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故事
虽然时代已经不是旧的时代了,但是在那个古老的地方,以及我结婚所要生活的那个家庭,母亲多多少少也为我准备了一些嫁奁:四铺四盖,四季衣服,四只箱子,一盒首饰,以及零星的脸盆、痰盂、台灯,甚至连马桶都陪送了。
“送嫁奁”那天,家里很热闹。妈妈请了四位全福太太给我缝被,妈妈是寡妇,不够全福,但是真正的全福太太都是洋学堂出身,只会缝,不会念喜歌,妈妈和王妈便在一旁指导,教她们一句一句地念着、缝着,大家笑着,充满了喜气。是应当这样的。
我的同学傅也来了,她比我晚一个月在天津结婚,特地来看看我的嫁奁和我自己设计的新娘礼服。我的头纱是在王府井大街印度人开的力古洋行买的,头花是在东安市场定制的白缎玫瑰,礼服也是自己买了白软缎设计请裁缝做的,加起来的价钱,比到紫房子去租还要便宜。傅惊喜地说:
“你给人做了几次伴娘,都穿的是紫房子租的礼服,紫房子那个上海老板,大概再也想不到你结婚却不是租他家的礼服呢!还不气歪了?”
我说:“是的,那个上海滑头说,一件礼服要用三十码缎子,我只用了五分之一,才六码。”
我们很高兴地谈着,我展示每样东西给朋友和同学看。我很喜欢那对福建红漆描金龙金凤的箱子。打开来,傅连我的内衣手绢都一件件仔细地看了,只要她喜欢的,她立刻就说:“我也要照样做一件。”
云舅舅是现成的大媒,今天他把嫁奁送到男家去。到时候了,妈妈把箱子盖上,正要扣锁的时候,云舅舅连忙拦住她,对我说:
“不要锁,交给我!我告诉你,英子,等车子快到他家的时候,”云舅舅举起右手,把大拇指和食指大大地伸开,然后用力地一打合,玩笑地说,“就这样,咔哒一下锁住,你明白么?这就叫锁住婆婆的嘴呀!”
满屋的人听了都笑了。
云舅舅很快就完成了这项送嫁奁的任务,因为事实上我们两家相距不远。当舅舅回来后,倒是很正经地对我说:
“英子,婚姻的事情,真是不可预料,谁想到小小的英子,你会有一天嫁到这家有一个公子、两个婆婆、八个兄弟的四十多口人的大家庭去做儿媳妇呢!老夏家虽然是个忠厚老诚的书香人家,但是无论如何,它和你原来的家庭生活是不同的,处处都要注意……”
事实上,云舅舅说我将有两个婆婆,还少说了一个呢!我将有三个婆婆;除了豫生的亲生母亲,还有一位被称做二太太的姨娘,而名义上豫生又已过继给他的五婶做儿子了。不过五婶不在北平,在他们老家南京,抗战时死在四川白沙,这是后话了。我们一直是通信上的好婆媳。
婚姻的事,确是像云舅舅所说的——不可预料。就拿妈妈的婚姻说吧,她是台湾北部小镇上的一个乖巧而美丽的姑娘,爸爸则是另一县份的人,他来到这小镇工作,便娶了妈妈。爸爸娶了妈妈便带她到日本去,在商业城的大阪,生下了我。小时候读童话,常常遇见这样的故事:骑着骏马的王子,他在树林里遇见一个娇小而美丽的女孩,他们共乘白马从树林里驰骋而去,披着斗篷的王子的背影,在马上颠荡着,马蹄的嘚嘚声渐渐远了。……我便常常设想,那骑在白马上的一对,便是爸爸和妈妈。妈妈的婚姻生活是多么地有趣而新颖,在那古老的年代,她一个平凡的女人便有机会随着丈夫到外国去。
而我呢?谁会想到二十二年后,妈妈的女儿反而嫁到一个有着四十多口人的古老家庭去了呢!
妈妈也曾经有过兄弟妯娌姑嫂婆媳共同生活的经验,但妈老实得要命,在我的婚前,她从不会像别人的母亲那样,以大家庭生活的种种经验,向女儿教导一番。也许妈了解我是一个和她个性多么不同的女儿:倔强、急躁、肯努力、也肯忍耐和合作的女孩子,但是惹翻了就什么都不在乎。因此,妈大概觉得,对于这样一个逞强的女儿,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话的,干脆什么也别说。而且,说实话,妈妈那一套“忍为高”的老实经,无论如何,是不适合于我的。
这个古老的大家庭,是以公公为主,听说他年轻的时候,风流潇洒,有个外号叫“夏布大褂儿”。这个外号是有着双重意义的,一个意义是说,夏布大褂洗得洁白,熨得平帖,穿起来确是增加几分潇洒的风度,而另一个意义,表示那是出于一个贤淑主妇之手,才使得丈夫在外面那么风光。
的确,婆婆是贤淑的旧式妇女典型。她虽然处于一个周围都是读书人的环境里,但她却是个大字不识的妇女呢!她们老妯娌五个,其余的四位老太太,都是饱读诗书的。不过婆婆也有本事,她一连生了八个儿子,打破夏家的生产纪录,因此她倒成了妯娌中最有福气的一个了。
这种古老的书香之家,是应当一夫一妻的,只有公公,他娶了一个姨太太。当有不愉快的事情发生的时候,公公会向儿子们解释说:
“我一生只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娶了姨太太。我不是真要娶姨太太,只是为了和朋友赌一口气。”
公公的言外之意,是要请婆婆原谅他这一点,他和儿子们讲这些话,当然是希望儿子们能劝慰母亲。事实上婆婆的确疼爱她的八个儿子,远超过娶了姨太太以后的公公。儿子说的话,有时比老子管用。
在结婚以前,我和豫生的这一大家人,已经很熟了,我们两家距离很近,时相往来。豫生在八兄弟中排行第六,可算是小儿子了。他的五个哥哥都读了大学,有的还出国留学,但是自由恋爱婚姻,在他们兄弟之中,豫生还算是头一个呢!所以在我们结婚的时候,婆婆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新式的旗袍穿,她以前都是穿裙子短袄的。
我们的婚礼是在协和医院礼堂举行的,那里的气氛我最喜欢。礼堂的台前阶层上,装饰着一列列的花草,一层麦冬草,一层各色的花。一条长长的红地毯直通到台上去,这是旧式的规矩,新娘子要在红毡子上走路。我穿着一身白缎新娘礼服,手里拿着一束白马蹄莲,踏在红毡子上,一步步走向台上去。那里已经排列了婚礼上的重要人物:证婚人、介绍人和主婚人。妈和婆婆都穿着旧式的礼服,站在最新式的礼堂里,再没有比我们中国新旧礼节的掺杂更为矛盾的了,但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却认为这是别有情趣的。
当晚回到家里来,堂屋又摆了一桌酒席,我们新夫妇坐在首席,公公和婆婆却坐在主人位子上。婆婆以一种正式的礼貌,向我们新夫妇倒一杯酒。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们接受长辈的敬酒。以后,在这家的生活,我就完全是子媳的地位了。
从豫生往上数,虽然有五个哥哥,但是只有两位嫂嫂——大嫂和二嫂。三哥已经死了,四哥五哥都还没有结婚,豫生是六弟,倒抢先了一步。
如果外面有人要问,为什么四哥五哥还没结婚呢?这个答复岂不很简单?四哥到抗战的后方去了,五哥神经有些不正常,所以六弟先结了婚。那是很对的。
不过,在婚前我听豫生谈起他的家庭生活时,曾说过四哥是这家里的维新人物,比如使弟弟们放弃家塾读书的方式,而进入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是四哥主张的;又比如穿流行的白色皮鞋,是四哥开头的。他是这家的革命者,因此从四哥起,父亲也就不再为儿女张罗婚姻之事了,完全让儿女们自由。
我最初所理解的情形是如此。但是在婚后才渐渐发现,原来从四哥起,公婆所给予儿女们的婚姻自由,是由一幕父母主持下的婚姻悲剧换得的,那是一个多么沉痛的婚姻的故事,就发生在死去的三哥身上。
我很糊涂,只知道三哥死了,并不知道还曾经有过一位三嫂,并且还有两个孩子。
有一天,婆婆带着大嫂整理箱箧,翻出来两张旧照片,一张老早老早的,是在南京老家拍的,假山石前面共有三排人,二十多口吧,一看就知道是包括三代的大家族照片,壮年男子站在最后一排,中间坐的一排是老太太少奶奶们,前面地上,盘腿坐了一群孩子,当然是孙子辈儿了。这还是前清时代的照片哪!男人们腰里都系着带子,女人们的衣服袖子中段镶着几道绦子,她们的口红只是在下唇中间点一点,倒真是像挂着一粒小樱桃似的。在这群少奶奶里,我觉得婆婆最可爱,她圆圆的脸,眼睛虽然小,但很俏丽。
再翻看第二张,无疑的,是前一张的少奶奶们都升格当老太太了,旁边坐的几位,当然是下一辈的少奶奶们。服装是又过了二十年,已经民国啦!
大嫂指点给我看照片上的人物,因为那些伯伯婶婶们,都回南京老家了,留在北平的,只有公公这一房,所以上面的人虽然都活着,但我却不一定都见过。
数点到年轻的妇女们时,我看见一个浓眉大眼的少妇,她的风度不错,很有学校出身的女学生的活泼味儿。我指着照片上的人问:
“这是谁?”
“这就是——嗯——”大嫂好像很难于启口,但终于说了:“她就是三弟的——那个。”
“那个?那个什么?是三哥的太太么?就是三嫂么?原来三哥结过婚呀!”我惊奇地不断发问。
大嫂微笑着点点头。
“那么她现在呢?”
大嫂又转头轻轻瞥了一下婆婆,见她没有注意,才悄悄地对我说:
“回她娘家了。”
“哦,”我再注视着照片上的人,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我仍忍不住说,“我觉得她很可爱,是不是?”
“我也没有见过呀!”大嫂笑笑说。
是的,大嫂是续弦,她结婚的时候,三哥已经死了。
我想大嫂不愿在婆婆面前提起这件事,自有道理,她是怕触动了老太太伤心。想想看,儿子死了,媳妇回了娘家,这一定是件不愉快的事,尤其对于这种家庭来说,还有体面的关系,所以更不是婆婆所乐意提的。怪不得,连豫生都没跟我详细谈过。
这一年家里一连办了三档喜事,我结婚后的一个月,豫生的七弟也结婚了,再过一个月,最小的九妹也出嫁了,娶进两个,嫁出去一个,很合算,有增加人口的旺盛感,对于古老的大家庭是一件可喜的事。而且我们这两个年轻的新媳妇也给这老家庭带来新的气象。
我最敬佩公公。我觉得在大家庭里,家长的权威虽然很大,但是他的负担也很重,大家尊重他,也依赖他,难怪他为了三哥的婚姻的失败,再也负担不起这沉重的心情了。公公对我很好,他知道我很小就没有父亲,帮助母亲扶养弟弟妹妹读书长大,是一个助人者,而不是依赖者。
这时二哥二嫂是带了五个子女远在上海,到了太平洋战争起来,二哥随着工作的机关迁到内地去,便遣妻儿回到北平的大家庭来生活,这样家里又要增加六口人了。
为了腾出房间,婆婆又带了大嫂在整理。堂屋里有两只红漆柜打开,里面是些零星的针线篮呀,磁器呀,小孩玩具呀。大嫂一样样地捡出来。
我看到有些东西,如针线篮子,正是婆婆所缺少要用的,所以我便说:
“娘,这个您不是正用得着吗?拿出来吧。”
“嗤!”婆婆对那东西不屑地瞥了一眼。
我不懂,疑惑地看着婆婆。但是最摸得清婆婆心理的大嫂立刻就明白了。她当着婆婆面向我笑笑说:“是三弟的那位的啦!”
“哦——”我也明白了。
只因为三嫂在三哥死后回娘家改嫁,就那样地伤了老人的心吗?也可能,上一代的思想,是不能以这一代的现实去衡量的。但是我很奇怪,为什么婆婆允许三嫂把两个孩子带走?那是老夏家的血统呀!
二嫂带着子女从上海回来了,我也正生了第一个孩子,人不舒服,不能下楼去,二嫂上楼来看我。她小小的个子,头很大,有头重脚轻的感觉,头发白了许多,爱说爱笑,是个活泼的小老太太,很容易和她熟。
虽然二嫂是这家的老嫂子了,但是婆婆并不喜欢她,我想有两种原因,第一,她的嘴喜欢说,有时真不客气地顶撞婆婆,虽然她无恶意,顶撞的时候也是笑嘻嘻的。第二,婆婆有一个没说出口的成见,她认为只有续弦的这位大嫂是她亲自娶来的儿媳妇,意思就是说,是她亲自去相看中意的,同时婆婆最疼老实的大哥。我和豫生,以及七弟和七弟妇,甚至九妹和九妹夫,不用说,是自由的啦!但是最古老的二嫂,却是公公定的,因为公公和吴亲家是读书吟诗谈学问的朋友,他们在外面就给自己的儿女订了婚姻大事了。所以婆婆认为,除了大嫂,所有的媳妇都不是她娶的。形式上大家的生活一样,但情感上到底不同些。
还有,婆婆是个爱美的妇人,她的审美观念是女人应当白、细、富态些,而二嫂,是黑、干、瘦。
有了二嫂,家里热闹多了,她的年纪比我的母亲还大,她的女儿也和我一般大,我们是师大附小同学,可以说都是在琉璃厂长大的,没想到有一天我做了她的亲婶母。
二嫂的肚里老故事可多了,她讲每个小叔子小姑子小时候的笑话,嘴很损。我把豫生的笑话转述给豫生听,他说:
“你别听二嫂的,她过分夸张!”
于是话题又转到亲戚头上去了,豫生又讲起当年怎样给亲戚们起外号,还有一个以前常来的亲戚就是三嫂的表弟。他们大概很不喜欢那位表舅爷,给他起了怪难听的绰号。
跟着我听说的,是三嫂回娘家后就嫁给这位表弟了。
再进一步知道的,是说三嫂有表兄和表弟两人,而三嫂自幼无父母,是姑父家养大的。再接着是说,她在婚前就和表兄还是表弟恋爱了。
那是可能的,和表弟有青梅竹马的老感情,守寡后回娘家,便又嫁了表弟,这在旁观者的眼光来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三哥是得肺病死的,是那种年头太普通、也太难治疗的病。他们说,他病着,三嫂并不太服侍汤药,常常回娘家去。
“唉!”有一天,看门的小李不知怎么也和少奶奶们谈起老话来了,小李从小就在这里,是管拉马车的,马车的时代过去了,他管看门了。他叹息地说,“要结婚的那天早晨,我催着三少爷去理发,他还不爱去呢!唉!”
小李的意思是指说,三哥对结婚并不感兴趣,是无奈的。
这话触动了我的疑问,我忽然想,三哥是肺病死的,他为什么不想结婚?可能他对自己身体的健康情形很明了,而父母之命又不能不遵从,虽然是个大学生,而且外面的新潮流也早已被许多家庭所接受了,但这个家庭还是显得缓慢些。而在三嫂那方面来说,她可能也被这个病弱的丈夫所苦恼,所以就常常回娘家去散心也未可知。
如果三哥在婚前肯坦白地对父母讲讲实际的情形,他们的婚姻也许可以延搁下来,情形可以转变也说不定,他为什么不说呢?他读的是当时自由气氛最浓厚的北京大学呀!
又有一天,我们和二嫂再谈起家里的老故事——她有说不完的老故事,她取笑家里的每一个人,婆婆也取笑她。
“是个秃子!嫁过来做新娘子是个秃子!”婆婆指着二嫂笑骂她。
那是真的,二嫂自己承认,她嫁过来才十六岁,头发掉光了,刚长出茸茸短发不能梳头,所以戴了一顶假发。
我们想象二嫂当时的样子,大笑起来,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婚前害了一场很厉害的伤寒,病好后,头发掉光了。
又谈到孩子们,原配大嫂没有生产就死了,所以二嫂的孩子倒是孙子辈的长者,他们的小名排列起来是:大毛,二毛,三毛,四毛,七毛。
“五毛六毛呢?是谁?”我想,可能和堂房兄弟的儿女们排叫的。
“就是三奶奶带走的那两个嘛!”二嫂回答说。
这时又触起我一件一直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让她把三哥的两个孩子带走?在那个年月的这种家庭,并不作兴让母亲带了孩子去改嫁的,不像现在有那样堂皇的法律条款,母亲有权利把她的孩子带在身边抚育。我很想问问二嫂,她一定有一番道理的,但是我还没张嘴,二嫂忽然深吸了一口香烟,说:
“两个孩子真像那个大扇风耳。”二嫂把两手张在耳旁比着。
“像谁?扇风耳?”我们都不明白。
“真像那表舅爷!”
