能和他谈得来的人。
他正在漫想着,不知什么时候,男工老陈送进来一封信,他拆开看,是上面临时派他到中部出差一趟查件事,明天就得走。他看完,随手把它折起塞进上衣口袋里,就熄了灯出去了。
还没走到心心家门口,就看见小女工在喊三轮车,她看见了亚德,习惯地随着心心称呼他:
“伯伯吗?先生今天回来啦!他们要去看电影。”
“哦?”他还没明白,但是小女工已经去巷口喊车子,他这才恍然大悟,先生,一定就是心心的爸爸,前些时她讲过他要回来的。那么他这样快就回来了吗?已经绕了大半个地球?带了女装料子和一些残余的爱情?
他为什么想到这些呢?小女工从巷口那边回来了,他突然对她说:
“告诉心心,伯伯明天要到台中出差几天。”
“好的,好的。”小女工忙碌地答应,跑进小绿门去了。
他只到台中四天就回来了,可是他却有五天、八天、十天没有走向栀子花香的小巷了。他很记挂心心,但是他又想,那个冒险家老唐还在家吗?此时去合适吗?他不知道老唐是怎样一个人,在巴文的口中却是一个大浑蛋!但是心心的妈妈却没有过一点点对他的抱怨之辞呢?当然,人家凭什么向他吐露心事!可是他为什么这样矛盾?不能一下子闯进小绿门里吗?
心心会不会想念这样多天没有来的伯伯呢?
四
这些天来,晚饭后的时光真是难挨,因为没有到有栀子花小巷中散步和看望心心。真是奇怪,最初是觉得心心的爸爸回来了,唐太太一定要和丈夫忙着看朋友各处游玩,不便去打扰人家,何况他和这位唐先生并不相识,怎好闯上门去。他是心心和心心妈妈的朋友。但是亚德心中却脱不开对于她们母女俩的惦念,每天晚饭后,呆坐在屋里对着窗户看,喷着烟雾,在那袅袅上升的烟云中,小母女俩的影子就姗姗而来了。
他发现自己很寂寞,也很愁闷,这种感觉是以前没有过的,现在才发觉。他这样想着,便又仰起头来,等着墙上的壁虎出现,看壁虎可以使心情转移一下方向,他的心情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况了吗?他变得很可怕了。
壁虎来了,这是第一只,爬在窗子的外面,肚皮向里,所以屋里的灯光正好照到那个呼吸颤动的、光溜溜的白肚皮上。第二只壁虎也来了,停在灯前的墙壁上。那第一只很快地扭着腰肢走了。
亚德研究起壁虎来了,他发现壁虎并不完全是丑陋的东西,仔细观看以后,会发觉它的美,褐灰色的花纹,布满了全身,一直到尾巴。说起尾巴,那倒是它全身最可怕的地方了;它的尾巴很长,占了全身的二分之一,当它静静地趴在那里,只有尾巴高高翘起摇动着,那一定是在打主意——攫取食物的主意。亚德记得小时淘气,把壁虎的尾巴切断下来,那尾巴还会跳动。大人们警告他,不要再淘气去切断壁虎的尾巴了,因为它的尾巴会跳回它的身体再连接起来。又说,尾巴如果钻进人的耳朵里,是要命的事啊!幼年的警告,常常是可以一生都有记忆的。壁虎的迅速真是惊人,它趴在平面的墙上,却可以吞食正在飞行的昆虫。
“吱吱!”壁虎叫了一声,他微笑了。他想起几年前听人说过,台湾南部的壁虎是会叫的,但是到台中以北便成了哑巴。他去年到南部出差,在招待所的屋里,的确听到它们的叫声,可是北返时在新竹小住,也听见它的叫声,他讲给人听,那时正值韩战,同住的朋友向他玩笑说:“三十八度线打破了,会叫的壁虎渐渐北上。”现在呢,寂寞的晚上,孤坐灯下,听了这声“吱吱”的叫,原来它们是从高雄叫到台北来了!
亚德在呆呆地想着,壁虎早已不知去向,他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起身到衣架上去摸索,看哪一件上衣口袋有香烟,今晚势必要以香烟来遣此愁闷之夜了。他没有摸到香烟,却摸到几张硬纸,以为是名片,抽出来看,却是多少天前揣了要拿给心心母女看的,淑贞和秋美的照片!他把它们拿到灯下来,再仔细地端详那几张发黄的照片。他忽然想,他不能设法打听她们母女在大陆上的情形吗?很有些人转弯抹角地通信呢!他为什么不可以?
心血来潮,使他立刻想到香港的朋友,是的,章增易在香港,为什么不可以托他设法向大陆上去打听呢?他这样想着,便放下照片,又去翻动抽屉寻找章增易的通讯地址。几年不通信了,突然写这样一封信去,合适吗?有什么不合适,老朋友了!增易应当了解一个中年人在流浪了半生之后,突然想到家的那种心境吧?
他立刻翻出了增易的旧信,找着了上面的地址,那是他工作所在的地址,他知道老朋友并没有改变工作,所以那地址是不会有错的。亚德摊开了信纸,看着淑贞母女的照片,就开始给增易写信了。他毫无隐瞒地、坦诚地告诉老朋友,几年来的岛居生活并不坏,但是寂寞的心情却日甚一日,这恐怕是年龄的关系吧?因此他想到被他扔在大陆的妻女,这时的情形不知怎样?他虽然对不起妻女,但是差堪告慰的是,他依然故我,正因为如此,他才动了要打听淑贞和秋美的念头。他想得很好,如果找到她们母女俩,设法使他们离开大陆到台湾来。这一点经济的负担,他倒是可以承担,他多么愿意在中年以后,有一个极安定、极美满、极安静的家庭生活呢!最后他不由得再加上几句话,不要再使他去摸抚别人家的孩子,来满足一点思念自己女儿之情了。他写这些时,又想到了心心。
他刚把信贴好预备明天寄出去,走廊下来了走路和说话的声音,是向着他这屋的方向来的,他正在纳闷,房门被敲了两下:
“姚主任,您还没休息哪!”
“哦哦!”亚德正在惊疑间,门就打开了,原来是巴文!后面跟着他的新娘,两人春风满面笑嘻嘻地进来了。
亚德很惊奇,但也很高兴,这时来了访客,可说是意外的惊喜了。
这对新婚夫妇是第二次来这里,新娘子很大方,两个人逗着、笑着、相亲相爱,年轻夫妇的快乐,使得这间阴暗的单身宿舍也亮些、热些。亚德手拿起要寄到香港的信,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对巴文说:
“你认识的那个巷口的女太太……”
亚德还没说完,巴文就玩笑地插嘴说:
“除了这位女太太,”巴文指着自己的太太,“我可不认识什么女太太啦!您说话可得小心!”
