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珠的旅程
一
门改了样子,墙是新砌过的,墙头又飞出一大丛红花来,差点儿不认识了。我不过才两个月没有来蔡家吧?下了车,以为弄错了,我走过去,又走回来,看见巷口的三轮车站头,那个瘦小又老的三轮车夫跟我点头打招呼,才知道没有走错。瘦老头儿说:“你很久没有来了?”我说:“是的,你好吧?”看看他的三轮车,越发地破旧了。想到三轮车在逐渐被淘汰,想到他的破车不能熬到最后,想到他又怎能转业做计程车司机?不免有些替他难过。如果我还住在这里,总会天天坐一趟他的车,现在,也少了我这么一个老主顾了。
门虚掩着,推门进去,看见跟上次又不同了,小小庭院的草坪铺起来了,房子的门窗也是新漆过的,浅绿色。这样一来,就像进了绿色的天地。廊子下放着小孩的三轮车,平哥儿又多一份财产了。韩老太太种的那株“龙吐珠”,仍在墙上发展着,这株攀爬的植物,也有我的功劳在呢!我每天晏起,韩老太太已经在院子里赏花、浇花了,她听见我起来,总会叫我:
“周小姐,快来看,龙又吐了一颗珠,刷完牙顺便舀一杯水来浇浇吧!”
小小的两瓣白,夹着一粒红,就叫“龙吐珠”这个好听的花名了。
我对花和许多植物,本没有什么兴趣和认识,跟韩老太太同住的日子里,却也无形中感染了这么一点爱好,可惜我到今天没有一栋属于我自己的房子和家,寄浮人海的生活,也不知到什么时候完结。有一天,我要是有一个自己的庭院的话,沿墙角,我要砌一个花台,宽一点,高一点,沿墙装上一排竹篱笆,让攀爬的植物,顺着竹篱笆向上走,不要在墙上乱爬,我也要……
“阿姨来啦!阿姨来啦!”
好客的平哥儿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来了,他见了我,总是这么高兴,小甜妹也颠颠倒倒地拍着手追出来了,跟哥哥学着鞠躬哈腰地欢迎我。我赶快把买来的一盒糖递给平哥儿。你看,他还假客气地直向我怀里塞回来呢!这准是外婆教的,总要等大人说:“那么就谢谢阿姨吧!”才敢赶快道一声谢拿去打开吃。其实,小孩子对客人带来的东西,总是好奇地急于想得到手呢!
我抱起小甜妹,拉着平哥儿进了屋子,不见主人,却看见一位陌生的男客,正在听电唱机。我本来是一路进来就自己在喊:“客人来啦!客人来啦!”好让蔡太太或者外婆听见,没想到却打扰了别的客人。
客人看见我进来,倒像怕电唱机扰了我,赶忙关掉了。没有人介绍,我很窘,胡乱地向这位也同样局促不安的客人点点头,只好问平哥儿:
“妈妈呢?婆婆呢?”
平哥儿连跑带跳地奔向后面去喊妈妈,韩老太太和蔡太太母女俩,才同时从里面出来。她们都很高兴我来,问我为什么许久没有来,又说刚好今晚的菜,有我爱吃的鸡片炒豆苗,一定要留下来吃饭。她们对我的亲切和诚意,真使我感激,我是应当常来的,也喜欢这家人融洽的气氛。但是总觉得来了一个我,使得一家人都来陪伴我,就有了打扰的感觉,因此不敢常来。
这倒使我很怀念只有韩老太太一个人和我同住的那些日子了。……
韩老太太是我的老房东,她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就是蔡太太。韩老太太出租房子,是为了她的女儿和蔡先生结婚后,年轻夫妇因为工作关系住在台中,老太太需要一个做伴的人,便把女儿的一间房出租,限定要单身的职业女性。我正符合那条件。但是最初,她们也怀疑,像我这样的职业,和普通公教人员的职业女性,总是不同的。不同的程度,除了工作时间以外,还有就是会敏感地想到“她的私生活如何”上去。其实,在那高歌与欢唱的背面,尽是些飘零与辛酸的故事,人们又何必对软弱的女人,有这样多的疑惧呢!但当时我的确喜欢这安静的环境,也相信除了恐怕工作时间给房东不安以外,她们是不必担心我的。
我自己跟老太太诚恳地解释,我极少朋友来往,只有一个妹妹远在南部读书,这样说了,韩老太太看出我的话的诚意,也就答应了。看看目前这个完整的一家人,回想起我和韩老太太共处的一段日子,真难过,自从妈妈去世后,对我像母亲般慈爱的长辈,就是韩老太太了。我们共叙家常,共赏鲜花。后来,我也带她到歌场去听我唱歌,她听出了瘾,有时也让我约了我的唱歌的女朋友来家,她做两样菜给我们吃。她看我晚上唱歌,白天又要到伴奏人那里去练习新歌,很心疼我,总是泡了各样的草药给我喝,说那是润喉咙的。
蔡太太住在台中,偶尔也回娘家来看母亲,因此认识了母亲的女房客。蔡太太当然会听到她的母亲谈起我。她不但尊重我唱歌的职业,也很感激我给她的母亲做伴,给她的母亲解除寂寞,这等于照顾了她的母亲。其实,我们是彼此照顾啊!
我占有了蔡太太的母亲,享受到许多借来的母爱,每次歌场回来,都安心有一个母亲样的人在等我,久而久之,成了习惯,也没有考虑到哪一天会失去它。直到有一天,韩老太太告诉我,女婿调回台北工作,他们就要回来住了,所以不得不请我另外找房子,我才恍然地觉悟,我是要回到“飘零”去了。
合适的房子,合适的环境,合适的房东,很不容易,但更让我伤感的是,我和韩老太太曾有过母女般的情谊,但是当人家亲母女需要团聚的时候,我却仍是局外人。这就使我更想念远在台南求学的妹妹了。
为了远远地躲在台北卖歌,不能和世上唯一的亲人厮守,但是,我能供养妹妹读书,就给了我无比的勇气,使我敢于面对人间的一切。妹妹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妹妹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不是吗?我可以原谅世间的一切不平了……
母女俩对我这样表示欢迎,我也开心了,我答应了留在这里吃晚饭。不过吃完饭以后我还要回去一趟,为了没有带着歌场穿着的衣饰。
这时蔡太太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许先生,还没给你介绍,这是周小姐,周孟珠。”
原来是我来了,把那个默不作声的客人给冷落了。
我回过头来,轻轻地叫一声:“许先生。”许先生还没有我大方呢!他欠起身来哈哈腰,连一声“周小姐,你好”都不会说,跟歌场里我所遇见的那些男人可不一样。跟蔡先生也不一样,蔡先生见了我,还会笑嘻嘻地开两句玩笑呢!
蔡太太和她妈妈,就又把我留在客厅,她们一定是到后面添菜去了。我也懒得客气,因为我知道说了也白说,准又是韩老太太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到街上买卤菜、叉烧肉什么的,随她去吧!
和这位来路不明又不自然的许先生,也没有什么话好说,我也不客气,逗着孩子玩,不理许先生。你既然把电唱机关掉了,又不敢对小姐讲话,只好傻坐在那儿,等蔡先生下班回家来陪你吧!
我坐在这间空气不调和的客厅里,实在没意思,索性抱了小甜妹到后面厨房去,留下一个男孩子去跟那个大男人做伴好了,没想到平哥儿倒追过来了。
餐厅紧接着厨房,几乎等于一间房,我就坐在餐厅靠近厨房的椅子上,对着在厨房里忙碌的母女俩说话。蔡太太说,许先生名字叫许午田,是蔡先生的同学,才从南部来台北工作,在一个民营的机构,晚上还给一家报馆翻译一些资料稿子。今天来了也是临时请他吃个便饭。
要跟母女俩谈话,没想到平哥儿一直缠在身边要我教他唱歌。我随口唱了一段幼稚园的小歌儿,平哥儿并不满意,一定缠着说:
“唱《好大的西北风》,周阿姨。”
这孩子真是,两个月不见,变得有点讨厌了,大概就是男孩子“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吧。可是平哥儿的记性也真不坏,他还记得我上次偶然教他唱的《好大的西北风》呢。这是早年听母亲唱的,据说是妈妈在她的中学时代学的。母亲的歌喉多么美妙,她不但喜欢唱歌,还会唱京戏,可惜她去世好几年了,她怎会知道女儿也有一副迷人的歌喉呢!怎会知道女儿靠了这副歌喉来维持姐妹俩的生活呢!妈妈曾唱过许多歌给我听,《好大的西北风》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首,她唱的并不完全,只是她很喜欢这首歌,常常哼着唱着,我也变得很熟很喜欢了。妈妈死后,我有一次竟在无意中得来了详细的歌词和歌谱,就学会了。不过在歌场的台上,我是从来没唱过它的。有很多我喜欢的歌,并不是为表演而唱的,像唱《好大的西北风》,只是可以给我一些家庭生活的回忆而已。《好大的西北风》的歌词的情趣,我真喜欢:……好大的西北风啊,飞到人家天井里,它到门口往里瞧啊,看见屋里许多人,大的大啊小的小,围着父母讲故事,推开门来走进去,说道我也讲一个……这样的家庭生活我已经没有了,但是我愿意唱给平哥儿听。
平哥儿听我唱了《好大的西北风》,满足了他的小小愿望。他也学着我的调儿唱:“……跑进火炉去睡觉,它说哎呀热得很,……跑到海上去睡觉……”
“平哥儿,不对了,它说哎呀热得很,就应当跑到海上去洗澡,不能再去睡觉啦!”
平哥儿每次唱到这儿都会弄错,因为他只顾学我带表情地唱,就弄错了歌词。而每次唱到这儿,平哥儿也高兴得呵呵呵地大笑一阵,反复着唱那句“哎呀热得很”。
正在唱得高兴的时候,蔡先生进来了,我想他没有奇怪我在这里,因为他会听见我和平哥儿在这里唱歌的。他进来朝我笑笑打招呼,然后向着厨房说:“怎么样,可以吃了吗?”
还没答应呢,他已经又出去陪客人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才自然些,因为蔡先生和许先生在谈着他们工作的事,蔡太太跟我谈别的,老太太还在厨房里磨磨蹭蹭,小孩子跑来跑去,乱哄哄,可是挺热闹的。我跟许先生,却始终也没交谈过一句话。
吃完饭,大家在客厅里闲坐着。小甜妹困了,竟倒在我的怀里,我该离开了,又不便把在厨房忙着收拾的蔡太太叫出来,只好抱了小甜妹到卧室去,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轻轻拍着要她睡去。可是平哥儿一进来,她又睁开了眼睛,平哥儿悄悄对我说:
“妈妈每天都要唱催眠曲,她才肯睡呢!”
“什么催眠曲,哪儿见过这样麻烦的小孩子!”我虽然这样说,点着小甜妹的小甜脸,可也不能不想想,有什么催眠曲可唱的,我想起了舒伯特的摇篮歌,便在床边轻吟起来:……快睡,快睡,可爱的心肝宝贝。快睡,快睡,小宝真美丽。……妈妈一切为你,就在死后仍旧卫护着你,……一切安足贵,妈所爱重的是生命和你。……歌词记不全了,调门也不知道哼得对不对,但是小甜妹却在我的歌声中睡着了。我不是妈妈,却会唱妈妈的歌,而且把孩子哄睡了,很得意我的本事,也很心酸刚唱的那两句歌词。我蹑手蹑脚,又用食指按着我的嘴唇,叫平哥儿不要出声,我们一同走出了卧室,到客厅来。
发现客厅里没有声音了。可是两个男人还对坐着。蔡先生托腮静思,在发呆。许先生朝我望一眼,我很奇怪。蔡先生仿佛从呆想中恢复过来了,从小几上拿烟让客人。
他们原来是谈得很高兴的,突然停止了,是不是听见我在哼歌才这样的?或者,他们听了歌声在谈论我吗?蔡先生也许会告诉许先生:“她是一个歌女,但是气质还好,是出于污泥而不染的那一种……”所以他们就发呆地继续听我的歌,而等我出来时,许先生才再仔细地看我一眼,究竟我的“气质”如何?
我不高兴被人在背后议论,并且拿我当做一个不普通的人。我很普通。
看看表我该告辞了,蔡太太母女也在厨房收拾完出来。平哥儿已经睡倒在外婆的怀里,蔡太太为我到卧室去拿皮包。我站起来,两个男人也站起来了,蔡先生无意地问我:
“到时候了?”
“到时候了”,当然是指我该到歌场的时候了。不知道在座的这位客人听得出来吗?懂得那意思吗?会不会怀疑一个独身的小姐,已经到了晚上,还有什么“到时候”的事?当然,蔡先生刚才已经悄悄地告诉他,我是干什么的了。
有一点点秋天的意思了,走出来,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应当带着那件镂空纱的外套才对。蔡太太一个人送我出来的,她对我说:
“星期天,还要请你来吃饭,今天临时太不像话了。”
“你怎么客气起来了?”我确实很奇怪蔡太太这样说。
“不是,”她笑了笑,“你一定要来就是了,是我母亲要你一定来的。”
“为什么?”说完,我忽然恍悟,“是你们家——我想想,外婆的生日,对!我一定来,一定来的。”蔡太太不否认,但她说:“只是可以有借口请你来,你不要认真,那不过是老太太的普通生日,并没有任何客人……也许只有刚才的许午田。你知道我妈妈总是惦记你的,她还说过很想在后面加盖一间小屋子,请你过来住呢!”
“啊——”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有人惦记总是好的。该说“谢谢”,还是“好的”,或者“不要”,似乎都是不对路的回答。我只好微笑,拍拍蔡太太的肩头,表示我的感激。
二
我买了一双绣了圆寿字的拖鞋和几包黑麻酥糖,算是送给韩老太太的生日礼,小意思。如果买了太厚的礼,她们会过意不去的,那也失去了我跟蔡家真挚的感情。我知道,人老了,会像孩子一样爱吃甜东西,外婆一定会喜欢的。
许先生已经先我而到了。按说这次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可是我们也没有说什么话,真是话不投机了。不过在打开我送的小礼物大家围过来看时,许先生也凑热闹地围过来就是了。他并且问我在哪里买的,也许是没话找话。我说出了店名,他又点点头说:“不错,花样和颜色都很好。”
谢谢他的夸奖,总算开口了呀!但吃过饭以后,蔡先生问我:
“周小姐,老太太今天过生日,有兴致要去听歌,你去了给留几张好座位票,好吗?”
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好”,立刻想,那么这位客人是该知道我是唱歌的啰!知道了周孟珠就是歌星柳梦吗?不知做何感想?谁知蔡先生又说了:
“怎么样?午田,还是去吧?”
还是去吧?这句话不简单,不是我多疑,可见得在我没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谈过老太太要去听歌,一定是他们邀他去,而他不肯,所以蔡先生才这么问。
你看,他当着我的面,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僵在那儿了,却笑了笑,嘴角牵着,明明是不要去。不去就不去,何必做出一副苦相来呢?果然蔡太太也开玩笑说:
“一个人也不一定总是听什么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啦,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啦!换换口味,都是音乐,有什么不可以的哪!”
我的自尊心在这场面之下,受了伤害,我皱起了眉头,带不耐烦的口气说:
“到底要留几张?我要走了。不管,给你们留三张就是了。”
我懒得再看他的尴尬的脸,所以向主人们道了谢,并没有跟他招呼一声就走了。但是到了曼声厅,我还是吩咐他们给留了四张票。
仍像每天的老规矩,我是在雪子的高歌欢唱之后登场的。
灯光的颜色立刻转变了,暗青而朦胧的灯光,照射在我要站立的台口,为了配合我唱歌的气氛。
我今天来晚了,雪子已经在唱最后一首歌。雪子唱歌时穿着艳丽,明亮的灯光照射下来,满台灿烂。这就是雪子唱歌的特点。配合着雪子热情的歌声和摆动的身体,真可以说是狂歌热舞了。
雪子唱的是《抱着我紧点儿》,满场都飘荡着她的欢乐狂放的歌声:“抱着我紧点儿,抱着我紧点儿,不要把我放弃,这跳舞会太疯狂……”
但是她为什么进入后台时满眼是泪?她不但不像每天那样开我玩笑说:“柳梦,寂寞专员来了,老座位,向右下角看啊。”反而是跟我擦身而过,并不理会我,直向化妆室跑去。她又受了什么委屈了?是台下给她的吗?不会的,台下一直欢迎这个热情的姑娘,那么——真教我纳闷。
轮到我登台了,我的出场,总会给人一种幽灵般的感觉吧?好像不胜娇弱的身体,没办法,我胖不起来;再配上我幽幽的台步,没办法,我不会跑。我还得把扩音器放低下来,我没雪子那样高。雪子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定是想得有点儿失了神,今天真不利。音乐已经开始,错过了该开口的地方,音乐又重复了一次,台下有点骚动,但是听众会原谅我这小小过失的。可是我也得先向听众做一个微微的歉然的表情,那就是我轻摇一下头,表示我自己的糟糕,然后我才唱:“相见难,泪偷弹,长倚画栏终日盼,望穿秋水空等待,人隔万重山……”
这是姚莉的名歌,也是她哥哥姚敏自认为在他所做的几百首歌中,最满意的一首。我也很喜欢,容易唱,也容易讨好听众,别人都不太唱了,但是我还要时常温习温习。
台下很暗,烟雾在反射的灯光里弥漫着。我只觉得台下是一团团东西在移动,什么也看不清。照往常,我是懒得向台下看的,虽然每次雪子那双鬼亮的眼睛,都会给我找出“寂寞专员”的所在,但是正因为寂寞专员是常客了,我也就不太在乎。倒是今天,我还给那个陌生而固执的客人留下了票呢?不知道他们都来了没有?
韩老太太是喜欢听几首老歌的,特别是周璇唱的那些歌,我今天就唱《送君》好了。韩老太太说过,周璇悲凉的身世,那小巧的身体,那副圆润的歌喉,死在不该死的年华,是最使她心疼的了。
我给他们留的是最好的位子,第四排中间,可不是,已经来了,让我仔细看,好在音乐正在过场,啊,全来了,四个人,连那个在蔡家似笑不笑的面孔也来了。好,未免使我紧张起来了,为什么呀!差点儿又错过该开口的地方,赶快走到麦克风前。“……记否当年事,月下起誓愿相爱,因何把约背……”
不要嫌我唱的歌词俗气,鼓掌的人可多着呢!你即使对这歌词不屑,总会欣赏我的歌喉吧!有没有鼓掌?按照西洋音乐会的规矩,即使演奏得不尽令人满意,在礼貌上,也是该鼓掌的。但我猜想他不,也许明明他觉得我的歌喉还不错,可是为了表示对这种场合的抗拒,他就不鼓掌!他真的会这样天真吧?
我唱完歌,退到伴奏乐队旁,悄悄对弹钢琴的张说:“下一个请为我换《王昭君》吧。”
张惊奇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笑,他一定以为是寂寞专员又递了纸条进来,点我唱的呢!本来我是要唱几首周璇的歌给韩老太太听的,但是今天来了个特别来宾,我要他听听在歌唱家的音乐会上听到的歌,歌女也会唱。所以我不但现在要唱《王昭君》,等会儿我还要把《我有一段情》、《梦里相思》也取消,换唱《绣荷包》,唱《教我如何不想她》。
兼任报告的张,向听众报告说:“柳梦小姐现在给我们唱《王——昭——君》。”
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王昭君》毕竟是一首很难唱的歌,唱它,便会使人品出歌唱者的造诣如何。一开头“王昭君”三个字就不容易唱呢!更何况转到了快板“阳关初唱……椿萱恩重,棣萼情长,远别家乡,旧梦前尘,前尘旧梦,空惆怅……”真是人家形容的,要唱得“大珠小珠落玉盘”了。
对于我,这是一次吃力的歌唱,我唱完了,不注意是否有人不礼貌地没有鼓掌,倒像完成了一件工作,轻松而愉快。我本来是喜欢唱歌的,只要我不去想唱歌是为了生活的话。
再一个周末了,我们又在蔡家见面了,这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呢?我是来取上次遗落在这里的薄外套,晚饭后来的。许午田可是好像连午饭都是在蔡家吃的,生活该是很无聊吧!
我并不打算听别人对我唱歌的观感,可是蔡太太总喜欢没话找话,她是好意,怕客厅里的空气不协调,所以她就问了:
“怎么样?午田,今天要不要听歌了?”
许午田这回干脆很不客气地回绝了:
“谢谢啦!嫂子。”
谢谢啦?听歌是我请的客,怎么谢谢嫂子呢?对了,这个“谢”是“敬谢不敏”的“谢”,是意味着“谢谢,可不要再听啦”。是对歌儿不满意?对歌场不满意?还是对歌女不满意呢?
我没言语,倒是看了一眼许午田。他不是听歌的那种人,他穿着薄薄的米色夹克,里面是一件不系领带的白衬衫。他也不像一个民营机构赚着大薪水的职员,却像是一个还没脱大学生气息的青年。整天埋在图书馆里,要么就听些柴可什么基的唱片,能听一下午、一晚上都不腻。他只知道书本和自己,不知道人生,不知道有我们这样的女人存在……他还不如寂寞专员呢!
蔡太太笑了,还逗他:
“怎么?听漂亮的柳梦小姐的歌,比不了那位黑人玛丽·安德逊吗?”