“啊?!”
我惊奇地喊着,这下子不用请教二嫂,解释为什么五毛和六毛被带走,我完全明白了!
我也可以想象出公婆的伤心和痛悔的心情了。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婚姻,牺牲掉一个读到大学毕业的儿子,带来无可挽回的痛心!无怪乎他们二老再也没有勇气担承下面的六个儿女婚姻大事了。
我想豫生一定不喜欢我这样写着三哥的事,好在他难得做我的读者,即使他看到了,也该想到我写这些的意义,并不是为找不到小说的材料,便把家里的事抖搂出去,而是深深地感到,在那新旧交替的时代,有多少这样的婚姻悲剧?三哥的,不过是其中的一例。
新潮流来到的时候,青年们要接受它,但是有些旧的事物还不能放弃,才造成这样的悲剧。如果他能完全接受新观念,他便可以毫无考虑地离婚。三哥的生命不受打击也许可以保全。而在三嫂方面,我们客观地讲,对她何尝不也是一场抹不掉的伤痕呢!
我想,很可能三嫂在娘家和表弟恋爱,使得她的姑父不安,所以赶快把她嫁出去,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事情了,怎知道偏巧是嫁给这样的三哥——在结婚的早晨才无精打采去理发的新郎!如果她的姑父不以为表姊弟恋爱是不应该的,而完成他们有情人成眷属的话,那情形又该是如何不同呢!
有一天,一群年轻的女孩子,听我讲述这些古老的婚姻故事,她们都好奇地睁大了眼睛,听得十分入神;一方面叹息那些不幸的人,一方面觉得那种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因为她们距离那个时代远了,她们觉得恋爱和婚姻是天生就自由自在的,没想到有过这样不幸的事,好像那是历史小说中才有的。她们哪里知道,这一代的恋爱和婚姻的自由,是由上一代的不幸者付出了代价得来的呢!这个代价是太高了,可惜的是许多人没重视自由的可贵,而自由就被滥用了。也许是得来的太容易的东西,就不足珍贵了。可是同样的,新的一代,也有新的婚姻悲剧就是了!
因为大家庭生活,给我带来了许多感触,成了我一部分写作的灵感的源泉。我要透过小说的方式,把上一代的事事物物记录下来,那个时代是新和旧在拔河,新的虽然胜利了,旧的被拉过来,但手上被绳子搓得出了血,斑渍可见!
我曾写过一篇题名《殉》的小说,是描写一个旧式冲喜婚姻的不幸妇人的心理。自幼订婚的未婚夫得了肺病,终于在病重时和她结了婚,是为了冲喜的迷信。娶过来才一个月,丈夫死了,她便一生都留在男家,她虽然没有以死相殉,但是这样地生活着,也和殉死差不多吧。这篇小说虽然不是我们家的事情,但是我便以我们这大家庭做了背景,而且说实在话,也是三哥的事,给了我灵感,再加上另外曾和我在图书馆的同事怡姐的一部分实情,凑起来的。
“我还没跟他好够呢,他就死了!”
当我要写怡姐的这段婚姻经过时,她的这句话又在我的耳旁响起了。怡姐是位女画家,她年纪不算大,可是装扮却不入时,她不烫发,不施脂粉,不穿高跟鞋。因为不落俗,看起来倒另有一股清雅的风度。可是她那样多病,一个人租了一间房子住,生活简朴,也没有什么存储,不然的话,也不会以一个画家到图书馆去工作了。
怡姐很爱说笑,这是因为她怕寂寞。我们知道她很早就死去了丈夫,没有子女,一个人这样孤单。她画兰,几笔浓淡相间的兰草,是多么清新,但她的心情,却是这样地沉郁呀!
我们有一个庆生会,是个很寒酸的组织,遇到谁的生日,同室的同事不分男女,就买些烧饼包子来共吃早点庆贺。但轮到怡姐的生日,却赶上是星期日,头一天她就答应说,请我们星期日下午到她家去吃汤面。她既然这样高兴,我们也愿意凑热闹,她是这办公室里的老大姐,我们都年轻调皮,她说她受了我们的影响,一定要使自己年轻些。
等到我们去到她家,却发现她躺在床上生病了,她说她头疼欲裂,想要哭都没有眼泪了。起初是她兴致勃勃,要请大家来的,结果她却病了。她不好意思地挣扎着要起来,却被我们拦住了。但是她说她见我们来,病已经去了几分,让她起来吧,大家千万不要走。
我们为了使她快乐,便答应留在这里,并且派代表出去买些方便的晚餐来吃,面包和熏肉什么的。
大家吃着谈着,她的病确是好了几分。她苦笑着说:
“恐怕我得的是神经病,昨天想到你们今天要来我这里,兴奋得失眠,今天头就痛起来了。”
我环视这间雅致的房间——它并不大,但是摆着床、画桌、餐桌、小沙发。一房兼数用,整个的生活就在这里了。如果看见这样拥挤着家具的屋子,人们一定会说,嫌小了些,可是她那一颗孤苦的心,摆在哪里都嫌空旷了些,因为她是形单影只的!
屋里的人说说笑笑,灯旁绕着烟雾,很暖和很热闹,可是我却敏感地想,等会儿这屋子人走光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呢?她会怎么样呢?坐在这只沙发上沉思?还是站在那画桌旁铺纸做画?或者马上就摊开了被子睡觉?还是到厨房去独自一个洗净这堆碗盘?我难以想象那寂寞的独居的生活,因为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即使是在父亲死后和妈妈相依为命的日子,我们也还有四五个姊弟。结婚以后的大家庭更不用说了,就是偶然豫生有事迟回的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小楼上久了,也要跑下来和婆婆、嫂嫂说说闲话。我连住校的经历都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人生活过。如果是我,晚上一个人怎么过呢?和谁说话呢?像我这样爱说话的人!墙壁吗?日记吗?我正呆想着,忽然听见怡姐说话了,是在答复谁的问题:
“就是嘛,我们结婚才一个月他就死了。”
“是什么病?怎么死得这么快,这么巧?”
“是肺病,老肺病了!”
“那你还和他结婚?”有人替她不甘愿地说。
“就是为了有病,才赶快结婚的呀!”
“哦——”有人明白了,但是有人还不懂,跟着又问:
“为什么呢?”
“是为了冲喜呀!”怡姐转过头去向那稍微年长的同事说,“冲喜,我说了,张先生会明白,对不对?”
“冲喜谁不明白!”我也不平了,“是什么年头儿了,怡姐,你结婚不过是十几年前的事吧,也都民国十好几年啦,你还在结冲喜的婚,你怎么就肯呢?”
怡姐苦笑了笑,没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呢?北方保守的风气,还残存在某些固执的家庭里。怡姐起身到书架上去取什么,拿来的是一本照相簿,她翻开了有结婚照片的那一页。
“怡姐,是文明结婚的嘛!”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大概因为想象着冲喜的婚姻,以为她一定是乘大花轿,拜天地,像戏台上娶新娘子一样呢!没想到怡姐也是穿着旗袍,披着纱,手中拿着花束,旁边她那短命的他,穿着蓝袍马褂,蛮清秀,倒也不像过了一个月就死掉的样子。
“喏,”怡姐指着她的丈夫,“这就是死鬼。”
看着照片上的人物,怡姐没讲话,嘴角却漾出了一丝笑容,她好像在等我们有什么赞词。她是在回忆那温馨的蜜月吗?难道那不是可诅咒的蜜月?
果然有个同事说话了:
“您这位先生看起来倒是挺好的样子。”
“是呀!”她的语调带着一些甜美的回忆的味道。
“怡姐,如果你在婚前知道他病重了,还愿意和他结婚吗?”我总是想探测人心的深处。
“我并不是不知道。”
“那怎么不反抗呢?”
“我愿意他好起来。”
“难道你没有医学常识?”
“但这是一种宗教般的舍己精神。”
“那么你结婚以后,发现他的病是这样沉重,你不后悔吗?”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我还没跟他好够呢。他就死了!”
然后她举起了照片凝视着,真是个痴人之爱!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大概每个人听了怡姐的话后,各有不同的想法吧?有人叹息说:
“你们要有个一儿半女就好了。”
怡姐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神秘地笑笑。当时没有人理会她笑的是什么。
直到另外的一天,我有机会单独和怡姐谈知心话,她才又提起了她的婚姻。
“我怎么会有小孩呢,我到今天还是个姑娘。”
“哦!”我轻轻地惊叹着,她看着我,又笑笑,仿佛在等着我的反应。
“我想象不出这种夫妻,或者这种爱情的意义。”我这样回答她。是真的,我不明白。那样短促、那样不健康、那样陌生的婚姻,竟能使一个女子一生跌入孤单凄凉的生活,而不在乎?是一种柏拉图式的爱情哲学支持着她呢?还是中国女人的认命哲学根深蒂固了?现在还有被这种精神支持的女人吗?让我同情她好呢?还是惋惜好呢?
但是我在《殉》的那篇小说里,却让她以对小叔怀着微妙的感情来度过漫漫的长夜,这毕竟是小说。但怡姐,她难道就对任何的异性没动过心吗?真的终其一生,那样的一个月,就是她全部的爱情了?
怡姐也有痛苦,她的痛苦是失去了丈夫,而不是认为那种冲喜的迷信婚姻方式害了她的痛苦。观念最要紧,同样的一件事,在不同的观念下过活的人,就有不同的心情。
但我们家的三嫂,对于那种婚姻却是以叛逆的精神采取实际行动。而怡姐,却靠回忆那不着实际的一月新娘,作为她一生甜蜜而又痛苦的生活。
怡姐又曾谈过,她为什么这样一个人孤苦地生活着。她的夫家虽然还有许多人,但属于她的公婆这一房的,就只有两兄弟,怡姐的丈夫居长,还有个差几岁的小叔。
怡姐到图书馆来工作,就是小叔的朋友介绍来的,她常常在言谈中透露出,小叔的为人是如何的好,而小婶就差些。但是有时她到办公室来时常常带些零食,据说是小婶派小孩子给伯母送来的,她常拿来分给我们吃。她有时也要我陪她下班后到街上去,为小婶的孩子买些小礼物,剪块布什么的。她最喜欢龙龙,她说龙龙长得像小叔一样。既然是这样的话,她们妯娌好像也处得不错的样子,为什么不住到一起呢?大家也好有个照应。因为有时她匆匆地早退,便说是龙龙病了要去看看。小叔说是守旧礼,凡事要请这位寡嫂做主,把她高高举起地供养着,弟妇便不高兴了。怡姐说:
“我是被扔在旧时代里没逃出来的人,教我新,我也新不起来,但是弟妇怎么肯呢?又比不得公婆在世的时候,婆婆是这一家的主妇,婆婆不在了,谁是主妇呢?虽然小叔守旧礼奉承我,可是,你们新规矩不是说‘一个屋檐下不能有两个主妇’吗?我没有了死鬼,也就只好退居一步。搬出来也好,大家和气些。”
因此,怡姐就幽幽怨怨地独自过着她一个人的日子了。
敏感的我,便把怡姐的故事加上我的幻想,融在我的作品中了。
在《殉》那篇小说里的公婆的画像,实在是以我的公婆做画底的。婆婆吸水烟的姿势,我在硬木桌前为她搓纸媒的情景,寂静的午后,度过那困乏的夏日,每天老王拉起天棚的那懒洋洋的样子,都是以我家为背景,在我执笔的时候一一走进我的作品里来。
正是一个长日无聊的午后,我下楼来,到婆婆的屋里,看看有什么事没有。我进来看桌上堆着刚买来要搓纸媒的表芯纸,我便随手把它们裁成纸条。
“喂!我说,昨天这个人有没有去?”
“嗯?”我抬头看婆婆,因为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看到她跷起小手指,我忍不住笑了,“姨娘吗?她去了,和爹在一起嘛!”
“嗤!”婆婆一听我说,便又习惯的不屑的一声。
婆婆虽然很大年纪,也满堂儿孙了,但是对于公公的姨太太也还是时常要拈一拈酸。她很有趣,从来对姨娘没有正式的称呼,对儿子、媳妇们谈到她,婆婆总是那样不屑地、调皮地跷起她的小指头说:“喏!这个人!”就是和公公讲到姨娘的时候,也是说:“叫那个人给你收拾嘛!”
有一次,公公从外面回来了,姨娘不在家,他到堂屋来找婆婆,他像孩子般对婆婆说:
“有什么吃的吗?大师傅灶封了,她也不在家,我还没吃饭哪!”
婆婆不吃大厨房的菜,她总是有自己的私房菜,因此哪房来了客人,或者儿子回来晚了,都到老太太这里来寻吃的,公公当然也不例外。我明明记得那天婆婆煮了火腿汤,但是她却说:
“我也没什么吃的了。”
公公很失望,谁知婆婆又报复性地冷笑说:
“这才叫三个和尚没水吃哪!”说完她向我们挤挤眼睛。她的意思当然是指公公娶了两个老婆,却落得一顿晚饭都吃不上。
婆婆淘气的神气使我忍不住想笑了。公公饶着没得吃,还被婆婆取笑,他无可奈何地刚要走出去,大嫂连忙说她可以给公公做些吃的,谁知婆婆已经起身到食橱里端出了那锅火腿汤。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借机也刺伤公公一下,因为她所受的是多么大的刺伤啊!家里有了姨娘这个人物,连带着,婆婆有成见地不喜欢任何人家的姨太太。
今天婆婆说:“这个人去了吗?”便是问我姨娘是不是也到赵家去吊丧了?
亲友家有了喜庆的事情,除了几家姻亲以外,婆婆是不出席的,通常都是我们兄弟妯娌轮流去,要看对方的情形而看派哪一个去才合适。但是去吊丧的事,婆婆便不愿意让我和七弟媳去,因为我们俩是新儿媳,只许沾喜气,最忌沾丧气。可是这回却例外了,因为赵老伯是我们结婚时的证婚人,他死了,我和豫生当然要去吊祭。
我告诉婆婆,公公在赵家抚棺大哭,因为赵老伯是公公的好友,他是民国以后,少数还活着的一位前清的进士。公公有些地方很能接受新思想,也乐于降服。但朋友总是老的好吧!公公跺脚哭得脸涨红了,大家很担心,怕他血压高,感情激动会出事,幸好浦大夫也去吊丧,顺便给公公吃了些药。
婆婆听了我报告公公的情形,她好像并不在意丈夫的血压高不高的问题,却问我:
“赵家老头子的这个人呢?”她又举起手来跷起小指头。
不用说,这又指的是赵老伯的姨太太了。赵老伯的原配老妻已经死去多年,他的姨太太也就等于大太太了。我告诉婆婆说,赵家的姨太太也哭得死去活来呢!
婆婆没说什么,嘴轻轻地撇了一下,透着对于姨太太那么不屑的神气。其实,赵姨太太实在不错,每次来了,都先到婆婆房里来礼貌周旋一番,才到姨娘房里去。她的出身和我家姨娘不同,她是当年江南的名妓,姨娘却是城南游艺园唱老旦的坤伶,一个没落旗人家的姑娘,跟公公那年才十九岁。
另外还有一位鼎鼎大名的河南才子的姨太太,也是常常随了她的丈夫到家里来的,她最年轻,丰腴艳丽,婆婆背地里叫她“大美人儿”。婆婆表面上和和气气地应付她们,我知道无论这几位姨太太怎么对婆婆尊敬,婆婆总是有成见地说她们:
“还不是一路货!”
读罗素名著《婚姻与道德》一书时,很欣赏他对于近代婚姻分析之精辟。书中有一小段谈到妇女解放以后的婚姻困难,罗素说:妇女解放很多地方都使婚姻更加困难,从前做妻子的将就丈夫,但是丈夫却不必将就妻子。妇女有她自己的个性与权利,如今许多妻子根据这个理由,过了某个程度,就不肯拿自己去将就丈夫;而在男子,仍企求从前以男性为主的传统办法,不能了解为什么他们应当完全将就女子。……不错,就拿娶姨太太说,我们这一代的妇女,就想象不出我们的上一代的妇女,怎么能够忍受丈夫的那种行为。有人认为一定和丈夫没有爱情,才能忍受除自己之外再容纳另一个女人。这话不太对,我以为她们忍受的是环境和当时社会的传统,而不是真正不对丈夫再有爱情。我的婆婆虽然依了当时的环境和她的观念,接受了另一个女人——姨娘,共同走进丈夫的心房,占据了一处地方。但是她内心中,并不是真的那样大方。丈夫的心不像别的东西,不能随便施舍给别人,婆婆是旧时代的女人,但是爱情是独占的,古今一样。
我这样琐琐碎碎地写着婆婆对于姨太太表面的大方,而藏隐于内心的恶感,就是要说明上一代的妇女和我们一样,是要整个占有爱情的,所以假大方,只是当时社会环境没有给她权利反抗,是只凭道德的,但是道德心却从观念产出,当时的观念既是容许多妻,那么他没有什么不道德,她又有什么权利去干涉那并未认为不道德的事情呢?给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同学傅的母亲的故事。
我写过一个短篇小说《烛》。内容是说一个老妇人因为丈夫娶了姨太太以后,她虽然表面假装大方,内心却有无限的痛苦,她装出病弱,一方面是为了引起丈夫的注意,好给她一些温存,一方面也是借病来折磨丈夫和姨太太。她原来的病并没有那样严重,但是因为成年瘫在床上,三分病,竟弄成十分瘫软了!她活了一生,瘫了半生,只为丈夫娶了姨太太!