亚德也笑笑说:
“喂,不是玩笑,就是你那海员朋友的太太,记得吧?她听说你结婚没请她,很不高兴呢!这些时正好她的丈夫回来了,还说要你补请哪!”
“哦,是老唐呀!他回来了吗?那我们可以顺便去看看他们。”巴文转过脸征求新娘子的同意,“怎么样?”
“随便,可是我又不认识他们,跟着你乱串人家,像什么样子!”新娘子面有难色。
“没关系,你会很喜欢唐太太的,是个善良柔顺的女人。”
是的,巴文说得一点也不错,亚德心想,她是一个使人见了不由得要生怜爱之心的小女人。
亚德愣愣地想了一下,刹那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从呆想中拾回了自己。抬起头来,见巴文夫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起身来要告辞了,亚德赶紧问:
“是要到你的朋友老唐家去么?”
“走走看吧。”
“如果要是去的话,我也可以奉陪的,”不知怎么,亚德忽然勇敢地说出这句话来,“我也好久没见到那可爱的小女孩心心了,她病了一阵呢!”
他数叨着说,巴文并不注意,只是说:
“那好,那咱们就一同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亚德拿了要寄的信,穿起上衣,和他们一同出去。他暗自庆幸,和巴文在一道好多了,可以掩饰他专程造访的尴尬。
到了唐家,女主人当然很惊奇他们的共同出现,她来不及问他们同来的原委,来不及向一对新人道喜,便忙着到卧室去把心心抱了出来。
“看,谁来了?看伯伯又来了!”
心心瘦了,亚德无限怜爱地趋前去,拿起心心的小手,抚摸着,心心好像病后还没有复元,软弱地倒在母亲的肩头上,该不是害羞,而是无力。
巴文并不注意心心的存在,只是问:“老唐呢?”
“他又走了!”小女人苦笑着。
“又滚啦?”巴文睁大了眼睛,“该打屁股!你怎么还叫他走?”
“谁又管得了他呢?孩子病没好,我让他迟些天走,他不听……”她辛酸地说,把头斜过去和心心的靠在一起,母女相依的情景,亚德看在眼里,无限同情。
大家这时都跌入沉默中,连那样会说话的巴文,一时也都无话可说了,她又打破沉寂说:
“回来了,不知道怎么那么高兴,非要带心心出去逛,心心刚出完疹子,还没复元呢,”她又转向亚德,“伯伯知道的。所以,伯伯看心心这两天又有点不舒服呢。走了也好!”她最后有些怨恨地说。
“没关系,不用着急。”亚德这时才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安慰的话,心心不像以前那样扑向他了,是软弱,也是因为亚德很久不来,小孩子很容易混熟,也很容易陌生的。
“伯伯也不来了。”妈妈这才展开些笑容说。
“会来的,会来的,”亚德连忙解释,“我出差去了些日子。”其实哪里有那么多日子呢。但是他很高兴他可以由今天起再接着来了,说实在话,他是多么关心她们母女呢。
巴文这时也说:
“我今天是来请老唐和你的,补请你们,可惜老唐走了,那也要请你,你定日子好啦!”
“真的?!”她孩子般地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要多过两天,等心心好得利落些,我出去才放心。”
于是他们便约定了下个星期五到新房去吃饭。
回到宿舍以后,亚德心情愉快多了,这些日子来的莫名的愁闷,绝望的心情,现在被解除了许多,好像在他今后的生活中有些什么希望,是因为写了寄香港的那封信吗?还是因为又可以每天去看看心心呢?
他躺进蚊帐里,一时竟睡不着,想东想西,想到增易会回信怎样对他讲,想到家乡的落叶,淑贞的影像,又想到今晚看心心的妈妈也憔悴多了,她那个喜欢流浪的海员丈夫,岂不正像自己年轻的行为,是不顾妻子的,是从来没想到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的。想到这儿,他忽然觉得,如果由他来多多关照心心母女,不正是对于愧对淑贞母女的一种间接的赎罪行为吗?这样做,会使他心安些。
接着这几天,他又都像往日一样的,每天按时去看心心,心心一天天地好起来了,有了欢笑,增加了饮食,眼睛亮了,灵活了。而心心的妈妈呢,精神也像是比那天晚上好多了,脸上有了光彩,谈笑也看得出是愉快的。
到了受巴文夫妇宴请的日子了,当然是亚德就近去约了唐太太一起去。他原本是很自然的,便到了心心家,小女工来给开门的时候,看着亚德,竟笑了笑,亚德忽然敏感而难为情起来,因为他今天是要请这家的女主人一道出去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经验,小女工的一笑,好像提醒了他什么。他今天穿着很整齐,走进客厅,小女工倒茶来的时候,顺便又笑笑说:“太太在化妆。”
他想,要怎样使小女工不要往坏处想呢?心心走到他的身边来了,他逗着心心,小女工也在一边站着,而这时心心的妈妈出来了,难得看见她正正式式地打扮起来,她是有着这么一种楚楚可人的风度,温柔地向他一笑,他竟不安起来。他急忙地对心心说:
“伯伯今天高兴极了!心心,你猜猜伯伯为什么高兴?”
心心哪里知道伯伯为什么高兴呢?所以只傻望着伯伯,并不答话。
“伯伯接到香港的来信了,”他又抬起头来对心心的妈妈说,“香港朋友来信说,有我太太在家乡的消息了。”其实亚德说这话的意思,还是愿意小女工听见的,表示他是有太太的,而且是有消息的,其实他不必要向一个不相干的小女工表白什么,主要还是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
“哦!那是好消息,姚先生,我听了也替您高兴。”她大大方方地说。
“有了好消息,我就要请心心哪!”他有意加强这件事的重要性。
临走的时候,心心的妈妈又嘱咐小女工一番,说是心心有些感冒的样子,要注意。
能和心心的妈妈一同出来,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亚德一上了车就这样想。他又责备自己,不应当有这种想法,但继而又想,有什么关系,这是实在的心情嘛!总之,今天使他感到异常的喜悦就是了。
所以到了巴文家,一见到巴文,就被巴文取笑说:
“今天姚主秘年轻了,怎么搞的?”
这是巴文一句无心的话,他说惯了笑话。放在别的稍轻浮的男人,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说,陪了年轻的女士,当然也年轻啦!但是亚德并不,他一向是严肃的,尤其是对于女性方面。虽然他心中的喜悦,已经形露于色,但是他仍拿出香港的来信来掩饰。他告诉巴文:
“我是年轻了,因为我接到香港的来信,他们可能替我找到我太太呢!”