蔡太太真是比拟不当,她就这么多嘴,有时也有点儿十三点,我赶快截住话说:
“别讲笑话了,蔡太太。”
就在这同时,许午田也难为情地解释说:“我并没有说周小姐唱得不好呀!是那种气氛,我不太习惯。”
“对了,”蔡太太这才想起来似的对我说:“午田看不惯听众对雪子的那些怪态度,也看不惯雪子。”
雪子,是的,那个在前台欢唱,在后台哭泣的雪子。雪子说过,她的忘形的欢唱,是为了要发泄她的愁闷。在台上短短二三十分钟的歌唱,她把自己暂时交给听众,忘记自己的痛苦,尽情地狂歌。她和我不一样,她喜欢唱狂热的歌,像《樱桃树下》、《午夜香吻》、《红花艳曲》这类的。听众都以为雪子是一个快乐浪漫的女郎,其实,完全错了,她是一个受尽了人间折磨的女孩子,在那样小小的年纪。人家以为我是一个身世悲凉的女人,才每每唱出那幽怨的歌声,也不对。对音乐的感受、反应虽不同,但为抒发心中的情感,可是都一样啊!有一个诗人不是说过,少女能为她失去的爱情而歌唱,守财奴却不会为他失去的金钱而歌唱吗?啊!雪子为了悲痛爱情而歌,台下的观众可不放过她,像失去金钱的富翁一样,要在她身上找回这损失。这就是许午田所不习惯的看法吗?
许午田大概看我在发呆不说话,以为伤了我,所以一再地说:
“是的,我只是不习惯那种气氛。”
蔡太太又开玩笑:
“不是哪个外国作家说的吗?习惯可以代替幸福呀!”
我还是要替雪子不平。当然,怎能强迫每一个台下的观众,去了解台上每一个演员的真实背景呢。但是我还是说了:
“许先生,你瞧不起那个叫雪子的吗?”
这回他却正经地对我说:
“不,周小姐,你完全误会了,正因为我尊重女性,我才不能忍受歌场里的某些气氛啊!”
这还像话,但愿是我误解了他的原意,但愿他重视我们这样的女人,而不是轻视。除了寂寞专员以外,我又遇到一个不轻视女人的男人了。但是,唉,寂寞专员,他今天中午吃饭时,为什么说了那样的话呢!叫我怎么回答呢!
我该走了,这回我自己老实不客气地说:
“又到时间啦,我该走啦。”
没想到许午田也站了起来,他说今天他要早些回去,因为他的弟弟大学毕业,快要入伍了,他要替弟弟办理一些事,所以早些回去。
我们同时出了蔡家的门,蔡先生嘱咐许午田,到了巷口,先替我喊车子。可是走到巷口并没有车子,只好一路走下去。我不知道是不是和他同路,所以一再地请他只管走他的,我说我可以照顾自己。
他却说:“太晚了,这条路人又少,看,连个车影都没有,我送你没关系。”
这是他尊重女性的礼貌吧,但是我可真想说,太晚吗?在我可是一天的开始哪!但是我笑笑没有说,因为他确是诚意的。
就这样边谈边走下去。今天我们总算交谈了,多谈谈话,是可以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是也有许多人,因为谈得太多了,反而越谈距离越远,最后谈垮了。所以,保持距离也是很重要的。
看,不知不觉已经走到闹市的歌场来了,我立定了,望着他的脸说:
“那么,我就不请你进去忍受那种气氛了!”我说完不知怎么,“噗”地笑了,我是个很难得跟人开玩笑的人,今天怎么了?许午田也笑了,不知道他这次的笑,是什么笑?他同意了我的话吧,所以他虽笑可不说什么,只跟我摇摇手说:“那么就再见了。”
三
进了曼声的后台,我一定是嘴角还带着笑意的,所以淘气的雪子打了我肩头一下,又向我挤了一下眼睛。我想她不会是看到许午田,才来跟我开玩笑的,想必她今天心情还不错,这一阵子,她的眼泪也少了,唉!就是这么哭哭笑笑的。我倒担心她有一天会发疯呢!
我笑的是许午田,他倒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时所想象的那种人了。他是个正直的人,也很天真,愤世嫉俗,厌恶社会上一些人对女性的不尊重的态度。女人的堕落,常常是因为男人不尊重她才造成的,不是吗?但雪子能算堕落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和许午田继续做朋友?不过,他也许已经有了女朋友呢?看样子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不会在周末还那样无聊地赖在蔡家吧!真奇怪,没有家的人,总喜欢到有家的人家去坐坐,我不是也一样吗?寂寞专员也一样,他说他在没有听歌的日子,也许会到老朋友家去喝喝酒,吃吃老嫂子烧的可口小菜。今天不知道他是来听少女之歌,还是吃老嫂子的菜去了?但是他今天中午的话太奇怪了,他不怕说了那样的话会吓着我吗?他一向是关怀我的,我只是他的一个小侄女一样的女孩子啊!
徐蚌会战,死去了做军人的爸爸,菊菊和我还一个是婴儿、一个是小孩儿,跟着坚强的母亲,一下子就来到了台湾,台南是我们的根据地。母亲有坚强的意志,却没有坚强的生命,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怎么那么容易地就死去了呢?别人的父母,活到七老八十,也受过许多风吹雨打,也可能在贫困中打转,还不是生命力强过现实的脆弱,怎么我的母亲就不能?寂寞专员常常安慰我,他说:“我拿你当做我的小侄女,我就像是你爸爸的一个老朋友,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尽管跟我说。”是一个小侄女啊!他怎么啦?今天。
因为有一个好读书的妹妹,我从不寒心我受到什么委屈。这种职业,有许多妹妹想不到的遭遇,我从来不告诉她,因为她像许午田一样的天真,她比他还要天真,她是无邪的。很久以来,我难得遇见像许午田这类型的男人了。在我所接触的环境中的异性,有几个是和许午田一样“尊重女性”的呢?当然,寂寞专员也是一个,世间难得的两个知音,哟!我也能说许午田是我的知音吗?不,我们是刚刚交往的朋友,而且,只是一个朋友的朋友,才刚刚有一次,他单独把我送到歌场门口而已。
我常常相信我有一个光明的前途,我不是说,唱歌这个行业是不光明的,可是同行的女朋友,多的是在过着麻醉、糟践自己的生活的呢!我时时提醒自己,不要有太多的自卑感,就不会太糟践自己了。“人就怕失去了自尊”,这是寂寞专员跟我讲的,现在许午田也这么说。寂寞专员说:“你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只要你尊重自己。”这是多么诚恳的语句啊!可是,我的年龄一年年地大了,在卖唱的岁月中也迈过三年多了!初来台北的时候,连歌场都没有几个,现在电视都从北部传遍全台湾了。
“上一次电视吧”,许多人奇怪我为什么和有更广大效果的电视远离。除了寂寞专员,谁知道我远离台南那个我长大的地方,也就是为了远离亲爱的妹妹啊!让她安心地读书,不要让姐姐有任何一点点使她伤心的地方。菊菊虽然知道姐姐在歌场唱歌,虽然知道她能读书和进步是姐姐给的,但是她并不知道关联这种生活的许多琐事。我不要上电视,表露在千千万万人的面前,只要像在曼声厅这样,每场有八十个人就够了。
我并不能避免交际场合,有的地方的晚会,也要去一下的,小喇叭不是常常说“人家是看得起你才请你的哪”,但愿如此。
可是永远忘不了那第一次做客的纪录。
在一个宴会席上做客人,仿佛是很受尊敬,因为男人们穿梭一样地来敬酒,“柳梦小姐,我敬你一杯。”男人们开头还很好,喝得差不多了,就有人提议要我唱歌了:
“柳梦小姐,唱个《我爱你》!”
说话人的语调是轻浮的,原谅他喝多了酒吧,不唱就是了,因此得罪了人。事后散布了无中生有的谣言,那样地羞辱我,使我哭了整整的一夜。
还有一次,坐在我对面的,据说是一个可敬的人物。我每一抬眼看去,就和他投过来的贪婪的目光碰上。我很厌恶,大概他还觉得是我在对他暗送秋波呢!这也就算了,可是过一会儿,我身边的一个客人却悄悄地对我说:
“柳梦小姐,向董事长敬酒吧!他对你真不错呢!”
然后他把眼睛瞥向对面的人物,指示我敬酒的方向。我是喜欢喝一点点酒的,承袭了母亲的爱好,但那是当寒日取暖,孤坐无聊,或者二三友好对酌时。不是这种场合,不是这种对象。这个男人说的什么话!人们不能更尊重些我们这一行业的女人么?!
像这样的委屈,我受过一些的,从躲避、哭泣到不在乎,能使一个女人——一个歌女,有不同的变化,大部分的变化是,她们丧失了自尊。
初认识寂寞专员的时候,我对他误会了一段时期。
是一次宴会的场合,一个机构的同乐晚会主办人请客,慰劳从外面请来的平剧、歌唱的演员们。我被邀请,并且认识了刘仲华先生,他正是这个机构的高级职员,人们都叫他刘专员。他并不是主办晚会的人,但是人们知道他是喜欢听歌听戏的,谈吐又风趣,便邀他来做陪客了。
当有人把我介绍给刘专员的时候,我倒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心想着他一定常去曼声吧。后来我们在同桌吃饭,别人才又深一步地介绍说:
“柳梦小姐,刘专员最喜欢听你的歌了。”
我虽然欠欠身,说了声“谢谢”,可并没有放在心里。而且那天刘专员只顾和别的豪饮的人喝酒,实际上也没有跟我谈什么话。只在一个很自然的时候,向我举起酒杯说:
“柳小姐,听你唱歌有一两年了。”
只是这样而已。许多单身的男人,年老的或年轻的都有,常常有听歌的习惯,而且整年地坐在他所习惯的位子上。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众固然每天都有,但大部分都是为享受一个悦耳目、清心胸的晚上。如果有人要想入非非,那是他们的思想自由,别人又能怎样呢!但是确实有无聊的客人,写了许多恶意的批评,或者肉麻的谣言,登在小报上,我们哪又奈何得了呢!
过了不久,果然有人告诉我,在一张晚报上,看见了一首赠诗,是给我的。我并没有太注意,只希望那是一首不太肉麻的诗就好了。后来就有不知名的人,剪了寄给我,是一首七言绝句:
杯酒岂浇万斛尘,
萍踪何幸识斯人。
客窗寂寞风怀老,
枕畔依稀徵羽声。
我并不知道这首诗是谁作的,因为诗前面虽然写了“赠柳梦”的字样,署名我可很陌生。又过了一些时候,小喇叭才告诉我,就是那天所认识的刘专员写的。
我也不知道这首诗写得好不好,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没有。我只念到高二就休学了,不像妹妹,我不是念书的材料,何况那时要紧的事,是我不能再赖着人口繁多的表表姨,我应当有出来谋生的念头了。在国文课上,我当然念过不少诗,但我写的却是白话文。古典的东西,我是一窍不通啊!我还不如母亲呢,她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我连高中都没有毕业,是周家里学历最低的人了。人家赠了我诗,就像对牛弹琴一样吧!
又有一天,前台递进来一张纸,说是客人要求柳梦今天唱一段《王昭君》。那晚我本来很疲累,实在不愿唱这样费力气的歌,但是怎好辜负客人对我的期待呢,所以我还是唱了。
等到进后台去,雪子才跟我开玩笑说:
“知道是谁请你唱的吗?”
“谁?”我并不在意是谁。
“就是那位寂寞专员呀!”
“寂寞专员?”我不懂雪子在说什么。
雪子向我坏笑了:
“就是写什么寂寞怀老,在枕头边儿还听你唱歌儿的,那位最最寂寞的寂寞专员呀!”
从此以后,寂寞专员这个称呼,就在曼声厅喊开了。我并不喜欢人家拿一个不相干的听众,跟我这么开玩笑。如果人家还没怎么样,我倒先闹起来了,是很不好的。而且,我也没有和听众交际的习惯。这要怪雪子,她每次从后台的板墙隙中看到前台,发现了刘专员,就立刻会向我做鬼脸说:
“寂寞专员来了,你今天唱什么给老头子听啊!”
刘专员并不是一个很老的老头子,他五十岁,穿着整洁的西装,也很潇洒,只是在年龄上,该做我的长辈就是了。
和刘专员有了交往,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关怀我的人,我很感激。他要我多多学习,闲下来也要读读书。他喜欢做诗,就常常把自己做的诗讲给我听。他也买一些书籍送我,无非是些旧文学上的东西,他要把我训练成一个文学歌星的样子啦,可是我整天唱的却是什么“郎是春日风,侬是桃花瓣,但等郎吹来,侬心才灿烂……”这类庸俗浅薄的歌词。可是他怎么喜欢听呢?有一次也是他告诉我,听歌不是听歌词,是听歌谱和歌喉,有时连歌词是什么都不知道,歌词并不重要。
他安慰和关怀我,又教我读书,就像是一个老朋友在临死时,把女儿托付给他一样,我对他是非常非常感恩的。
刘专员只有一个人在台湾,是老妻在大陆生死未卜的许多男人中的一个。他们从中年渐入老年,思念家乡越来越厉害,有许多人在这里又成了一个家,这是大家都会原谅的,谁不希望有个家呢!但是刘专员却像一个守节的女人,并不动心,他常常说,几时才能回到家园,看看老妻和儿女啊!
谈到大陆的家,我并没有像刘专员那样厉害地伤感和怀念的情绪,因为自从无知的幼年跟着做军人的父亲,跑遍了大江南北,说老实话,究竟哪儿是我最思念的地方,我并不知道。要不,就是徐蚌的战场,让我有一天看看父亲战死的地方吧。现在我只有一个挂念的地方,那就是台南了。无论如何,飘零的感觉,倒是和刘专员一样。那天我们谈起“怀念”这个字眼儿来,刘专员写下了“穷愁无奈两心同”的诗句,我很喜欢。
有了刘专员这么一个老朋友,常常给我一些人生的指点,虽然是“穷愁无奈两心同”,却也彼此慢慢地对生活有了信心,而且只有刘专员知道我供养着一个念大学的妹妹。
我和刘专员的认识和交往,原是纯洁的,虽然大家拿“寂寞专员”来开我的玩笑,我却不在乎,只要无愧于心,也就无所谓。
但是人类的情感是多么难以预料呀,今天中午,就在今天中午,刘专员约我到松鹤楼小吃。这一阵子,他常常约会我,有时也让我约了雪子,他很希望能改造雪子对人生的观念,可是雪子倒像一个顽固不化的小女孩,她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真没办法。当面,她竟能吃一位长者的豆腐,背后又叫他“糟老头子”。她把刘专员当做一个来歌场只是为了看女人、想入非非的那种男听众了,因此她跟刘专员说不上半句正经话,全是豆腐。
松鹤楼今天的客人不多,是大都散去了,因为我来得晚。
刘专员今天不太说话,喝着一点自己带来的酒,闷闷的,仿佛有心事。他掏出一支派克笔,一个小日记本,大概要记载一些东西。他低下头来写。为了思索,头慢慢地摇着,两鬓有些白发了,两个眼袋兜在眼睛底下,松松的。眼角也随着上眼睑垂下来了。真的,寂寞专员老了,真的老了。许久以来,我都不觉得,今天竟发现了。怪不得雪子要叫他“糟老头子”呢!可是就在这一刹那,他突然用左手握起了我的右手,沙哑的声音,很快地说:
“孟珠,跟了我吧,我们组织一个家庭!”
什么?啊?吓住我了!我在惊慌失措中不能回答。
他抬起眼来,眼睛已经垂成三角形,那眼袋,松松的。啊!不,他说错了话了,他喝了一点点酒的缘故。但是我不能回答。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缩不回来。他说:
“明白么,孟珠?”他的口气还是对小侄女的啊!
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不能回答,不能点头,太突然了,吓住了我。他也会奇怪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吧?但他不是坏人,只是他不应当这么说。在急慌中,我说:
“让我想想,刘专员。”
他到底老了吧?他的手没有力量了,松开了在他掌握中的我的手,我缩回手来,浑身是麻木的,血在往下流的感觉。
他这时也仿佛从说那种话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他轻轻地拍拍我的肩头,没有再说什么。
不是很轻松的一顿饭,像他往常在饭桌上送我一本小说,或者展示他的诗篇,或者听我说雪子的故事和别人的故事那样轻松的情形。有东西堵在我的胸口,受了惊,也不自然了。难道他不吗?我相信他也是一样的。
下了松鹤楼,我说:
“您该去办公厅了吧?我还要上衡阳街买点用的东西。”我茫无目的地穿越马路,向热闹的市区走去,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让来让去,碰来碰去。人家停住脚看皮鞋窗,我也停下来,但是没看到什么,心里想的事,也不完全,这不是很糟糕吗?我得上哪儿停下来,换换脑筋,但是不要回家去,因为家里太冷静,要逼你去想。我现在只想换换脑筋,不要再想,去看一场电影吧。
再穿过马路,走过平交道,回到电影街上来。随便进哪家电影院都好。
进了万国,还有十多分钟。戏院也很冷静,想必是个不卖座的片子。今天不挤固然好,可是刘专员会不会这时也进来了呢?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办不了公,索性出来看场电影呢?说不定啊,他是常常这样做的。他告诉过我,他的公事很轻松,而且他的办公室离这里也不算远。说不定他并没有回办公室,也在街头彷徨,在想他说的话究竟合适不合适,最后还是苦恼地进了电影院。也许存在心里很久的话,今天终于说出来了,他感觉到轻松了,却把苦恼转嫁给了我。
他想对我说这种话,究竟有多久了?他不会是开头儿就想说的,不是,我一直是他的侄女辈啊!那么是最近才想说的吗?那样地犹豫之后,跟着就冲口而出,对于这种年纪的男人,也不是一件毫不费力的事吧?
许多女人为了各种原因,可以嫁给一个像自己父亲那样年龄的男人,生活过得也蛮幸福。但那不是我。决不是我。
电影很好看,一个简单的侦探故事,紧张也紧凑。不能卖座的原因,我知道了,不是彩色的片子,没有著名的大明星。
走出了黑白的银幕,又来到彩色的闹市了。我在街上再绕绕,替菊菊买些内衣。天凉了,早晚要加一件薄外套,再为菊菊买一件。过些日子该回一趟台南了,如果曼声满了期,无论续订,或者跳槽,我都会有一段短短休息的日子。
到大东园去吃一顿丰富昂贵的晚餐,给自己豪华一下子。算算给菊菊又买了好几套衣服,虽然我知道她会骂姊姊,但是我不给她买给谁买?好在下一期的合同,如果没有加三分之二酬金的话,我是不唱,出来混了好几年,也学着油条点儿吧。
我提着大包小包去蔡家。说取回我的薄外衣是借口,想借此松散中午那绷紧的心情是真的。
四
一听就知道是谁上楼来了,雪子。总是急促快速的步子跑上许多层,停一歇,又慢慢地走两步,再咯噔咯噔地往上跑,然后就喘着气地推门进来,把高跟鞋踢在一旁,光着脚,把自己往沙发上一摔。
今天,她又是以同样的姿势来了,坐上沙发就问:
“有没有什么吃的?”
“到现在没有吃午饭吗?”
“跟那个鬼姓方吃了一顿怄气的饭,看见他那从嘴角上吸气的样子就讨厌!我问他是不是牙疼,干么老往牙缝里吸气。”
“为什么讨厌他还要跟他一道出去呢?”
“在家闲得难受。”
“也可以来找我呀!”
“找你?”她瞪着长睫毛的眼睛:“找你两次,都吃了闭门羹。嗯——你近来好像也忙起来了,生活不寂寞吧?”
她说完又往我的屋子四处张望,好像要搜寻点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答复她,也不知道她问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便到碗橱里去给她拿来吃剩的咖哩饺,是昨晚午田买来的。
盒子打开了,递到她面前,她拿出一块来吃,却鬼样精灵地问我:
“没听说你爱吃咖哩饺呀?”
“不许换换口味吗?”
“换口味?”她哈哈大笑起来,咖哩饺的碎渣,洒了一身。她今天穿的是黑色的绉绸洋装,天气有点凉,长袖、紧身,把她缠裹得像一条黑蛇。襟上别着一朵漆皮的玫瑰花,显眼极了,很会打扮,因此男人见了她,总会很快地要向她做一番试探的。她笑得我发呆。
“你也在换口味啦?怪不得!”她还是接着大笑。
“雪子,你想到哪儿去了?疯子!”我知道她在某方面总是敏感的,她把“换换口味”想成换男朋友了,但是这种语气是多么多么地下流啊!
“柳梦,你别装得太正经,人人的心里都不干净。我在街上,还有在曼声的附近,看见你好几次了。寂寞专员倒还是常常来,可是你的手腕上又换了个年轻的哟!对糟老头子有点腻了,是不是?年轻的,你可还没给我介绍过呢……”
“雪子,你别那么糟践人,不要说起刘专员就用那么不敬的语气,他也很看得起你的。”
“柳梦,你真好,你总是把每个人都说得那么好,那个年轻的姓什么?也那么好吗?怎么好人都让你遇见了?我没说刘专员不好,我正在这儿替他难过呢!”
真奇怪,看她疯疯癲癫的,可常常会把人情世故一眼看穿,仿佛她已经知道刘专员曾对我要求过什么。近来确实和刘专员见面稀少了,但这不怪我,除非是有正经事,我一向是很少主动找他的。自从松鹤楼一别,到现在已经快两个星期了,他只差人送过两本小说和一盒巧克力糖来,并且写了简单的信说,很喜欢我唱的《相思河畔》的韵味,巧克力是香港友人带给他的,他并不爱吃糖,所以送给我了。他可能是在等我的答复,因此不好再找我,我是说过“让我想想”这种话的,他就等着了,不是吗?可是我怎么答复他呢?这种事情也不愿跟雪子谈,她不会很诚恳地跟我谈,她是玩世不恭惯了。真是,茫茫人海,倒没个可商量的人了。
“你在想什么?”雪子打破我不着边际的呆想。
“我么,在想是给你倒一杯热开水,还是开一瓶橘子水,因为你这个人是冷热不定的!”我笑笑说。
“今天喝橘子水吧,压一压中午对姓方的冒的火气。”
刘专员是知道雪子的,他很能同情有不幸遭遇的人,到底是人生的体验多了。午田就不,从开始就对雪子没好印象,所以我也很少讲起我跟雪子是好朋友,也就少跟他谈起雪子的遭遇,大部分的“正经”人都不会同情她的,我知道。所以刘专员知道雪子的故事,午田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雪子原是一个纯朴又美丽的半乡镇的女孩子,家世很好,可说是耕读世家的女儿,虽然父亲去世了,但是靠一些田产,母亲带着她们姐妹几个过活,还是不成问题的。她可以安安静静地做一个小镇上读书的女孩子,可是太早的成熟,使得她在十四五岁上就恋爱了,爱的是她不该爱的人——在我们传统的“门当户对”的观念下,她爱上了她家工人的儿子,一个在大学苦读的青年。这样的恋爱,是为家庭所不容许的,所以她大胆地和那青年双双私奔到台北来。却不想那个大学生竟遗弃了她。从此,倔强的她不再回家乡,一方面是惭愧,一方面也是她变态了,要在男人身上报复。于是,为了自食其力,她选择了这么一份靠天生的姿色和音色便可以赚钱谋生的职业。
一个人怎样才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呢?怎样的生活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呢?想想歌场的那些同伴吧,数一数,看谁最美满?不,谁比较美满?或者,唉,谁又比雪子更幸运些呢?