写这篇小说,是在看了一部电影后给我的灵感。电影中有一段描写一个女人为了要引起丈夫的爱怜,她假装病,整日坐在轮椅里。当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她却在房中走动着,到窗前去张望,一听见丈夫回来的声音,她就坐回到轮椅上。这样企求爱情的办法是多么可怜啊!
看完这部电影后,马上就使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老妇人。她瘫卧在床上的情景,颇有相似之处,那便是傅的母亲。
我和傅是在初二就开始同学的。初次到傅的家去,她给我引见了她的母亲——在床上。
应当是一间很明亮的北房,但是在纱帐深垂下,长年睡着一个老妇人,就显得那么黯淡。
“傅伯母!”我站在床前鞠躬喊了一声,她见有人来,高兴极了,探起半个身子来。原来她的头发都掉光了,牙齿也脱得一颗也没有,却有一张白胖的脸,笑眯眯地咧开了没有牙的嘴。那样子仿佛很怪,又仿佛很可爱。怪的是她的光葫芦头,可爱的是她的弥勒佛般的笑容。
傅告诉我,妈妈病瘫了,长年躺在床上。傅是最小的女儿,她的上面还有四五个哥哥,一位嫂嫂,和一位通称“兰娘”的姨娘。从傅很小的时候,母亲就瘫在床上,爸爸也早已故去,所以他们兄妹可以说都是兰娘带大的。兰娘很卑屈,当时我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她也一直叫我“林小姐”,叫到我结婚生了孩子。我也随着傅家的人叫她兰娘。
去熟了以后,傅伯母也跟我的同学们一样,叫我的外号“小林”。她笑眯眯地说:
“小林来了吗?来吃绿豆糕。”
她老了,像孩子一样,喜欢吃零食,床头那个角落里,堆了许多瓷罐之类的东西。那个黑暗的床角落、蚊帐和枕边,全是油渍与污点,我真不喜欢,但那却是她全部生活的所在地。在那堆东西里面,总缺少不了一个小小的蜡烛,那对于她生活的意义不知是什么?因为她常面向里,点燃一根小蜡烛,照亮着她那个生活的角落,窸窸窣窣地好像在做些什么。其实她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捏着那烧软的烛油在玩呢!
我想她点蜡烛的心理,最初一定是为了夜晚的方便,因为她不能起来;后来却为了排遣寂寞吧?因为她在床上毫无娱乐。所以她也最喜欢有亲友去,女儿的同学去了,她尤其高兴,床头如果没有零食,一定拿了钱叫兰娘去买给我们吃。
兰娘,虽然和蔼而卑屈,但是她黑黑瘦瘦干干,看了那类型的半老的女人,我总觉得她是苦命的人。兰娘算不算苦命呢?她给人家做姨太太,丈夫早早死去,自己没有儿女,还要伺候着主母和一家人。
我有时也会奇怪地想,娶姨太太不都是找年轻美丽的吗?照我看来,瘫在床上的傅伯母,以前一定是一个比兰娘美丽的女人。傅的爸爸怎么娶个不漂亮的女人做姨太太呢?
暑假的时候,我常去找傅,再和她出去找别的同学,或上街买东西。有一次,我们俩刚走出屋门,就听见傅伯母在屋里喊:
“我晕——我晕哪!三毛子。”
三毛子是傅的乳名。我听了吓一跳,说:
“看伯母怎么啦,在叫你!”
傅皱起了眉头,不耐地向屋里喊说:
“一会儿就回来的呀!”
我很害怕说:“我不去了!”
“走吧!她喊了十几年啦!”傅对我说:“她不愿意我们出去,就喊头晕吓唬我们。”
但是我当时总是觉得不很合适,我不能想象有这种事的。
但是到傅家去惯了以后,我渐渐觉得傅所说的确是不错,傅伯母真的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头晕症,她完全像儿童教育书上所说的某一类问题儿童一样,是为了要引起父母的注意而做出过分的、撒谎的,或虚假的举动,因为孩子受到的“爱”嫌不够。而傅伯母和儿童刚相反,她是希求儿女们多给她点儿“爱”吧!但是她躺在床上太年久了,家人怎能像对待病人那样的对待她,因此老太太竟犯起小孩子的毛病来了。
我一直都是这样理解的,所以后来我去找傅的时候,听见傅伯母喊头晕,也和她家里的人一样,觉得稀松平常了。
等我真正知道傅伯母的病因,却是在傅伯母死后,距我和傅相识已经是十五六年时间了,我和傅都已做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傅在婚前便已经到天津去做事了,所以那一阵时间,我便很少再到傅家去,除非她从天津回来看母亲,约我们老同学到她娘家去玩。
偶然到傅家去,看见傅伯母的生活依旧,只是蚊帐和床被更不整洁了,但老人家还是高高兴兴的,因为床边多了两个“肉上肉,疼不够”的外孙了。
兰娘呢,还是老样子,和傅伯母相依为命,整天为这床上的老姊姊倒屎倒尿,端茶送水,并且忍受那位不可侵犯的儿媳妇的气。
傅每次从天津回来,都会先写信告诉我,于是我便先约会几个要好的同学,定了聚会的日期,大家谈到深夜都不肯离去。有了傅的聚会是特别热闹的。
这一天,傅意外地来了,看见她头发上插了一朵白绒绳花,吓了我一跳,我不敢开口问,傅就说了:
“母亲死了,我来奔丧。”
“啊——我怎么不知道。”
“没有敢惊动朋友,是很简单的,所以等丧事办完了我才来——”
我忍不住有些哽咽:“你应当告诉我,伯母对我真不错,我也应当——”我说不出来了,鼻子酸酸的,落下泪来。
我和傅都沉默着,我回想这位十几年来只有一个姿势——躺着——面对世间的老妇人。从我第一次看见她,到她死,这中间,人世间有多少变动?但是她却没有。这样的一生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她却活到六十七岁。也许死对于她是一种解脱吧,但是还有一个活着的兰娘呢?兰娘将何以堪?
“兰娘呢?”我不由得问。
“五哥不是已经过继给她了吗?五哥在四川早就来信说要接兰娘去,现在,她可以去了。”
想到兰娘的归宿,倒也为她高兴,希望傅的那位五嫂不像这位嫂嫂那样待她就好了。我不由得对傅说:
“伯母这一生总算因为有了兰娘,才过得还不错,有哪个姨太太肯一辈子伺候一个瘫子大太太的呢!”
可不是,傅是亲女儿,又该怎么样?不要说结了婚走得远远的,就是在家的日子,也“久病无孝子”地并不把母亲的病当回事,每次和母亲说话都是不耐烦地急扯着脸,我亲眼看见的。虽然女儿毕竟是女儿,总是娇惯些。惟有兰娘,我想不起她不愉快时是什么样的脸色,因为我从来没见过。
我和傅又谈着她母亲的病,她感叹地说:
“其实她当初并没有真的那么病重,只不过是和父亲赌气就是了。”
“为什么呢?”我问。
“就是为了父亲娶了姨娘,所以她就三分病做成十分地赖在床上不起来,结果假瘫变成真瘫。”
“真的是这样?!”我惊奇地问,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是的,我恍恍惚惚地记得,她瘫了,可是晚上却起来给我盖被子,白天她却又在床上不能动弹。”
“啊?!那是为什么呢?”
“总是要借此折磨父亲和姨娘吧!”
“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为了一个男人,两个女人过了这样的一生,这是多么奇特的事情呢?她们共同的目标死了,留下两个残弱的女人,本来是敌对的地位,反而变成相依为命了。先是一个女人抢了(固然不一定是她主动的)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后来两人共同的丈夫死了,她反而伺候为她而残废的女人一辈子。当她们老姐儿俩谈旧日往事的时候,会说些什么呢?如果知道有这样结果的话,傅伯母又何必当初呢?但是她又怎能知道呢?
像这样的情形,能说旧式的妇女都内心蛮愿意她们的丈夫娶姨太太吗?含在内心的忍受的嫉妒之情,是多么地痛苦啊!
当我在写那篇题名《烛》的小说的时候,虽然故事情节内容是虚构的,但是在烛光摇曳中,那黯淡的床头,污渍的蚊帐,傅伯母的秃头,没有牙齿的笑容,兰娘黑瘦的身影,女儿不耐烦的神气,儿子无动于衷的冷淡,都一步步走进我的笔端。
人生有许多事情是浪费的,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但是它却这样长久地持续着,婚姻的事也是一样。但愿活在世上的最后的兰娘,过一段比较有意思的生活吧。也许我这样地说,并不是兰娘的心意,她和傅伯母相依为命而习惯地生活了一辈子,突然起了大变化,对于兰娘,也许反倒是一件空虚的事呢!
姨太太,是某些时代很自然的产物,给男人们写下了多少艳丽的人生的史章,他们多得意!但是也唱出了不少人生悲歌吧?
豫生便常常说,他们家的人都老实得很,连在他们家当姨太太的,都比在别人家的地位高。所以豫生就是他家里最不老实、最不服气的一个了吧?他常常板着铁青的脸,视若无睹地面对着姨娘,有时连我都觉得难为情。姨太太的罪过大呢?还是你父亲的罪过大呢?我每逢看见豫生这副为母亲不平的面孔,心中便会暗暗地自问。当然,我毕竟是外面来的人,多少是比较客观的。
表面上看起来,姨娘在我们家是一个过得最舒服的人,她没有儿女,来去自如。因为她的娘家还有一位七老八十很健康的老母亲,有时她便扔下老头子回娘家去住上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人拦阻她。她是旗人,饮食习惯是和南京人很不同的,公公要吃火腿,要吃荠菜,她却要喝豆汁,要吃芝麻酱面。她回娘家,为了陪老母亲,也多少为了老妈妈可以给她做些想吃的东西。有时我下楼来正遇见她要走了,我说:
“姨娘要出去?”
“对啦!回家去住两天。少奶奶,来玩吧,我做芝麻酱面给你吃!”
我咽了一口口水,真糟糕,我是生在海岛上的人,出生后最初的饭食是腥的海鱼,圆粒的稻米,但是现在我却也是个吃面专家了,酸豆汁也使我胃口大开!
姨娘高兴时也许来到堂屋里,告诉婆婆说:
“老头子交给你了呵!我走了!”
说了她就飘然而去,婆婆看着她的后影,对我们滑稽地冷笑一声,那意思是:“你们瞧瞧!瞧见了吧?”
于是,到晚上,公公从中山公园的春明馆下了围棋回来,就会先被婆婆玩笑一下“三个和尚没水吃”,再给他端出火腿冬瓜汤来。
当然,说起来,婆婆仍是属于忠厚宽大的一个,有时姨娘闹起小脾气来,婆婆也只有以冷笑来容忍,倒是姨娘看见脸色铁青的六少爷,就多少冷静一些。大家都叫她“姨娘”,唯有豫生对她没称呼,如果大家谈起姨娘来,他总是随着外面的客人或佣人说“二太太”,仿佛那不是他家的人,他是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了。其实那又何必呢!
自从嫁给公公,姨娘不再唱戏,就是连嘴里随便哼两声都难得,偶然的偶然,听她在楼下逗着猫儿玩时唱两句,也不过是“儿的父,去投军……”的青衣腔,而不再是她原来的“叫张义,我的儿……”的老旦腔了。她也不喜欢——绝对不许——人们再提到她过去唱戏的那一段。
我结婚后不久,正是姨娘四十岁生日,公公为她写了一张单幅庆贺她。公公的词赋名著一时,他的寸楷字也最好,写在那张洒金的红纸上,太漂亮了!
那篇贺词上面的称呼,是亲昵地取姨娘名字中的一个字,下面加上“姬”字,说“曼姬”在怎样小的年岁就跟了公公,然后怎样聪明地学习着那些文雅的事——读书、作画、习字等等,怎样是他老年来的一个伴侣。
姨娘当然很高兴了,把条幅挂在她的客厅里,不时地欣赏。我们妯娌几个呢,也非常捧场,我们合送了她礼物,给她拜寿,也站在那里欣赏公公的风流文采。
婆婆也大大方方地向姨娘道个贺,当然,她不像我们是到姨娘屋去的,而是坐在堂屋里,等姨娘来答谢她送的礼物时,婆婆才顺便地贺一贺。
几位宝贝兄弟仿佛又比我们妯娌高一等了,他们是集体等到吃晚饭时才向姨娘拜寿的。他们没有一个嘴里痛痛快快、清清楚楚叫出“姨娘”两个字的,只是混沌一片地喊着:“拜寿啦!拜寿啦!”
寿酒摆在堂屋里,姨娘房里也有她的那些姨太太朋友们来玩。有了客人,婆婆总要做面子,她忙着告诉仆妇给客人送点心、送茶水,就仿佛那是她亲妹子的生日,不是她的情敌的!她内心真的这样平安吗?
也幸亏婆婆是一个不识字的老妇人,她不能读她的丈夫给另一个女人的最珍贵的生日礼。我想起来了,出现在公公的著作中的人物,曼姬是有不少次的,公公每年回一次南京老家,总是带了姨娘去,游山玩水的诗词里,当然处处都是“携曼姬游”了。公公的诗词文章里,也偶然提到婆婆,我读到过,他管婆婆叫“健妇”。
记得一次中秋节的晚上,家里有拜月的礼俗,当供在明月下的水果、月饼撤下来以后,全家人都挤在婆婆的堂屋里等着分吃的。孩子们最高兴,因为还有供桌上的泥制兔儿爷可以取走。
北平秋天的水果正上市,供桌上有青色的柿子和鸭梨、枣、栗子、苹果、葡萄,大家都分了一些。最重要还是那个面盆大的月饼。看我们怎样分这个大月饼!家中每逢要分些什么的时候,不是按人头,而是按房头。一个大月饼,切成许多角,每房只分一角,大哥这房虽然有两夫妇和五个孩子,只是分得一角,我们只有一个孩子,才三口人,也是同样的一角。
七弟妇是家中一位又新又能干的少奶奶,但是她那份逞能劲儿,也常常做出缺心眼儿的事体来。分月饼,最好由大哥来动手切,大嫂来分,但是七弟妇抢着做,她一份份地拿给各房的人,并且清清楚楚地交代着:
“大嫂,这是您的,二嫂,这是您的,六嫂,这是你们的(我是嫂子,岁数却比她小,所以‘您’免啦)。”
“好的。”我接了过来。
“这是爹的,这是娘的。娘,”她对婆婆说,“五哥跟八弟的,可都在您这份里了呀!”因为五哥和八弟都未婚。
婆婆装糊涂,“什么?”她看看那一份份的月饼说。
七弟妇真以为婆婆没听清楚,她又怪能干地说一遍:
“都分好啦!这是您跟五哥八弟的,这是爹和姨娘的,喏,张妈,给老太爷和二太太送去。”
“嗤!”婆婆这不屑的一声,一定表示这里有什么毛病,但是她不明说。我呢,在这方面,心眼儿也不够玲珑剔透,我想,也许婆婆认为五哥和八弟应当各分得一角,不应当和在母亲的一角里,因为他们都是大人了,也应该各算一房头吧?因为就连寄居在家里的侄孙子小熊,还自己分得了一角呢!所以我也逞起能来,纠正七弟妇的错误说:
“五哥和八弟,你应当各给他们一角,连小熊都算一房头呢!”
“嗤!”婆婆又是一声。
二嫂在吃吃地笑,她一定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是看透婆婆的不满的心情了。这时还是大嫂温和地说了:
“你们不明白呀!这是个团圆饼,应当爹和娘合吃一块,单给姨娘一块,就对啦!”
“哟——!”我们恍然大悟,全屋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嗤!”婆婆又是一声,但是这一声却是表示说:“就是这样嘛!”