“那难怪了!”巴文也替他的顶头上司高兴。几年来,巴文知道有许多人要给姚主秘介绍女朋友,都被他断然拒绝了。
亚德这次更为详细地告诉大家说,同乡朋友来信说,正好有家乡的人来香港,朋友就向那人打听,据那人说,认识姚太太的,前几年见过,后来好像听说带了女儿回娘家去了。消息到此为止,这已经够使他高兴的了。大家也都说愿意继续听到更好的消息。
巴文今天请的客人还有其他几位,大家饭后谈得高兴时,忽然有人提起说,东南亚各国正闹流行性感冒,听说已经传到台湾了。
这一说不要紧,竟引起心心母亲的不安,她说她预备先走一步,因为不放心好像已在感冒的孩子。
心心的妈妈临走时,无意地看了亚德一眼,大概因为是同来的,所以要走时,礼貌上招呼一下,但是亚德竟也不由得向主人说:
“巴文,要不我看还是由我陪唐太太回去,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主人和要走的都同意了,亚德也就理所当然地陪了出来。
到了家门口,虽然亚德的本意,是很想也进去看看心心的,但是这样晚了,毕竟不好意思——那小女工的笑和眼光!他便只好道了晚安又上车独自离去了。
五
从巴文家回来的这晚,意外的,亚德竟失眠起来。他躺下去,一时觉得不困,便从床头随手拿了一本书,是《随园诗话》。看着随园搜集来的琳琅满纸的诗句,亚德不禁跟着低声吟哦起来:
“江南黄梅时节,潮湿可厌,徐金栗云:不待雨来先地湿,并无云处亦天低。……”
那种天气对于他是多么熟悉。在台湾,虽然台北冬季也是阴雨连绵,也是处处发霉,到处潮湿可厌,但是那味道和江南的黄梅时节又有不同。他停住了书细细地想,是要想出毕竟有何不同来。他记得那年在上海,他为了工作的关系,上海南京两处跑,梅雨时节来了,腻腻歪歪的天气里,他从南京回到上海的家。他是每逢周末回来的,火车上载满了到上海度周末的人。他那一阵子不知怎么那么思念淑贞和秋美,只要有两天假日,他都不肯留在南京。他踏着小雨回来了,妻子和女儿在窗口迎着他。他们住弄堂房子的二楼,正是在街转角处,可以看见自己家的窗口,他向二楼上招呼,心心和妈妈正在窗口——啊!不,不是,秋美和妈妈正在窗口,唉!他真是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酒吗?怎么想的!
亚德觉得眼睛很疲倦,书上的字,行间太密了,他看也看错了行,想也想错了事,还是睡觉吧。
闭上眼睛关上灯,他又想,《随园诗话》是他所喜爱的一本闲书,好像到了一个地方,总要先去买一本,有时也会随着他旅行许多地方,火车上、轮船上、飞机上。但是奇怪,竟没买过一本正正经经的铅印本,全是像这本一样的石印本。而到台湾,翻印古书之风颇盛,也是把原来石印本又照了相,更加上令人不愉快的印刷。出版界的老板们,只爱发财,不肯为文化做一些讲究的工作,为什么不重新排过,加上新式的标点,请上国学家来写考写注,那才是一本看了过瘾的书哪……
他越想越远了,简直飞上了思想的太空,不要想了,快睡觉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却还是睡不着。
他再度打开灯。既然睡不着,再看书吧,可是翻开了书,眼皮却是酸酸的,又合上了。眼睛合上,书本也合上,灯又关上。他怪今晚在巴文家喝多了茶,他家喝的是红茶,最要不得的一种茶,所以才使他失眠吗?
他又想起心心的妈妈,和她一道出去,又一道回来,滋味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种兴奋或者什么的感觉,唉!为什么这样想!这是难为情的。但是不好了,他今夜要辗转难眠了。他努力地数数目字,却是一点也不管事。让他想淑贞吧,想淑贞吧,想淑贞吧,不要让有栀子花香的小巷的那个小女人走进来,他受不了,受不了……
夜很静,小座钟的声音,腕表的秒针走动的细微声,都透过静夜传进他的耳鼓,很不容易的,很艰难的,远方有了鸡鸣声,他才模模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头发重,喉咙也发痒,他起来,浑身不得劲,呀,一夜失眠竟有这样严重的后果。他梳洗完毕,交通车已经赶不上了,索性慢吞吞地穿衣服,吃早点,然后叫了三轮车去办公。对于他这个按部就班的方方正正的人,是很难得的。虽然同事们通宵之后赶不上交通车,原是很普通的事情。到了办公室以后,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浑身没有力气,真想回到床上去,因为这时困神反而来了。
巴文过来了,亚德糊里糊涂地指着他说:
“在你家,喝多了酒,还有那个红茶,我今天差点来不了!”
“真的?”巴文很奇怪地问,“不会吧,大家连一瓶都没喝完。”
“真的,”他做出睁不开眼睛的样子,“我失眠了一夜。”
“啊!原来是失眠,我当是……”巴文安心地笑了,他当亚德是病了。
但是亚德真是有些病状,他的喉咙一呼吸,就仿佛有一丝什么东西,顺着鼻孔直钻入他的喉咙,又痒又干。他努力咳着,想清理它,但一次次这样地来,麻烦极了,他以为回宿舍补睡一觉,一定会好的。
回到宿舍后,他没有吃午饭,便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早就耽搁了下午上班的交通车。人们都快下班了,他才醒来。
可是他浑身更酸懒了,实在懒得爬起来。直到宿舍的人上了饭桌,他还是躺着的。
单身生活的情形就是这样,他一天没吃饭,没有人关心他、注意他、想到他。他心酸酸的,又想到了心心;他今天不能去看心心了,啊!到底他是要看心心,还是要看心心的妈妈?昨夜的梦,使他难为情。
老陈来灌最后一次的开水,进来才发现今天姚主任有点反常,这样早就躺在床上了。
“姚主任,您?……”
“有点不舒服,躺躺就好了。”
“晚饭也没吃?”
“不要吃了。”
老陈只知道他没吃晚饭,哪知道他连午饭都没吃呢!而老陈灌了开水就出去了,并不再关心他。是的,多少年来,他难得倒下来,也就无怪人家不理会这些。就算是一个多病的人,如果他是单身的话,又能受到多少照拂呢?他因此想到一个家了,像这样一个家岂不很好,院子里种着栀子花,屋子里跳着一个小女孩,沙发里笑着一个少妇,但是心心的妈妈也是像他一样孤单的,即使她有心心,她有栀子花,啊!为什么他想到这些,总想到这些?
亚德又昏昏沉沉不知时刻地睡到四围黑暗下来,街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他才恍然地想起,他现在应当是得了流行性感冒了,他应当早想起来叫老陈给他买些药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不知道几点钟了?也好像睡了一整天,精神好了些,口渴,想起来喝水,才发现自己几乎是和衣倒在床上的,怪不得睡得这样不得劲,怪梦连连!