雪子虽然玩世不恭,但她可是个有思想的女孩子,我们还谈得来,一方面固然是我同情她,她也常说,喜欢一个跟她绝对不同类型的朋友,好借以彼此鼓励,也许可以常常给她一些启发,所以她选上了我。可是当我们彼此吐露心声的时候,她说的实在比我说的多得多了。好像她是要找个说心事的对象,而又不接受任何人的劝告,无论是刘专员或是我。她并不避讳她交了什么新朋友,开始雪子总是说“这个人好像还不错”,但是到最后,总是不愉快地打散了。她又说在这种卖唱的生涯中,反正是不会遇见真正信任你的人,所以干脆就玩玩算了。
雪子很喜欢《卡门》这首歌,但她并没有在歌场里唱过。有一次,在一个私人的同乐会上,她表演了《卡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穿着黑丝绒旗袍,襟上插一朵玫瑰,耳朵上是晶亮的钻珠大耳环。这样的打扮,更衬托出雪子的热情。我还跟她开玩笑说:“你表演的是黑色的热情。”可不是么,她以歌声和美色以及热烈的表情,去蛊惑男人,吸引他们的注意,然后玩弄爱情于掌上。她这样作践自己,如何是了?
我不知道姓方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她所交的那些男人到底是不是像她所说的那样无情,或者只是因为她的变态心理,常常给自己造成一个设想的陷阱,然后跳下去,来满足自认是报复的手段,反倒害了自己。
今天午田是说好来找我的,如果雪子不走,可怎么办,我喜欢跟午田谈话,可我又怎敢说我是喜欢上他了?他并没有向我表示爱情,说不定他只是把我当成一个他谈话的对象罢了,像雪子一样。
还记得那是最初最甜的一个晚上。午田把我送到歌场后,又跟我说:
“我在附近和朋友谈件事,完了,我会来接你。”
我很惊奇地答应了,虽然不知道他要怎么个接我法,可是我心中很高兴,脸上也热起来了。我好像是个从没有接触过异性的女孩子,第一次和男友约会。不错,他确是我心目中的第一个男朋友,这个,刘专员又怎能在我心中有同样的地位呢!他的口气多么肯定,并不说“我可以不可以”那种征求意见的话,就这么决定了。这就是他的固执而又天真的脾气,不要说我没有事,我如果真的有事,又怎么拒绝他呢!
那天的时光显得特别早,也许是因为天气温暖舒服的关系。街上的行人还很多,店铺还没有打烊。我为了要买些第二天的早点,便和他走进了一家兼卖热饮小吃的糖果店,坐下了。
听说店主人是位艺术的爱好者,经营这爿店,不是为了营利,却是借店铺来发挥他的艺术才能。所以店里的装饰特别考究,而且时常换花样。壁间,楼梯口,每一个角落都不放弃装饰的重要。屋角放电唱机的地方,有一个金属的架子,挂着一个金属的鸟笼,里面的一对小翠鸟吱吱喳喳地叫着,让人一进门来,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的心情,也许这正是店主人会做生意的地方。
午田和我坐的是靠近一个装饰架的地方。那上面摆了两个小小的盆景,中间是一箱热带鱼。各色的鱼儿在水藻中穿梭,游来游去。海藻中有一朵小小的黄色的水莲,像指甲那么大而已。我很奇怪那是生在水中的什么花,仔细地研究了一下,才发现是一朵塑胶制的假花,故意嵌在水草中。午田说:
“人类的智慧,给人生到处弄些虚假的花样儿,可是这么讨人喜欢。”
午田说的真有意思,可是你不跟他熟了,他才不说呢。总忘不了在蔡家刚认识他的时候,那种抿着嘴金口难开的样子。
一边饮茶,一边欣赏鱼儿的游姿。虽然都叫做热带鱼,可是也像人类一样,外形不同,大小不同,游姿也不同,相信它们的个性也不同。最大的那条银灰黑条纹的,游得最慢。它好像是一个经过姿态训练的“贵妇鱼”,是那样高贵骄傲而稳重地慢慢游上去,决不肯摆动一下身子,以免破坏了高贵的气质。它不像游上去的,却像是被水的力量推升上去的,因为连它的尾鳍都一动也不动。那种鲜红色的小鱼就不然了,它急急忙忙地在水中游来游去,一会儿到了顶上,一会儿藏在水草中。
我和午田看鱼儿们的游姿,很有兴趣,我转过头问他:
“你知道这些热带鱼的名字吗?”
午田先是摇摇头,接着就笑笑说:
“我想我知道。那条大的,也许正是庄子在濠上看见的那种鱼吧,因为它很从容。”
“哦——”濠上,我在中学的国文课上读过的。
午田又说:“它那稳重而从容不迫的样子,也正像你在台上唱歌的样子。”
“真的?!”午田竟把我比成一条鱼,觉得很有趣,我笑了。他只听我唱过一次歌,还是那么不情愿的,却把我唱歌的样子记住了,能说对我印象不深刻吗?我很高兴,又觉得他的比拟有趣,快要笑出声来了。我又问:
“那么那条小红鱼呢?”
“小红鱼呀,”午田说,“那不正是那个叫雪子的在唱歌吗?穿着鲜艳的衣服,那么活泼,那么快乐,搔首弄姿地满场飞。”
“快乐?”我不由得顺口而出,“你又不是雪子,你怎么知道雪子是快乐的?”国文课没忘记,还可以学濠上惠施的口气呢!
是的,谁知道表面快乐的后面,隐藏的是什么滋味呢?逗人欢笑的小丑,不常常就是最悲惨的人物吗?雪子是我的好朋友,是我最同情的女孩子。雪子也常常被一般人引以为是我们这类女孩子的典型,说她浪漫啦,玩弄爱情啦,但是谁使她这样的呢?她快乐为什么还要哭泣呢?
我呆呆地望着玻璃鱼箱,想着雪子。这时小红鱼儿也游得慢了,它升到鱼箱的顶上,沿着玻璃盖,慢慢地游。玻璃盖上反映出鱼的影子,看上去,像是一对红鱼在比肩而游,但那只是个幻想罢了。也正像雪子,实际上,她是多么孤单而无依靠啊!
午田答了什么,我并没有注意,我从茫然中醒过来,午田正对我笑着答复我的话,我只看见他的洁白整齐的牙齿,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对于生活在另一面的人,你何必多做解释呢!正像音乐对于每个人的感受是不同的一样。
这是一次甜甜的回忆,可以说是和午田真正开始交往的第一天了。
蔡家的人一定没有想到,我们这一星期来,已经撇开了他们家而独立来往了。在我住的小楼,我们度过几个静静的黄昏和夜晚,那天在街头上散步到很晚,他才把我送回家。他可以到歌厅送我接我,却从不进去,我也不邀请他。我知道午田是尊重我的,但是并不尊重我这份职业,我可以体会出来。他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不说比说出来更可怕,不是吗?和午田在一起的情趣,我是喜欢的,也许因为这是在我这种环境中不容易得到的缘故吧!
你看他多固执,我这里有一架小小的电唱机,他可带了他的那些古典唱片来听,他说从不听热门音乐,这份固执,倒也变得可爱了。
五
雪子还在沙发上打赤脚,午田已经敲门进来了。雪子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好像遇见鬼似的,我为他们介绍时,直想笑,因为想起了那条小红鱼。
想想看吧,午田当然没有笑容,也仿佛从来不知道雪子是什么人,没有听我说起过似的。呆坐了一下,雪子知趣了,无聊地拿起了手提包,告辞了。她一定在想,还没见过这么一个不解风情的男人吧!
原来今天午田是要约我去听一个正式的音乐会,这对我倒真是个讽刺。是一个著名的儿童歌唱团的公演,午田告诉我,主持者是一个富有的人。有几个有钱人肯出钱来为孩子们办一个练习唱歌的组织呢?倒也有趣。
这也是第一次,我和午田在公开场合上露面,虽然这也是一个唱歌的场合,同样要购票入场,可是性质、气氛、听众,却完完全全地不同了。
在那两小时静静听孩子们的歌唱时,每个听众都露出微笑而喜悦的面容来,正像每个唱歌孩子的天真光彩的面容,让人对人生有了无穷的希望。
十岁左右的孩子,唱歌时也一样能表现出歌的情调来。那些歌,我真喜欢,它使我进入了另一个境界,纯洁、静怡、想哭。大部分是世界名歌,译成中国的文字,像意大利名歌《珊塔露西亚》,这是很动听而熟知的歌,也不顶难唱,连孩子们都会唱。是不是教授时老师会把歌词讲解给孩子们听呢?否则他们怎能唱得那么美妙?歌词很可爱:黄昏远海天边,薄雾茫茫如烟,微星疏疏几点,忽隐又忽现。夜已昏,欲何待,快回船上来,珊塔露西亚,珊塔露西亚。
海浪荡漾欲眠,入夜静静欲眠,何处歌喉悠远,声声逐风转。……更动人心弦的,是舒伯特的《菩提树》:井旁边大树前面,有一棵菩提树,我曾在树阴底下,做过甜梦无数。我曾在树皮上面,刻过宠句无数,欢乐和痛苦的时候,常常走近这树,常常走近这树。
仿佛像今天一样,我流浪到深更,我在黑暗中经过,什么都看不清……眼睛真是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道是歌声感动了我,还是歌词,或者是孩子们的天真,使我不能忍耐,人家在热烈鼓掌的时候,我可用手绢用力地揉我的眼睛,人家会以为有一粒砂掉进我的眼睛里了,其实是有许多莫名的伤感和快乐,化成一股泉水,流下来了。
我也在幻想着,时光如果能倒流,让我再回到孩提时代吧,矮矮的,小小的,穿着短短的裙子,雪白的袜子,也让我上台,排在那行列里,高歌一曲吧!
《蓝色多瑙河》上场了,听说是他们的看家本领的歌。歌词共有四百多字,够他们上几堂国文课加起来那么长。他们背着唱下来,真了不起。
演唱会闭幕后,听众们都带着无限欣慰的情绪回去了。我的耳边还荡漾着孩子们一个个淘气的脸蛋儿,在唱那首美国民谣改编的《王老先生有块地儿》:王老先生有块地儿,他在田边养小鸭儿,它这里呱呱,它那里呱呱。……他在田边养小猪。……我们都很兴奋,散了场还不到十点,散步着回到我的小楼的家,也才不过十点半。我请午田再进来坐坐,如果他有兴趣喝一杯我煮的咖啡。
是喝了咖啡的缘故吗?午田特别谈得起劲,话题当然还没有离开刚才的演唱会,和那几首世界名歌的改编,谈到《菩提树》,自然也就谈到了舒伯特,这位短命夭折的作曲家。
午田说:“舒伯特,是不能缺少贝多芬的,在舒伯特短短三十年生命中,贝多芬是舒伯特最崇拜的伟大人物。”但是在午田为我仔细地讲述这两人的故事时,我发现午田对舒伯特的崇拜,真不减于当年舒伯特对贝多芬的崇拜了。
午田告诉我说,传记上对于贝多芬临死前和舒伯特的一段记载,虽然各有不同,但意义总是差不多的,那就是说,舒伯特在贝多芬死前的几天去拜访贝多芬,已经病重临危的贝多芬对人说,让舒伯特先进来。对于舒伯特所作的曲,贝多芬称赞说:“真的,舒伯特内心所充满的,是圣洁的光辉。”贝多芬死后的第二年,冢边的青草还没长高,这位崇拜贝多芬的热情青年,也死在他的未完成的交响乐上,临死还不断地念着贝多芬的名字。
他又说,舒伯特也算是一个多产的作曲家了,在那么短促的三十年生命中,他所作的歌曲,超过了六百首,真是歌谣曲之王了。像《云雀之歌》、《菩提树》、《小夜曲》,这些熟知的歌曲,都是出于舒伯特之手。
话题又扯到交响曲上,还是午田的话:
“听高尚庄严的交响曲,可以使人达到心灵崇高,情操纯美的境界。”他停一下,忽用略有不屑的口吻说:“听雪子的歌儿,岂能和交响曲比!当那些心中充满了情欲的听众,高喊着要雪子‘扭一个’的时候,那怎么能算是听歌!那是摧残女性!虐待女性!”说到后来,他竟愤慨起来了。
午田讲的是雪子,并不是我,他是把我置身在歌场以外了,但这也一样使我尴尬的呀,他可一点也不觉得。我听了他这么多的音乐故事,不由得问他:
“你教书的时候,教的是什么?”
“英文哪!”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要问这个,带着疑问的口气回答我。
我笑笑说:“我以为是教音乐,你有那么丰富的音乐常识。”谁知他又带着淘气的口吻笑说:
“但是我常在英文课上讲音乐,黑板上抄的尽是英文歌词。学生们抄歌词比写课本有兴趣多啦,女学生尤其欢迎我的作风,他们的英文比上正式课也更有进步。可是,我再这么教下去就要被学校开除了,不赶快辞职还等什么!”他说得轻松,我也听得有趣。
午田走了,屋子里还留着他的谈笑声。生活好像充实了,生命也更有价值和希望。为了希望而生活,总是快乐的。但我的希望是什么呢?菊菊是我的希望,那是不用说的,但那是不同的,我对午田寄予另一种希望,是说不出的。
我满心喜悦,很想把和午田的相识,写信告诉菊菊,可是,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反正我不久就要到南部去看菊菊的,那时也可以倾谈啊!
六
刘专员又差人送来了一张条子,上面说:“不见你面,几近两旬,绿洲楼下有墨西哥式便餐,可往一尝,明午如何?”
两星期来觉得很抱歉,这样冷待一个爱护我的人。但爱护不是爱情。因为他这样爱护我,我常常依赖他,也常常想着怎么报答他。像去年冬天的时候,我陪他去买毛背心时,找不到合适的,我便自告奋勇地说:
“我给你织一件算了。”
他也欣然接受,我们就去买了线来织,又宽松,又暖和。他说这是他一生中最合适的一件毛背心。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慈祥的,像一位伯父。这是我对他的恩情,恩情也不是爱情啊!我在逛商店的时候,也会顺便买几条手帕送他。知道他咳嗽了,也会买两瓶什么灵的药品送去。是不是我不应当这样做,这样做了,才引起了他的误会?可是他说过的,我像是他的一个没父亲的小侄女。
那么,是不是我在无意中所做过的对他的回报和关心,确实含有爱情的意味?
我难过的是,如果让我因为回绝他,而做出什么断然拒绝的行为来,我是不肯的。他年纪越来越大了,也越需要“家人”般的温暖,可家人除了配偶以外,还有儿女、侄甥、兄弟、姊妹呢?
我再问问我自己,如果我没遇见午田,情形又当如何?会不同些吗?会考虑真的跟刘专员组织一个家庭吗?我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他的意思?
午田只是一个初交的朋友,彼此知道得并不深切,而且,我有许多地方还在他的否定中呢。我的职业,我的学识。我还不清楚他的过去。在这一点上,他可没有刘专员和我之间更自然和彼此了解了。
如果能够用缓和的方式,把我该答复刘专员的事情,冲淡或拖延下去,仍旧回到我们伯侄般的状态中去,那就好了。那么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绿洲的墨西哥式的便餐,也许是一顿更难以下咽的饭。我没去过,相信那里的情调不会坏,只是,如果刘专员问到我:“孟珠,想通了没有?还没答复我呢!”我该怎么说?如果我说:“我跟您的年龄不配合。”或者:“我并不爱您。”都不是妥当的回答。那么我就说:“我已经有了朋友了!”那么那个朋友又是谁呢?无论绿洲的情调如何,无论墨西哥式的便餐是如何的可口,对于我,都是无心去欣赏的。
今午到明午,也还有二十四个小时,不要伤透了自己的脑筋吧!我也可以像雪子一样,到处走走,疏散疏散我的愁闷。
说实在话,依靠了刘专员,何尝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免得再这么在人海中飘荡了。他虽然年纪大了些,但并不是老态龙钟,他很健康,喜欢听歌,又幽默风趣,这就代表了年轻的心情。同时刘专员的地位也不错,安定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更何况他一向就爱护我,不会遭到“遇人不淑”的事情的。也许如果我真的没遇见午田,情况会不同的。那么我又为什么不约了午田同去呢!
我的两脚在散步,脑子可也没休息,终于在红色的电话亭里,扔下了一个角子,听那边零零的响声停止了,接电话的并不是刘专员。我留下了话,说:
“请告诉刘专员,我明天带一个朋友一同去绿洲。”
这个决定很冒失,也只好这么做了,这岂不是逼出来的!
这个电话打了,我的心情轻松了些。我可以再打一个电话给午田,就说,一个和他是大同乡的长辈,约我吃饭,我希望给他们介绍认识,因为他们都是来自鱼米之乡,也许会谈得来。这是个设计,并不是诡计,我只是想冲淡那逼人而来的侵袭啊!
绿洲很安静,厚厚的地毯,暗黄的灯光,每个桌上有一个烛台,点燃起来,可以增加饮食的情调,把狼吞虎咽这件事,弄得美化了,这是外国人的聪明。
我和午田先到了,刘专员还没有来。这时正是下班的时间,中山北路的交通是要耽搁一些时候的。
我们在角落上挑了一张桌子,我面向着门,可以看见所有进来的客人。当我正跟午田谈着我所知道的刘专员时,他就来了。刚进到暗处来,是不容易找到人的,我站起来迎上去。刘专员今天很好,我是说他的精神和态度。他含笑地说:“你们早来了!”真像一个温和的长辈。
我说:“我们早来了几分钟而已。让我来给您介绍……”
看,“我们”和“你们”岂不是已经分出两个部分来了。
男人在交换名片。刘专员读着午田名片上做事的机关名字,然后说出几个他所熟识的人,是他的朋友,可都是午田的上司之类的人物,毕竟年轻呀!
午田见了师长辈,很有礼貌和大方地应对,刘专员也就老实不客气地以长辈自居了。午田管刘专员叫“乡长”,刘专员称他做“老弟”。
他们谈得很融洽,我坐在一旁,反而没有话说了。
我默默地吃着墨西哥饼,味道还不错。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有时转过脸来问我一两句话,但多半是刘专员,他到底年纪大些,知道应当使在座的人都不拘束,也不要受冷落。当刘专员谈到一件什么事时,曾对午田说:
“孟珠这孩子真不错,还供着妹妹念大学。”
午田轻轻地答应一声“是”。当午田对刘专员提到我的时候,都是称呼我“周小姐”。我也对午田说,刘专员很照应我,应该说是我的监护人。我这样说,好像故意对午田说明刘专员和我的关系,我不是太自私了吗?
刘专员一点儿也没有不同平常的态度,实在是让我敬重的人。让那天的事情,过去就算了吧,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让一个教我古典文学的人,和一个教我古典音乐的人,相安无事地并存下去。
两个多星期前的那顿饭,是我没想到的,今天的这顿饭,也是我没想到的。
七
我是乘夜车来的,在卧铺上睡得很甜,一觉醒来,就要到目的地了,天已大亮。说回到南部来看妹妹,有多久了,却一直安排不妥当,这次正好乘着合同满期,休息几天,妹妹也有四天的假期,我就回来了。
手上的行李不少,大包小包的,一个人实在有点拿不了。
“姐!”
正在我没办法的时候,听见这样的一声喊,抬起头来看,是菊菊,没想到她会来接我!她总是用一个单字“姐”来喊我,是多么亲密的声音,单纯而轻快。
有半年不见菊菊了,她念了大学,也二十岁了。头发留得长长的,不再是清汤挂面短发齐耳青光脖子了。是一个青春气十足的少女,发育得丰满而健康。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亮亮的,好像有一层水果的浆汁,布在皮肤的里面,熟透了,就要流出来。我不由得捏捏她的嘴巴,她笑了,露出洁白的贝齿。
“菊菊,你怎么能这样早就跑来接我?”
她接过我从车窗口递给她的大包小包,甜甜地笑笑。
我们俩并着肩走,比比个子还是我高些,可是菊菊就要超过我了,就要超过姐姐了。我想着抿嘴笑了。菊菊不知道我笑什么,但是她也很高兴,说:
“姐,我们是到表表姨家去,还是……我并没有告诉她们你几时来。”
“那就不要去打扰她们了吧,三四天,我就找一家旅馆住好了。”
我们在台湾没有亲戚,只有这么一房攀扯不清的,表而又表的表姨,我们从小就叫她表表姨,把两个“表”加在一起,可见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了。妈妈在生前,讲过我们的亲属关系,每次去表表姨家,她也会像说故事似的,仔细地再温习一遍,但是回过头来,就又忘了。
表表姨年纪大了,很重视亲属的关系,因为她常常说,只有亲戚才可以使人温习过去所熟悉的生活、人物和景象,给寂寞的现在一点儿温暖。我和妹妹,自从父母去世后,一个亲戚也没有,所以每次我和妹妹到表表姨家去,她一看见我们,就会半开玩笑地说:“二孤女来啦!”这还是她早年做女孩子时候所看过的一部著名的电影。
表表姨很疼爱我们姐妹俩,总希望我每次来住在她家,可是我都没有去,并不是因为她是军人的眷属,过着俭朴的生活,我不要去打扰,而是我另有打算。
自从我老远地到北部以后,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学校里,虽然她是大学生了,我也一样地不忍心。我愿意和妹妹静静地亲近几天,只几天,我又该回到人海浮沉的台北去了。我当然会去一趟表表姨家,扰她一顿晚饭,跟她痛痛快快地聊上半天,我的大包小包中,也有给表表姨带来两罐她爱吃的虾油霉豆腐。
到了旅馆安顿下来,我从旅行箱中取出给菊菊带来的东西——袜子、鞋、衬衫、花裙、别针、手帕、钢笔、眼药水。菊菊看了这些,噗哧笑了:
“这是做什么呀,姐!”