于是张妈去请了公公过来,在婆婆的那块饼上切了一点给公公尝尝,合吃一块的意思就算达到了,它象征着团圆吗?可是那多么地阿Q呀!
沦陷时期的日子渐渐地不好过了,远在后方的二哥四哥都断绝了消息,二嫂的五个子女病倒了四个,后来陆续地死去三个,真是让人痛心。跟着八弟也痰中带血,姨娘也据说是肺病,只有两个老人是健康的。
为什么大家庭里的肺病患者是这样多?有人说,古老的房屋,一代代地传下来,病菌在房里酝酿着,繁殖着,却从来没有被消灭过。
姨娘的病,事实上也许没有那么严重,她不咳嗽、不吐血、不瘦、不萎蘼,就好像好好的人躺在床上懒得起来一样,我看她只有三分病,七分是对公公的威胁,她照常回娘家去吃芝麻酱面,把公公的生活管理整个扔给婆婆了。
那个时期,公公肩头上的负担可以说是最沉重了。
生活没有那么惬意了,家里总是些令人头痛的事,老朋友又渐渐地老死,公公一定很寂寞。他除了在大学里教几点钟词赋的课程,老来反而学起画来。桌上摆着《芥子园画谱》,他的作画的兴趣也满浓厚。后来画得兴致高了,也在画上题上“枝巢老人时年六十九”等字样。
枝巢老人是公公在六十岁以后作诗著文的署名,我从来没问过他起这名的意思,但依我想,也许是取古诗十九首中“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的意思吧?他是南京人,却进京落户有四十多年了。听说当北伐完成后,公公自宦海引退,曾有全家南返的意思,但是在北京太久了,延续了第三代子孙,好像由动物变成静物又变成植物——简直扎了根了,怎么动弹得了?
公公比婆婆还小。公公的生日是农历四月,在北平是可爱的月份,他七十岁到了,应当由儿女来做大寿,因为夫妻都活到七十岁可说是“白头偕老”,又何况是儿孙满堂呢!但是公公不肯,一方面是由于当时外面环境的恶劣,而大家庭里病弱的人又是这样多,他提不起兴趣来。不过为了亲友们这样注重这件事,他想出了一个办法,生日那天在中山公园的水榭,举行一次诗画展览,展览的是朋友们送他的贺礼,这贺礼全部是专为公公生日而写作的诗词字画。公公也体念儿子们的艰难,只要我们预备些清茶点心招待客人,并且把他的著作《枝巢四述》赠送给每位客人。公公喜欢昆曲,水榭的厅堂里,满壁书画,厅堂中央摆上方桌,公公和朋友看着本子在吹笛和唱昆曲。水榭外流水潺潺,岸上垂着杨柳,山石堆砌的小道蜿蜒而上,描绘出上一代读书人的雅集图来。但是这样的雅集,在公公这一生,恐怕是最后的一次了,就是对于我们这一代所能再见到的,也恐怕是难得的了。
外表看起来,我们的古老的大家庭,仿佛很旺盛,实际上它在渐渐凋零、散落。家里病的、死的不用说,后方又传来了四哥病在重庆的消息。这消息一家人都知道,却紧紧地瞒住婆婆一个人。不识字的人确是容易哄骗一时,但是后来的许多年,甚至在胜利以后,她都没有再提起四哥,我相信,在冥冥中她已经有了第四个儿子已不在人间的感觉。
我曾经说过,四哥是这家的革新者,他到法国留学,生活习惯也有些洋气,比如他和父亲明算账的故事,就是我们这旧家庭的一件新鲜事。
四哥那时在南京交通部工作,公公每年南返一次,当然四哥要照顾父亲,有一天外出回来,公公忽然想起什么来,问四哥有没有钱款的事,四哥便回答说:
“没关系,我可以把您在南京的那笔钱扣下来还我。”于是他就一笔笔地和父亲算起账来。
一生对于金钱不太关心的公公,看见儿子跟他算账,心中有点不痛快,回北平来的时候,便像笑话样地告诉婆婆说:
“老四跟我这老子明算账咧!”
其实他也明了,他的第四个儿子是家里惟一的不依赖家庭的好儿子。他处处新,却是只有一样,婚姻的事他可新不起来,虽然留学多年,他也不会追求女性,而自三哥以后,父亲又痛悔说过,不再为下面的儿女主持旧式说媒的婚姻,这样,四哥一直到死,都是独身的。
就是连下面的五哥,也因为在法国暗恋一位小姐,人家连影儿都不知道,他就单恋成疯子,四哥不得不赶快把他送回国来。五哥是学艺术的,可惜他艺术的意境是这样高,竟因为无法对一个所爱的女子吐露欣慕之情,连带着艺术的生命也完结了。
在我和豫生结婚后,五哥的病态虽然未见减轻,但是也还举行了一次素描展览,在中山公园的春明馆。他用一种棕色的炭笔勾画出来的一张张裸体人像,我虽然不懂画,但也感觉那笔触之美。可怜年迈的母亲,她并不懂得儿子画那些“光眼子”的女人是什么意思,但是为了捧儿子的场,她难得地也到春明馆展览场去风光了大半天。
婆婆出门是罕有的事,因为她年纪大,身材矮胖,而且缠了足,行动很不方便。就是在家里,她的地理环境也不过是西院大哥房里和东跨院的厨房里。她要出门,前三天就要把衣服准备出来,水烟袋刷洗得亮晶晶地挂在门边,她不能坐洋车或汽车,一个太高,上不去,一个太矮,坐下去起不来,她只有乘马车最合适,但是那年头平常出门已经很少很少乘马车的了。
在我婚后所见到的五哥的生活,是日渐地接近神经病患者的姿态了。他没有什么个人的朋友,只有两位艺术家一年总要来看他两次,他们也都是属于那不修边幅的人物,其中有一位是本省的郭柏川先生,他应当很记得五哥吧?他不承认五哥是疯子,他竟说五哥正是艺术家的本质呢!
婆婆总认为五哥是到了那个鬼外国才害成这样。老年来的婆婆,该是最痛苦的了,结婚成了家的,自顾不暇,她七老八十了,身边还要照顾着一个疯子、一个吐血,这样两个儿子的日常生活。
我有时回到娘家去,向妈妈叙说着婆家的近况,谁不为这曾经辉煌、融洽的大家庭叹息呢?但是如果我们把眼光放远些广些的话,这样日渐凋零的大家庭,我们的亲友间,也比比皆是,用不着叹息自己。时代不是那个时代了,北平还算是最后一个保守风气的城市呢!其实在南京的那个大家庭,已更早一步地崩溃了。可悲痛的是公婆这一代,他们是最后见到他们的传统被新时代所消灭的人。这原也不算得什么,公公很开明,他从未留恋不舍他的时代,我说过,他也乐于降服,只是他们二老老来的生活并不安定,如果我们做子女的,不昧于良心地说,那是我们奉养者未尽到责任啊!
我每次生了小孩,在满月后都要回娘家去住一阵,这在北平叫做“挪骚窝儿”,我把“骚窝儿”挪到妈妈身边了,尿布和奶瓶便暂时要把妈妈整洁的生活秩序扰乱了。我也可以像姨娘回娘家那样,请妈妈做些我喜欢的菜吃。
家里来往的,又是一批妈妈的朋友了。最近没有见到七姨,妈妈说她病倒了,患着严重的肾病,浑身都浮肿着。
七姨,并不是我的姨母,她只是母亲在朋友家认识的,人家叫七姨,我们也跟着叫。她和母亲很好,因为她也是年轻守寡,带了一儿一女,那样地孤单无依,和妈妈的情形类似,所以她们很容易地成了朋友。
七姨矮矮白白胖胖的,和妈妈同样的体形,看来她很乐天,也和妈妈一样。她是扬州人,来了总要和妈妈逗一逗。
“乖乖,没得牌打,你就头疼咧!”她一口扬州腔,非常风趣。
她来了,很热闹,讲着古老的故事,唱着她的扬州小调,她也作诗、填词,但是据懂诗词的朋友说:“七姨的诗不怎么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我的印象中,七姨是健康的,她爱说爱笑,本是心广体胖的体态,如果她病了,浑身浮肿着,是个什么样子呢?而且,她怎么能够病呢?儿子到抗战的后方去了,女儿嫁出去情形不好又回娘家来。她是不能够生病的呀!
有一次,七姨在我家喝酒闲谈中,曾和我谈起她的婚姻。她说当初同时来说媒的,有两家人,不知怎么一转念间,她的父母把她许配给李家了,使得她不幸早早地守了寡。而另外的那个男人,却出洋留学,回来做了很好的事。她说这话的意思,很有些感到命运的不济,同时也还颇有仰慕那位留学生的意思。这是七姨有虚荣心吗?不是的。实在是一个旧式的女子确是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她的夫却死得那样早,使她离“从子”还要有一大段时间,这段时间太艰苦了!再没有比一个旧式的女子要独力挑担起一个家庭更不幸的事了,难怪她会幽怨地追忆多年前父母转念间所造成的不幸。
然而更不幸的还是她的女儿珉姐,珉姐是个老实女人,但是显得呆板些,她不是因为不能取悦于丈夫才被赶回娘家来的,而是因为不能容忍于那个大姑子。
当初珉姐所以嫁到这只有姐弟二人的家庭去,就是听说姐姐为了抚养弟弟,牺牲了自己的婚姻,芳华虚度,空让大好青春过去,她也不肯嫁人。弟弟在姐姐的抚养下,读书、成就,确是不负姐姐的期望。她是严父,又是慈母,也是长姐。谁不夸赞这样的姐姐呢?谁不愿意把女儿嫁到这样的家庭去呢?而且珉姐也是被那位姐姐看中的,她说珉姐老实,因为从小没有父亲,颇知勤俭,家庭人口也简单,这样的两家联姻,也可以说是“门当户对”了。所以两家当时都是一愿百愿的。
但是等到生活在一起时,才发现越看来应当简单的事才越复杂,这真是矛盾的话,但事实确是如此。
记得在我结婚前夕,云舅舅曾担心我以一个倔强而急躁性格的女孩子,到那三四十口的大家庭去,如何相处?但我从未感觉到大家庭任何一人对我有何威胁。这家庭是以婆婆为中心的,她儿孙那样多,才没有工夫专对着你一个人关心呢!
但是珉姐的情形却大大地不同了。丈夫是由姐姐一手带大的,她的生活目标就全部在弟弟身上,弟弟的生活就是她的生活,如果她不再关心弟弟的生活,她还有什么可关心的?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关心的目标,又是多么地空虚?所以弟弟虽然结了婚,她还是继续关心他。她觉得珉姐对丈夫这样那样都弄不好,她都要管一管。她仍旧要整理弟弟的袜子、衣服、饮食。好了,珉姐可以躲在一边落得清闲,但是又不然,她会指责这位弟妇,说她不尽责。
作为弟弟的丈夫又怎么样呢?姐姐的话是没得说的,完全对,甚至于他也感觉到多少年来的生活习惯,被珉姐的马虎的手脚弄得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当珉姐受了丈夫的责备,在一旁冷笑的姐姐又过来整理了。
丈夫常常向珉姐发脾气,无论她怎样小心地改正、学习,都不对。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只好暂时回到娘家来。
回到娘家来,向母亲诉说着,母亲劝她,总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太笨了。果然,好心的姐姐过几天又来把弟媳妇接回去了,她向姻伯母说,是小夫妻俩闹脾气。那态度更使得母亲觉得是自己的女儿不懂事,想想看,大姑子亲自来接,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珉姐回夫家去了,忍耐着那没有痕迹的虐待——表面上是关心、是帮助、是爱护的虐待!
珉姐忍耐得快要发疯了,终于又跑回娘家来。而最大的悲剧是珉姐的丈夫却真正的疯了!
没有一个人说出珉姐丈夫的疯是为了什么,人们都觉得他的疯是毫无理由的,因为他是多么地幸福呀!有爱护他的姐姐,有供他差遣的妻子,生活全不用他发愁,都是现成的,有人甚至说他真是没有福气呢!
姐姐仍然那样爱护她的弟弟,对于珉姐是否关心丈夫,她并不在乎。这位弟弟疯得又可怕又可笑又可怜,他一天都不说话,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怕人极了,姐姐却并不着急,好像这是她的弟弟在快活地唱歌,并不是在发疯。
但是我听了这故事,却以为这是伦理道德的观念把他缚得太苦了,他不能从那里正当地解放出来,压抑得太深了。如果他敢大胆地爱着自己的妻,把他们夫妻的爱情显示给姐姐知道的话,尽管让别人责备他对姐姐忘恩负义,也许他可以解脱了。但是那样一来,发疯的一定是姐姐了!
研究心理变态的,一定可以指出来,姐姐对弟弟的关心,不只是爱护幼弟的情感,而是无形中有了爱情的成分。常有人说,最好不要嫁给寡母跟前的独生子,也正是同样的意思。人活在世上,总要有关心的对象,一个一生只生了一个儿子的母亲,她对儿媳的要求就要过高些,并不是她怕她的娇生惯养的独生子受委屈,而是恐惧另一个女人把儿子的心抢了去,因为那样的话,她太孤独了,她的心太无依靠了。
珉姐回家以后,倒是一心轻松,发愁的只是做母亲的人,不知道应当把女儿怎么安排才好。七姨又为了儿子远走后方,心情真是没了着落,一向天真快乐的七姨,就郁郁地病倒了。
在这方面,妈妈也许是一个比较能够看得开的女人,虽然她也是旧式的女人。
妈妈去看七姨,发现她不但病了,而且经济也成了问题,妈妈就向认识的朋友间,替她捐了一些钱送去。
妈妈回来报告着七姨的病况,小腿肿了,大腿肿了,手肿了,终于带来了七姨最后的消息,她已经肿到心头,没救了,那样不甘心地、悲惨地死去!
死对于七姨来说,也许是解脱,如果她没有死,后来知道她的唯一的儿子,也在桂林逃难的途中,因汽车失事而死的话,倒不如死在儿子的前面了。
远去的人,常在无意中来到我的回忆里,七姨是妈妈的朋友,她的笑谈,浮现在我眼前时,却是这样清晰可见。也许因为她喜欢谈些文学的事,和我谈得更多的缘故吧?
常言“女子无才便是德”,是因为有了才,就有思想,痛苦跟着也来了。七姨读了一些书,才子佳人的故事充满在她的思想里,相形与比较之下,就有了自怨自艾的心情。
我又常常想,一个人的一生,怎样才算有意思和没意思?少女的时代也许最有意思,不管她是不是读过书,总会幻想和期待着一个理想而美丽的将来。但是终身的幸福系于别人的转念间时,她就得信服“认命”的宿命论。她一定要觉得她应当这样,就是这样,不能反抗。如果她怀疑或不甘,为什么这样?凭什么这样?我偏不这样!她的痛苦就来了。
一个女人以实际的行动来对她的命运叛逆的,我遇见了芳。
公公把我介绍到他教书的大学图书馆里工作,又回到职业线上,对于我是一件快乐的事。对于目录之学,我原是一窍不通的,但是有了浏览群书的机会,便是最高兴的事了。
我被派在编目部门,在堆满了书籍的小阁楼里,学习着写卡片、数点、横、直、撇,以及排列十进分类法的号码。对于学习新的东西,我总是有兴趣的。
在那里,我认识了芳,她是在阅览部门的,常常在清闲的时候到小楼上来找我们。因为在公共阅览的地方,不能随便谈话,而在充满了阳光的小阁楼上,就分外有亲切感。所以她连早上买了早点也跑来这里吃,参加我们的聚餐,也邀请我们到她家去玩。
芳的家庭是一个很融洽的三代家庭,上面有婆婆,丈夫比她大一些——应当不会大得很多,但是因为常年穿着长袍,缎子鞋,就显得老气些了。在北方,男人穿中国长袍和缎子鞋,固然是很普通的现象,但是受新式教育的,总还是两样都穿的。连公公还有一套燕尾服呢!在没有到她家以前,我就听说了,芳是续弦,有趣的是她在娘家是最小的妹妹,却给最大的姐夫做了继配夫人。又听说最初她的其他姐姐们都反对,因为姐夫成了妹夫,有些难堪。但是因为又顾念到姐姐留下的几个孩子,娶了别的女人进来,她们是不放心的,唯有自己的阿姨,是最妥当的继母。就这样,她嫁给了姐夫。
婆婆很疼爱她的儿媳,那也是因为她疼爱唯一的儿子的缘故。
芳自己也生了两个孩子,她们一家人生活得很融洽,有一栋三进的房子,前后院租出去了,自己住在第二进里。
我们每次去,都是接受老太太和她的丈夫的热情招待,他们母子都喜欢儿媳妇的同事来,他们是极老诚的人。
但是这一家人,除了芳和她的两个孩子以外,仿佛都是不健康的。老太太常年地咳嗽着,总有痰。不过咱们中国人对于老年人的咳嗽带老痰,仿佛是司空见惯了,不当做是一种病症,而且仿佛听说痰吐出来还去火呢!因为咱们是吃猪肉民族,据说吃猪肉火气大一点儿,所以才闹痰呀!