可是这时他听见外面有了什么人的声音,很奇怪,向他的房间的方向走来,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敲屋门:
“姚先生!姚先生!”是女人的声音,也有男人的声音。
他赶快打开了门,站在屋门口的,竟是心心家的小女工,慌张地说:
“姚先生,我们太太请你去一趟。”
“什么事?”她的慌张,也使他吃惊了。
“心心发烧很高,叫也不答应……”小女工哭了。
“是吗?”亚德也慌了,但他还是劝慰小女工,“不要着急,我来。”
他来不及整理,就穿了上衣随着小女工走了,又从抽屉里抓了一把钞票。
他走着,头有些昏,好像太猛了,头脑还没清醒过来。走了几步,他才又问:
“心心怎么了?”他昨天一天没有看见心心,好像别离了很久,不知心心的近况。
小女工继续说,前天太太晚上回来,心心还好好的,昨天和今天,两天都没有咳嗽,怎么反而病了呢!晚上心心睡下了,妈妈摸摸头,只说好像又有些热的样子,但是刚才太太忽然叫她看,可不是吗,叫也不答应了,心心的喉咙好像有痰,出不来,太太急死了。
到了心心家,亚德连忙进去,心心正被抱在妈妈的怀里,妈妈看见亚德来,好像见了救星,她皱着眉头焦急地说:
“怎么办啊!她怎么啦?”
然而亚德也对孩子的事没有经验,他唯一想到的就是去找医生,但是妈妈说:
“恐怕太晚了,台湾的医生,晚上是叫不开门的,除了外科医院,他们连电话都不接。”
“让我来想。”亚德还站不稳,头也发晕,思索都显得吃力,好像思想不能集中,但他终于想起来了,和公家的特约医生比较熟,这家医生的门,就凭他,大概可以叫开的。
他们匆忙地把心心厚厚地包起来,小女工去喊车子,车子来了,他又看见妈妈只顾孩子,自己也没加件衣服,于是他自动从墙壁上的挂钩取下一件外衣。他站在她的身后,她这样矮小、娇弱,他为她披好衣服,不由得抚着她的两肩头说:
“不要着急。”
他是出于诚意的,他只感到她需要受到保护。
上了三轮车,他们两个人紧拥着怀中的孩子。他在想,如果公家医生的门也叫不开的话,该怎么办呢?这是他的责任了。可以的,他可以用力地叫门,并且喊:
“张医生,是我!是姚亚德!请开开门。”
到了以后,很幸运的,门很容易地叫开了,张医生也从睡眠中被叫起来。
医生到底是医生,手脚是快速而利落的。马上,一面听诊翻开看着孩子的各方面,一面听母亲的述说,他就断定是急性肺炎,出疹子以后不小心,就容易并发的病症。
心心的妈妈急坏了,哀求着医生,问他要紧不要紧,因为“急性”两个字在西医的病症里一加上,就怪让人害怕的。
但是普天下的医生有一个同样的习惯,他常常不答复患者的问题,你问一百声他也不答复,好像没听见一样,他只管在他那病历纸上写着看不懂的德文,然后护士就仿佛自然地知道该拿什么针来注射。病人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医生正在努力地做挽救生命的工作,他只动手,不开口,问什么也不肯说的。但是女人们也奇怪,没有再比女人更爱向医生发问的了,不够常识的问题,不信任的问题。当然这都是发自她们焦急而无可依赖的心情。尤其像今天晚上,她是一个多么无可依赖的小女人啊!
亚德像照应自己的家人一样地照应着她,医生也不问她是谁,亚德也不讲她是谁。亚德为她拿着外衣和心心的毛毯。注射好了,医生才张口,嘱咐一些该注意事项的话,她这才略为安心地放松了一些脸色。他们一同走出来,亚德又拥着她坐上车。一路上他们都没讲话,是刚才的情绪太紧张了,这时都懒得开口。
亚德又送她们母女回家来,热心地为她们安排,他奇怪他这时精神倒好了,身上、头上好像也不那么又酸又昏的了。这时大家都情绪轻松了些,她把心心送到床上安睡,出来后,很感激很抱歉地说:“真是麻烦您了。刚才我可急死了。您已经睡了吧?”
“没有关系。”亚德回答。睡,他是从下午就睡的,但是他怎么肯讲呢?这家人是只有三个弱小的女人,是需要一个男人保护的,从今晚的事就可以证明了,但是那个好流浪的男人却不知这时是在海上呢,还是在哪块陆地上?这个年轻的海员,要到什么时候才有归心似箭的心情?要到像他这样老大吗?像他这样老大,已经晚了,他对于自己和妻女团聚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了……
亚德忽然呆想了一阵,她也没再开口。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为他倒了一杯茶。他喝着茶,才想起该回去,他怎么能够那么安稳地,好像在自己家一样地呆坐着不走呢!
他走出去,发现这时天上飘起极细极细的雨丝来了,有一点凉,也气闷,天气变得很快,呼吸并不舒服,是气压低的缘故,正合了昨天看的《随园诗话》中的那句,“不待雨来先地湿,并无云处亦天低。”
这次他很快地睡着了,一躺下去,才仿佛发觉了疲倦,他无意地呻吟了两声,整个的人像散了骨架,就等待这一觉才恢复体力了,他后悔竟忘记请医生替他注射一针,拿些药了。
第二天,他的身体仍很沉重,好像没有睡够,也必得起来了,办公室倒是请了两天病假,但是他还是去看心心。
他去心心家时,心心已经被带去昨天的医生家诊治,小女工留在家里,她说今早心心好多了,已经醒过来,她说昨夜亏了姚先生,太太都哭了。
心心看病回来了,看见亚德,母亲的脸上泛着笑容。他看她,觉得她的美丽带着憔悴,使他动心。
心心仍然在睡,亚德接过来,发现心心的睡姿是这样可怜可爱,他不禁亲吻了她的小嘴巴。他把她放到床上去,心心被惊醒了,略睁开了眼,但随即又闭上,亚德弯下腰去的时候,忽然有凄然的感觉,想掉下眼泪来,他惊奇自己的情感怎么变得脆弱起来,像女人似的。他赶紧忍住这酸楚的心情,转过头来笑对她说:
“我想心心没关系,医生怎么说?”
“医生也没说什么,只说再吃药。”然后她想起来了,说:“今天没有上班去吗?”