我尽管往外拿,她又说:
“袜子、手帕,我都快留了有两打还没用,而且,”她拿起眼药水,“我的眼睛早就好了,只是前些日子有些发炎而已。早知道不写信告诉你了!”菊菊说着,撒娇地撅起小嘴。
我坐在床上,说:
“不要太用功了,要是弄成个大近视眼,够多难看!眼药水每天滴一滴不管有病没病,总是有益处的。”我望着妹妹白净纯洁的脸,不由得还要多说几句:
“平常连电影都不看,就整天埋在图书馆里?”
菊菊转过脸来笑了,那样甜:
“哪里有时间呢,功课忙死了。可是,姐,”她说着,蹲在床前我坐的地方,两手扶在我的膝头上,仰起脸对我说:“我最近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今天晚上刚好有一场合唱会,你来听。”
“你唱什么?”
“我?soprano女高音。。”
“啊!歌喉一定美极了。”
“不过在合唱团,你所听到的是大家的合音。”
菊菊很少问到我唱歌的事情,她是个十足的读书的女学生,女学生也有很多会唱流行歌曲的,但是菊菊并不,她对这,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也对歌唱有兴趣,而且加入了合唱团,又唱的是高音。这对我该不是个讽刺吧!
我们休息了一会儿,谈谈她的功课、她的同学、她的合唱团,又试试我带来的外套和尝尝一些零食,一个上午就过去了。该出去吃饭了,她提议我们去吃度小月的担仔面,这是我们小时常去的地方。
度小月的门面,还是那个老样子。小时候我们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个地方,这样好吃的小碗面条,就常常和菊菊一同来。一碗两碗是不够解馋的,常常擦擦嘴出来,妹妹问我:
“你吃饱了没有?姐。”
“没有,你呢?”
可是我们口袋里都没有钱了,只好耸肩笑笑,我跟表表姨学来了一句俗语,逢到这时候,便对妹妹说:
“晚饭少吃口,活到九十九。”
今天我们又来到这儿了,不好意思坐到矮座上去对着煮面的人,便拣了个“雅座”坐了下来。
我问妹妹:
“你一个人也来吃吗?”
“不了。很偶然的,跟同学来吃过一两次就是了。”
两碗小小的面来了,精肉屑和碎猪肝制成的卤酱,再放一些芫荽,两枚熟虾,一点蒜酱,一点虾卤,就成了度小月的特殊风味。听说这卤酱传下来几十年了,门上的纸灯笼,和门匾上画的小帆船,却包含着一段主人纪念先人辛勤的故事,人们来吃面,大概很少想到这些吧!
我吃着面,看着娇美的妹妹,忽然想起问她:
“你有没有男朋友?”
菊菊惊奇地抬起头,脸一下子红了,说:
“怎么问起这个来了?”
“随便问问。”
“我的男同学,都是我的男朋友呀!”
“不是这个,”我笑了,“我是说要好的呀!”
“嗯——”她把筷子头顶住牙齿,说:“让我想想,有没有。”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妹妹接着吃她的面,却意外地沉默起来,一定是在想什么,也许她心中还是有个什么人,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就是了。
菊菊忽然也问起我来了:
“你呢?那天表表姨还问我来着呢?”
“问你什么?”
“问我,你姐姐有没有男朋友,我说我不知道。”
我还没答复她,心中却浮出了两个人影。我没答复,妹妹竟也不再问了。但是当第三碗面拿上来的时候,她又对我说:
“上回刘伯伯来,还给我买了一套……”
“刘伯伯?”我一时竟不知道她在说谁。
“就是你叫他刘专员的。”
“噢!”我笑了,真糊涂。“是的,他告诉我了,到南部出差,顺便来看你,还说带你看了场电影,还有你的男同学一起,所以我才问你有没有男朋友呀!”
“哪里,我那同学来找我有事,正好刘伯伯来了,我们那个男同学,外号叫‘政客’,最能谈,不管老少。他跟刘伯伯谈得很好,所以刘伯伯就非带我们一同去看电影不可。他可不是我的男朋友,他只是个‘政客’呀!”她说着笑了,那个同学该是个很突出的学生。但是我不知道妹妹为什么在问我男朋友之后,竟又提到“刘伯伯”,我希望是我自己敏感,而不是妹妹敏感,但愿他一直是“刘伯伯”,一个很好很好的刘伯伯。
这顿饭,吃得很轻松,把台北撇在一旁,把曼声厅撇在一旁。
菊菊说她下午还要练唱,不能陪我,给了我一张晚上的入场券。那样也好,我下午就先去表表姨家,吃完饭再去听妹妹唱歌。
学校礼堂的气氛,是和歌场大不同了!我到礼堂,还差十分钟,已经坐满了听众。我独自进去找座位的时候,好像稍稍被人注意了一下,也许我的服饰告诉人,起码我不是学生,但人们不会知道我是周菊同的姐姐,一个也是唱歌的姐姐。我日常并不爱打扮,其实在台北我那环境中,我还是属于最朴素的一个。比如今晚,我没戴耳环,没穿细细尖尖的高跟鞋,难道还没有去掉一些不同平常的气质吗?气质是最没有办法掩饰的东西了,无论如何,我离开学生时代有好几年了!
坐在这里的听众,一张张都是活泼而纯洁的面孔,他们快乐地低语着,兴奋地等待着启幕。我坐在他们的中间,显得不太相称。我也很想和他们交谈,但是算了吧,在这群孩子中间,我是很不重要的,而且,菊菊从来没有把同学介绍给我过,哪怕一个半个。这本来也是我们姐妹俩一个无言的约定,在妹妹那方面,没有人知道她有一个在台北唱歌的姐姐,在我这方面呢,也从不对不相干的人讲我有一个念大学的妹妹。即使是午田,他也许只是从韩老太太那里知道我有个妹妹在南部读书而已,相信他也不会知道得更多。
我虽热爱歌唱,并没有想到以在歌场卖唱来养活妹妹,但是既然走了这条路,也受了些委屈,想到可以期望的妹妹,委屈也不算委屈了。妹妹太用功了,可是我又多么高兴她是用功的呢!
一阵掌声,打破了我的沉思,幕开启了。台上是肃穆的,黑白两色服装组成的合唱团员,一共五六排。我急着找菊菊。在相同的服装下,本不容易看清楚,但是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因为她的面孔最红、最亮、最圆、也最甜。青春人人都有过,但上帝赋予纯美的却很少,我妹妹却是少数中的一个。她的脸儿挂着微笑,端庄地站在那里,人人都会被她纯洁又美丽的面容所融化,这个世界也会因此而有美好与快乐存在。
在许多知道和不知道的歌曲中,我最喜欢《常常在静夜里》那首。“灭孤灯,听细雨,忆从前快乐光阴,旧时堂宇静无人,灯光已灭花冠久谢,空余孤客自伤神。”听了这样的歌词,会使人潸然泪下。看,如果依照我独站在歌场台上的唱法,唱到这些歌词时,就不由得要用手去扶持着麦克风,表示歌儿给了我难以忍受的感情。但是这些孩子们唱时就不同了,他们在指挥棒下,轻轻地、温和地唱出来。他们的态度是安详的,歌声也一样动人心魄。每个人心情都怪沉重的,仿佛老了。直到那首热情澎湃的歌曲《唱啊同胞》演唱了,才把大家沉重的情绪扭转过来。唱歌,是多么能引发人的感情啊!
将近两小时的演唱结束了,听众在满足而似乎兴犹未尽的情形下,离开了礼堂。
我独自走在街上,文化古城的夜,来得早,没有太多台北那些向人眨眼卖弄的霓虹广告灯,只有几颗星,一阵微暖的风,伴着我独行,这里的天气比起台北,是要暖上好几度的。
三五一群归去的学生们,都愉快地谈论着刚才演唱的情形,也有一两声轻吟慢唱从我的耳畔擦过:
“女郎回家吧,女郎啊!”“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
这是那首《海韵》中的歌词,我听了怎能无动于衷。
对于这个歌唱会,我也不免有些感触。先是那一张张天真纯洁的脸儿,那充满了青春、朝气与希望的歌唱会的气氛,跟着我的眼前又浮起了另一个烟雾弥漫、幽暗沉浊的歌场,以及那里的听众,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下,我的心情又怎能不波动呢!
我独自回到旅社,收拾洗梳,想要早些休息,但妹妹来了,我本以为她今晚一定回学校宿舍去睡,不会来了呢!
“我想想还是来了。”菊菊的脸上充满了喜悦和兴奋。
我把点心拿出来给她吃,并且冲了一杯牛奶,我说:
“你辛苦了,歌唱会很成功。”
“真的吗?台下的反应怎么样?”
“太好了,想不到的好,大家都这么说。”
她是饿了,大口地吃着点心,喝着牛奶,顾不得说话。吃了一阵才说:
“喜欢哪个歌?”
“我很喜欢《常常在静夜里》和《唱啊同胞》,台下一般的反应,也似乎如此。也许这是容易讨好听众的歌。”
“这两首歌给人两种绝对不同的情感,是吗?”
“灭孤灯,听细雨,忆从前快乐光阴……,它不是太凄凉了吗?”我听一次已经会吟出这几句来了。
“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悲哀和忧伤来调剂情绪,就像看悲剧电影常常是我们所喜爱的娱乐一样。唱一首黯然神伤的《常常在静夜里》和热情的《唱啊同胞》,同样地都可以使我们紧张的神经松弛一下。你说是不是,姐?”
菊菊几时变得这么会说话了?成套的理由,像连珠炮般地放出来。人受了较高的教育,到底是不同些吧!
我点点头,表示完全的同意。
停一下,菊菊忽然又兴奋地叫我:
“姐!”
“嗯?”
“姐,你不是也可以唱《常常在静夜里》吗?喏——”她放下牛奶杯,急忙从提包中拿出一叠东西,“这份唱词和歌谱我给你,明天我再去要一份。”
“好的。”我嘴里答应着接过来,心里不免在摇头!天真涉世未深的妹妹,也许不知道姐姐所唱的歌词,都是很浅俗容易懂的,即使是再凄惋的歌调,也不过是像那“虽然是千山万水隔离,但愿在梦里相依”的词儿罢了,我的大部分听众,怎么能欣赏像“旧时堂宇静无人,灯光已灭花冠久谢”这样高雅的辞句呢!
奇怪的倒是向来不谈姐姐唱歌的菊菊,怎么有兴趣给了我歌谱,又鼓励我唱它呢?也许她是无意的,出于天真和兴奋,真是个孩子啊!
四天在台南,一晃就过去了,我又回到台北来,披起歌衫,再唱下去。
从台南回来,还带着南台湾晴朗的心情。我虽然没有、也不可能真的去唱那首《常常在静夜里》,可也拣了几首一向难得一唱而比较轻松的歌儿,就像《踏雪寻梅》吧,是学生、歌唱家唱的,我们歌女也唱: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灞桥过,铃儿响叮当。响叮当,响叮当,……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度好时光。几个连续的“响叮当”,一个个的提高声,韵律是轻快的、跳跃的,句句唱出了我的心声。响叮当,响叮当,仿佛整个歌场,每个角落,都有叮当的响声了!
南行所遗憾的是,几次想告诉妹妹我认识了一个叫许午田的人,结果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不说也好,因为我也应当像妹妹一样,不要认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就是了不得的事情。再说,午田前些日子和蔡先生谈话的时候,还说过想要出国念书的话,那么,我又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八
刘专员悄悄地离开台北了。我说他是“悄悄地”,是有理由的,当他几次说到台中去看看时,我都以为那是很平常的出差而已,谁又知道他是暗示我要离开台北呢!自从生活中有一个午田以后,和刘专员就渐渐地疏远了,这个疏远是很自然的,只是像许多好朋友在很忙的时候,会有一阵子很少见面一样。所以当他自台中来信说,已经调离台北,匆忙中未及辞行时,我才惊觉地发现,我是这样地疏忽!我赶紧写了一封信去道歉。我说,我连一顿送行的饭都没有请他,好在台中台北只有半天的火车路程,我也高兴我如果到台中去,会有个可探望的人,也说不定有一天跟台中的什么歌厅订了合同,唱到台中去给他听呢!……
其实我说这样的话,真是自欺欺人,台北的歌女怎么会唱到台中去呢!我不过是心中有愧,写些话来安慰安慰他就是了。我真是心中有愧吗?又有什么可愧的呢?我太软弱了,我对刘专员是无愧的,是他扰乱了伯侄的辈分,并不是我。他又来了一封信,只轻淡地说几句他在台中生活的安定和安静,并无一点怀念台北的话语,却附了两首诗给我:
一
海角何缘萍水逢,
穷愁无奈两心同。
青衫红粉樽前泪,
凤舞鸾歌一梦中。
二
人间何处是壶中?
情到深时着意空。
细板红牙歌已倦,
一生恩怨大江东。
刘专员每次写了诗词,都会念给我听,并且仔细地讲解,我真从他那里得了不少学识。可是这回没有了。因为他已不在我的身边。不过,我自己也能揣摩出这诗的意思,前段中“穷愁无奈两心同”,是他以前一首诗中的句子,现在又移到这里来用,可见他自己是多么喜欢它。其他的诗句,虽然有我不懂的典故,可是“情到深时着意空”,我该一下就看出来这是他对我的失望,但是他的长辈和监护者以外的情意,我又怎能接受呢!
那么刘专员是为了我才伤心地离开台北吗?我又怎能负起这样的感情的担子呢!他现在既然能够放弃对我的某一种感情,而仍保持着旧有的友谊,那是最好不过了。
午田说得对,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午田也是给我鼓励的人,但和刘专员是不一样的,就像有一次我说,雪子像一根草一样,微微的风,就能把她吹倒。午田就不以为然,他说,一根小小的草,也有它脚下立根的土地,狂大的风往往可以把大树吹得连根拔起,却不见得能吹倒一根小草的根!……听听,这样的解释,我从来没听见别人说过,他一向是否定雪子的一切的,但这话却实在给了我有力的启示。也可见得他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在理智之下,感情的发展是不是不容易呢?我说的不是普通的感情,我是说爱情。他到今天还没有表示过对我的爱,难道他是另一个最初的刘专员?只拿我当成一个身世飘零值得同情的女孩子?因此就像一位远房的叔叔一样的照顾和鼓励我?
可是昨天他的动作,我不能忘记。
大好天气的深秋,在台北是不容易的,所以在一连串的晴朗的日子里,蔡太太兴致来了,闹着要在周末做一次郊游,目的地不远,就在北投。偏偏到了周末,细雨纷纷。午田说蔡太太铁定的事情,你不能改变,我们应当在任何情形下,都有同样的兴致,所以我们一行八人,来到了游客稀少的山上。因为有了老人和小孩,便先到旅馆中歇下来。大家洗了温泉澡,吃了午餐,孩子们出不去,隔着走廊的玻璃窗,欣赏半山上的雨景。韩老太太吸烟,蔡先生看报,蔡太太收拾东西。大家都怪无聊的。午田忽然说:
“走,孟珠,我们雨中逛山去!”
大人懒得动,孩子们不许跟,只有我和午田有兴致,这兴致也是午田硬送给我的。
我们都穿着雨衣,他还打着伞,手里拿着照相机。雨并不大,但一直是纷纷在落,所以没有雨声,却有风,即使是小风,也把雨伞吹得不好拿了,午田说:
“不打伞你赞成不赞成?”
我说:“我最不怕风吹雨打了,何况还有雨衣和雨帽。”
他把伞折合起来。这回可好了,风微微一吹,雨丝就像烫衣服用的喷水壶一样喷到我脸上来,我也不去擦它。
他转过头来笑了,像淘气的男孩子:
“受得了吗?”
我再告诉他:
“怎么!我不是说我最不怕风吹雨打吗?”
走过了几个岔路口,转来转去,也不知道对不对路,脚下有些地方也是泥泞的,都得他扶着我。
终于来到了最高处,这里有一家新盖的温泉旅馆,规模很大,旅馆外面四周都有可观望风景的平台。我说:
“我们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
他却说:
“爬山像人生,看起来是走了许多崎岖的路、冤枉的路,但终于爬到山顶。”
“很吃力。”我说。
“但可贵。”他说,然后打开照相机,“试试看,能不能在雨中的山顶上照几张好照片。”
天空阴雨,没有较亮或较暗的分别,只要挑喜欢的地方就可以了。我指着远处的观音山说:
“能把观音山安排在我的身后面做背景吗?”
我站在那里,他在对光圈,山顶的风大,雨丝直往我脸上扑,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咔嚓一下按下去,所以不敢动一动。可是他忽然把照相机从他的脸上移开了,走了过来,两手扶着我的双肩,把我的身子转偏一点,从口袋里掏出他的手帕来,擦着我的沾满了雨珠的脸,然后注视着我,轻轻而快速地说:
“好美!”
他的脸离我很近,呼吸的热气,我已经微微地触到了,他只要不费力地低下头来,就可以碰到我的嘴唇,我的面颊。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可是他没有,他的勇气哪儿去了?但他确实显得迷乱了,退回到拍照的地方,我不相信他站的位置是对的,我的姿势也走了样儿。
我们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拍完后合起照相机,我们看了一会儿远处蒙蒙雨中的观音山景,又朝下坡回路上走。他拉起了我的手,找出了一句话:
“冷不冷?”
我摇摇头。互握的两手,仿佛是两股暖流,直暖到心底,心在微微地颤动,我问他说:
“保证照得好吗?”
他没有答话,更紧地握住我的手。
“也许照片洗出来只有观音山,没有我。”我说着转头过去看他的脸。他挑挑眉毛,笑着说:
“你也会开我的玩笑了。”
回到旅馆,平哥儿和小甜妹还扒着玻璃窗朝外看,怪可怜的,午田从窗外给小兄妹俩照了张相。进来后,午田把拍完的底片卷下来,交给我说:
“麻烦你去冲洗吧,把观音山的那张,给我放大一张。”
他说时竟故意不动声色,像没事人一样,也很坏啊!
雨中的郊游,是一次甜蜜又动我心弦的事情,让我把它记在我的日记本上吧!
我的日记还没写完,不知什么时候,午田已经推门进来了,我捂着胸说:
“你吓了我一跳!”我的脸也在发热,哪里有这样巧的事,我在念着他,写着他,他就来了?我赶紧合起了日记本,拉开抽屉塞进去。他抱歉地说:
“在写信吗?打扰了你。”
我连忙说“没有没有”,这时桌上还放着刘专员的信,诗是用毛笔写在另外一张宣纸上的,我不愿意拿给他看,一边慢慢地叠好装在信封里,一边对他说:
“是刘专员来了信,我忘记跟你说,他已经调到台中去了。”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连我还是他来了信才知道的。”我很奇怪。
“上个月有一天,我在一家小馆子吃饭碰见他了,他说要调到台中去了。”他是迟疑了一下才说的。
“你怎么没跟我说起呢?”我更奇怪了。
“忘记了,也以为你知道,你不知道吗?”
“我很抱歉没给他送行,请他吃顿饭,如果你跟我说过就好了。”我这么解释,好像怪他,这也是实话。
“照片洗出来没有?”他不再理会我说的话,却又转变了话题。
“照片?”我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我们不是昨天才去的北投吗?今天早上我拿去洗的,也得明天才能看见呀!”
“观音山不知道拍得怎么样?”他走到窗边,看着挂在墙上的我的放大照说。
“你一点把握都没有,是不是?”
“不会的!”他没有回头,冲着墙上的我在说。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忽然问我说,“给人送行,一定要请人吃饭吗?”
问得真奇怪,我不由得说:“借吃饭,可以做离别前的聚会谈一谈啊!”
“那么我明天要请你吃个便饭……”
“给我送行?”
“不,给我弟弟送行,他大学毕业,要去当兵了,是不是该给他送个行?”他说着自己也笑了。
“为什么请我呢?”
“做个陪客。”
“我跟他又不认识。”
“见面就熟了。你看,他当完兵,说不定明年就出去深造了……”
“出去,可比调到台中远多了!”
“可不是,更应当请了。”
不知道他的弟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曾听说他们兄弟也像我们姐妹一样,都是很早就出来独立了,但午田比我强的是,他还有父亲,因为母亲死了,父亲另娶,小萝卜头生了一堆,兄弟俩在这样的情形下,缺乏了亲生母亲的照顾,便很早离开家庭出来独立了。总是哥哥照顾弟弟的。他们不悲伤,不愤怨,只有一心的努力。蔡先生常常说,午田是他最要好、最敬佩的同学。午田的字典中是没有“颓丧”、“悲哀”这种字眼儿的。但是我很想问,他的字典中有没有“爱情”、“浪漫”这种字眼儿呢?不能有时候也浪漫一下子吗?
我在呆想,不知几时,午田放了唱盘,是那张我喜欢的“哈泰利”。他也不说话,坐在沙发上,腿伸直交叠着,两手撑住头仰望着天花板。
唱机戛然而止了,午田才直起身子来,望着我说:
“没想到你喜欢哈泰利。”
“非常喜欢。”
“为什么呢?”