听着老太太带痰的咳声很不舒服,再看着芳的丈夫那副清癯文弱老书生的样子,加上拥挤的房间,总有一种这家人不整洁不健康的感觉。
果然这些时听到说芳的丈夫闹头昏的毛病,不但书不能看,连看麻将牌上的花纹都要昏倒。但是家里仍然有着一些朋友去,因为去她家玩使客人感到宾至如归的随便和舒服。不但老太太和丈夫对朋友好,孩子们也对客人好。两个大孩子对继母还是亲热地称呼“娘”。芳是续弦原是瞒不得人,也用不着瞒人的事。但是她却从来自己没谈起过,我们也从不去问她这些。
虽然芳的丈夫是这家人中最没有用的一个,但是他病倒了,却是全家最重要的事,因为只有他是在壮年,是个男人。好在他们家的朋友同事多,大家去他家,随时都会帮助他们家人办些零星的事,例如替病人请医生呀,买药呀,替芳去取房租呀,到芳的丈夫工作的机关把薪水取回来呀!同事沈先生是其中最热心的一个,因为他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家在外乡,只有一个人在学校里住,处处方便。
有时我们看到芳到宿舍去找沈先生,交代他这事那事,都是很公开的。也有时沈先生和芳同在路上走,我们也知道那一定又是帮着芳跑腿了。
丈夫的病况日渐起色了,因为他已经可以随便走动,朋友去了,也说说笑笑的,只是不能写字,不能上班,也不能看麻将牌。他过的是旧式生活,新玩意儿一点儿不懂,他的生活方式比他的年纪老得多了,比如看电影,看运动会,听音乐会,让西医看病,公园里走一走,郊外去旅行,穿皮鞋……对于他都是极陌生的事情,他几乎从来没做过。芳虽然是教会学校毕业的,但在那种家庭过久了,生活自然也退化,不过自从出来工作后,像在冬天,也跟着我们上一两次溜冰场,穿上冰鞋被人搀扶着玩玩。
我还记得,夏天的时候,大家穿着各样的白皮鞋,芳很羡慕却不敢穿,后来终于忍不住,买了一双白高跟鞋放在我家,要出门时便到我家来穿。由此可见,她还是有年轻人的心情,有些事情不甘心,总要尝一尝的。她自行车骑得也不错,那也是在出外工作后学的,为了骑车可以节省时间和金钱,她的家人倒是没有反对。
自从丈夫的病停止在那种不好不坏的阶段以后,她的生活又恢复到原先那样了,每个周末都轮流到同事家去打打小牌。真奇怪,以打牌为消遣,她家里倒是极赞成的。芳很胆大,半夜还敢骑自行车回去,不过每次都有沈先生陪送,因为他也骑车。
渐渐的,外面传出来不太好听的话,是说沈先生和芳很要好。察言观色,有时我也仿佛有些这样的感觉。我有时看芳早晨红着眼睛来上班,情绪不大好,一大早就哭泣过,我想也许是在家里淘了气,但是再想,家里不会有人跟她淘气的,她的丈夫、婆婆和孩子,从不大声对她说话,恐怕只是她自己闹情绪吧?
又有人说,许多个早晨都看见芳和沈先生,在一条不该是他们经过的胡同同行。而且我也常看见芳和沈先生闹气,那种使性子的态度,决不像是普通男女同事争辩得面红耳赤的那个样子,而是极密切关系的人,才能那样闹脾气。但我不敢往坏处想。
周末她和沈先生及其他同事来我家玩,豫生便对我说:
“你给他们俩造机会,使我感到不安。”
“为什么?”
“我和她的丈夫曾同过事,而且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情形。”
“但是芳也的确太辛苦了,她喜欢打打小牌,每个周末出来到哪里,她家里人都知道,我们不是也轮流到她家去吗?”
“最好每次都在她自己家,这样减少他们俩单独的机会。而且在家里她丈夫虽不打牌,也一样有消遣的意味,不是很好吗?”
豫生的建议当然不容易提出来,轮流到各家玩,行之已久,怎么能推翻呢?
北平的太庙,是个有名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古松柏,一株株静穆地屹立在那里。松柏林下摆着茶座,显得特别安静和优雅,一点声音也没有,虽然和中山公园是紧邻,但是风味绝对不同,公园里像长美轩、来今雨轩的茶座,到了下午,人满满地一桌桌拥挤在那里。到太庙则是真正享受树阴下品茗静坐的乐趣,太庙后面经过一列三座门,再向后走就是环绕故宫的筒子河,隔河正看到故宫的角楼,红墙、绿瓦、碧空,再衬上古木参天,不禁使人有思古之幽情。
但是人们每天都拥向紧邻的热闹的中山公园去,这里是太冷清了!
我们也是俗人,喜欢往热闹的地方跑,但是那一天却心血来潮,想到太庙走一走。
我们是三个人,豫生、我和孩子,坐在后河旁的露椅上,呆呆地坐了许久,我猛一回头,那边来了两个人,我的眼睛很好,一下子就看出那是谁——芳和沈先生!那方向是正对着我们这边来的,我傻了,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因为他们俩挽着手。我的心忽然跳起来,好像不是发现别人的秘密,而是我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了似的。
可是他们很镇静,芳把头纱一下子蒙在脸上,视若无睹,就好像没看见我们,或者,就好像看见的是不相干的人,但是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上班的呀!
我目送着他们转身过去了,我回过头来半天没言语。我不敢告诉身旁的豫生,幸好他是四百度近视眼,不然的话,我是多么怕他那铁青不饶人的面孔,他会责备是我们造成机会的证明啊!
我愚蠢地想,明天怎么办?明天上班时见了面怎么办呢?是不是会很难为情?
但是我太多虑了,第二天上班时,我们见着了,芳完全是无事人的样子,就好像她昨天哪里都没有去,更不要说遇见我了!如果我说我遇见了她,她也许笑骂我活见鬼了呢!
这样看来,外面所传的,也就不能说是飞短流长了,因为总是有依据的。
但是她并不快乐,这样的恋爱怎么能快乐呢?她有时上楼来了,并不和我们打招呼,悄悄的,好像在查卡片,其实是在那里暗暗地流泪。她也知道大家看见她流泪了,但是我们大家彼此相视,谁也不好上前去劝慰她。因为她如果是为丈夫的病体而哭泣,那态度是不同的,谁都可以上前去劝慰她。
在背后,责备她的人比同情她的更多,就是我,当时也觉得她太过分了,这样大胆,这样不怕外面人的谈论,这样不顾她的老实的丈夫、婆婆和孩子。
我又愚蠢地想,一个女人在那种情形下,怎么还有兴趣去谈恋爱呢?一家老弱幼少,烦都要烦死了吧!但是我们没有想到,正是因为那种愁闷的家庭,使一个女子的力量照顾不来她的整个家庭,她需要帮助;她是个年轻的女子,也需要异性的爱抚。她的丈夫给她的,只是宽恕和谅解,这样反而更引起了她的反感、嫌恶和叛逆的心情。也许她的丈夫和她吵吵架,有些地方不原谅她,倒许能激起她的悔意吧?但是她的一家人太爱护她了,爱护得反使她痛苦起来。
不久传来了芳的丈夫病重的消息,很快地,他就死去了。死去的,一了百了,大家的目光又注视着芳,好像要看她如何善其后,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她只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呀!
在广济寺里,做着盛大的丧事。我们到帏后去看芳,她哭肿了眼睛,谁知道她哭的是什么呢?
我们劝慰她,但是我们也年轻,经过的事太少,都不知道应当用怎样的话语才得体。同屋的金说:
“这样是解脱了,否则死者的病拖延着也是痛苦的,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吧!”
潘说:“工作可以使你减少痛苦,丧事过后,就来上班吧!”
我说:“芳,别难过,他的病也够你苦的了,现在你反而可以把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了。”
我说了,同事都瞥了我一眼,芳却还只管掩面痛泣。我们再回到帏前来的时候,潘问我:
“你说的是什么话?”
“不对了吗?我说的是实心话。”
我不知道她们想到哪儿去了,难道一个长期的病人自生命中解脱了,对于活着的人不是也松弛一下心情吗?对了,她们一定会以为我这是双关语,以为我的意思是说:这下子你们可好了,可没怕的人了!不对,她们完全是凭着以己之心度人,我是坦白的人,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去骂人的。
当我们要离开广济寺的时候,再去看一下芳,这时她好些了,已从痛泣中镇静下来。大家劝她早日上班,免得在家里愁烦,她也答应了,但是她忽然恨恨地说:
“我不要穿孝!”然后眼泪又流下来,低头手捏着白布丧服。
我们虽然略感惊异,但是也婉转地对她说:
“是的,一个在外面做事的人,不能按从前老日子的那套礼俗了。”这也是事实,重孝要穿一百天,但是丧假只有个把星期,难道穿了重孝去上班?那总不像话的,时代改变了,生活习俗自然也要跟着变。
但是芳的意思并不在此,她是说:
“我不愿穿孝,是不愿意我是个寡妇相!”
年轻守寡,是女人最不幸的事,在我周围的环境中,还很少见到亲友有这样不幸的事,我所见到年轻守寡的,只有我自己的母亲,她二十九岁就守了寡,带着我们这样一群姐弟,生活在异乡,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果然不久芳就开始上班了。大家暂时忘掉她和沈先生的事,都特别地对她好。而且很奇怪的,她和沈先生的确渐渐没有来往了,因为从她的情绪、行动中可以看出来,芳毕竟还算是一个朗爽的人。但是她很快地就在脸上涂抹上一层淡淡的脂粉,两颊和嘴唇都漾着浅红色,面孔也比未丧夫以前滋润了。虽然有人对她这种作风看得不太顺眼,那是因为时代和环境的关系,如果放在现在那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那时候,那保守的地方,就认为是不妥当的事。道德是没有标准尺度的,我觉得它与观念很有关系,是观念的程度左右着道德的尺度。
至于芳,为什么在丈夫死后反而不和沈先生要好了,那倒是让人猜测不出来了,照道理说来,那岂不是更无忌惮了吗?难道芳有了悔意?难道沈先生主动放弃了?我想那都不是,而是芳有很浓厚的反抗的意识,从平常她的工作及为人态度中,都可以略略看出的。
芳说过她不愿意在人面前摆出一副寡妇相,也正是她的要强及反抗的心情的表现,而不是她不愿给丈夫戴孝。她认为夫妻应当是健康、相携出入的一对,这才是美的生活。我犹记得在她的丈夫尚未病倒以前,她就常常要拉了丈夫一同出游,并且也当着我们的面,指着她丈夫怪他说:
“你身体不是真正不舒服,出去走走嘛!我陪你散散步。也像林先生她们夫妇溜溜冰,看看电影,精神就好啦!”
但是那时潜在的病恐怕已深入她丈夫的身体了,不要说他原来的生活习惯中没有什么看电影、溜冰这一套,就是散散步,他也打不起精神来。于是在芳那反抗的潜意识中,就不由得和健康、精力充沛的沈先生接近了。等到丈夫一死,她没有了反抗的对象,反而心情平静下来,也许觉得沈先生是一个可厌的人物了呢。芳后来不但没有和沈先生来往,而且也像我们一样,以普通同事的态度对待沈先生了。
在罗素的《婚姻与道德》一书中,我还发现了有几句话,正可以说是芳的写照,罗素说:……现在的婚姻还有一个困难,最能体贴爱情价值的人,尤其感觉这种难处。爱情要自由而自然,才能滋长,要有职责的意思在里头,爱情就容易毁灭。假如向你说,你的职责所在,应当爱某某人,那包使你恨他……我记得看过一个电影,描写一对到热带旅行的夫妇,丈夫死于逆旅,妻子竟不悲哀,她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是不爱丈夫的。那张片子给人的感觉太奇特了,然而对于芳来说,正是如此。她痛哭的并不是因为失去了那个人,而是失去那个人以后所给她的难堪!——要戴孝,做寡妇,使得别人以不同的眼光注视着她!她哭的是这些个。
同样的,爱情中加入“报恩”的成分,也常常会使这爱情毁灭,这样的例子太多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琼的故事。
一个从中国西南角的贵州来北平读书的青年,我假设他姓吕。他的家境不错,父母才老远地让他们的儿子到北平来求学。他也是好学的青年,有抱负和理想,也需要异性的安慰,尤其是对于一个跋涉千山万水到异乡来的人。因此很快的,吕先生在认识琼不久以后,就和她结合而赋同居之爱了。
琼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可怜女孩子,她刚念完小学就失学了,家庭的境遇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冷漠不关心她的继母,使得她急于求自食其力,要摆脱这毫无感情可言的家庭。
最初人家只是把她介绍到吕先生的同乡长辈家里,做一个类似小保姆的工作,吃住在人家里,带领两个小朋友去上学,陪孩子玩和做功课。吕先生便在这家里认识了琼,主人告诉吕先生这女孩的遭遇,以及她失学但颇知求上进的事以后,感动了吕先生,他自动主张给琼补习功课,帮助她升入中学。对于琼来讲,吕先生的确是她的恩人,他比她大了十岁,最初也确没有意思要和她结合,但是也许耳鬓厮磨,日子久了,总会发生师生以外的情感吧!琼是个惹人疼爱的女孩子,很快地就投入吕先生的怀抱中了。
吕先生或者琼,都不是我的朋友,我只是在一位秦大姐的家里见到过一两次吕先生,对于琼根本是陌生的。就是在她给了我很深的印象和感触时,我也还是没见过她,他们的一切,都是秦大姐讲给我听的。那已经是距离他们的结合差不多十年以后的事了。有一天,我到秦大姐家去,看她在整理一盒零散的照片,我说:
“秦大姐,你倒闲在。”
秦大姐摇摇头叹息地说:
“闲在?我让这位神经病搅了大半天了!”
“哪一位神经病?”
“琼呀!你记得不记得,我跟你讲过她和吕先生结合的故事?”
“好像记得。”我当时所知道的,也就是前面所记述的那些了。“但是你没说过她是神经病。她和吕先生怎么样了?”
秦大姐又摇摇头,似乎刚才琼的来临给了她一些不安。她随着就在照片堆里挑出一张照片来,是张结婚照。上面的人,我认得出来,新郎正是吕先生,新娘,就是琼吗?于是我问:
“这是吕先生,我认得,这当然是琼啦!”
秦大姐笑笑摇头说:
“如果是琼,那是十年前的事啦!这是新的新娘子。”
“哦?他们离婚啦?”
“谈不上离婚,当初他们也没有正式结婚,不过吕先生可是没对不起琼的,是她自作自受。”
看来秦大姐是不满意琼这方面的,她曾经说琼是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很知上进要强,怎么现在反而说她不好了呢?秦大姐是“五四”以后的新女性,对于男女平等有着偏激思想的那种女权扩张论者,连这样的人都不同情女人这一边,可见琼真是罪孽深重了。我倒愿意听听十年来琼的故事,还是让和他们双方都有友谊的秦大姐来讲吧!
当十年前吕先生认识琼而帮助她的时候,纯粹基于怜悯的立场。琼不过是小学毕业的程度,可是因为天赋的聪明和自己要强,所以在接受吕先生的教导不久以后,就考进了高中。做一名高中生,甚至于入大学,都是琼所希望的。她接受了吕先生的帮助,而有这样的成绩,也是爱护她的每一个人所高兴的事。那时候,琼也的确是个用功的学生,她不但用功,人也活泼,处处都表现她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光明的前途。
吕先生继续教导她,接济她,当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少女的时候,忽然有好心的人提出了一个建议:琼和吕先生应当结合成一对夫妻,他们把这意思对吕先生提出了以后,吕先生是老实的男人,他又恐慌又感激。恐慌的是怕琼不喜欢他,而且他也不愿意使琼有一种观念,认为是这个男人接济了你,你就有义务做他的妻子;感激的是,在他私心中早就对琼起了爱慕之心,只是哪里敢说出口?现在他对琼的倾慕,竟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关心,怎使他不感激呢!只是他很难为情(他反而难为情),希望朋友们向琼说什么的时候,千万不要惹恼了她,使她对他起反感,因为他怕失去她。
朋友们觉得吕先生的态度真是又可笑,又可怜,也由此可见他真是一个老实人。他们笑他的是,他在功课上对琼非常地严厉,是一个长兄或者严师的态度,可是对于她的生活的帮助、关心,却像慈母、长姊一样。现在遇到要谈婚姻和爱情,却变得这样软弱和无自信。他对于琼,在三方面是三张面孔,三种心情,怎么不教朋友们觉得他又可怜又可笑哪!