他不肯讲自己也病了,只摇摇头,表示这是无足轻重的事。
“那么您在这里吃午饭吧?我去买菜。”
“那怎么好。”亚德不知怎么说才好。
但是她已经准备去菜场了,她穿了鞋,又回过头来说:“我烧两样小菜,也许您爱吃,在巴文家您说过的,我记住了。”
他答应留下来,她既然为了表示感激他,他也不能辜负她的善意。
他听见小女工正在后面房里洗衣服,那么他留在这屋里,就有照应心心的责任了。
果然在她走后不久,心心醒了,在卧室里哭起来,他好像记得说,病重的孩子是不哭的,知道哭,那就是好起来的现象。他赶快进屋去,把心心抱起来,心心怔怔地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是的,这一阵子他们很少接触了呢!
他把心心搂在怀里,坐在沙发上,心心就乖乖地依着他。他举起她的软小的手,放在唇边吻着,逗心心笑。心心变得那么成熟的样子,她笑得又无奈、又凄凉,在那刹那的感觉中,仿佛就是她妈妈。
她回来后,他又帮着她给心心吃药,是费了一些力气的,药吃下去,又呕出来,并且哭泣着。
他仍然抱着心心,她在摆饭菜,浓厚的家庭的味道,刺激他的错觉,他头有些晕,恍惚起来。
他的胃口并不好,但勉强地吃下许多,回到宿舍时,他也呕吐了,他挣扎着换上睡衣,心想也许睡个觉,又可以恢复过来,但是没有,他的梦很多很乱,大概睡了一天一夜,才又被老陈发现他病得不轻。
六
老陈是给亚德送一封香港的来信,发现他病了。老陈很纳闷,他昨天送开水来时,姚先生就这么躺在床上,怎么到今天晚上,还是这么躺着呢?他拿了航空信封,走到床前去,轻轻地叫:“姚主任!姚主任!”
亚德没醒过来,只是又似答应,又似呻吟地哼哼了两声。老陈觉得不对劲儿,又叫:
“姚主任!您的信。”这回他试着声音大了些。
没有回答,没有动态,老陈不由得再向前探着身子看,才发现亚德满脸通红,眼睛糊着一层眼屎,气色完全不对了。老陈吓了一跳,大胆地又摸摸亚德的头,滚烫的。他不懂得是怎么回事,有些无措,便把航空信扔在桌上,返身出去。他是想去找哪位先生告诉一声,但是宿舍的人走空了。哦!今天是周末,他才想起来,连大师傅老刘都没了影儿,一栋宿舍里,只剩下他和这位病人了。
怎么办呢?老陈焦急地想办法,总算被他想起来了,巴文搬走时曾给他留下了电话号码,说是如果有他的信件就打这个号码找他来。
老陈找出电话号码来,便到隔壁的一家公司里借打电话,电话是女人来接的,他说要找巴文,对方说:
“我是巴太太,巴先生没在家,有什么事跟我说吧!”
他结结巴巴地告诉巴太太说,姚主任生病了,请巴文过来一趟,宿舍没人做主。巴太太听了吓一跳,连忙问是什么病。老陈词不达意地说:
“我也不知道,脸色很不好,不说话了。”
巴太太听了急了,连忙说:“我去找巴先生。”
老陈挂上电话回到宿舍来,又到亚德的屋里去,他听亚德在喊他,连忙到床前去,却又不是,只是病人在发呓语,他仿佛听亚德说:
“眼睛!眼睛!”
也许因为眼睛糊上眼屎睁不开,所以喊眼睛?老陈赶快又去拧了一个湿手巾来,敷在亚德的眼睛上,替他擦抹,亚德却又像不知道一样,不发呓语了,昏昏地睡着。
看亚德安静下来,老陈才放下蚊帐,把被子掖好,走出屋子。他等待着有一个人回来,哪怕是老刘,也是好的,免得他一个人没主意。
老陈便在亚德的屋外和大门间一趟走来,一趟走去,果然盼到有人叫门了,打开来看,是巴文!老陈高兴极了,这正是他最盼切的人。
巴文进来一边问老陈,姚主任怎么样了,一边往里走,老陈述说的话,巴文根本没听见。
到了亚德的屋里,巴文掀开蚊帐,也是摸摸亚德的前额喊着:“姚主秘!姚主秘!”
亚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嘴里喃喃的,巴文还直问: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其实亚德根本是热度太高热昏了,巴文见问不出道理来,便对老陈说:“我去打电话请医生。”
周末找医生也是不容易的,很巧的,巴文打了一圈子电话,也是请的公司的特约医生。
巴文打完电话回来,一进来,老陈就报告说:
“您听姚主任又喊眼睛!眼睛!”
巴文仔细地听,果然亚德半睁开眼,看着床边站着的人,却伸出手喊:
“安静,安静,来吧!”
巴文皱着眉对老陈说:
“他不是喊眼睛,他是喊安静呢!”
“是嘛!喊眼睛嘛!”老陈手指着眼睛,嘴里可是说的“安静”,原来老陈的家乡话“眼睛”是念成“安静”的。
巴文自言自语地说:“不是,他是在叫谁。”
叫谁呢?安静?眼睛?严精?安庆?巴文怎么也联想不起这两个字的转音。
忽然亚德又冒出了一句:
“心心!小心点儿!别……别……”
巴文还是纳闷,正好这时张医生来了。手脚利落的医生,见了病人不多说话,尽管你在旁边陈述,他也是只顾听诊、看舌头、试温度、量脉搏,好像他胸有成竹,你说的全是多余之话。张医生听诊完毕后,才抬起头来对巴文说:
“那晚他带小孩子来看病,我就发现他气色不太好呢!”
“小孩子?”巴文奇怪地问。
“他带了一位太太和小孩子来看病的呀!”
“嗯?——”巴文说,“张医生,你认错了吧?这是姚主任。”
“我还不知道他是你们的姚主任!”张医生以长辈的口气说,“我认识他十年了。”
“可是他没有太太和孩子。”巴文说。
“可是他就是带了太太和孩子的!”张医生坚决地说。
“!”巴文恍然大悟,轻喊着,“怪不得,敢情是老唐的小孩子,是位年轻的太太吗?”
“不但年轻而且漂亮!”张医生也很会开玩笑。
“那是我一位同学的太太。”
张医生一面从医药箱中拿出注射器来,一面对巴文说:
“既是同学的太太,怎么半夜由姚主任带去呢?”