“因为我很怕它,所以喜欢它。”
“很特别的话!”他有点惊奇地看着我。
“它的调子很特别,我对它有一种特别的感受。以前我每次在收音机中听到播放,便会放下一切工作或思想去专心听它。我听到它,总觉得我是在一个陌生可怕的地方,有什么力量掌握着我,我必须挣扎、克服,因为我又爱它又怕它。”
“你说又怕又爱的,是指的那个陌生的地方吗?”
“是的,也许那是在冥冥中我所追求不到的地方,也许那只是下意识中我对现实环境的反抗。每次听着它,我就会呼吸紧促些,不知为什么。”
真的,我现在便发现我的两手不知不觉地紧按着沙发两边的扶把,我还没有从“哈泰利”中恢复过来。
这样地沉默了一阵,午田从他坐的沙发上站起身,走向我这边来。他哈腰弯下身子,两手撑在我头靠着的沙发背上,这样,他就把我围住了。我一动也不能动。
“孟珠,”有热气哈在我的脸上,“你不要怕我。”
“为什么?”
“我不是个陌生的人。”他侧身坐到我左手的扶把上,“有人要我多多照顾你,不要再受风吹雨打。”
我不知道那是谁对他说的,他又将怎样照顾我,但是在那一瞬间,已不容我再说话,许多期待都融化在他压迫着我的呼吸的热吻里。我闭上眼睛。我很怕他,很爱他,像听“哈泰利”一样。眼泪从我的眼角淌出来,向耳后流去。他的嘴唇又压在我的眼皮上、眼角上,顺着眼泪的痕迹移到耳后、脖颈上,然后埋在我的肩头上。
九
我上次跟曼声厅只订了三个月的合同,一转眼就要满期了。小喇叭已经升任了经理,他找了我两次,我都不在家,想必是还要续订下一次的合同吧!我订不订呢?拿不定主意,如果午田说一句:“不要唱了!”我会立刻顺从他的意思,把合同送回去,可是午田从不表示对我这份职业的意见。很烦恼,又不便直接去问他的意见,我们是很少谈到家庭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因为男人很少婆婆妈妈地去打听人家的私生活。他也从来没对我谈到他要出国的事,只有听见蔡先生问过他,夏威夷大学的奖学金怎么样了?而他的答复也只是很简单的几个字:“很有希望。”
今天我刚一进曼声厅,雪子就对我说,小喇叭在找我。我还没换上场的衣服,先到小阁楼上的那间美其名曰的“总经理室”去。窄小的楼梯黑暗而陡直,后台真要不得!我敲了敲门,没声音,把门扭开,原来小喇叭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进去,惊醒了他。他睡眼惺忪的,精神并不是很好。我发现他的头发也白了一些,他有多大岁数了?不过四十多一点吧?喇叭吹了二十几年,唾沫不知喷出了多少,现在放下了喇叭专管经营的事情。他虽然是个喇叭手,但常常以小丑的姿态对听众对朋友,刚一见他的人,以为他是油滑的,但是交往了以后,会觉出他为人的诚恳。现在不知是因为他做了经理,还是年纪和情绪的关系,小丑的姿态减去了许多,倒显得没那么活泼了。
“你来得正好,我找了你好几次,听说你有了知音的朋友。”他笑着说。
“别开玩笑吧。”
“我们说正经的,你考虑好了没有?”
我猜得对,是续订合同的事,我在想,来不及回答,他又说了:
“下次要跟你们多订些日子,不能三个月三个月订了。”
“日子多了更没有人要订。”
我说的是实话,台北的歌厅,在这半年来,骤然地增加了好几家,听说还陆续有挖角的风气来到我们歌厅了,该是台北繁华的现象吧!其实,一个歌厅即使常常满座,收入也很难平衡的,歌女们待价而沽,老板们也很苦。小喇叭跟我说过几次这样的话:
“柳梦,你是曼声厅忠实的拥护者,别家谁找你,你都不会去的,我知道。”
其实小喇叭只说对了一半,如果我要打开自己的前途,还不是可以跳到别处去,我不喜欢到处客串,增加声誉和开辟新路,实在是不愿意有更多的发展,如今,只要有人说一句话,我随时都可以告别歌场的,等待这句话已经很苦了,现在小喇叭又逼我,我真不耐烦了。
“你知道就好了,我并没有要到别家去呀!”
小喇叭立刻展开了笑容,“你说了这句话,我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柳梦,你真是好孩子,五年前,我在康乐队发现你时,就觉得你的气质跟那些人不同,你看,五年来,我们合作得多么好,我们仍然要继续地合作下去。”
“合作下去?你以为我要唱到老掉了牙?!”我瞪了他一眼。
他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那笑我知道,是为了我答应他续订合同,并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幽默的话。但是立刻他又停止了笑声说:
“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我还没跟你说。柳梦,春节我们想组织一个外岛访问团,带些轻松的表演去,你是康乐队出身,也曾经在外岛出过风头,你有好几年没出去了吧?”
“嗯——”我在考虑,“恐怕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
“嗯——”我是想到早晨接到妹妹的信,信中说她在春节想到台北来玩玩,这是难得的机会,我怎么能扔下妹妹跑到外岛去呢?我问小喇叭:
“要去多久?”
“总得两个星期,……”
“啊,不行不行!”我还没等他说完就接口说,“你知道,我妹妹要来台北的啊!”
“——那么请你妹妹一起跟着我们玩一趟,算一名团员好啦!”
“不,完全不是。”我赶紧打断他的话,我的妹妹,怎么能跟我们这群人混在一起呢,小喇叭想错了,以为歌星的妹妹可以借姐姐出出风头哪!
“她如果会唱几段,不就更有噱头啦!”他还在鼓励我。
“啊!不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总之,我妹妹来,我不能去,很抱歉。”
“你一个人不能去,结果变成两个人都不能去了!”他摊摊手,很失望。
“怎么叫两个人?我妹妹又不是……”
“不是你妹妹,连你妹妹算上,三个人啦!”小喇叭的话,莫名其妙。
他停一下又说,“雪子没找你吗?”
“没有,怎么?”
“她说你去,她才去。”
“什么理由?”我更不懂了。
“我也不知道,你看,雪子近来情绪很坏,我倒是好意,劝她到外岛去唱唱歌,换几天环境,会好些的,她倒是答应了,可是非你去不可,她说的,你知道。她总还是听你的话。”
“听我的话?雪子不听任何人的话。其实,我们都不是听话的人,为什么非要雪子听人话呢!对不对?你再劝劝雪子去,不一定要我,好吧,我该上场了。”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但没想到我夜晚回家,刚进门,雪子就追了来,她一进门就说:
“听说你又续订了合同。”
“很勉强。”我回答说。
“很勉强?”她重复我的话,“难道有什么更好的前途?”
“厌倦了这唱歌的生活,你看,小喇叭给我算算,我离开康乐队到这儿来,一转眼都五年了,再加上康乐队的两年,就七年了。除了赚钱养家,还有什么意思呢!”
“七年了!”雪子也仿佛有了感慨,“可是蓓丽唱了十年了,离开了,又跑回来,嫁了人,又散了,加在一起有十七八年了吧!还不是在唱!”
“难道我们都应当像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
“那么怎么办呢?”雪子又脱了高跟鞋,把脚平放在地板上,“柳梦,你不肯到外岛走一趟吗?”
我摇摇头,“小喇叭一定也告诉你了,我妹妹春节要来台北,我怎么能不陪她呢!”
“是妹妹,还是哥哥?”雪子撇着嘴说,我知道她又是指的午田,以为我在假妹妹的名,我从抽屉里拿出来菊菊的信,抽出来:
“你看我妹妹写的信,多可爱,她有了心爱的人,我不应当接待她吗?”
我坐近雪子,把信展开在我俩的面前共读,那信上说:姐:
春节有一串假日,我要到台北去看你,你高兴么?你不要担心我不认识路,我是和几个回台北的同学同行的。你也不必来接我,她们会把我送到你的住处。瞧,我这土包子要逛台北了。
这次我主要的还要到台北去看一位老师,他在我中学要毕业那年为我补习数学——你知道我的数学有多糟——才使我顺利地考上大学。自从这位老师调到台北做事以后,我们还一直通信。他喜欢文学,喜欢音乐,喜欢旅行,……我发现我们很谈得来,也盼望有机会,给姐介绍认识,好给我一些意见,你愿意么?姐,我有好多话要告诉你,要跟你谈的……信还没看完,忽然,雪子搂住了我的肩头,喊一声“柳梦”便哭起来了!
“雪子,怎么啦!怎么啦!”她哭得我莫名其妙,我扳开她的两肩,摇晃她,但是她却固执地用力搂住我不放。我不知道她哭什么,但无疑是妹妹的信给了她什么刺激。
“柳梦,”她终于满面泪痕地带着哭腔说,“我不是跟你一样有个妹妹么?可是,……”她又哭了。
是的,雪子有个妹妹,她跟我说过,比她小五岁,她离开家时,妹妹还是初一的小女学生,如今也该亭亭玉立了。她比我强得多,有个家,但是自从离开后,不肯再回去,宁愿在外面飘荡。表面看起来是倔强、好胜,其实是更懦弱。拿固执来掩饰她的懦弱,一旦崩溃了,便更不能自已。
“雪子,冷静点儿。”
我说了,她反而号啕大哭起来。让她哭一阵也好,舒泄舒泄心中的闷气。可是她又有什么闷气呢?我不得不止住她,安慰她说:
“雪子,天不早了,你也不要回去,就在我这里,我们俩挤挤睡吧!别哭了,楼下的房东听见了,不知怎么回事。”
雪子停止了哭声,说:
“真的为了妹妹不去外岛了吗?”
“你看我妹妹的信了,我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呢?”
“你真是好姐姐,我不是好姐姐。柳梦,看了这封信,我也很想念妹妹,她现在不知道多大了!”她说着,用手上上下下地比个子,究竟她也不知道比多高才对,她好几年没回家了。听说她的母亲曾派人来接她回去,但是她并不要回去。是怕回到家乡被人耻笑,还是不能放开愧对母亲的心情呢!就这样在外面唱歌唱了三四年了,中间又历经沧桑,成了一块破烂布,这是她自己常常慨叹的,可是每次又都掉入陷阱,不能自拔。
“我也不是好姐姐,把妹妹扔在老远的台南,你知道的,我离开妹妹到台北来,我不过才进高中读书。”我说。
“可是你们只是身体的离开,心里并没有呀!”
“那倒确是。”我很同意雪子的说法,想起妹妹天真未泯的憨笑,她如今是在和中学的老师恋爱的样子了,爱情的力量多大,一向不肯来台北的菊菊,现在也要来了,我怎么能不等她呢!
“柳梦,你不去外岛,很使我失望,有你去,我就安心多了,你不知道我近来心情有多么坏!”
“雪子,你不要糟践自己。”
“一个人第一次的婚姻如果失败了,以后就再也弄不好了。”
“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雪子抿着嘴点点头,不讲什么。
“你到外岛走一趟也好,没有我,也还有蓓丽大姐她们,都是跟你不错的朋友嘛!”
她听了我的话,摇摇头,咬着食指的指甲,眼睛呆望着面前的地上说:“她们还不是跟我一样,越谈越觉得人生没意思。”
我不知道答复她什么好,也疲倦了,便站起来说:
“一切明天再说吧,不早了,洗洗脸睡下吧!”
我上了床,很快就睡着了,但是夜半被什么声音惊醒来,却听见雪子蒙在被里饮泣,很凄惨,我又不敢叫她,只好装作没有醒,一直闭着眼睛,身体也不敢动,不久就又睡着了,不知道她是不是整夜地在哭泣。
天明起来,雪子还在酣睡着,就随她去吧!
天气意外地晴朗,大太阳照到窗里的桌前来了,也照到床头来,但是雪子并没有被照醒。她昨夜精神太疲倦了。我早上还要去练歌,也想着顺便到菜场买些小菜来烧烧,和雪子一起吃午饭。我收拾收拾出去了,给她留了一个条子说几点钟会回来。可是等我回来后,打开门,她已经没了影子,床上整理过了,外套不在衣架上了,那么她是走掉了。
难道她没看见我留的纸条?到桌前看看,她该是看过的,因为纸条散开了,并且在我留字的纸条上的空白地方,她又胡乱地写了什么小喇叭、外岛、妹妹、生生死死……这些莫名其妙的字眼儿,只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字。
我只好扫兴地自己煮了一锅乱糊面吃。自己吃饭的日子,快点儿结束吧,真受不了!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想起母亲给我们烧小菜吃的日子,人不能没有母亲啊,为什么让她这样早就离开我们呢?雪子有个疼爱她的母亲,可是她不回去。对不起母亲,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因为她很快就会原谅你的。午田没有母亲,小喇叭没有母亲,蓓丽没有母亲,还有谁没有母亲?看,蔡太太有母亲,蔡先生有母亲,情形就是不同。
给妹妹回一封信吧,欢迎她早日北来,我也有许多话要跟她说呢!我们要说好多话,我们要挤在一张小床上谈整夜的话。
午田也来了一封限时信,说是要到高雄他原服务的学校要些证件,同时到屏东去看近来健康情形不佳的父亲,也或者顺便到军中去看看弟弟。
这封信,我看了并不舒服,去原服务的学校找证件,不就是说明要出去用的吗?我下次见了他,总还是要问个明白。
十
晴天的霹雷!晴天的霹雷!怎么让我忍受,怎么让我受得了!雪子自杀了!
昨晚在歌场,雪子临时请了假,据说是不舒服,这是可能的,因为她前夜在我家哭了一夜,眼睛必然是红肿难看的,而且精神也不会好。
我去找小喇叭,他也不在,这时候他是应当在的,我还没上场的时候,看见蓓丽大姐跟老张说什么,看见我,就停住不说了,怪不得!我还问他们,小喇叭哪里去了,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我上场唱了歌,匆匆忙忙地回了家,不知为什么,上了床,辗转睡不着,耳朵也嗡嗡地响,这是从没有的现象,一直到听见隔壁楼下的鸡叫声了,才矇眬地睡去。这一睡,睡到今天的日上三竿才起床,也耽误了练歌的时间,只好又自己煮了一顿饭吃。下午三点,我才姗姗地下了楼,楼下药房的老板娘叫住了我,刚要跟我说什么,可是来了配药的客人,她又顾招呼客人,我只好走了。
我到老张家去练歌,他和他太太也不在,只有他那六岁的小侄女在。小侄女说:“叔叔不在。有一个人从楼上掉下来了!”我说:“谁呀?”她口齿不清地说:“那个长头发的姐姐。”她说这话时,一点也不惊慌,可见这个姐姐跟她没有太大的关系,但是我忽然心慌起来了,仿佛冥冥中有什么不好的预兆,我出了门坐上计程车赶到曼声厅去,那里静静的,只有瘸子老孙在洗茶杯,离上客人还有好几个小时呢!
“老孙,小喇叭——不,经理在吗?”
我说了也后悔了,这个时候是任何人都不会在的,但是老孙却给了我答复:
“在,在楼上呢!”
阁楼的楼梯更暗更旧了,像在摇晃,还是我的头有点发昏?
这间“总经理室”在白天也得开灯,这时里面并没有亮光,难道老孙说错了,小喇叭不会在里面的。我推开门,在朦胧中,看见桌上有一团什么,原来是一个人趴伏在那里,我怔住了,不知怎么办,那确是小喇叭,他睡着了?他为什么这时候在这里睡觉呢?
我该不该叫他?还是退身走开?就在这一转念时,小喇叭抬起了身子,他怔怔地望着我,仿佛不认识我是谁,然后站起来,急步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握住我的肩头,终于抱着我哭起来了!男人的哭声真不好听,真可怕!
“是我害了她,我害了她!雪子,我对不起你,我害了她!”
我跟着哭了,但是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是吓哭了,我完全迷乱了,为什么小喇叭对不起她,害了她?到底怎么一回事?
“柳梦,柳梦,我们的雪子不要我们了,怎么办!怎么办啊!”
他的哭喊声是这样地无助,我从来没有遇见一个男人是这样的,我也从来没有看见小喇叭是这样的,他原是我们歌场的主宰啊!他才一直是我们的好叔叔好伯伯啊!
“您别哭,哭得我更难受了,您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昨天早上还跟她在一起,她哪儿去了?”
小喇叭放开了我,停止了哭声。
“柳梦,她死得这么惨!她怎么能狠心地从四楼上跳下去呢!”
我的腿发软,不得不坐下来,小喇叭也跟着我坐到沙发上来。“是前天……”我要告诉他昨天和前天的事情,但是他不容我说下去,只顾自己说:
“柳梦,我老糊涂了!”他说了,两手撑在膝盖上蒙着脸,在回忆着,“雪子是个好孩子,可是好胜、倔强,走上不正当的向男人报复的路,一次次地再败下阵来。我实在看不过去了,我不忍心她这么下去,所以我……”
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我就向她求婚了!柳梦,我这不是老糊涂了吗?在歌场舞场里,我也混了二十几年了,一直没有想到结婚,人们也都知道我不随便跟女人胡来,我要让雪子信得过我,我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对待她……”
小喇叭这样说着,我的脑子里却一下子闯进来刘专员的样子。
“……可是,柳梦,雪子听了我的话,笑了,她说,我是在开她的玩笑。我知道我一向是开玩笑开惯了,所以她才这样想。后来我几次跟她很正式地谈,她又说,我在可怜她,她是不许人可怜她的。柳梦,我现在也糊涂了,究竟我是可怜她,还是爱她?”
“那么后来……”
“后来,”他又痛苦地说,“后来她竟告诉我,她的身体里已经有了别人的孩子!”
我并不觉得惊奇,我们这种人的集团不是名门闺秀的集团,即使这种事不是常常发生的,但发生了也没人觉得有什么稀奇,主要的是,小喇叭怎么处理这件事,我等他再说下去。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张纸条:
“我对她说,孩子没有罪,不要牺牲掉,我们可以爱护他。于是我要求她立刻答应我,并且想变换她的环境,做一次外岛的旅行,回来后,她就可以从歌场退下来,我们成一个家。”
“她答应了吗?”
他摇摇头,把手中的纸条递给我看,上面的字迹很潦草:
“我怎么配得上您的爱,我是一块烂泥,扔掉我,像烂泥一样的扔掉我……”
纸条上并没有写上款和下款,也只有小喇叭知道这是写给谁的,因为这件事连我都不知道,就更没有别人知道了。
“柳梦,她是昨天晚上六点跳楼自杀的。”
“六点?”
“她真是摔得像烂泥一样!当时就没有气了,还送到医院去。”
“现在呢?”
“今天早上已经运回她家乡了!几年不肯回去的家,竟是这么样回去的!”
“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怎么我昨天来,这里就没有人告诉我,难道就没有人知道!”我气愤地说。
“柳梦,我怕你受不了,是我告诉他们别告诉你的。她死得太惨,太难看,我不要你看她……”
“雪子,雪子,是我对不起她,不是您一个人害她的,也有我,我为什么不答应陪她到外岛去!为什么让她一个人觉得孤单无助,才走到这条死路上!雪子,我对不起你!”
我哭倒在沙发上,小喇叭过来,抚摸着我的肩头说:
“柳梦,柳梦,你也不要哭。”
他沙哑着喉咙轻轻喊我,除此,他再也没话可说了。
十一
雪子的真名叫陈春绸。人生真奇怪,她活着的时候,咬着牙说永不回家乡,家乡也鄙弃她,死后却复归斯土。
在没去桃园那个小镇之前,我先给雪子的母亲写了一封信,我费了很多天的时间,才在她有一个做售票员的同乡那里打听到地址。我很难下笔写这封信给雪子的母亲,说明我要去拜访的原因,换了几张信纸,最后才简单地写了一封信:陈伯母:
我是令嫒春绸小姐生前的好友,对于她的亡故,我很难过。知道春绸亡后葬在家乡,我希望能到墓地去吊祭一次。下星期一的下午拟前去,并烦请您指示道路。
周孟珠鞠躬我没有署我的艺名,这封信在礼貌上也许差一些,因为我没有半句安慰死者母亲的话,可是这正是我最难下笔的地方,因为我不知道雪子的母亲以及她的家人对雪子的死,是怎么样的想法。雪子离家好几年了,当初是被母亲以绝望的心情赶出来的,记得雪子曾对我说:
“我不是好孩子,妈妈最不喜欢我了。”
雪子虽然被家庭所弃,但是后来她离开那个大学生后,母亲也曾要她回去,是她自己不肯回去的,也不能怪她的寡母。就从死后又仍卜葬在家乡这点看来,母亲疼爱女儿的心,仍是存在的,像雪子这样的女儿,让任何做母亲的人都会伤心的。
我怀着不安的心,来到这个以风景美丽、物产丰富出名的小镇。挨门找到了崇义里六号。我还没有敲门,一阵痛苦掠过我的心头:在雪子生前,我没有机会认识她的家人,却在她死后来拜访她的家园,人跟人之间的机缘,竟是这样安排的。
在村镇上这是相当讲究的住宅,在一排带亭仔脚的台湾式楼房中,雪子的家是特别用花瓷砖砌成的墙柱。
我敲敲门,等一会儿,没有声音,再敲敲,随便轻轻地推一下,因为门是虚掩着的。我探头看,静极了,没有人影。
正在这时,身边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用台湾话问:“找谁?”我回转头来,“哦!”我叫出来了,吓了我一跳,不由得退后几步。是雪子!不,不,不是雪子,只是和三年前初见雪子时同样的一个女孩。该是雪子的妹妹,有十七岁了吧?可不是,初见雪子,她就是十七八岁,现在她死了,也不过才二十出头……
我怔怔地想着,站在面前的女孩要推门进去,我才醒悟过来,赶快说:
“我是要找——要找一位陈太太的,我从台北来,姓周。”
女孩子似乎明白了,她很腼腆的,嘴里喃喃着,推开门请我进去。然后她带点娇羞地从肩上把书包取下来放在椅子上,一边喊着“阿母”,跑进去了。
这里是常见的台湾家庭的摆设,一张长条儿,上面供着神祖牌和长明灯,临街的窗下摆一张八仙桌和几只圆凳。从窗明几净看来,主人并不寒酸。这样的家,雪子竟不能住下去吗?雪子的父亲虽然去世多年了,但是由雪子曾提过三七五减租使她家的收入减少了的话,可见她家还是属于有产的这方面。墙边摆着一个书橱,里面尽是些日文书籍,雪子还是书香子弟呢!