当朋友们把这建议向琼提出时候,她先是一愣:
“我从来没想到这样的事。”
朋友们便继续向她说,吕先生的人品是如何好,他是如何帮助她,而且私心也在爱恋她的。
琼也许真是没有想到恋爱这回事,因为她一心只在求上进,有的女孩子成熟早,有的人就晚,何况也要遇见使她钟情的人呢!她对吕先生一直是以长兄与严师看待的,她从没对他产生过老师和兄长以外的感情。所以即使他们对她提出吕先生这方面的情感的情形,她也还是感觉意外,仿佛一时让她答应下来,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她回答说:
“可是我还在读书,还不打算结婚呢。”
热心的朋友太热心了,他们竟接下去向她讲出一番道理,他们说:
“结婚也并不妨碍你的读书,老吕一定会使你继续升学的,而且结婚以后,你们生活倒处处更方便了,反正你的生活这一两年来也已经是他的生活的一部分了,把你们两人的生活合起来,也比较俭省,我们相信你一定也会为老吕设想的,是不是?他对你太好了!”
这样的口气,应当不是吕先生原来的意思,因为他曾嘱咐过朋友们,不要惊吓到这只小鸟,可是现在却使得琼非常的困扰了。吕先生对她好,那是人所共知的,她也一向尊敬他,不过要她去爱他,却是一件很突然的事,可是吕先生竟对她发生了爱慕之心,她觉得很光荣,但是扪心自问,她是不是爱他呢?好像不可能,爱和崇敬是不同的,但是琼当时哪里能分清?在她的内心只是想,如果我不答应这个要求的话,不要说对吕先生是难堪的,就是她将来的生活也恐怕要发生问题了,而且别人会说她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这样的罪名,这样的后果,对于她岂不是太不好了?她应当爱他的,不是吗?他对她这样好,如果他们结合了以后,他会对她更好的,何况还有一个更可靠的前途呢!
在把爱情的价值这样想了一遍以后,她终于很快地投入吕先生的怀抱了。他们没有举行什么结婚大典,只是几位乡长朋友同学吃了一顿饭,就把她送入新房了。
最初他们的生活也许不太坏,因为他们俩还照样各到各的学校读书,回来后又一起读书,在众人的面前,他们也没有一点新婚夫妇的那股甜蜜劲儿。吕先生仍然是不苟言笑的教导着琼,琼呢,虽然很娇媚活泼,但那不是新婚夫人或者爱人般单对丈夫一方面的,她仍是像平常一样,她一直是大家的小妹妹。
朋友们对于他们这种情形也很习惯,以为他们就是这样,永远这样。
吕先生对于琼的读书的要求,非常严厉,他一本正经地在朋友们面前,也照样向琼说:
“一个人要努力地求上进,我希望你读了中学,读大学,然后我们一起到国外去留学,以求更广的学问。”
他也很体贴琼,书读多了,就叫她休息下来,并且让她随着朋友们去逛逛街,看看电影,只是吕先生自己却不去的,因为他只要埋头读书,对于外面年轻人的玩意儿一概不感兴趣。
看来琼真是个交了好运的女孩子,她经管着吕先生的钱财,随便她煮的什么菜,他都可以吃,他穿着也随便,所以处理他们的家庭生活,并不是顶困难或麻烦的事,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她好好读书。可是她到底年轻吧,除了读书以外,她也喜欢玩玩。说她在读书上很受吕先生的约束吗?可是她也有充分的自由,她要求和吕先生出去看场电影,他不去,就会挥手向她说:
“要去就找老孙他们去好了,我还有一些功课要写的。”
琼得了许可,便小鸟般跳着蹦着去找那班所谓老孙等等朋友玩去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话,恐怕琼是不会得到人们的谅解和同情的吧?果然情形不太对了。琼先是和老孙等许多朋友玩,渐渐地,到后来只有老孙一个人陪伴琼了。事情也是吕先生自己造出来的,当琼吵着要看电影,看京戏的时候,老孙也许正在他们家,于是吕先生就做那种挥手状:
“好啦好啦!老孙,你陪她去看好了!”
他打发太太竟像打发小女儿一样,只要有个人把她带出去,不要吵他就好了。而且他也并不是气恼地打发,总是十分体贴的。
渐渐地,朋友们都看出那情形的不妙来了,琼和老孙在恋爱。一个在恋爱着的女孩子是看得出来的——当然,她已经是太太,不是女孩子了,可是,那脸色,那眼睛,那神气,绝不是和吕先生新婚时相同的,他们从来没见琼这样过。每个人都看得出,她以前从没恋爱过,现在才开始。
吕先生知道吗?再呆气的书呆子,对于自己的太太也总有点儿敏感吧?他是知道了,但是他不但不敢管她,反而变得那么懦弱。这种事情比不得别的事情,如果吕先生不开口谈到琼的情形,如果连吕先生都不表示出丈夫的气忿,谁又好讲什么呢?
在中国的情形是这样:如果有一个丈夫在外拈花惹草,别人可以暗地告诉他的太太,劝她要注意自己的丈夫;但是如果一个太太有了“不轨的行为”,就没有人肯告诉那做丈夫的人,因为那对于男人是最最伤害了他们的自尊心。任何公开的场合,都可以向任何一位太太开玩笑说,“小心你先生在外面搞女人啊!”但是你能向任何一位丈夫说“小心你太太在外面搞男人”吗?也许是基于这个道理,所以没有人好意思向吕先生谈到琼的情形。
于是,一件使人叹惜的事情发生了,琼和老孙私奔了,他们跑到遥远的关外去。在吉林,这个对于他们很陌生的地方住下来,不跟任何人通消息。他们怎么敢通信呢?谁肯原谅他们呢?
吕先生的痛苦不用说,三年来的心血,是白白地耗费了,琼后来并不要读书,她一心恋爱,着了迷地恋着老孙,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呀!
也许一开始这婚姻就是错误的,因为旁观者要琼以结婚来报恩,而她也以为应当这样。谁知结合了以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呢?吕先生确是很爱琼,但他是慈爱,却不是恋爱。如果是在古老的年月,这样的婚姻也还是可以白首偕老的,因为“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但是偏偏又在那新旧交替的时代。
吕先生郁郁地独自出国了,原来的美梦不但破碎了,而且他也突然悟彻,他对琼虽然处处好——好到随便让她跟另外一个年轻男人同游——但却是错误的,他对她功课的逼紧,也是错误的。看,吕先生是一个心地多么良善的男人啊!在想过一切之后,他竟原谅了她,把一部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一年多以后,北京城里又发现了琼,她竟从关外狼狈地回来了,因为老孙遗弃了她。这一年,她还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
有人把琼的狼狈的情形写信告诉吕先生了,原是要他解解恨的,这岂不是报应吗?但是吕先生却从老远的欧洲寄了钱来,请朋友转给琼,但是希望他们不要告诉她钱的来源。
琼受到了经济的接济,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感谢,她有点麻木了。跟着她又出走了,这回是和另外的一个男人。回到这男人的家乡,才发现他是有太太的,做了两年半的姨太太,她又逃出来了,仍然回到了她的扎根的地方——北平。
人们不太注意她的情形了,因为她的生活方式,离开原来将她看做小妹妹的那个时期,大大地不同了。
她也到这班朋友家里去走一走,没有人肯问她的近况,有时也听说她有了工作,过些时却又是不知所终。不过隔些时总会听到她的不顶正确的消息就是了。有人看出琼是寂寞的,孤零的。
吕先生的情形却迥然不同了,学成归来,在上海的大学里教书,但是许多年了,也没有再结婚,再恋爱,也是寂寞的,孤零的。
有人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这两个人再撮合起来呢?吕先生始终没有记恨琼,他还可以收容她呀?但是不可能了,他们两个人,一比较起来,就好像漠不相干的两个世界的人。朋友们认为,吕先生是多么地高超,琼是多么地卑下。
但是再过了两年多,吕先生终于结婚了,岁月如流,这离吕先生第一次和琼的结合已有十年之久了!
十年后和吕先生结婚的这位新娘子,既贤且淑,谁不说那才是吕先生真正的幸福,以前的那场理想的梦早已成了过去,吕先生好多年来就不再提起琼了,大家都忘了琼,不过在吕先生这次结婚的时候,大家总不免又感慨地撩起了一些回忆的浪纹就是了。
但是今天琼却突然来到秦大姐家,秦大姐说:
“她的来临,使我意外,她的样子,更使我意外:不整齐的服装,莫名其妙的表情。”
当秦大姐详细地告诉了我琼和吕先生结合和分离的经过时,已经使我如亲眼见过这样一个被目为“自甘堕落”、“有福不享”的少女了,现在她已经不是少女了,十年沧桑,对于琼真是悲哀的,有谁能同情她当时离弃吕先生的心情呢?有谁能把报恩和爱情分开来,再仔细分析她的情感的变化呢?
现在,秦大姐的口中,她这样狼狈的来临。她来做什么呢?我问秦大姐。
“你猜来做什么?”秦大姐反问我,“她一进来坐下后,就向我傻笑着,也不讲话。我心里也想,她来做什么?看她狼狈的样子,生活的情形是可想而知的,那么——她是生活上有问题吧?是经济有了困难吗?怪可怜的,因为我忽然把她和刚结婚半个月的吕先生和吕太太摆在一起比照了;礼堂里那一对挽着手,脸上露着禁不住的喜悦之情。吕先生红光满面,新娘子娇羞可爱。我又想起了十年前,吕先生和琼住在一起时的情景,琼到后来每晚都要求着出去玩,吕先生一个人苦守在灯下埋读写作,自己向煤炉添着煤块,等候夜归的琼,而琼呢,吕先生越对她好,好像越引起她的反感。那情景和今天真是不能比了!婚姻对一个人岂不是太重要了?”
秦大姐接着说:
“我这么想着,竟愣了半天没跟琼说话,因为眼前的比照使我感触太深。但是等我抬起头来,只见琼还对我傻笑呢!啊!她的笑容使我害怕了,我这才从她的眼神中发现她一定神经不是正常的了。我也笑了笑,等着她开口向我借钱,我想,她只要开口的话,我就会借给她,一个女人落魄到这样的地步,也够可怜的了!如果她珍惜自己的前途的话,原来是有留学希望的女博士哪!现在,却成了女乞丐,人生的际遇真是想不到的。”
“那么她开口向您借钱了吗?”我问。
“她倒是向我开口了,但是,你猜猜,她借的是什么?”秦大姐问我。
“借什么呢?”我问。
秦大姐手拿起那张吕先生新婚的照片,向我面前晃了晃:
“这个,她向我借这个!”秦大姐不胜感慨地说,“她说,秦大姐,把吕的结婚照片给我看看!我当时确是又一愣,她竟知道吕先生结婚了?我就不由得‘哦’了一声,因为我不知道该不该给她看,我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您是怕她有什么举动?”
“是的,不瞒你说,我确是这么想,我想,她要把照片给撕了怎么办呢?她要是看了照片哭一场怎么办呢?我不想给她看。”
“那么您怎么拒绝呢?”
“我装糊涂地对她说,咦!你说什么?她竟哀求着向我说:‘秦大姐,你就给我看看嘛!吕的结婚照片。’我想吕先生结婚的事她已经知道了,我也装不了糊涂,只好说:‘我可没有他们的照片呀!’可是她还是哀求着我,我看她神经不正常,太可怜,我不忍心,但是我还是劝慰地对她说:‘有什么可看的,算了吧!’她不肯,仍然说:‘没有关系,秦大姐,您就给我看一看,有什么关系呢!’她的面容是如此奇特,对我的要求是这样深切,我想,她不会有什么恶意的,终于拿出来给她看了。”
“她看了怎么样呢?”我急切地问。
“她没有什么表情,拿着照片,安安静静地端详着照片上的人物。”
“她说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也没说,她那安详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她原来是神经的、冲动的女人。看她那样子反倒使我——”秦大姐眼圈红了,“使我想哭了!”
我随着秦大姐的述说,脑海中也不禁描绘出琼的形象来:她那时是苍白的脸,不整齐的服装,不合时的发型,眼睛毫无光采,孱弱而憔悴。
“看完了以后呢?”我又问。
“看完了吗?她微笑着把照片递还给我,那么乖巧安静的。”
“她竟微笑吗?”我说。
“是微笑——或者,勿宁说她是惨笑吧!”秦大姐想了想更正地说。“是的,微笑和惨笑,猛看起来是相同的姿态,但是仔细看来,两种笑的嘴角的弯度,毕竟是不同的。”
“我想,微笑的嘴角是向上翘一翘的,惨笑的嘴角就要向下弯一弯了。”我和秦大姐竟说起题外之话了。
秦大姐这回倒也微笑了,但是她的微笑却是惋惜的,嘴角既不向上也不向下,是平度地牵动了一下,鼻孔里有轻微的一口气:
“她也许后悔了,为什么十年前不跟吕先生好好过,这不是自作自受吗?看现在的吕先生夫妇,她难道不羡慕?”
这是秦大姐给琼下的结论了。
“您觉得琼看着吕先生照片,是像您所说的这样想法吗?”我又问。我也拿起了这张结婚照,端详着。
“当然是!”秦大姐是绝对的口吻。
人们对于别人婚姻的配合,是仿佛很有信心的,他们说,张三先生和李四小姐,一个是半斤一个是八两,放在天平上称一称,绝对是平衡的。当初他们给吕先生和琼的配合,也是根据这个原理,但是后来怎么失去平衡了呢?现在秦大姐又给看照片的心理下了定语,说她是有了悔意,但是我却不是这样的想法。
琼是一个好强好胜好奇的女孩子,从她两次(婚前和婚后)对于家庭环境敢于反抗的行动,可以看出她的好强与好胜,而从她对目前环境以外的世界,总想去探求,可以看出她的好奇;虽然她探求的结果往往是失败的。失败能给这样的人有什么教训吗?也不尽然,她的性格既然栽了深厚的这种根,无论如何是去不掉的。而屡次的失败,反而会形成她的另一些以前没有的性格。
我忽然想起,有一个电影女明星,她在幼小年龄的时候失去父母,住在出嫁的姐姐家,因为她是最小的妹妹。在十几岁的一年被有地位的姐夫玩弄了,以后她对男人便有了“玩世不恭”的态度,她特别喜欢玩弄一些老实的男人。不明白的人,当然说她不是好女人,但是什么环境使得她这样的呢?就没有人去追究了,她所以这样,正是在潜意识中对男人有一种报复的行动,尤其是她偏选择老实的男人,那也正是报复的行为,因为当她十几岁的时候,正是一个弱女,她哪里懂得该怎么反抗?
也有人说,无论男人或女人,他们如果经过两次失败的恋爱和婚姻,他或她对于异性就不由得有玩世不恭的态度。这话对于琼来说,是对的。但是琼毕竟还是可怜的一个,因为她一次次地失败下来,除了吕先生以外,她都是被遗弃的一方。也许,她还是有善良的本性,因为不能做太残忍的玩弄男人、遗弃男人的行动吧!因此她自己变成神经质了。在这样复杂的心理中,她看吕先生再婚的照片,能是为了悔意吗?也许她愤恨他呢?也许她嘲笑他呢?也许她只是好奇的呢!像琼这样好强好胜的女人,她是不会后悔的,她却会再“错误”下去,再“失败”下去,直到她完全崩溃为止。
秦大姐在结束了谈琼的经过后,她忽然对我说:
“还是你的婚姻正常,因为你们是新人物,但却还保守着旧的道德,看你们在大家庭中,就没有这些事了。”
真是奇怪,我说过秦大姐是“五四”时代产生的新女性,对于女权常有矫枉过正的偏激思想,怎么她今天对于琼这位女性的看法,以及对于我这半新半旧的婚姻看法,好像走向中庸之道了,是她的思想退步了?还是时代的趋势,使她对于以前的思想,起了矛盾呢?