“老唐没在家,他是海员,那就是了。结果怎么自己也倒下了呢?”巴文最后又是纳闷地自语着。
“亚洲流行感冒闹得太凶了,能抵抗的就过去了,不能的就要大发一场。那天我就看出姚主任的神色不太对。”张医生反复地说,注射针已经打完了。病人又在喊:
“安静,别难过!别——”
“哦——!”巴文忽然想到了,亚德叫的是谁,是老唐的太太,她名字叫“安晴”,对,安晴,还有心心,安晴的小娃娃,是亚德的小朋友,他怎么忘了呢!但是他“哦”了一声以后,并没有说明,他怕老陈或者张医生会想到别的地方去。
但是巴文自己却想到别的地方去了,直到张医生一切都安排好走了,他守在亚德的床前,还怀疑地想,为什么他不喊别人,而喊安晴呢?他怎么和安晴混得这样熟了?对了,巴文又回想起几次亚德和他谈到安晴的事,前些天,他还请了亚德和安晴,他们俩是同来同往的,而且,连他们新婚夫妇去安晴家,都是亚德带去的呢?……真的,这一切,是不是被他想象得太坏了?不要这么想,姚主任不是那种人,他是君子。
但是亚德又在喊了:
“对不起,安晴,对不起你……”
过后不久,亚德总算安静地睡得沉着了,呼吸也匀称些。
巴文因为没和家里讲,怕年轻的太太等候会害怕,他们是新婚哪!于是他便叫了老陈来,嘱咐老陈今晚在姚主任房里睡,并且告诉吃药的钟点,这样,他才回家去的。
第二天很早巴文便又来了,还好是星期天,不用上班,时间比较从容。他好奇地先到老唐家里去看看。
安晴刚买了菜回来,在给小孩子煮汤。
“安晴,听说你小孩子不舒服了?”他进门便问。
“是的,听谁说的?姚先生吗?”安晴很自然地问。
“不是,是张医生。”
“哦?”安晴大概很奇怪巴文怎么会见着张医生,除非巴文也去看病了,但她又不好问,巴文是好好的,怎么能问他有没有病呢!“你见着张医生了?”她只好这样问。
“是的,姚主任病了!”
“是吗?”她惊奇地问,“怎么病了?前天还在这里吃午饭哪!”
“在你这里吃病了,直骂你!”巴文和安晴开惯了玩笑。
“怎么会嘛!”安晴不相信,“到底怎么回事?”
“真的,要不要去看看他?他直在叫你,叫安晴。”
“别胡扯,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名字。”安晴认为巴文是开玩笑的,不过她要求和巴文一道去看看亚德。
安晴要买些东西,但被巴文拦住了,他告诉安晴,直到昨晚他回家,他都是昏沉沉的没醒过来。
他们到了亚德的宿舍。这是安晴第一次来,她小心翼翼地跟在巴文后面,一边打量着这宿舍的情形,拐来拐去才到亚德的房门口,刚好老陈从里面出来,他告诉巴文,病人好多了,夜里醒来两次,要水喝,但仍是显得昏乱,喝了水就昏睡,有一次还说了一句“浑身酸”,药都按时吃了。
安晴不太好意思到床前去,她毕竟年轻,这又是单身男人的宿舍,她站在桌边望着床上。
巴文到床前去,亚德睁开了眼,可是不招呼人,好像来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似的。巴文却对亚德说话了:
“您今天好点儿了吗?您看谁来了?安——唐太太来了!”巴文的嘴来回绕了两三次,又要说安晴,又要说唐太太。然后巴文招安晴过来到床前,安晴只好微笑地向躺在床上的亚德说:
“我不知道您病了,真对不起……”
这时亚德忽然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来,是要和安晴握手的样子,安晴也只好把自己的手伸出去,亚德真的握了握安晴的手,眼直直地重复着安晴的话:
“真对不起,……安晴!”
安晴很尴尬,尤其当着巴文的面,因为姚先生从来没叫过她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的,这样一来,仿佛刚才她骗了巴文,说姚先生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叫得这么熟悉,而且这样地握着她的手,很难为情,她羞得脸孔全红起来了。她轻轻挣脱开亚德的手说:
“我才对不起您,心心的病害您半夜给找医生,一定是这样您才病的。”
亚德只是摇头,好像他没听见安晴说的什么话,傻看了一会儿,才又昏昏睡去了。
安晴转过脸去对巴文苦笑着说:
“真奇怪,他怎么叫起我的名字了?他怎么知道的呢?”
巴文看出安晴还是个天真老诚的女人,她不会撒谎的,确是亚德在热病中的呓语。看样子,他还没完全醒过来,这病真是消耗人的体力。
“你回去吧,你的小孩也不舒服呢!”巴文催安晴回去。
“没关系,心心好多了。”
“心心,对了,昨天姚主任还直叫心心呢!我想了半天,忘记那就是你的孩子了。”
“是吗?姚先生是最疼心心的了。”
他们俩说到这里,突然同时沉默下来,谁也没再说话,在想各人的心事,他们也许想的各不相干,也许想的是有关联的事,或者他们都想的是一件事吧?比如他们也许同时在想:姚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不要乱想,他是君子。
安晴还是先走了,她说她会再来照料姚先生,那是应当的,因为他也曾那么热心地照料过心心呢!
果然,安晴每天都要来一趟,亚德渐渐好起来了,他显得很疲倦,病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像消耗了他多年的体力,他起不来,不得不仰赖每一个进到他屋里来的人。
他已忘记刚病时的情形,他现在也不叫“安晴”了,还是叫她“唐太太”,就仿佛他从来没叫过她安晴,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是安晴似的。
但是他对于安晴每天的到来,感到十分愉悦。她随时都为他做些零星的小事,并且每天煮了可口的清淡的汤菜来。她的热心使他感激,也使他感觉到女人对他的需要。女人的动作是优美的,凡事是细心耐性的。她们喜欢整理,喜欢缝补。有了她们,空气也不同,带着温柔的韵律。
他并不记得病重时自己曾发过什么呓语,还是巴文有一天来时,随便谈话时说起的,最初他们是谈起了老陈,巴文说:
“老陈这家伙,说话乱岔,有时就不知道岔到哪儿去了。你发高烧不清醒的那天,老陈非说你眼睛要瞎。”
“怎么回事呢?”
“你不是直喊安晴安晴吗?老陈按他们的家乡话给翻译成眼睛了,又看着你神志不清,眼睛上糊满了眼屎,他就非说您要瞎,多可笑!”