从甬道里传出来拖鞋走路的声音,是女主人出来了,穿着灰色线呢的旗袍,头上绾着香蕉髻,手上戴着金首饰。我见了她,赶快鞠一躬,叫她一声“伯母”,希望给她一个较好的印象,不要让她怀疑什么。
陈太太并不擅辞令,和背后站的刚才那个女孩一同算上,两个人简直就没有说出一整句话来。我再说一遍和信上差不多的话,然后静静地望着主人的气色,看她会不会跟我絮絮而谈,倾诉她失去女儿的经过。但是并没有,陈太太只是回过头对女孩说:
“娥仔,带她去你阿姊的……”
娥仔点点头,浅浅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不像是笑,不像是说话,却像极了雪子。我真想说:“和春绸一模一样的。”但是我怕我说了就要哭出来,所以我没有说。而且,“和春绸一模一样的”这句话,在雪子的母亲听来,也不一定是一句吉利的话。娥仔也只是体态和面形像极了姐姐,性格,有几个像雪子那样的呢!
就这样,没有再多的话可说,我拿起了手提包,说声谢谢,便跟着娥仔出来了。在短短的几分钟里,想和雪子的母亲建立起友谊来,似乎不可能了。
默默地走出了市区,我和娥仔还没交谈过一句话呢!
娥仔短短的学生发,细长的身材,简直是雪子的化身。但我几次想说的“你真像你的姐姐”的话都咽回去了。为了打破我们之间的陌生,我还是找了一句最普通的应酬话:
“在哪儿上学?”
“女中。”她简单地回答。
“名字是叫陈娥吗?”
“不。陈春娥。”
“也有个春字,是和你姐姐排行叫的。”
她难为情地笑了,轻轻地说:“是。”她的发音像许多中文发音不正确的人一样,“是”是用“四”说出来的。但雪子可是个有语言天才的人,她不但唱中文歌曲,也唱英文和日文歌,以及唱西班牙文的《西班牙姑娘》和韩文的《阿里郎》。
“雪——嗯,你姐姐春绸提起过你。”
唉,雪子提起她妹妹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啊!
娥仔笑笑,没有答话,是个娇羞的女孩子。对姐姐恐怕也因为多年不见而陌生了吧!她哪里知道姐姐在生前是念着她呢!
走到郊区外不远,就看见山坡上的荒冢了。那里有一处是长睡着雪子的地方。当娥仔指向前面那棵树的时候,我的眼泪已经忍不住要流出来了。
到了树阴下的坟墓前,我忍着泪对娥仔说:
“你姐姐终于回到她的家乡来了!小妹妹,这里离你家不远,你要常常来这里陪陪她,她常常跟我提到你的。她生前过得那么热闹,实在是一个最寂寞、最无依无靠的人了。她无论做错了什么,现在也应当原谅她……”
我哽咽住了,不能再说下去。眼泪从我的两颊不断地流下来,我也顾不得了,随它流去吧!娥仔的眼睛也红了,向我点点头,表示答允了。
“谢谢你,春娥,你先回去好吗?我现在认识路了。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静静地陪你姐姐一会儿。”
“好。”她含泪乖乖地答应了,便转身向回路上走去。
我望着春娥的背影在山坡下渐渐地短小。春娥还回过头来,我向她招手,她也向我招手。在那刹那间,我的意念混乱了,仿佛是在歌场的后台,仿佛是雪子唱完了歌在向我招手。
这地方看起来真奇怪,是一片山坡地,光秃秃的,没有树木,只有满地野草,唯一的就是在雪子墓旁的这棵弯弯的小树;很结实的树干,满树圆形的叶子,覆盖着雪子所躺着的地方,使她得到庇荫。这是风水先生选中的呢?还是雪子的妈妈选定的?新墓做得相当讲究,在这一带的坟墓中,可算是数得上的了。
墓旁有一块大石头,我坐下来,从皮包里拿出了盒子,里面是两朵绢制的玫瑰花,鲜艳的玫瑰红,被夕阳的残霞映照着,更染上一层光辉,但是雪子却在她光辉的年华时便深埋在地下了!
我把玫瑰花放在墓碑上,仿佛是插在雪子的头发上。我这时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了,想着雪子生前美好的那一面。她的唱歌的姿势,前台响着狂热的掌声和口哨声,小喇叭混在许多乐器中的尖锐的响声,仿佛在告诉我,有人要从泥淖里提她一把,她反而没有勇气了!
那么她以前的大胆和勇气,全都是假的了,她的身体里充满的实在是懦弱的虫虫!
懦弱的虫,这是谁说过的话?是午田,他说,不要做懦弱的虫,强壮起来。有一次他对他弟弟说的,就在送他弟弟入伍的小小宴会上,只有我们三个人。他的弟弟在谈话中说了几件过虑的事情,怕调到外岛去,怕爸爸忽然病倒,怕申请不到美国大学的奖学金,怕自费留学找不到盘子洗,怕女朋友投入别人的怀抱,怕……终于,午田说话了:
“小弟,你的身体里充满了懦弱的虫,不能强壮起来吗?”
这就是午田对小弟说的话,小弟是他们妈妈去世前的最小的孩子,是曾被以幺儿的方式爱护着的,所以才充满了懦弱的虫吗?有午田这样的哥哥,把弟弟从再也无法照顾一个幺儿的家庭里带出来的,是真正的强,不是雪子的强,雪子一点儿也不强,一点儿也不。
在曼声厅里,谁又是强者呢?
蓓丽大姐吗?
是的,她被称为大姐,又受人尊敬,因为她与人无争,爱护小妹妹们。她唱了很多年了,从淡水河边的露天歌场唱到那次台风河水都淹过膝了,才随着游牧式的音乐家们到全省的每个角落去打天下。好像成功了,结婚,有了孩子,从卖歌的生涯中退隐。可是几年后又重临歌台,用“听众难忘的歌声”来号召,确实收到了效果,可是谁又知道她是因为储蓄被挥霍的丈夫花光了,离了婚,带着孩子,为了生活,才不得不回到台上来呢。孩子不小了,做母亲的因为恨丈夫,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这一点也做到了,是个用功读书的小弟弟。但是进了中学,已经懂事了,反而不满意母亲。不谅解母亲的苦心,也不喜欢有个满场飞被台下叫好的母亲,于是蓓丽大姐有了新的痛苦。她苦笑着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女人,仿佛天生该配那样的丈夫和太保似的女儿才合适。”蓓丽大姐如果为了孩子,最聪明的办法是再度自歌场引退,但是生活呢?问题就在这儿。
露斯呢?人家也许羡慕她是歌场老板的太太,歌唱不过是玩玩票,出风头,哪在乎钱呢!谁又知道露斯是操纵在丈夫的手里,她没有经济的自由和不唱歌的自由。丈夫要她唱歌,挂头牌,却又恨听众那么捧她。他是个变态的丈夫。也许在那种环境,他是正常的?台下的听众越热烈,她越要受丈夫的虐待。真奇怪,有虐待狂的丈夫,也有受虐狂的太太吗?露斯好像一只无力的小鸟,想飞出樊笼都不行,她也就不得不忍耐下去。而忍耐成了习惯以后,反倒没了痛苦。也听午田说过,忍耐是力量。他说,诗人拜伦说过,忍耐力可以抵得世界上一切的才能,那么露斯是有忍耐力的,是强者了?我不懂。
还有白莹莹,光亮的名字背后,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个没有出息的丈夫,卑贱地伸手向她要了钱去赌博,去喝酒。她没有堕落,他倒沉沦了。可是好心的莹莹,竟不忍心抛弃这样的丈夫,麻木地唱着、唱着、唱着。
还有许琼、吴黛、金金,……数不清的生活背景,都是残酷而无望的。但是每个人的歌声都是那么嘹亮、美妙,她们有最动听的歌喉、最优美的姿势、最妩媚的笑容,……这些都不是懦弱,都是强壮,是不是?午田,我不懂。……
我用手蒙着脸,这样不知想了多久,把手移开,眼前亮了,不再是歌场上那些男男女女的影像。不过夕阳现在更斜了,快要从树梢上退去。我不是该向雪子告别了吗?
我站起来,靠在弯弯的树干上,再发一会儿呆。
雪子,这时我和你,虽不能讲什么,却应当是心灵相通的。你一定还有许多没跟我说的话,都带进了这阴冷的地下。少了你,歌场的前台不热闹,后台也冷清,我会有一阵子不习惯的。如果我听见那急促的、断续的上楼的脚步声,我一定会以为你来了。啊,不要又把高跟鞋脱掉,踢开,不要光脚在磨石子地上走,太冰太凉。如果你说出了一切你想说的话,你得到的结果就会不同,可是为什么一向爱说话的你,忽然变得沉默起来了呢?
十二
我从桃园赶回来,天已经暗了。回到家,楼下药房的老板娘招呼我说:
“周小姐,楼上有人在等你。”
“是谁?”
“是那个,那个,”她用手拍拍头,竟说不出是谁,“就是那个……唉!”自己也笑了,还是没说出来,忘了。
我想一定是午田,他该从南部回来了,老板娘认识午田是熟人,所以给开了门请他进去等我。
但是,当我上了楼,开门走进去,看见的却不是午田,是刘专员!实在是出我意料,所以我不禁“哦”了一声:
“是您。”
“是我。”刘专员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向我,握起我的手,注视着我:“你好吧?孟珠。”
他的举止,不由得令我有点发怔,我要回答他说“我好”,可是没来得及,他又说:
“我特意来看你,我不放心你。”
我不能懂,还是怔着,他握住我的手还没放,又说:
“雪子的事,我在报上看见了,我不放心你……”
啊——我不明白的心情,放松了!他是看见雪子的新闻,赶来看雪子的好朋友的,是来安慰我的,我真糟,我怎么能误会到别的地方去了呢!我拢拢在一路上吹散的头发说:
“唉!真是的,太想不到了,谁也忍受不了。您看,我就是刚从她的墓地回来的。”
“你先去梳洗休息一下,我们出去找个地方随便吃点儿东西,再谈吧。”
“您就在我这儿随便吃点儿什么不好吗?”
“你已经很累了,外面走来,换换心境。我准知道你这些日子很难受,忍不住还是自己来看你。”
“真是谢谢您,我还好。”我哽咽住了,说不下去了。真想倒在哪里,给我一个依靠。他推送着我,朝我的卧室的方向:
“别难过,去换换衣服,梳洗一下吧。”
真是感激刘专员,在这样茫茫的人海中,常常给我安慰和帮助。我们来到安静的亚士多,在靠角的地方,找了个座位。除了小吃中多一个蠔子以外,我从来不知道这家以法国风味著称的西餐馆有什么更不同的菜,但是我喜欢它的是安静,没有太多的客人。
“您也好吧!”好像从看见他到现在坐下来,我才安定下来。
他点点头,微笑了笑,“我还好。前两天不舒服来着,不然,一看见报我就要来了。”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下子,点了菜。
“您几点钟到的?在我家等了很久吗?”
“没有,我第一次到你家,药房老板娘说你到桃园去了,我还想不出你到桃园去做什么?以为老板娘说错了。你不在,我就去看一两个朋友再回来。原来雪子是终于回家去了!”
“可是,是这样回去的!”
“孟珠,我们边吃边谈,雪子已经没有了,这个孩子可爱又可怜。我愿意知道她这次事情的详情,你如果答应不要难过,跟我静下来讲讲,否则的话,我们就不必谈她。”他说完看着我,等我的回答。
“我答应您,我当时受不了——谁也受不了,但是现在我好多了。在这世界上同情她的人并不多,我不跟您谈,跟谁谈?”午田对雪子不屑的影子,掠过我的心头。“而且,我们在这儿谈她,就算是怀念她的小小谈话会,她不是也会听见吗?”我确实很平静,所以苦笑了笑。
“孟珠,这才对。”
“许多事情,是您想不到的。”
刘专员点点头,他举起来他的一小杯酒,也让我喝一点儿我那杯。
“您再也没想到雪子的最后归宿,是跟曼声的小喇叭有着重大的关系。”我停下来,不知怎么接下去,我不太会讲故事,我平常也不是一个多说话的人,如果是雪子,岂不会抢过来喊着说“算了吧,还是我来讲吧”,我想到这儿,不知怎么,并不想哭,眼泪却流下来了。
“孟珠,如果你难过,就不要讲了,这样东西也吃不好了。”
“不,不,不。”我流着泪笑着说,“真的,我并不想哭,我绝对没想哭的,我的眼泪,怎么这么没出息,怎么这么容易流下来呀!”我说了还是笑,拿出手绢来擦我的眼睛。我确确实实不想哭的。
刘专员见我这样也笑了。我长长地深呼吸一下,为的是把我的哽咽的喉管调整一下。然后,我重新又可以很平静地说下去了。
刘专员静听着我一个人说,他除了点头和“嗯嗯”地答应以外,没有插嘴。
我们把冷盘吃过了,把汤喝过了,慢慢地吃,慢慢地说,炸鱼上来,刘专员才说:
“孟珠,我们都是很了解雪子的……”
我还没等他说完便困惑地说:
“可是我并不了解她为什么要死,我真的不了解……”
“也可以这么说,她太累了,她在自己身上缠了许多绳子,想解开,找着一个绳子头,以为穿过去就可以解开了,谁知道反而是又结上一个,系得更紧了。”
“人家要替她解,她又不肯。”
“她真倔强。倔强不是坚强,孟珠,倔强可不是坚强啊!”
“是,倔强的表里,反而是懦弱,是不是?”
刘专员点点头,“孟珠,你懂得就好。可怜的雪子,她这样断送了自己,使我难受的是,在她生前我们都没能扭转她的不正确的观念。”
“她总以为这世界上坏人比好人多。”
“好跟坏,在某些地方,是很难分别的。来,孟珠,把这一点点酒喝完,你能喝完么?”
我转动着酒杯,红色的液体在晶亮的高脚玻璃杯里动荡,心中忽然一无所思,不知道刘专员跟我说的什么,也忘记举起杯子。
“你今晚还要唱歌吧!那就不要喝了。”
“啊!”我这才从茫然中醒悟过来,“不,这一点甜酒,我是不在乎的。”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他看看手表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今天唱什么?”
“您说呢?”
“唱两段给雪子听吧!她喜欢听什么?《三年》,我知道,还有什么?”
“《三年》,您不是也爱听吗?”我轻轻地,轻轻地,非常小声地从鼻子里哼着:“左三年,右三年,难道又三年,横三年,竖三年,这一生见面有几天……”
这样的歌,雪子是难得唱的,所以她喜欢听我唱,她生前常常说,她喜欢我,因为我有她所没有的,而我所有的,她却无法得到。这使我想起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爱那我所享受不到的美德。”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酒量的我,喝了几口红色的美酒,就忘记这里是个安静的餐厅,竟放肆地低吟起来了!也许是近日来雪子的死,给了我太多伤感,有刘专员来安慰我,使我内心宽慰了许多。
离开亚士多的时候,刘专员说:
“我今晚去听你给雪子唱的歌,记住她是我们的好朋友,这就够了。”
然后略沉默了一下,他又问:
“午田好吗?”
好像有点儿突然,许多天来,我都要忘记午田了,我慌忙中说:
“他很好,到南部去看他生病的父亲,也该回来了。”
“那么今天晚上,我从曼声就直接回我住的旅馆了,不再找你,你唱完歌回家早点儿休息。明天我再找你,如果午田回来了,我们就一起到哪里走走。”
“好。”
又沉默了一下,他说:
“午田是一个非常可爱的青年。”
这又是突如其来的一句赞语,我也许了解他的用意,但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所以只好低下头来,来回玩弄着我的皮包的提把。我该感谢他,他毕竟是一个很成熟的、有气度的男人,他会找到一位很好的伴侣,如果有个女人嫁给他,那女人会很幸福的。但那女人不是我。他已经不再为那件事伤心了吧?不会的,他确实是一个很有气度的男人。
我再回到小楼上来,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打开门,门缝里掉下来一封信,很厚,是午田寄来的限时信。这样厚,是里面夹了什么东西吗?不是,软软的、厚厚的,很整齐,那就全部是信纸了。我先不要打开它,等我睡到床上时再拆开吧。刘专员虽然让我早些回来休息,但是我并不疲倦,没有睡意。
我梳洗换好睡衣后,躺在床上,灭掉所有的灯,只留下床前的。
拆开信,数数看,共有五张信纸,写得很密,午田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话要跟我说?他还不回来吗?孟珠:
人的感情常常是很艰苦的,我这样说,你也许不懂我为什么说这话(我写着这一行字的时候,就仿佛看见、听见你又说“我不懂”了)。我这次回到家里来看父亲,他的健康情形仍然不好,我就留下来多陪他两天,把去军营看弟弟的节目取消了。我跟父亲谈得很多(也谈到你),他的精神仿佛好得多了。人老了,很寂寞。
正在这时,我忽然在一张台北的报纸上,看到一条不幸的消息,你的朋友雪子跳楼自杀了。我可以想象你近日的情形,我知道善良的你对她有多么深厚的友情。她的死,详情我不知道,但是在你的口中,我也曾听到些有关她的性格,中国人对死去的人,不再怪罪,不再怨懑,所谓“死者为大”,因此对于她的死,我们是应当有无限惋惜的。我惋惜的是,这个女孩子虽然聪明和美丽,但是没有把握住她生命的实际。人类有同情自己、怨恨别人的习惯而不自觉。人原是艰苦的动物,随时随地都在和环境搏斗,斗它不过,就倒下了,像雪子。能斗过去,就像贝多芬,那伟大的音乐家一样,就成为一种永恒的力量。
我近日除了和父亲谈话,陪他在乡下的田园走走以外,也看了几本书,我再重读到几年前送给小弟的这本《贝多芬传》,它真是给我许多有益的东西,我要感谢写这本书的也是一位伟大的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写过三本“英雄的传记”,贝多芬即是其一。罗曼·罗兰所说的英雄,并不是指那些体力勇猛得像征服者拿破仑那样的英雄,而是像贝多芬这样的。他是征服心灵、感觉和情操的英雄。
贝多芬,这个一辈子倒霉的伟大音乐家,他贫穷、孤独、残废——是一个由痛苦造成的人(雪子的痛苦和他还能比吗),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贝多芬的那些著名的交响乐章,哪一章不是像他所说的:“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出生在一个微贱的家庭,贝多芬的父亲是一个不聪明酗酒的男高音歌唱家,母亲是个女仆——厨子的女儿。人生一开始就虐待贝多芬,他连一个温情的童年都没有享受过。父亲用暴力压迫他学习音乐,十一岁他就加入了戏院的乐队,十三岁当了大风琴手,十七岁丧失了唯一慈爱的母亲。他说:“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唉!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到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
因此十七岁时,他就做了一家之主,要担负两个弟弟的生活和教育的责任,他又不得不羞惭地要求他的酗酒的父亲退休,因为他是不能主持门户的。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的心上留下深刻的创痕。以后,他又碰上耳聋、失恋、弟弟的死、侄儿的没出息。这些苦难折磨着他,但是他仍能胜利地克服了他自己的痛苦,完成了他的使命。这使命是什么?就是使苦难的人们鼓起勇气来。有一个朋友曾在他面前求助上帝,贝多芬对他说:“啊,人类,自助吧!”
一个音乐家耳朵聋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贝多芬的耳朵一直聋到一个字都听不见,不得不用手册来和人交谈,这是他一生中经受的最大的打击。但是他仍能在这种环境下完成了他的许多乐章。他虽然永生痛苦,但是他从老早就希望能作出一个欢乐的乐章,然而年复一年,他被忧患折磨着,煎熬着,一直挨到生命的最后,他终于完成了这桩心愿。这个欢乐的乐章便是《第九交响乐》,正式该写成“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束的交响乐”才对。在痛苦的深渊里,从事于讴歌欢乐,这就是贝多芬的伟大。
他自己被痛苦煎熬,却用欢乐灌溉人类的心田。当他有一次被忧烦和疾病折磨得好像要死的时候,他立下的遗嘱,说了下面这样几句话:
“我祝愿你们享有更幸福的生活,不像我这样充满着烦恼。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吧!能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
这道德的情操,使他在那次立了遗嘱以后,竟又活了二十五年,到五十七岁,他才——仍然是贫苦地死去。
贝多芬的一生给我们后来者的启示是什么?音乐还在其次,主要的是他的力量——和一切痛苦搏斗的力量。
孟珠,当然,我们都是普通的人,不是像贝多芬这样伟大的人,世间毕竟是普通人占多数,但是我们却可以从前人留下来丰厚的精神财富——真正的财富,找到生活的实际。雪子的死,竟使我给你写了这么多页,这样说来,我对她的死,也不无关心吧!你总认为我不同情雪子,而我却是总担心你会感染了她对人生的仇恨,以为社会、人类都对不起她。其实你不会的,我过虑了(我写到这一行的时候,很想赶回来拥抱你一下)。
孟珠,记得我们那次雨中小山坡看观音山景吗?记得我们说过,走人生的旅程就像爬山一样,看起来是走了许多冤枉的路、崎岖的路,但终于到了山顶。孟珠,请了解这些。……我一遍遍地读着午田的信,很感动,很了解,更思念他。如果这时他在我身边,如果他是一直在拥抱着我。我是很需要他的拥抱的。不要把我丢弃在旷野或山坳里,山路虽崎岖难行,有了同行的伴侣,就什么都不怕了,午田,你不是也在走山路吗?