事实上,我们的大家庭在时代的潮流下,已经渐渐走上不能维持它的尊严和辉煌了。首先,我们各房分炊了,这是我们中国的大家庭制度中后来产生的词汇,所谓“各抱房头”了。
大家庭而实行分炊制,可以说就是有了走向小家庭制的趋势了。最初是因为物价上涨,大厨房的菜越来越坏,各房就各自添小灶,加小菜,后来甚至到了大厨房的菜白白丢弃不吃了,这才决定分炊。分炊的办法是外面做事的人,如有配给米面都仍交由大哥总汇,再按各房人口多寡分配。大哥是个又老实又胆小的人,他多少年来都不做事,并无收入,只知道闷在屋里读书,婆婆特别疼爱大哥,她认为只有大哥才是在她跟前的儿子,也的确是这样,大哥仿佛是在母鸡翼下永远长不大的小鸡,他愿意过读书人的隐居生活,不愁吃穿,淡泊一生,有贤妻,有孝子,于愿足矣的那种生活。但是外面的风雨一次比一次厉害,一次次地袭击来,采菊东篱下的悠然的日子没有了,我们眼看着大哥一房的生活一天天地狼狈起来。
当大家把在公家配来的米面交给大哥以后,他带着仆人一斤一两地分配,冬天里只见他的棉袍上撒满了白面粉,有时头发上也是,我们的王妈最坏,她上楼来对我笑说:
“大爷又唱打面缸哪,你还不领面去!”
大哥虽然这样为家人服务,但怨言还是有的,像我们和七弟房夫妇都在外面苦奔,所以各有两份配给,我们的人口少,交总再分回来,真是不上算。在那沦陷时的艰苦年月,北方的粮食是最大的问题,因此人人变得自私了,再加上婆婆一向偏疼大房,更让人觉得不甘心。最后问题解决了,各房完全自理,我们既不吃大厨房的菜,也不必把米面交大家庭,大家庭生活的纠缠解开了一环。跟着,我们又像长了丰满的鸟羽一样,要飞离老巢了!
公公是最寂寞的一个吧,儿女和他有一段距离,是难得和他谈谈的,姨娘时常回娘家,婆婆冷嘲热讽,他只好一个人在阴冷的书房里写写画画。他除了在大学教授词赋以外,又订了一个润例,为人撰写寿序墓铭什么的,一方面是希望增加收入,更重要的为了遣此寂寞吧!
有一年的过年,各房都在呵笔书春,红纸条满屋飞,公公也在书房硬木书桌上铺开了笔墨,姨娘替他拉着纸,原来他是把一张从故宫流落出来的浅灰色的宣纸,裁成两条,在上面写了一副对联:
老思无病福,饥吃卖文钱。
姨娘也许知道公公心中的悲苦,但是她仍然指着公公笑骂着对我们说:
“瞧瞧这个老头子,大过年的,就跟人不一样。来来来,再给我写张红纸儿的春字!”
公公虽然是满腹诗书,却是衣钵无继,儿女们念的都是新书。大哥二哥年龄比较大些,书虽读得多些,但对于诗词也是没有研究。在大学里,公公倒有几个得意弟子就是了。
所以偌大的书房里,显得那么冷清,贴壁特制的书架,齐着屋顶,武英殿刻本的廿四史、十三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那里。我的国文,是从“小狗叫,小猫跳”启蒙的,对于旧学真可以说是一窍不通。还是在图书馆为了分类编目古书,曾向公公请教过一些目录之学以及国学的常识而已。公公便把什么公羊穀梁,先经后传的道理详详细细地解释给我听。可惜连这点常识,也都在我编完书目后忘得干干净净了。
公公的书房是坐南朝北的房子,一年到头照不到太阳,所以显得冷清,但书房外的院子里,却充满了阳光。夏天到来,公公晒书,姨娘晾皮货,书的价值没人懂,皮货的价值却是有目共睹。仆妇们都会用惊羡的眼光注视着阳光下毛茸茸的东西。据说那些都是公公的。但是晒得多,穿得少。在北方,手里有些皮货,也和有些古玩、字画一样,是有着财产的意思的。这些虽然是公公的,却是由姨娘在保管。到后来,家庭经济情形很差了,公公心灰意懒,书也懒得晒了,姨娘的皮货也不再出现在阳光下。人人都知道,家里情形不好,如果还有人亮出值钱的东西来,是太刺目了。姨娘是傻子吗?她岂不明白!所以她把值钱的皮货藏起来了。婆婆手里几件不值钱的货色,早就分给儿子们了。于是一家之主的公公,他在冬天穿的反倒是一件磨光了板的皮袍。婆婆还挖苦他:
“喂,你那件灰鼠脊子的呢?为什么不拿出来做?那条海獭领呢?还有,我明明记得你从关外带回来的还有一件草上霜。”
公公急了,他的生活已经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受到伤害?但是他毕竟还是尊重婆婆的,无论他在多么气急的时候,也不愿和她争论,或者反驳她,公公只是跺着脚说:
“太太,太太,唉!太太呀!”
他面对婆婆总是叫“太太”的,他不说什么,只这样着急地喊,当然包含着“你何必这样伤害我呢?何必呢?”但是婆婆的气也来了,她鼓着嘴,绷着脸,一袋袋狂吸着水烟,她也是痛苦的呀!
在全家人都闹穷的时候,恐怕只有姨娘手头是有些什么的,这能怪罪她吗?公公的年纪那么大了,她又没有儿女,她的后半世的生活,谁来负责?何况她也是一个省吃俭用的人,她攒起几个钱来,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有些地方显得吝啬些,但是家人对她也无情感可言,吝啬不吝啬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在那样贫困的日子里,公公的气节,是多么地令人敬佩,公公的安福系的老朋友们,在南方和北方,很有几个做了敌伪的大官,公公却像一株寒天里的孤松,屹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怕冷,不怕风。春天总会来临的。
公公是旧时代的人物,但是对于新事体,他一样有认识,能接受。他一肚子旧学问,可是新的东西他也要看一看。正在我嗜读小说的时候,曾经买了不少文学名著。有一天公公说很无聊,让我拿一本我们看的小说给他看,我便把新买来刚看完的巴尔扎克所写人间喜剧之一的《从妹贝德》拿给公公。我心想,那种直译的文字,公公看得下去才怪!谁知他一目十行,两天工夫便把厚厚一本书看完了。他一时兴起,把我叫下楼来,把书还给我,并且问我:
“《从妹贝德》是描写什么时代的事情?”
我怔了一下没答上来,他又问:
“这本书有什么意义?”
我觉得很难为情,我看书头一遍是只顾看故事的,其他一概没注意,我在急智中只好抓了一句话回答,我撒谎说:
“我还没有看完。”
公公点头笑了笑,于是他竟讲起对这本书的感想来了。以后他又陆续向我借了一些西洋翻译名著,我不敢怠慢,只要他拿去看的书,我都仔细琢磨一番,以准备随时应答,别让公公问倒了我。
当胜利来临后不久,我们第一个飞出了大家庭的老巢。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小孩,楼上三间小屋虽然有温暖和情趣,但是它毕竟太小了,容不下我们四口人,不,最主要的还是容不下我们的心吧!这心时时刻刻想到外面求新生活新发展,想要过可以任性的独立生活,大家庭的空气太沉闷了,有时让人透不过气来。
公公不反对,他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个什么趋势。这时二嫂也已带着肺病浩劫下的两个残余儿女到南京去,因为二哥已经复员回到南京了。跟在我们后面的,七弟夫妇也带着他们的孩子搬出去了。房子原说是不够住才分出去的,但是现在呢?偌大的一所宅子,岂不显得太冷清了!
七弟的三间北房,窗外有两大棵马缨花,现在公公和姨娘搬进去住了。原来姨娘的住房就给八弟养病,我们的小楼给神经病五哥住。原来他们都是每人一间的,现在,他们每人住了三大间。但是这样大的空间,对于神经病患者,对于重肺病患者,又有什么可喜呢?
有能力的,都远走高飞了,剩下软弱的,病患的,幼小的,依附在两老身边。兄弟都是婆婆一人所生,她虽略有偏袒,疼爱儿女的心总是一样的。她心里就是有一百个不愿意儿女们离开她,又有什么可说的?婆婆是从不责备她的儿子们的。
大家庭除了马缨花以外,西院有两棵丁香,年年春天开满着白色的小小的花朵,我总要摘一些插到花瓶里。前院还有一架小粒的甜葡萄和一架藤萝花,春天也随着婆婆煎一些藤萝饼吃。这一切,都随着我们离开大家庭而成为过去的事了。
我们从城南搬到城中来了。城南琉璃厂一带,是我自幼成长的地方,就连结婚后也没离开它,因为豫生的家三四十年来也都是住在这一带。城南对于我有太亲切的情感和太多的怀念,但是我们的新居却给了我很新鲜的感觉;它位于紫禁城边,是离旧日皇宫最近的地方。紫禁城在有皇帝的时代,老百姓是要止步的,但是民国以来皇宫开放后,它便是最理想的住宅区了。我们家的东面是中山公园,北面是到北海之路,向西去便是中南海。
夏天假日的早晨,我们推了婴孩车,穿过马路有条捷径,从中山公园旁的冰窑门进去,便是柏斯馨、长美轩、春明馆这一带古松柏下的茶座了。上午游人很少,茶座没有完全摆出来,很清静。大男孩子在茶座道上跑来跑去,小的妹妹在婴儿车里看哥哥。我们也享受着北平特有的名胜趣味——大自然美与人工美糅合成的。这时我们的世界缩小到只有夫、妻、儿、女的组成,暂时忘怀了我们是刚从另一个大树上分枝出来的新芽,忘怀了老树干在渐渐枯朽。我们太自私吗?实际上,大家庭的崩溃,也是随着工业社会的来临而造成的人情淡薄的现象之一罢了。可悲的不是大家庭的崩溃,而是传袭着大家庭的最后一任家长——眼见大家庭从他们这一代解散的公公和婆婆。
因为前后左三面都有公园,所以我们常常上午去了中山公园,黄昏后再去北海小坐、划船。但是因为距离最近的关系,还是到中山公园的时候多。在北平逛公园,常常可以看见熟面孔,来今雨轩的游客,进了门就向右面行健会的网球场后面去,有的人连每天坐的茶座都是老地方不肯换。春明馆是下棋的地方,那里老人多些,公公也每天在那里,下着不肯伤脑筋的卫生围棋,下不完,哈哈一笑,和乱了,吃一碗面,暮色深沉,他就回家了。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曼姬的陪伴,没有子女的扶持,他七十岁了,腰板还挺直,但是他是多么寂寞呢?就是春明馆中的老朋友,也日渐凋零了。
早晨公园的游客,和下午完全是不同的客人,谁像我们这样,做了清晨的游客,又做黄昏的游客!
有一天早晨,我们刚在长美轩坐下,任孩子们跑跳着,忽然看见一位熟朋友亚雷走过来了。和他同行的还有一位年纪大些,大约靠近五十岁的男人。
亚雷和他的朋友走过来,向我们打招呼,并且介绍给我们,他的朋友姓方,我仿佛在哪里见过,后来说起来他也是公园的老游客,并且偶然和公公下卫生围棋,那就难怪眼熟了。
方先生是位健谈而又和蔼的人,他坐下来,先就跟我们谈公公,他说他是如何敬佩公公,他对公公的作品比我们清楚得多了。
方先生是位潇洒型的男人,头发微秃,中等的个子,穿着淡灰色春绸大褂儿,戴着金边眼镜,脚下是擦得乌亮的皮鞋,这种打扮在北平是很普遍的,是代表过着文人悠然的生活的一型人物。提到公公时,还说曾经拿了诗词请教过公公呢!
亚雷也忙介绍说:
“方先生夫妇对于诗词都是很有研究的,恐怕老太爷都知道的。”
“是的。”因为和公公讨论学问的事儿,简直轮不到我们这些子女,反而不如公公在外面认识的人和他谈得来呢!而且他回家后,也很少和我们谈外面的事,所以想要和方先生客气两句都无法说起。我们既然明明对诗词欠研究,也就不愿意虚伪地说些什么拜读的话了。
倒是我想起了亚雷,今天怎么大清早就有兴致逛公园,便对亚雷说:
“难得大清早在这里遇见你,我们是常常来的,所以看方先生倒眼熟。”
亚雷指着方先生说:
“我是陪方先生来散散心的——因为方大嫂最近过世了。所以……”
“哦——”我连忙向方先生说,“真是——我们也为您难过。”
方先生略点头表示谢意。
“是没有好久的事吗?”我又问,其实这只是应酬礼貌,因为我们既然对方先生是陌生的,他的太太,我们更无印象。
“也有一个多月了。”亚雷代回答。
中年丧妻对于男人,好像没什么了不起,倒是如果家里有未长成的孩子失去母亲,比丈夫失去妻,会使人更同情。
亚雷又说:
“方先生和方大嫂是一对神仙夫妇!”
我还不太明白神仙夫妇的含义是什么,当然,像神仙总是好的,那么方太太的死就更值得惋惜了,怪不得方先生要散散心。
方先生这时也不禁感慨地说:
“可惜内人和你们没缘分,她过世后,我才认识你们。不然,她是一个极可谈的朋友,和夏太太你一定谈得来的。”
亚雷又介绍说:
“方大嫂也喜欢文学,旧文学很有研究,又写得一笔好字,她是上海中西女塾毕业的。”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只好这样说。
“她倒是也见过老太爷的,”方先生是指的公公,“她也和老太爷摆过几盘棋呢!”
“好像听老太爷讲过。”方先生一说,我不但仿佛觉得公公曾谈起过,而且也仿佛看见过。“是不是您和太太也常常来春明馆?”
“常来啊!”亚雷连忙接过说,“就是两人成双成对,现在才觉得孤单,所以我来陪他散散心。”
那就是了,公公的确谈起过他们夫妇,在老一代的人物中,像公公,除非带了年轻的姨太太出现在公共场合,否则是很少——可以说没有老头儿老太太同时出现的,所以春明馆既是老一代人聚会之处,也就是像公公这样的多些,方先生虽然比公公年轻得多,生活却是公公他们那一类型——谈棋琴书画旧文学的。那么方先生夫妇居然常双双出现在公公他们的场合里,自然显得突出了。
我们现在搬离大家庭,少知道许许多多事情,在大家庭时,像公公在外面参加的婚丧大事,总会知道一些的。因此也就没听说有一位方太太去世的消息了。
可以想象方先生夫妇的情爱弥笃,所以我惋惜地说:
“方太太是什么病去世的,她的年纪应当也不大呢?”
“唉!”方先生轻叹着气说,“她的病很复杂,心脏不好,贫血,胃疼,风湿,再加上一个多愁善感的性格,最后是什么病致命的,也很难说了,总之是心脏停止了跳动,她就死了,说心脏病或者恰当些吧!”
亚雷这时插嘴说:“也是因为有方先生这么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方大嫂才病更多了呢!”人家都死了,亚雷还有开玩笑的兴趣。多不合适呀!我便接着说:
“那方先生寂寞多了,少了和您同吟共游的伴侣。”
“是的,夏太太说得对,”方先生很感激地说,“属于我们俩的一生,可以说一无所有,只有这点点情意,希望她原谅我没有立刻跟着她去。”
啊!方先生是什么意思呢?这年头儿难道还有丈夫为爱妻殉情的吗?
亚雷又说话了,他说:
“方先生和方太太是同年,方太太还比方先生大几月。”
所以方先生才以不能随太太而去为憾,我们不是有“未得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爱情誓言吗?更可见他们爱情的感人。但是男人是说不定的,太太刚死是很悲伤,过些时总还要续个弦吧!不过有孩子的,续弦困难就是了。所以我又不由得问:
“方先生几位小姐少爷?”
“啊——”方先生犹豫了一下,“她从来没生育过。”
原来亚雷说他们是神仙夫妇,就指的是无忧无虑无儿女的神仙般的生活了!在这种情形下,当然方先生更显得形单影只。怎么处理他的后半世生活呢?还是续弦吧,但是,我当然不能提议的,只是心这样想着就是了。
方先生是无限怀念地不断谈着他们的生活,他说:
“我们一生没吵过嘴,连别扭都没闹过。她多病,我也想着她是千金之体,嫁了我这样一个穷教授,只是我们俩谈得来。她是苏州人,家里却世居扬州,祖父是大盐商,她在上海的贵族学校读书。我们的婚姻也经过一番折磨,她的家里当然不愿她嫁给我这么一个穷酸文人啦!把她弄回苏州老家去关了起来。”
“啊!那怎么又结合了呢?”我像听故事一样的喜欢知道它的发展及结果。
“亚姗演了一出私奔。我那时本以为我们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了,我虽深爱她,但是如果她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儿,我一定穷追不舍,然而在她家是富商我是穷书生的情况下,我就不肯那样做了,被人认为我穷小子看上女方的钱财,那是划不来的,所以当时我已经做东渡日本留学的打算,要离开上海我们相识相恋过的这块伤心地。”
“那么她私奔后和您同游东瀛了吗?”我问。
“没有。”
“那么方太太还不又被家人捉回去?”