“我糊里糊涂的真是这么喊过吗?”亚德觉得脸发烧,有些难为情。
“怎么不真,安晴来了,您还拉着她的手叫她,说对不起她呢!”巴文说得很自然,就好像专为讲老陈的笑话做注解,而不是故意说出来臊他的,但是亚德这才知道自己在病重的梦呓中曾经是多么放肆,真是难为情极了。
这样一来他才真的觉得对不起安晴了,他希望安晴不要介意,原谅他是在病中,他不是这样的人。亚德虽然在歉疚,在内心还是时时有一种莫名的错觉的。
他告诉自己说,香港就会来信,他们可能找到淑贞,然后他要设法让她带来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要过着安稳祥和的家庭生活。他要在庭前种些栀子花,夏夜发出幽香的味道。他要摘下米黄色的栀子花朵,插到娇小的安晴的鬓边,不,啊,是淑贞,插到淑贞的鬓边,他要抱起心心,吻她的小嘴巴,让她乖乖地叫爸爸,啊,不,是秋美,不是心心。
他很痛苦,他一方面假设毫无消息的淑贞的行踪,一方面又发生错觉,把淑贞按到安晴的身上。他有时被自己的思想纠缠到不能自拔了,整夜地失眠,看壁虎,听鸡鸣,都不能遣此愁闷的长夜。
他消瘦了,为了挽救自己的情感,他决心离开台北,离开栀子花香的小巷,离开那萦绕不断的安晴母女。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情,他们只知道他要调个清闲的差事,到台中去静静地养疴。是的,静静地做自发的情感的养疴。
七
正在亚德请调的时候,要换新局长的风声也就传出了,而在他请调成行那天,也正是新局长到任的日子。所以他的调开竟和换局长这回事也连在一起谈了,而且谈得像有那么回事似的,说是把该升的姚主秘反倒冷冻起来,是因为如何如何。这些似是而非的传闻,亚德并不在意,就随他们把那些传闻成长着,这样反而可以掩饰他真正的心情。
在临行的前夕,安晴为他饯行,没有请什么人,当然还是少不了巴文夫妇。
亚德的元气恢复多了,但是也还略有清癯之感,他这场病是不轻的。心心呢,也一样,她得了两场病,更不轻。本来苹果似的小脸蛋儿,现在也削尖了。但是这样一来却更像她的妈妈了。
妈妈看来很兴奋的样子,她又是主人又是主妇,所以要在餐厅与厨房之间跑来跑去,鼻尖上浸出汗珠,两颊微红,倒比往常娇艳了。
吃饭的时候,亚德把心心也抱在饭桌上一起吃,他并且把心心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安晴看见了虽然直说不要抱,抱着不好吃饭了,但是亚德哪里肯,他实在是舍不得这个小女孩。他并且用自己的筷子夹了柔软的菜给心心吃,也顾不得这是不卫生的,没礼貌的,他只觉得唯有这样,才是最亲密的。心心今天也好像特别懂事似的,就乖乖地坐在姚伯伯的腿上,喂她一口,她吃一口。亚德想起第二次见心心,就是在阿娇喂她吃饭的时候,坐在小车上,吃一口,小屁股颠起来一下,在黄昏的色彩下,他看见这么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安晴又从厨房亲自端上来一盘刚烧好的菜,亚德不由得把刚想到的说出来:
“我第二次看见心心,就是阿娇在门口喂她饭吃。”
“伯伯的记性真好!”安晴微笑看着心心说,“来,还是妈妈抱你吧,伯伯要吃菜了。”
心心大概坐得很舒服,又有得吃,所以听妈妈要接她过去,竟扭扭身子,摇摇头,不肯呢!
巴文也不由得说:“给伯伯做女儿好了!”
心心不知道懂不懂,但是竟转头仰起脸来向亚德看了看,亚德笑了,低下头来亲吻着她的额头,只觉得无限的爱怜,似乎比自己的女儿还亲密,真的,他对自己的女儿何曾这样爱抚过,这样拥抱过,这样思念过呢!他想他离开台北最感到不习惯的一件事,就是看不见这个小女孩了,最初他会很想念她们母女的,他的心情会有一阵子不安宁,他是为了自拔于这些情感,才离开台北的呢!他一生走过那样多的地方,做过那样多的事,从没有一件事使他不能自拔过,老了,感情倒脆弱起来了。他这样想着,不由得举起了酒杯,向安晴敬酒。
这动作很猛然,安晴好像来不及接受,也连忙举起酒杯来,没有话可说,不知道亚德这杯酒敬的是什么名堂,两人把酒喝了,安晴才借这机会说:
“姚伯伯走了,我们心心便没有人疼了是真的……”
安晴微笑地说,眼睛向巴文夫妇望了一下,跟着她的眼眶里却涌出了泪,可是她还是笑着,那笑明明是掩饰的笑,其实她说这话是有些哽住了。亚德看着安晴的样子,老大的不忍,他把心心搂得更紧些,他几乎可以说:“那我就不走了!”如果他多喝几杯酒下去的话,他真可以冒冒失失说出来的,但是现在他是清醒着的,他不说这话,他只把酒往嘴里送,一口又喝下一杯。
巴文却微笑着对亚德说:
“您可不能再喝了,您还不能多喝罢?”
“好好,不喝了,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吧?我的小心心!”他又闻着心心,他有一种几乎不能克制的情感,却只能对着心心表示,他是多么痛苦啊!看,刚才安晴的泪光笑影,明明也是有着含义的,不是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放任些呢?为什么要克制得这样厉害呢?为什么要自苦地跑到台中去呢?
但是不能够,不能够,淑贞秋美母女俩也许已经在来台湾的路上了,也许在澳门的边缘上了,那才是自己真正的幸福的源泉。但是,他忽然忆起前些时的报上登载说,一位在美国十八年的艺术家,最近到台湾来和他的从大陆来的太太聚会了,他要带她到美国去享老福,是的,他们分离的时候,她才三十几岁,正是生命的旺盛之年,现在他们团聚了,她老成这个样子,但是她就要到美国去享福去了!谁说今天没有王宝钏呢?淑贞也是,淑贞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淑贞绝不是眼前安晴的样子,安晴是另外一个女人啊!现在也是另外一个年代啊!但是他有点奇怪,为什么香港这许多日子都没有消息来了呢?
他也许喝多了,有些迷惘,但是他心里是绝对明白的,绝对绝对明白的,因此他该告辞了,明天上午就要上火车,他还有些零星的事要办。
他和巴文夫妇都同时告辞了,安晴抱着心心,亚德趋向前去,在妈妈的怀中吻着她的女儿,他抬起头来对安晴说:
“有什么事就找巴文。”
又对巴文说:
“你得多替我照顾心心,在你太太还没有生儿子以前。”
巴文笑了,新娘子赶快躲在丈夫的身旁,咯咯咯地娇羞地笑着。
终于离开台北,离开有栀子花香的小巷,离开安晴母女了。台中的生活,在初去时,确实是不习惯的,算一算,他在台北住了将近十年了呢!如果不是为了解除感情的自缚,恐怕还要住上十年吧?真说不定。
到了台中,他虽然天天思念着心心,但是他故意不写信去,要试试自己到底能支持多久,结果是过了两个多星期才寄出两封信,当然是给巴文和安晴的,但是他立刻接到他们的回信了。安晴的信简简单单,她没有很高深的文笔,可见受的教育程度并不顶高,起码她只是个普通的家庭少妇。
巴文的信倒长些,除了报告一些公务上的事以外,也谈到安晴母女,他说他真的“受人之托”多去看了这娘儿俩两趟,他说安晴还是念念不忘亚德对她们母女的照拂,和她们依依不舍的心情,又说心心胖了些,都很平安。
看巴文的信,亚德倒觉得心酸了,很不好过。他想他在情感上是应当继续照应这小母女俩的,他应当把安晴当做自己的妹妹看待,把那个整年不归的海员,当做一个没出息的妹婿看待,那样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照应她们了。为什么当初不能这样想,而把自己陷入另一种感情的泥沼中,弄得好像在泥塘里极力地拔脚逃跑,惟恐陷进更深的泥淖中。
又过了些时候,他才寄信给心心,并且买了小衣服寄给她,因为儿童节到了。
等到安晴再回一封道谢的信给他以后,他们就断绝了信件的来往,他只是几次在巴文的信中请他代为问候她们母女,等到巴文太太真的生了儿子,就连巴文也少来信了,据别的同事来信说,巴文在家里当“孝子”呢!