十三
午田还没有回来,刘专员已经返回台中了。刘专员说近来他的腿有点跟他闹别扭,麻痹,酸痛,什么感觉都有,“到了年纪了”,他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都不知让我怎么回答才好,我很想建议他找个对象结婚,这年头儿还谈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大陆上的老妻呢?可是我是一个笨嘴拙舌的人,说别的还可以,一说到这,就仿佛又触到那件尴尬的事情上去了。看,就连他那天向我问候午田,还有告诉我午田是一个可爱的青年,不都显得不太自然吗?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也许再过些时就好了。但是,彼此的关怀,总还是有的,否则他怎么不顾病痛,老远地还赶来安慰我呢!
其实,雪子才死没多久,报上的社会新闻版也曾轰轰烈烈地刊载过一阵子,那些记者们也曾胡乱地揣测过,对雪子生前的生活,捕风捉影,有时连影儿都没有的事都编造出来了。可是他们却漏下小喇叭这一段,当然,除了死者,只有小喇叭和我是知道这件事的,这样,小喇叭也幸而逃过了记者的追踪,记者们找他,也不过当他是歌场的经理罢了。
小喇叭的内心有多痛苦,没有人知道,他不得不装得像不相干的人一样,恢复了常态,嘻嘻哈哈的一副小丑样。前台还是那么热闹,雪子走了,又来了一个代替的,总得找一个有类似风格的女孩子来吧!挖人不好挖,只好捧新的。那个小小年纪的英雄,恐怕只有十六七岁吧,早就熟知怎么扭腰肢,怎么打响拇指唱“热情”的歌了。那一定又是一个故事,希望不动听才好。
后台也恢复常态了,我怕小喇叭难过,也曾几次到那暗无天日的小阁楼上去。他不在的时候多,在的时候也像喝了许多酒,如果他不再提雪子了,我又何必再提呢?
今天我才把观音山雨中拍的照片放大洗出来,这是答应送给午田的,并且把那张拿去抵质的换回来。这张放大照很好,午田偏偏喜欢洗成咖啡色的,雨中的观音山是咖啡色的吗?我是咖啡色的吗?颜色的偏爱,妹妹也有,她写信写笔记总是用绿色的墨水,这倒也很有趣,不要看字迹,只要看颜色,就知道是谁写的了。不知道有没有咖啡色的墨水,下次买一瓶,我来用咖啡色的好了。
也许午田已经回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如果午田的父亲已经很好了,他也该回来上班了,而且可能在想着,该在周末回来陪陪孟珠,不是已经——“左三天、右三天、横三天、竖三天”了吗?如果再不回来,那就“难道又三天”吗?
我怀着想给他一个惊喜的见面,不等他来找我,我去他住的地方好了!我很少去他家,因为要走过房东的客厅上楼去,虽然那客厅里很少有人,但是你如果碰上一个,就得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我也不愿意让人背后指指点点地说:“许家的少爷交上一个歌女了!”人们能了解你多少呢?
走过小小日式的庭院,走过那个长满藓苔的小喷水池。听说主人是午田父亲的老部下,但是情况比老长官好了不知多少倍。对于午田的父亲是百分之百的尊敬,因此对午田在这里借住,也是十分关照。太细心的招呼,多了几分礼貌的拘束,就少了几分放肆的自由。所以,当我迎头看见房东太太站在客厅外的台阶上,就使我一下子脸红了。房东太太那样热心地招呼我,我忙不迭地笑容满面,不能急着问午田回来没有,却要先向她请安吧!
房东太太告诉我,午田还没回来,但是请我尽管上楼去。虽然很失望,但是我因为有目的而来,所以也不客气地告诉她,我是要留一些东西给午田,如果方便的话,也许,说不定我坐在那儿一会儿,午田就下火车回来了。
房东太太给了我钥匙,我还站在那儿跟她谈一会儿,我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我的身份?虽然她屡次客客气气地叫我周小姐。
她问我:“你忙不忙?”
我说:“还好。”
她说:“你的歌唱得很好哟!”
这样,她是知道了,午田并不隐瞒。我说:“谢谢你,请多指教。”
这样的答话,是很职业性的礼貌,我自己都觉得俗气了。
她又问我:“为什么不上电视呢?我们有了电视,就很少出去了。”
我笑了一下,不好答复。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唱得好,是她听我在广播电台唱的,还是上歌场唱的?如果她上歌场看过我,那么,也就不一定是午田告诉她的了。好了,别为这样细琐的事情敏感了。我只好轻描淡写地说:
“不愿意唱得太多。”这也是实话。
我上楼来,打开门,冷冷静静的,窗帘遮盖了光线,我也不去打开它。
我先到书桌前面来,这是我和他对面坐的老地方。他的书桌并不是面对着窗子,而是傍着窗子,所以书桌的前面和旁边也可以放椅子,围着小小的书桌,就是兼用的客厅了。
书桌上很整齐,各就各位,照片上的我,现在在向我自己微笑!看,我那时还是个高中生,为了要参加康乐队拍的。有一粒痣在我左面颊靠鬓边那里,我喜欢我这颗痣,别人也喜欢。因此左边的头发就常常梳到耳后面去,为了怕盖住我这颗痣。我照像也略略地喜欢把头向右偏一偏,还是为了我这颗痣。我那时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我又懂得多少呢?
我的嘴角有点紧紧的,我的两眉间也显得太近了。美容师告诉我,紧结的眉头,显得性格内向和郁闷,她让我把眉头的眉毛拔去些,不但美容,而且美相,她还是个面相家呢!这张照片的眉头还是没有打开,虽然笑容满面。
我从皮包里把这张观音山之照拿出来看看,比较一下,虽然是美容了,眉头打开了,成熟了,但是那股天真却消失了。
午田说很喜欢我高中时代的那张,他就拿了来,配个镜框摆在这里。一看见他,就跟他笑,结着眉头笑,真特别!我先把新的这张压在玻璃板底下,给他一个惊喜。
我要在这里等他到什么时候呢?我并不知道火车时刻,也不知道他是直接从家里来,还是可能在别的城市略作停留。跟房东太太说过要留下一些东西,总不好停留过久。
我站起来,再留连一会儿,摸摸冷却了的茶具,看看里面是不是有剩茶叶,摸摸挂在墙上的白衬衫,拾起掉在地上的黑皮带。俯下身,可以看见床底下露出来的拖鞋了,到床上来坐一坐,毛巾式的床毯,铺得很整齐,是每天自己整理吗?床前小几上的这座小台灯,是我给他买的,米黄色的灯罩,现在就让它亮一亮吧!很柔和的光。小几上有什么?一两本英文书籍,一封信。
信,嗯?
嗯?很奇怪!绿色的熟悉的笔迹!
我的脸热起来了,很奇异的感觉。信封是学校的信封,明明写着台南周缄,明明是绿色的墨水,明明是给许午田老师的。那是妹妹的笔迹!我慌乱得很,让我镇静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有什么误会?不,一点儿也不!信封着,不能打开,是在午田到南部去了以后才收到的,所以还没打开。
让我镇静下来想一想,别乱了自己。妹妹所说的老师,难道就是这个老师?我难道就没提起过我的妹妹吗?说得很少,很少。我跟妹妹也还没说过午田,为什么不早说呢?早说又该怎样?
不要拿着这封信发愣,快点再想想,能是怎么回事儿?妹妹下星期里要来了,午田今天就可能回来了,妹妹是来找老师的,老师就是许午田!老师就是那个从南部调来台北工作的老师,……想想看,菊菊给我的信里怎么说的?……我们很谈得来,他喜欢文学、喜欢音乐、喜欢旅行,……这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菊菊说,希望给我介绍认识,好给她一些意见,而且,妹妹有好多好多话要告诉我,好多好多话哟……
我心跳得很厉害,上天不该这么捉弄我们姐妹俩!是妹妹的该属于妹妹,是我的就该属于我。但是午田,他该属于谁?
让我再看一眼这封信的确实性,我的眼睛还没有昏花,是很清楚的,是可以对证的。
为什么我们一直是那样不在意,为什么我们始终就没有更深切地谈过这些呢?比如,我怎么从来没问过他,你在南部哪个学校教书,当然,他是高雄的,我是台南的,我不会想到问那么多!
曾经谈过郑成功祠的梅花,曾经谈过赤崁楼头的明月,曾经谈过许多,怎么就没谈到你教中学有没有教过我妹妹呢?怎么就没说过我妹妹的正名叫周菊同呢?为什么不问问我呢?为什么不感觉到我们姐妹的相像呢?
我该怎么办?放下绿笔迹的信封,拿起来我的皮包。我待在这里多久了?
下楼来,没有看见房东太太。没有风,但是我的嘴唇有冰冷的感觉。
我赶到曼声厅去,离我上场还早。再度爬上小喇叭的阁楼。
他在,居然没喝酒,很忙乱的样子。
“外岛的巡回表演团,我决定参加了。”
“什么?”小喇叭瞪大了眼,“怎么这时候才讲?”
“怎么,不欢迎吗?”
“当然欢迎你参加,求之不得的,可是明天就要起程。”
“这样才更好。”
小喇叭说“好”,可是他很不懂地注视着我。
十四
离开一个岛,到一个岛,又离开一个岛,到另一个岛,这样,我来到了风沙岛,也已经两天了。
离开台北的那天,在飞机上读到当天的报纸,有一段报道我们的特写,其中还特别说明:柳梦小姐为了不辜负战士们对她的期待,所以抱病前往。这真是惭愧,完全在骗人,固然,发表消息的小喇叭,并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改变计划,只要我肯参加,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他就能编一套故事加重他宣传的效果。如果战士们知道,我起初并不愿意来的,我只是为了排遣苦恼的心情才来的,那是多么令人尴尬呢!
无论如何,我已经出来好几天了。我唱得很好,连我自己都奇怪,喉咙很听使唤,好像上了润油的滑车,唱来毫不费力。
辛苦是够辛苦的,唱在山坡上,广场上,风沙中,月光下。但战士们听我唱歌的情绪,是可感的、难忘的。未出发前,失落了那么多,在这许多地方又得回了。心灵仿佛扩大了,外面广大的世界,能使我一连几天忘记那苦恼的事情。
把台北忘在脑后了。猛然想起,心中当然也会有一阵子不自在。临行时曾给菊菊写了一封信,告诉她,我要到外岛去表演了,不能在台北接待妹妹,希望她在台北玩得很开心。我也相信她会很开心的,会见了久不见面的老师,绿色的墨水下,不知勾画出多少对老师的爱慕,如今可以当面倾谈了。并没有告诉妹妹,我几时可以返回台北,也没有说明她的老师是什么人我已经知道了。我也没有给午田留下任何信息,他是个每天读报的人,会从报纸上得到消息。当他接待这位得意的女弟子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况呢?他们会不会终于在无意中揭开了从来不知道的这件事呢?我实在不愿多想了,许多天来本就没有想,也顾不得想,但是昨天晚上却彻夜地失眠,因而使我今天头重得起不来,喉咙也发紧。
今天白天没有什么节目,节目是安排在晚上的月光晚会,但愿那时能够完全好了,身体和歌声一样地轻松起来。申幼不是说,他晚上会来听歌吗?今天的白天是自由活动,在风沙岛上,也谈不到什么自由活动,无非是去买些土产品,纹石、珊瑚,都是女团员们所喜欢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招待所里养病。他们拿来了感冒的药、镇静剂,他们一再地向我道歉,说是太辛苦的演唱,使我病倒了,都是为了战士们。我有点哭笑不得,我更加惭愧,我是因为演唱太辛苦了吗?才不会,一个以演唱为职业的人,唱是她的例行工作,唱是她每天生活的一部分,她不能失去它,也就谈不到累了。
那么就该归罪昨晚申幼的突然来临吧!
这里不是夜生活的台北,一天的生活,结束得比较早,所谓月光晚会,也不过在九十点钟就结束了,其实月亮还没有上来呢!就在这黯淡的月光下,申幼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一个黝黑的、瘦削的,但是充满了愉悦面容的青年军人,叫了我一声:“周小姐!”
他笑着,却让我好愣了一会儿。
“不认识我啦?许午田的弟弟许申幼呀!”
“哦——”我惊奇得说不出话来。
是午田的弟弟吗?是许申幼吗?我们只见过一次,那次送别的小宴上,被哥哥指责说是一条懦弱的虫的小弟弟,今天也来到风沙岛上了。
“是你!”我到底轻轻喊出来了,“怎么——”我记得午田说返回南部是预备顺便到军队看看“懦弱的虫”的,可是现在他在这里,“你在这里吗?”
“我在这里呀!”他显得很愉快,人不在乎黑或白,精神是瞒不了人的,他并不是因为见了我才变得高兴,而是一直都高兴的吧!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我不由得好奇地问了。
“我怎么不会在这里呢?”他很轻松地回答,“部队总是会调动的。”
“还好吧?”
“很好。”
“那么——”我不知道是想说什么,总是那次小宴上哥儿俩的话不容易使我忘记,“你哥哥可以放心你了,他知道你调到外岛来吗?”
我这样问,特别强调了“外岛”两个字,是记得他当初曾忧虑怕调到外岛上的,如今仿佛没那么可怕了。
“我还没写信告诉他呢!”
“他很惦记你的,他回家去探望你父亲,说也要到部队看你。”
“我过得很好,一点儿也不必担心我,你回去可以告诉大哥。”
“好的。”
申幼说:“我已经跟长官请了两小时的假,说是要看柳梦小姐,长官恩准了。”他很轻松地玩笑着说。
“那么——”团员们都收拾好了,要回招待所去了,我邀他乘坐我们的车子一同回去,“这两小时就跟我们回招待所去谈谈好吗?”
回到招待所来,我换了一件轻便的洋装,再和申幼走出来。
其实晚上并没有风沙,气候暖暖的,很舒服。招待所附近的环境不错,我们边走边谈。
我跟申幼见面,并不是很久前的事情,但是我应当说,对他的印象是完全地改变了,我想这不但是我,就是他的哥哥再见到他,也会奇怪他怎能变得这样快!他变得很爱说话,很快活,很有幽默感。我不知道是哥哥把他的懦弱的虫赶走了,还是军队生活的体验,使他更勇于面对人生并且渐生喜爱的心呢?
听听,他倒劝起我来了。
他说:“周小姐,你知道我怎么跟长官请的假?”
我说:“是呀,你怎么请的假呢?军队究竟不比普通的办公厅,是不容易请假的。”
他说:“我说我要去看柳梦。我的长官说:‘看柳梦?’他停了一下子,才又说:‘为什么看柳梦?’他一定以为我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你猜我说什么?”
“说什么?”我也有兴趣起来了。
“我说,柳梦是我未来的嫂子,所以我要去看她。”
“噢?”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在急忙中,我说:“这……这怎么可以!”
申幼好开朗地笑了,“这怎么不可以,本来嘛!”
他真可爱,像小孩子一样的天真,人家说“天真未泯”,就是这个样子吧!怪不得他的哥哥说他曾是家中最受宠爱的幼儿。有些地方,岂不也像菊菊?他们同样地曾是幼儿,同样地在幼小的年龄就失去了母亲的照顾,同样地又常年离开哥哥或姐姐。但,菊菊更可怜,在读初中的时候,姐姐就远离开了,使她一个小女孩子过着没有真正亲属照顾的生活,比起申幼有个父亲,有个继母,也有一些小弟妹,是差得多了!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菊菊再失去她爱慕的老师,是不公平的,她应当……
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一条石凳上了,或许我想得太多了,引起了申幼的误会,他竟劝我说:
“你觉得不可以的意思,我明白,你以为你是一个在夜总会唱歌的女孩子,而他是一个堂堂大学毕业生吗?其实……”
“啊,不不不,不是那意思,你哥哥有得是女朋友呢!”我在急忙下,也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我不以为我哥哥有许多女朋友,他不是那种人。有么,也不过是几个和他通信的女学生,你知道,女学生最喜欢写信,写信给老师也是一种爱好。如果他真有其他女朋友的话,那正好是你打仗的对象,冲上去!”
他的孩子气,应该说是他的可爱处,但是他的确变了,他再不是那个怕调到外岛,怕留学以后女孩子投入别人的怀抱去的申幼了。我这时想笑也笑不出来了,我说:
“我怎么是别人的对手!申幼,有许多事你不懂,你没经验过,你……”我凭什么向他吐露这样的心事,谁知他又问:
“哥哥另外的那个女朋友是谁?你一定知道了,能告诉我吗?”
“不!我只是说他或许还有女朋友就是了,我们谈别的好吗?”
“如果这个问题扰了你,就不要再谈了。但是,请信任我哥哥的人格。”和这样一个崭新的大学毕业的预备军官谈话,是这样地有趣,我的职业使我见识了社会上许多样的人,是别的像我同样年龄的女孩子所没有的吧!
两小时很快地就过去了,等我回到招待所来,别人都累了一天睡觉了,蓓丽大姐还伏在桌上写东西,该又是给儿子写信吧!我经过的时候,向桌上扫了一眼,可不是,我瞥见一张白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最前面,是“亲爱的吾儿”,不知怎么,我心酸酸的,想起了她那个越来越冷的儿子。
我躺在床上,并不能安然入睡。我想到蓓丽大姐是这样痴心的母亲,要到什么时候,她的儿子才完全懂得母亲的心?
世界上各式各样的人,在做着各式各样的感情的动物,牺牲、忍耐,都是美德,但是申幼却偏偏说:“冲上去!”向谁冲上去?向妹妹吗?不,抢夺来的东西并不美,容让才是快乐。我几时抢过妹妹的东西?幼年时的玩具,母亲的爱,巷口一角钱买两个小糖球,我几时抢夺过妹妹的?但是现在我把被单蒙住了头,深深地蒙着,别让蓓丽大姐听见我的哭声。我不要哭,我不能哭,妹妹的绿色的墨水,我的咖啡色的墨水一滴都没有……妹妹的笑脸,午田的笑脸……谁也不能抢走,是属于他们俩的,那才是公平的。……我不是雪子,我不是烂泥,……刘专员的腿好了没有……
十五
一村一镇都从车窗外飞过去了,思想却不能改变,仍停留在那一个点上。对面座位是空的,我很运气,可以把鞋子脱了,把两脚摆在那上面,叠架起来,然后,头靠在后座上,就舒服多了。
两个多礼拜的外岛巡回表演结束了,回到五光十色的台北,面貌都陌生了;既然是陌生的,为什么不弃他而去呢?锁了两个星期的小楼,并没有一点点变动。妹妹、午田,究竟有没有来过,我也不知道。用手指抹抹桌子看,手指变黑了,有一层尘土。我梳洗个痛快,早早地上床睡了。早晨起来,收拾了一些衣物,赶着乘坐上午的火车到台中去。
理智和感情在我心中交战了一阵子,但并不久,为了世间上唯一亲爱的妹妹,是很容易决定的,这是出于感情方面来说。再说理智的,周菊同和许午田才是最配的一对,客观地说,是谁更宜于做午田的真正伴侣,当然是妹妹,因为他们俩配起来,才是那真正崇高庄严的交响曲,是纯美的,是崇高的。我算得了什么呢?太成熟的社会经验,反而剥夺了天真纯洁的心灵。不是我的自卑感压倒了我一向的自尊,午田不也说过吗?“有人要我多多照顾你”,不过是有人要他照顾我啊!他也想拥抱我,他也曾吻过我,但他是男人啊!刘专员岂不是也曾那个样子紧握住我的手,但都可以随时放开的。
但是,现在我在到台中的路上了,我在奔向刘专员的路上了。台北明天起也许会传说我的神秘的失踪,我几乎是放弃了台北的一切,不告而别。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也许一切都会像这车窗外一样的成了过去吧!
人生真难预料,半年前拒绝了刘专员的要求,虽然不完全是为了午田,而是感觉到和刘专员不是合适的一对。和刘专员渐渐疏远了,但是我们仍保持着友谊,或者可以说,刘专员才是我真正的知音。
认识了午田,正陶醉在爱情的浓酒里,半年多的交往,却没想到冲出了自己的妹妹,这是多么难堪的事!我们姐妹一向那么亲爱,为了全心全意使妹妹快乐,我这样做是值得的,不该像申幼所说的那样:向爱情“冲上去”,申幼如果知道他劝我冲上去的对象正是自己妹妹的话,他又会怎样说呢?这是一扇窄门,不容两个人去挤的,必须有一个人闪避一下。我就是那个该闪避的人。
虽然说,一点点的生活打击,都会使我比别人更敏感,这大概也是受我这种生活环境的感染吧!如果我不奔向刘专员,我一定也会变得像雪子,像蓓丽大姐,像我所看见的许多“我们”一样的不正常了。
我重回到刘专员的身边去——怎能说是重回呢?我的心情何曾真正在他身边过?一定会使他很感意外,但是他会很高兴的。刘专员曾经说过,我是一个玉洁冰清的女孩子,但是现在不了,有点自私,因为失去了午田,才又投向刘专员的,心地不纯洁了啊!总是为了自身的利益打算吧?有些愧对刘专员,等我到了台中,一定会向他把我的心意剖明,求得他的谅解,我要好好地做他的一个终身伴侣。我要让他觉得,他上次伤心地离开台北后所写的诗句“细板红牙歌已倦”是对的,“凤舞鸾歌一梦中”却不是正确的。
他的腿会已经痊愈了,他会很惊奇我的来临,当我推开门看看,他一定又在独斟独饮,半醉半酣地捋须吟诗了吧!不不不,他是没有胡须的,他不过是两鬓有些斑白罢了。可怜的刘专员,他是多么寂寞而无奈啊!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孤身一人别离家乡和妻小到台湾来,幸亏他还是一个能在生活中寻找一点乐趣的人,要不然,那份老来在异乡孤独的痛苦,怎能忍受?像前些日子报上不是曾经登过两次,都是孤独的老人厌世自杀的新闻吗?但刘专员并不老。不要总说他老。
我希望这一去,能在我和刘专员的生命史上同时掀起新的一页,让红颜白发的佳话落在我们的头上吧!让影剧记者来采访我们,让他们大登特登!唯有年纪大的人才是可以安心的伴侣,不是吗?