可是就在亚德来到台中两个月以后的一天,忽然接到一个陌生者的来信,字体他不认识,用的是公司的信封,当然是同事了,他打开来看,除了一张信纸外,又附带着两封香港的航空邮简。看那张信纸,才知道是李处长寄来的。他信上说,亚德所住的单身宿舍,现在因为调走的调走,结婚的结婚,偌大一栋房子,竟空闲了,于是公司决定加以修葺改装,他全家住进去。在打扫亚德原来住的房间时,搬开书桌,发现书桌后板夹着一封未拆的信,像失落已久,另一封是新寄来的,现在一并随信寄来了。
亚德急忙地检视两封航空邮简,果然一封是旧的,上面沾了尘迹水渍,看看日子是三四个月以前的了,他很奇怪,怎么没收到这封信,而落在书桌后面夹住了?那只有从窗子扔进来,或许会那样的,什么时候从窗子扔进信来呢?老陈干的事?哦!他想起来了,那时他正病着,可不是?他正发高烧昏迷着,信件才被乱抛的。
他打开了先来的一封来看。他的脸渐渐地热起来,感情激动着,心脏跳动着,那上面是香港老朋友告诉他的确实的消息,淑贞已经在四年前过世了,死在娘家,所以女儿跟着外婆舅舅居住。……
亚德看到这里,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从头看一遍,还是不错,很简单的话,淑贞确实是已经死了!
他扔下这第一封信,久久的茫然着,不知道该从哪儿想起?他从来没想到淑贞还活着的,因为在台湾的每个大陆上有家的人,都要有一种家人已不在的心理准备,但是亚德没想到这事实真的摆到他的面前时,他又不相信它的真实性了。
怎么会死了呢?如果他要在四年前想到接她们出来的话,淑贞到现在还是个大活人吧?
他起身到窗前,凝望窗外许久许久,从黄昏到天黑,他没离开窗子,也没再看另一封最近来的信。他在想什么,思想却不能集中。东一头,西一头的,他想到淑贞的一切,良心仿佛很受了谴责,但是他又茫然地觉得这是很久的事了,是不能怪罪什么人的了。
就这样反复的,他想到天黑,才把自己找回来,打开灯,再看第二封信,最近来的。那上面说,前信报告淑贞的死讯后,继续又向大陆询问秋美的情形,是否可以来台湾,现在有了回信,说是可以有办法的,所以现在问亚德的意思怎么样?并且安慰亚德说,爱妻虽然没有了,有了爱女在身边,也未尝不是爱妻的影子的复活,请他不要难过。
爱妻?亚德自问着:他什么时候爱过淑贞呢?像这样一直不知道应该好好地爱着自己妻子的男人,除了他和安晴的那位海员外,还有谁?巴文开始就爱妻子,为了娶妻,他牺牲了留学的机会。李处长去年才过的银婚纪念,还有张三、李四……都是夫唱妇随的。他这一生干什么来着?等到妻子死了四年之后,才千山万水地想起应当厮守来了!他有什么出息呢?他怎样挽救自己失去的人性呢?
除了把女儿接来。
他算秋美的年龄,有十五六岁了,是的,有十五六岁了,他想到这儿,不由得向眼前的空间望了望,想象中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他的面前,是怎样地高?他离开她时,才是个牙牙学语刚会跑跳的女孩子,不就是心心那样大么?现在呢?十五六岁了!他将有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做他的女儿,解除他的寂寞,并且这是他的责任,他已经没有责任很久了!
很快地,他写了信给香港的朋友,请他务必设法把女儿接出来。
信发出后,他安心得多了。于是他偶然地回味着,如果他在前四个月收到那第一封信的话,是不是还会请调离台北呢?他会怎么样呢?想不到心心母女倒和淑贞母女有这么一般不相干的关连,为了心心而找到了自己的女儿,这中间的经过,岂是能和外人道的?这是他心中的一个秘密,他会永恒地记忆着,但是不会告诉任何人,哪怕秋美来了也不能说。
说一步步接近女儿的来临会成为事实,在台中也住了一年多了,日子像飞逝一样的快,想到快见到女儿了,心里倒莫名地不安起来,很有古人的“近乡情更怯”的味道。
而就在这时,巴文来信中偶然提到了安晴那方面的消息,说是安晴的丈夫,不知是在哪一个码头失踪了,他没有再回到船上来,可能是他留恋于某个码头的女人,有长久居留的意思,或者可以说,起码一时是乐不思蜀了。说是这消息来得确实,但很模糊。又说安晴听了以后,冷静得出奇,因为她在心理上早已有此准备了——她有一天会失去他的!
亚德可以想象出那个小女人的冷静的态度来,但是他是多么心疼她,那临别餐桌上的眼泪啊!
八
而现在,亚德的脚步走到一年多前的栀子花香小巷中来了。
往事如潮浪般地涌向他的脑海,经过是这样地平凡,又这样地奇妙!
心心不知道长多大了?这时会不会坐在小车里?不会的,她该上幼稚园了,穿着围裙,梳着小辫子,这时候在唱歌给寂寞的妈妈听罢?她会高兴或难过得流眼泪吗?
他现在要到她家去做什么呢?就说要看看久别的小朋友,也告诉安晴,这一年的经过、淑贞以及秋美的事。更主要的是,他要告诉安晴,刘处长太太替他做媒了,问问安晴有什么意见,看看她的反应怎么样。
他的脚步轻松下来了,谁家的栀子花枝探出墙来了,带着雨水的花朵打湿了他的脖颈,他顺手摘下那朵花来,捏在手指中搓转着。幽香而熟悉的味道。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是不是还会落雨?不会了,是个晚来晴的天气。
前面就是绿色的小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