而最要紧的是,我和菊菊同时有了归宿,这是多么让人高兴的事!表表姨会很高兴,蔡家的韩老太太会很高兴,妹妹高兴,午田高兴,刘专员高兴,影剧记者高兴,我更高兴。
许多天来矛盾的心情,如今有了结论,感情的门并不窄,它是宽大的,你可以大摇大摆,自自然然地走进去。真高兴,真高兴,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别这样,快拿手绢盖住脸,要不然车上的人会以为你受了什么委屈,伤心得哭了呢!
台中是个晴朗的城市,我的心情也在解脱后晴朗起来。我一边欣赏着台中的安静的街路,一边找刘专员的住处。
刘专员的住处是在台中的西区。他会以怎样的心情和面貌来接待我呢?当然,我不会一开头就说是专程来找他的,我可以说,我正在躲避两家歌场向我争取,因而闹得两家僵持不下,我索性到外面躲两天,这本也是事实,不过没那么严重就是了。我也可以说是为了雪子,使我的伤感还是止不住,所以,有这么许多原因,我就离开台北,来到台中了!而且,我也很想看看你——刘专员,事先故意不通知你,好给你一个意外!这么说,不就引上了那个感情的路了吗?不是也很自然吗?
到了这个安静的角落里的小巷子了。找到了六号这个门。环境很好,是住宅区,家家的墙头都探出一些花木来。是日本式的木屋,并没有改成水泥的楼房,这是我最喜欢的住家房子了。想想我那小楼下的药房吧,穿过药房,穿过老板娘卧室外的甬道,再上楼去的那个滋味儿,也“享受”不少日子了,这回有希望解脱了。
不知道刘专员现在的这个住处是公家宿舍,还是他自己租的房子?我知道刘专员是比较喜欢过舒服一点的生活,他有一点储蓄,也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可以呢?午田所说的那种走过许多崎岖的路、冤枉的路,终于来到山顶上的日子,对于刘专员,是已经过去了,不再适用于他了。
我轻轻地按了门铃,很静,我在门外都可以听见里面的铃声,该是在厨房之类的旁边吧,听来仿佛很远,那么这栋房子也不算小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几乎要再按铃了,这才听见里面有走动的声音,慢慢地移到门边来了。
来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的男人,腿部有了毛病,或者是腰部有了毛病,走路是一瘸一拐的,怪不得这么慢。这个人一定是看门的人,像是退役下来的。我问明白了,这里确是刘专员的住宅,我说我要见他。看门人听我说,犹豫着,我忽然想,可能刘专员在午睡,不好去惊醒他吧,我赶快又说:
“是不是刘专员在休息?”
“哦,是,……没有,他是躺着哪!我去看看。”
我随着看门人轻轻地走进去,如果刘专员真的在睡午觉,那么我就先不要打扰他,我可以在客厅里等着,等着是没有关系的。看门人进到内室去了,等一下,再出来,请我进去。我闹不清楚,如果那里面是刘专员的卧室,我怎好进去?或者是他的书房,但是他为什么不自己出来?我走近内室的门边,停了一下,没敢立刻进去,我怀疑地向屋里略探探头看,还没等看见什么,看门人竟说:
“请进来吧,刘专员有点不舒服。”
我这才大步地迈进去。刘专员果然是在床上,半拥着被,半探起身来注意看进来的人。
“啊,是孟珠!”他看见我了,微笑地喊我。
“是我,刘专员。”我轻步赶到床前去,不由得伸手去握他的手,“您不舒服,躺着。”
刘专员摇摇头,无奈地拍拍自己的大腿说:
“老毛病又犯了,这条腿简直闹得凶。”
薄被单里面撑起来的两条腿,就像两根竹竿撑起了一个小帐篷,我说:
“您上次到台北去,不是已经好了吗?是不是跑一趟台北,为了看我,又坏了,那,我……”
“不不不,跟我上台北有什么相干,可也闹了有一个星期了,”说到这里,刘专员大概才想起来客不是普通的来客,而是从远处来的,“,孟珠,你这是?”
我不能不轻松地把我早已经准备好的第一套谎话告诉他:
“我么,近来无歌一身轻,您知道,曼声的期又满了,我不愿意在那儿常常想着雪子就难过,小喇叭也要走了,正好有两家跟我接头,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一赌气,哪家也没答应……干脆出来走走,第一个就想到台中来看您……嗯——”我想说些更亲密的话,说不出口了,刘专员却点点头,不断地说:
“好!好!”
“可是没想到您病了,原想请您做个向导,带我到台中各处玩玩呢!台中我是不熟的。”我不由又看了一眼小帐篷。
刘专员抱歉地笑说:
“那真是!不过你能多待两天就好了,我想我会很快就好了。心里如果有个希望鼓励着,会让人好得快点儿,这两天,我已经就好多了!”他说着,摇晃着小帐篷里的两条腿给我看。那么前两天,他是病得连这样摇动都不可能吗?
他还是那么和蔼可亲,幽暗的屋子里,从脸上看来,倒也不觉得有病容,也许是看见客人来了,精神振奋起来的缘故?
我说:“我可以陪您几天没关系,您躺在床上,有人说说话,总可以减除一点儿寂寞,是不是?”
刘专员满意地点点头,向着外面喊:“老徐,老徐,徐振勇!”他显得有点起急,“你看,没办法,又聋,又慢,我们俩倒凑成一对儿了!”
“您要找他做什么?”我看着周围的环境,找茶几,或者刘专员是要茶水。他竟撑着要起来了,我赶忙上前按住他,“要什么,我来。”
“真没办法。我是要告诉他给你收拾后面那间小书房,小屋子很不错,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吧。”
“没关系,我自己去,不要叫人了。”
他把探起来的身子,很疲倦似的,一下子摔下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却还向我苦笑着。
十六
这样一来,来台中的目的和原来的设想,完全不同了。有时,我已经忘记我是来做什么的了,反像是有意跑到这里来服侍病人的。但我并不厌烦这个,如果我是真的知道他这样的病了的话,我也会跑来的。我毫无不安,也很自然,不过我服侍他,就像服侍自己的老父亲一样就是了。
这几天,刘专员果然是好多了,一天天地在进步,可以坐起来,可以下地走几步。我自己上街走走,不过是去买些零碎的家用的东西。我知道多少年来,刘专员都很会照顾自己,生活整洁,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单身的男人,有些地方比那些拖儿带女的家庭主妇还有条理呢!可是现在不行了,壁橱里,总是缺少着吃的、用的,为了生活的便利,总有要添置的东西,指望那个瘸子老徐,是不可靠的。人是不能病的,也不能老的啊!我记得读过一篇文章,说一个女儿远道去看她的独自工作在外的父亲,发现父亲的抽屉里有一个放着各色针线的盒子,正有一只破袜子在缝补,她哭了。到后来,她的父亲终于在外面纳了一个妾,她每想起那个针线盒子,一点儿都不怪父亲,一点儿都不觉得父亲对躲在家乡不肯出来的母亲不忠实。
闲下来,我们就谈歌场的那些人物,谈外岛的巡回表演的琐碎的事。谈到雪子的死,刘专员说,雪子的名字起得不好,按照中国人喜欢谐音的迷信,雪子的雪和血同音,所以是不吉祥的。
渐渐地,刘专员躺在床上的时间少了,慢慢地走到院子里欣赏那些盆栽的花草,拿起剪子来修修剪剪。
我们也可以走到附近的街上去,算是他陪我买东西,其实所买的东西都是为了他家里用的。
我不知道我和他走在台中的街上,路人会怎么想?这和在台北又不同了,在台北,他衣冠楚楚,有时也很有一股中年人的潇洒劲儿,现在呢?
我不由得抬起头来,盯着他看。我们正在廊子下对坐着下棋,他教我下围棋,我倒宁可下五子棋。他正在思索着一个黑子的落脚处,没有注意我在愣愣地注视他,等到他忽然抬起头来发现了,有点儿觉得突然吧,就用手搓揉着面孔,深深的皱纹,在他的揉搓下,挤来挤去,看着很不舒服。我赶快把眼光收回来,拿起了一颗我的白棋子。我的棋子也找不到下脚处了,其实是我心不在焉。刘专员忽然问我:
“午田近来怎么样?他为什么不陪你出来走走?”
忽然问到午田,使我在急促间没法回答了,来到台中,只给小喇叭写了一封信,说是不再续约,和他共进退,也只说到台中台南走走,并没有写下地址。至于午田,是没有通信息的,我没有想到来台中的情况,并不是我理想中所安排得那么顺利,情感也都紊乱了,让我怎么说呢?我说:
“他——他办公怎么来呢?”
“周末呢?不是可以邀他来玩玩吗?我也可以陪你们出去到处走走了。”
“不!”我这样坚决的回答,应当是使刘专员感觉异状才对的,但是他一点儿都没有那种吃惊的表情,到底是个阅历深的男人,仿佛什么事都瞒不过他,一眼就看穿了你,却是不动声色。他还是很和蔼地问我:
“为什么不呢?”一个黑子下去,排成一行五个子,他胜了。
我赶快借着这个机会岔开话,我笑笑说:
“看,又是您赢了。”
可是他偏不理会我,“是不愉快了,是吧?”
“没有呀!真的没有,我们本来就是普通朋友。”
我原是想来欺骗刘专员的,骗取他的情感,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没骗得了刘专员,却骗的是我自己,这是多愚蠢的事呢!
我又想起午田借给我读的一本柴可夫斯基书简集中的一段了。柴可夫斯基在给梅克夫人的信中,说到他已经不爱他的太太了,可是她还是对他那么温存、依从,因此柴可夫斯基说他的太太是“以她的爱欺骗了自己,而不是我”啊!如果刘专员看穿了我,心里是不是也可以这样说我呢?这句话对于我现在的情形,是多么地合适呢!
厨房里传来了一股什么要烧焦的味道,刘专员赶快提醒我:
“去看看,你烧的肉有问题了,老徐是靠不住的。”
我赶快起身到厨房去,今天是周末,刘专员说,也许他有两个朋友来吃饭也说不定,我就自告奋勇地要烧两个菜。刘专员喜欢吃加糖和酒的红烧肉里面,放一些切成菱角块的竹笋。这种类似妈妈的家乡菜的烧法,我倒也有两手。只是,现在不要烧焦了啊!
我跑到厨房去,果然那锅肉,开始发出嗞嗞的声音,已经危险得很了。
我一边整理着厨房的琐事,一边想,如果我不可能和刘专员像夫妻般地生活下去,那么,像父女般地生活下去,不也很好吗?许多独身的父亲都是靠了女儿来照顾的。记得在报纸上也曾看到来访问中国的外国首长,没有夫人随着,却是女儿随侍在旁,也显得很别致,很亲切呢!
唉,我怎么可以这样胡思乱想呢?真是要变态了,我到底要做什么啊!想这样,想那样,无非是想怎样逃避现状,我对刘专员没有一点点诚意,才会这样,这样地骗人、骗自己,为什么情感的事情是这样难处置啊……
听见外面门铃响了,该是刘专员的客人来了。听,老徐一点儿动态都没有,我去开门吧!不,给不认识的人开门,然后……这是很不好的。刘专员会怎样把我介绍给客人呢?曼声厅的歌女,怎么跑到这里做起主妇来了?不,不好。
忽然,刘专员在叫了:
“孟珠!孟珠呀,快来!看看谁来了?快来!”
他的声音这么愉快,真奇怪!总得等我把菜盛在盘子里呀!
刘专员已经和客人走向厨房这边来了,让我放下炒锅和铲子,让我擦擦鼻尖上冒的汗……
我的眼前是三张面孔,怎么?我在做梦?三个人都笑着,一张刘专员的,一张午田的,一张菊菊的!我愣住了,我说:
“哟——”
菊菊先跑过来了,她紧紧地搂住我,脸贴着我的脸,高兴地说:“姐,姐,想不到吧?”
我不能说什么,我太纷乱了。我也不能问,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么,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儿么,完全正确的一回事儿。所以我说:
“真是想不到。”我不知道我的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好啦,好啦,孟珠,到这边来吧,让老徐慢慢去弄。”
我们在客厅里坐下,气氛仿佛很快乐,菊菊紧挨着我。
“我不知道你们坐几点的车来,可是,孟珠还是做了你们的饭。”刘专员说了又转向我,“差不多可以吃了吧?”
我点点头,但是我还在迷惘中,这样说来,他们是跟刘专员有过联络的。到底怎么回事啊!好教人纳闷。
我们在饭桌上的气氛虽然很快活,仿佛唯有我一个人是什么都不知道蒙在鼓里的人,不知道他们俩怎么会一道来?不知道他们怎么跟刘专员联络的?同时,大家尽管谈快乐的事情,午田竟也不问我为什么独自不告而别跑到台中来,妹妹竟也不说她到底去了台北没有?这一次是从台北来,还是从台南来?两人怎么约会的?他们俩,他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是——难道——我们现在就这样决定了我们姐妹俩的终身大事了吗?
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纳闷,吃完了这顿饭,我们又回到客厅来坐。
“姐——”菊菊甜甜地叫着我,“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的脸又光彩又明亮。
好消息,是的,我要听这好消息。
“我有一个机会出去了!”
“出去?到哪儿去?”
“到夏威夷去。”
“也到夏威夷去?”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冲口而出地这么问。
菊菊好像愣了一下,但随着又说:
“是一个教会的机会,可能有一年。但是,姐——我要看你结了婚我才走。”
“什么?!”好教我想不到的问题!
“你和许老师的婚礼,要早点决定,总要让我喝了你们的喜酒再走啊!”
啊——我完全纷乱了,我的脸在发热,妹妹的笑容,她一向是笑得这么甜,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一样地甜。
菊菊,菊菊,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了,我不过三个月没见你,你的心境老了三年,还是三十年啊!你不会像刘专员一样的老吧?怎么能做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呢?
“菊菊,你……”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十七
推开书房的窗户,一阵清香的空气送过来,太阳照着墙头上开得正茂盛的九重葛,红得发紫的颜色,一串串的。但,香味儿并不是从那儿来的,是那棵含笑花发散出来的。很浓的夏。
但是我想吐,我从早晨起来就这么冒着酸水,什么都没吃。我把嘴里含的酸梅核子吐在窗外的花丛里。
这是我自己的庭院,这个花台比蔡家的宽一点,高一点,沿墙的一排竹篱笆,正爬着龙吐珠。
我的头发太长了,都垂到肩上来了,让我把它们拢到后面去,拿手绢扎起来,这样就清爽多了。该去一次理发店把它们剪短,重新烫过,天气这么热。
今天已经是十六号了,无论如何得把书房和书橱整理好,把它们暂时搬到卧室去,书房好腾出来给申幼住。
不错,今天是他们兄弟俩回来的日子。午田临走前就千嘱万嘱的,他出差到南部,五天,办完事正好回屏东家里去看看,并且,正好接了退役的申幼一起回来,所以,一向不许人移动的书桌,也宣布开放了,要我带着阿娇做,还说免得我累了身体,伤了肚里的小生命。看,都五天了,我懒得连一动都没动呢!
阿娇去买菜,不知现在回来没有?回来了,有鸡的怪叫声,一定是她在宰鸡,告诉她买只宰好的回来算了,她偏偏要自己宰。
到书桌来看看这一片蔓藤交缠的荒地吧,让我从哪儿下手整理呢?先把烟灰缸里的垃圾倒进字纸篓里。这几张零碎的报纸,到底是要的,还是不要的?丢在哪儿好?小花瓶后面的玻璃相框倒下来了,这是我和午田婚后在新房的合影,午田的头斜着看我,淘气地向我笑,好像就要跳出玻璃框子来拥抱我。身上忽起了一股暖流,我很想念他。
桌上的书籍,大半是厚厚的洋书,我认不得上面的多少字,在这方面,我该是配不上午田的,但是午田一点也没有那种想法,他是多么体贴我,爱护我。我现在不是很快乐吗?有这样一个丈夫,是值得骄傲的,是该满足的,何况我现在快要做母亲了呢?不是吗?我快乐得伤感起来了,别哭。
这张书桌真大,把书挪开了,桌面像张床!看看,这排抽屉,每个里面都塞满了东西,这边是柜橱式的,也塞满了东西。每个抽屉都有锁,可是都有名无实地敞着,钥匙堆在中间的抽屉里,全都生锈了。看,这是一筒网球,这是一堆旧贺年片,这是结婚喜帖,都堆在一个抽屉里。说是他的信件抽屉,可一封信也没有,过时的请帖,留着有什么用呢?我现在是不是该扔掉它们?还是放回抽屉里算了,说不定午田是要留一些做纪念的,有人不是连各种入场券都像邮票一样收集起来吗?
这张转椅也吱吱扭扭的了,让我索性坐下来,以参观和欣赏来整理他的抽屉,排遣这一上午吧,也可以借此忘记我不舒服的胃。再说,我还从来没走进过他的书房生活的这一面来呢!午田是个好学不倦的人,他的抱负并不只在做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就算了,他不断地在写、在译、在读。
再打开这个抽屉看看,嗬!这回可全是信件了,胀得满满的,拉开来,有些纸片信件被拖到抽屉后面去了。唉!只好把整个抽屉拉出来,再伸手进去掏在后面的东西。几页纸,还有两三封信。
啊!一眼就看出来了,两封是绿墨水写的,菊菊的。菊菊走了好几个月了,说是生活得那么好,工作得那么愉快,圆圆的脸,甜甜的笑,立刻又浮现在我的面前了。但是这两封信,却是给午田的旧信。
信封上有了尘土,让我弹了去。
我可不可以抽出来看看呢?菊菊和午田通信,以及其他的事情,虽然都已经成了过去,我何必又在这时给自己的心情添上一份不安?
可是我忍不住,我也有好奇心呀。我只随便看看好了,我只当做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看一封不相干的信好了。
居然是密密麻麻地写了两大张,米黄色的航空信纸:午田师:
您好吗?假期过得真快,转眼就过去了。这个假期我没有做什么,全在快乐的歌唱声里度过的,但是它是很有意义的,有耐心听我讲给您听吗?
前些日子有一位居留美国多年的音乐家来了,他给这里的各校同学组织合唱团做短期的训练,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们登台演唱了几个他教给我们的歌。其中我们最喜欢唱的几首:《常常在静夜里》、《海韵》、《唱啊同胞》等。《海韵》是已故诗人徐志摩写的诗,也许您早已读过。但大家最喜欢的还是《常常在静夜里》这首歌,首先歌词就令人黯然神伤,我抄下来给您看:
常常在静夜里,当睡神尚未来临,
灭孤灯听细雨,忆从前快乐光阴。
童年哀乐依然如昨,情话缠绵诉衷肠,
眼泪流盼而今暗淡,欢心已碎剩悲伤。
情感浓来往密,想当年多少良朋,
尽凋零都逝去,似黄叶不耐秋风。
时常觉我如同行过,旧时堂宇静无人,
灯光已灭花冠久谢,空余孤客自伤神。
因此在静夜里,当睡神尚未来临,
灭孤灯听细雨,从前事反作销魂!
田师,常常在静夜里孤坐的习惯,您有吗?我最近便常常这样独坐着轻唱这首歌,脑中却泛起了一幅景象:一位孤独的老人正独坐回忆昔日的快乐而黯然。(我决定还是把歌谱一并寄给您,因为您也喜欢音乐,说不定您独坐无聊的时候,也会随着歌谱哼两声吧!)
这样抒情的歌曲,我们都很爱唱,为什么它不可以普及到社会上去呢?为什么它不可以代替那些靡靡之音的流行歌曲呢?
谢谢您上次寄给我的《贝多芬传》,我以前虽读过了(您记得吧,当您每次介绍给我的书,我一说读过了,您就说,这回我又失败了)。但对于贝多芬——这个一生充满了痛苦与忧患,但却从事讴歌“欢乐”给世人的音乐家,他的传记是不厌多读的。
夜已深了,就此停笔。
敬祝
安好
您的学生周菊同心里有点儿不是滋味儿,不知道当菊菊那样愤慨地写到“靡靡之音”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姐姐?她当时忘记姐姐了吗?
这算不算是一个女学生对所仰慕的老师的一封蕴含着情意的信呢?以后他们又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妹妹这方面对午田是有着情意的,不用说。午田呢?“请信任我哥哥的人格”,是申幼说的,这并不妨碍到人格,现在的人,无论男女,都可以和不止一个异性朋友交往,在他们或她们之中选择一个,要不,申幼怎么会说“冲上去”的话。我没有冲上去,在妹妹的面前,我没有,也不想冲上去。而是——那么是妹妹退下去了!如果是的话,她退得那么自然,那么不动声色,那么可怜!
对于我和午田的结合,我该感谢谁呢?蔡太太?刘专员?妹妹?
但一切都过去了。许多事情我到今天还不清楚,也不必追究了。
手里还有一封信,有着虫子爬过的污渍,日期是在上一封的后面,抽屉里或许还有几封,我都可以抽出来看,我就会进一步知道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而且——午田不但没有毁掉妹妹给他的信,反而要我乘他不在的时候整理,是有意的吗?
那么我要不要继续看妹妹的信呢?
不。
放回抽屉里去,仍然放在最底层,照着原来的样子,只当我什么都没看见。如果午田要问的话,我不是可以若无其事地对他说:
“你自己整理吧,我人不舒服,你不是说要我小心自己的身体吗?”
好了,一切就是这样了,去帮阿娇的厨房工作吧!
贝多芬临终时,最后说的名句,那是:
“鼓掌,朋友,喜剧已经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