“也没有。留学原不是我一定要去的,只是因为要离开上海到远远的地方去就是了。结果我们还是远离上海,到了这冰天冻地的北方来。”
恋爱、婚姻完全自由与顺利的我,真想象不出一个千金小姐,为了挣破爱情的阻网追寻她所爱的人,是要鼓出多大的勇气?何况贫富的悬殊,使她的生活也要因为婚姻而做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呢!我不由得也为我们上一代的这位女性,表示崇敬之意。
“所以,亚雷说您对太太温柔体贴,那是应当的,她为您付出的也不少。”我说。
“是的,为了这,我永生对她是抱歉的……”
“那也不见得,她这样去了,一生得到您全部的爱情,这对她便是生命中最重大的意义。”
这时方先生又回忆地说:
“婚姻的事也真可笑,她家里原来那样不赞成,不惜以武力的手段把她监禁起来,但是后来见女儿已经私奔了,做母亲的又舍不得了,怕女儿受苦,要补送丰富的嫁奁给亚姗,却被我这倔强的鲁男子给推出去了,我发脾气,决不肯她接受娘家任何半点田地房产甚至首饰。我对她说,薄田我家也有几亩,不希罕!房屋,我不会让你受冻馁之虑,不必要!首饰,我的朋友都是淡雅清高之士,没处摆!亚姗真好,她就毫无怨言地拒绝了。甚至于连她姐姐们嫁的那几家富商,都被我一一冷淡了。”
“您倒是个血性男儿!”我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心里不断在心疼这位小姐。
“我后来也知道我太过分了,可是当时的确是这样冒火的,亚姗却处之泰然,跟我过着穷酸的日子,没有人能看出她是出身在富有之家。就是她的姐姐们从北方游玩回去,送给娘家的仆妇都一人一件皮袍子哪!你可以想见他们一掷千金的那种味道了。”
“但方太太的气质确是不同的,她就是承受了百万家产,也不会那么做,她天生就是该做你读书人的太太。”亚雷这么说,我也这么想。
“但是我想想当时年轻的态度,也真是!可怜她自年轻就不戴首饰,虽然她原来也不喜欢浓妆,但是戴一两样珠链、戒指,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知道她的母亲偷着给了她一些,她动也难得动,自己没有儿女,遇到有亲戚同学的子女结婚,她就拿出来送人。”
这是不是方太太变得很消极的表现呢?我当然不好说,牺牲了生活的享受,亲人的远离,嫁给一个又穷又横又酸的丈夫,一定是现实的生活使她有了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也说不定,所以我认为她是消极的。方先生接着说:
“我想,无论如何,我和她娘家不能融洽,是使她暗暗伤心而不肯表示出来的,她的多病,这也是因素之一。而且,亚姗太好了,她一生总为了不能生育还对我有着最大的歉意,因为我是独生子。其实……唉!”方先生说到这儿轻叹着,“几时我拿了她的诗词给你们看看,请你们夫妇指教,也可以看看她的心情。”
“啊!”我脸都红了,请我们指教?他以为我们是诗词家的子媳,就是没学过,熏也熏会了,但是我想“拜读”倒是真的,刚才初见方先生谈方太太,隔膜得很,现在,我后悔没有在她生前认识她,真是没有缘分了。
方先生又接着说:
“结婚的头几年,她和娘家疏远得很,后来,我的情绪平静了,她这才每年回一次娘家,住上个把月。她比别人更有怀乡病,是因为她婚前和婚后的生活改变太多,我的意思不是指物质上的,物质她不在乎,而是精神方面的。她的家人,她的闺友,她的亲戚,都因为我一下子截断了,越是得不到的,才越怀念吧?所以每年回娘家也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希望。她也很乖巧,回来后,难得提她娘家的事,怕我不爱听,其实后来我完全没气了,并且心中还怀着无限的歉意。但是我们一向不谈她的娘家,习惯了,就是想要我以此为话题和她谈谈,倒无从说起了,我对她是多么歉疚啊!”
“她是一个完美的女性,她的心里充满了慈善与宽恕,这就是她的美。”方先生仍是滔滔地说,“我想我是不配她的。”
也许是心爱的人刚刚去世,生者太悲伤了,总会想着死者的好处、优点,这也是生者对死者的常情,所以我劝慰他说:
“也不能那么说,你对方太太的这份情意,使她一生和你厮守,一直到她死。她死也无憾了。”
“不,”方先生说,“她死而抱憾的,她临死时还对我流泪说,我害了你,剩下你一个人。”
“那是真的,我相信她不甘心自己的死,她一定愿意跟您永远地厮守着,你们的生活不但像神仙,而且像诗一般的美。”我衷心地说。
方先生也许说得疲倦了,或者他不愿再追忆下去,所以他靠在藤椅背上,仰望面前被升上来的太阳照射着的古松柏。他该有无限的怀念,又感喟地说:
“算是诗,对于亚姗的一生,也是一首哀诗。”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也许我懂了,他还是念念不忘亚姗的私奔,他的最初的坏脾气,以及他们没有子女,她了无痕迹地从人间消失,这一切一切。
一时,我们都沉默下来,没有人说话,各人对方先生的悼亡有不同的感慨吧!
这时方先生从藤椅上起来了,他说:
“亚雷,我先走一步,夏先生,夏太太,我太没礼貌了,初次见面就把自己谈得这么多。”
“哪里,您介绍我们一个完美的女性,使我们后悔没得在她生前认识她。”
“亚雷兄,你留下跟他们二位多谈谈吧!”方先生又转向我们,“我不过说了一半,让亚雷再接着说另一半吧!”
方先生去了,我目送他穿过阳光下的松柏,转进红墙到五色土的方向去。在我的幻象中,他的身边有一位优雅的女性,伴他慢慢地走。但那影像随即幻灭了,他只是踽踽独行。
方先生走后,我们并未立刻又接着谈方先生的事,倒是豫生提议说,孩子们玩得很高兴,我们不要回家了,就在这里随便叫些面吃,也把亚雷留了下来。我们都喜欢吃长美轩的盐酸菜,听说那是贵州制法,除了这里,只有在我的云南同学锦南姊的家里可以吃到它。
亚雷和豫生谈着时局的情形,亚雷说他也许要到上海去,豫生也说他很想去上海看胜利后第一次的全国运动会,他对体育有特别的爱好,看运动会像看电影一样的使他高兴。同时豫生也和亚雷谈到台湾,我们的亲友都希望我们去。也许,有时间的话,再到台湾看看也说不定。他们意见相同,两个人直想搭伴同行呢!
谈来谈去,我们又谈到方先生,亚雷告诉我们方先生的经历,以及他当年在怎样的场合中遇到方太太而和她结合。亚雷又说方太太确实是一位优雅的女性,你从她的表面决看不出她的内心的忧忡,她说说笑笑,弹弹唱唱,昆曲,吹箫,都很精的。她从不在亲友的面前露出半点她的忧心,两夫妇真是互敬互爱。她虽然多病,看起来也就是一般女性到了某些年龄的多病一样,不是躺在床上起不来,也不是身上哪部分有了显明的伤患,所以突然说她病重死去,是很出人意外的,就连她自己也没有做死的准备,直到最后知道严重,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们真像《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百夫妇的情趣,不是吗?”我忽然想起来说。
“爱情弥笃的情形确是像的。”亚雷也同意。
“刚才方先生说,亚姗的一生,是一首哀诗,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们的美的生活,是因为用悲哀换来的呢?”
亚雷听我这样一问,他想了一下,说:
“也许方先生不是这个意思吧!”
“不是吗?”我看亚雷犹豫不决,好像要说什么,又止住了,便这样追问了一下。
“方先生刚才先走了,他临走时说什么来着?”亚雷反问我。
“说什么?”我也忘了。
“他不是说他只说了一半,那一半让我再说下去吗?”
“我多么愿意听。”我喜欢婚姻的故事,并不是爱探听人家的秘密,而是从各种不同的婚姻故事中,探求人生的许多问题。
“看看让我从哪儿说起。”亚雷一面搓着手一面在想。
我正静待他要怎样开始那一半故事,他却又问我:
“刚才你问方先生有没有孩子,方先生怎么说?”
“他说——”难道这句话有什么关系?“方先生是说没有,但究竟是怎么说出的,我也没注意。”
“我听得很清楚,方先生说:亚姗没有生育过。”豫生对别人的私事毫无兴趣,他却听清楚这句话了呢!
亚雷点点头,腿轻摇着,大概又在思索故事该怎么说。
“如果方先生是有孩子的,你听了会觉得怎么样?”亚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有孩子?”我简直不懂,“有孩子为什么说没孩子?”
“他只是说亚姗没生育过呀!”亚雷说完直眼看着我,好像要等我的反应。
“我还是不懂,难道……”我的头脑很简单,琢磨不出来,“难道他们抱养了一个,或者还有什么别的……”
“不是,不是,”亚雷笑了,“方先生自己的亲骨肉,他有一堆孩子!方先生自己的,而不是亚姗的!”亚雷加重语气地说。
“啊!”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倒使我感情有些激动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问:“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方先生刚才的话都是有含义的,可惜你没有听出来……”
“哼!”豫生在一旁冷笑我,“她的说话和思想向来不经过大脑。”
“我是一个直心眼儿的人,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儿,所以跟你结婚的时候,亲友都担心我在你们那大家庭里怎么处!”我也笑着报复了这一句实在话。
“所以方先生一再说他对不起亚姗,也就是这种意思了。”亚雷说。
“那么,方太太知道吗?”我问。
亚雷微笑地摇摇头,“刚才方先生不是说,亚姗临死时还对方先生抱歉,只丢下他一个人走了吗?”
“怪不得,方先生说这些的时候,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么,方太太真的不知道吗?这样说方先生是又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是不是?”我不断地问。
“方先生的另外那一家,也很融洽,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都大学毕业了,最小的女儿好像也七八岁了。”
“就没有人告诉方太太?”我真佩服人们隐瞒的手段。
“知道的人恐怕不多吧!”
“那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我嘛!”亚雷算了算,“大概有三年了吧,是在天津遇见的。他是在天津娶的。”
“娶的?重婚?”我的直心眼儿又来了。
“怎样结合的,我也不清楚,总之,那也是一个正式的家庭,孩子们书读得很好,老大是西南联大毕业,复员后回到北平来,还到方先生这个家里来过,那时方太太已经病了,方先生说他很想在她死前把这件事向太太说明,但是说不出。”
“已经大学毕业了?这么多年的另外一个家,方太太会不知道?也许她是知道的,不讲出来,所以抑郁而终?”我很怀疑地问。我认为夫妻在爱情上是最敏感的,一个丈夫能瞒住他的妻,在外面组织另一个家庭,有二十多年没被发现?也没被怀疑?可能吗?除非彼此不关心的夫妻,才在这方面也没有敏感。
“确实是不知道的。”
“你又怎么能确定她不知道呢?”
“如果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你看她临死还念念于方先生没有子嗣的这件事。”
“难怪方先生说,对于亚姗来讲是一首哀诗。方先生不是朝朝暮暮都和太太厮守着吗?他什么时候又去和另一个女人生了四个孩子,我真不懂!我也佩服你们男人真有办法!”
说着大家都笑了,亚雷又开玩笑说:
“也不尽然,恐我和老夏在这方面都是属于真没办法的一类吧!”
“那方太太也真冤枉,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来了,又走了,还至死对丈夫抱歉呢!其实,方先生为什么不向她说明呢?”
“他不忍心说明。”
“那另一位太太是什么样的人物呢?”
“我不熟,是一个普通女人,但是也极贤慧,她只是在一边默默地教养着自己的子女,从来不打扰方先生的这个家。她体谅丈夫应对亚姗负什么责任,所以她从不抛头露面。”
“这样说起来,方先生真是好福气。”我又对着面前这两位男士说,“不知道在这时代中,还有多少像方先生这样有福气的男人?”
“难得!难得!”亚雷做出滑稽的样子说。
“这样也好,”我想了想说,“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死去也好,使她怀着完整的爱情死去,而使方先生抱憾。”
“方太太死后发讣闻,上面可是有儿子的,就是方先生的大公子,他所以叫这大儿子到方太太面前来,原就是想先由这青年给方太太一个好印象开始,然后使方太太对这青年产生了母亲般的慈爱之心,再渐渐使她知道这是他的亲骨肉,但是方先生来不及这么逐步地做,方太太就死了。所以死后他便把这大儿子上了讣闻。”
“人们都知道吗?”
“因此人们才渐渐知道的。最初人家以为是过继的子侄辈,后来才公开了。”
“唉!这两个女人,嫁了这么一个丈夫,形成了这样的一场婚姻。”我不禁感慨,也不禁敬佩起那另一个女人了。
“完美的女性,完美的妇心。”亚雷在赞美。
“你是指哪一个?”我问。
“两个都是!”亚雷笑说。
“我相信你们男人都很羡慕方先生吧!”
这时我也想起了我们的大嫂,她是续弦,大哥前妻无所出,他又断弦十年才娶,所以大哥的孩子们反比二哥的孩子们小得多了。大哥和死去的大嫂感情很好,大哥是属鸡的,大嫂生前便永不杀鸡吃。她死后,她的衣物放在箱底,多少年都保留着不去动它,直到娶了续弦的大嫂还是照样。每逢她的忌辰、生日,续弦大嫂便带着儿女们供拜,孩子们也很懂事。有一次我看见大厨房忙着给西院做菜,盘盘碗碗端来端去的,我以为大房里今天打牙祭呢!我这傻子便问大哥的孩子们是什么日子,孩子们都会以很尊敬的口气说:“是我前头娘生日”。后任妻子承认并尊重丈夫与前妻的爱情,这实在是使男人得意的一件事。
至于方先生隐瞒了亚姗,在外面又成立了一个家,为完成亚姗在情感上的完整,他始终未透露出来,像这样的一个婚姻,究竟方先生道德不道德?是否可以原谅?对得起亚姗吗?我相信如果在一个公开场合谈论起来,一定有一场激辩吧?
但是在这迎接胜利的时期,我们又迎接了一种新的婚姻的故事,那便是所谓“抗战夫人”这新鲜名词和新鲜人物。报上登载这一类的纠纷的故事很不少。婚姻,有的是自身感情纠纷所造成的,但更多的是环境造成的不幸。
燕芬是妹妹的同学,来自河北省淳朴的农村。她来北平学助产,是为了毕业回去后服务桑梓。她很用功,也很简朴,来到都市多年,也没染上城市的习惯。她已经订婚了,未婚夫在抗战的第三年便到后方去求学。燕芬等待着毕业,也等待着未婚夫的归来,她的眼前原是一片光明。但是胜利来临了,她也毕业了,未婚夫却迟迟不归。终于传来他在后方已经有了“抗战夫人”的消息。迟迟不归,正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局面。他们是同乡,除非他不但抛弃了未婚妻,也抛弃了他的家乡和父母,永不回来,否则他就无法交代。
为了这,每个人都在痛苦中,燕芬,燕芬的父母,未婚夫,未婚夫的父母,抗战夫人。燕芬本来是个健康爽朗的女孩子,她因为来自农村,受教育较晚,所以年纪比妹妹要大上五六岁,农村女性学业年龄虽晚,但婚姻年龄却是较早的,她为了学业和等待,又特别延搁,这样一来,青春只在等待中消耗了,却毫无意义!她消瘦了,太冤枉!
后来听说未婚夫终于带了抗战夫人到台湾去。远离,是逃避债务的最上之策,无论是金钱的债,感情的债。
我没有再知道燕芬的结果如何,因为这时我们正在做离开北平的打算了。
1948年的春天,关外的人不断地迁移到北平来,四乡的人也拥向北平来。跟着人们盲无所从地,南方的跑到北方来,北方的跑向南方去。北平,这不动的城也动荡起来了!
我是抱着怎样茫然的心情离开我的第二故乡北平啊!二十几年的时间,我在这里成长、读书、结婚,做了三个孩子的母亲!
飞机从西苑飞起,穿过古城的上空,我最后瞥见了协和医院的绿琉璃瓦顶;朝阳射在上面,闪着釉光,那是我结婚的地方,我记得我手持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走在协和礼堂的红毡子上,台上几位音乐家在奏着结婚进行曲,我想我应该严肃地走上台去,因此我一点笑容也没有。但是坐在两旁的人却在逗我,他们说:
“小林!嘿!笑呀?”
“英子!别那么严肃行不行?”
我忍不住了,眼睛刚一瞥过去,我就赶忙咬住了我的下嘴唇,我怕我要笑出来,不,我怕我要哭出来!……
怀中抱着小咪。拍着我的嘴巴,她问:
“妈妈,我们到哪儿去?”
“到台湾。”
她又注视着我的眼睛问:
“你干吗,妈妈?”
我抹去泪水,把她抱向窗洞,“快看!”
我们已经飞到云层上面来了,绿琉璃瓦的北平城早在视线中消失了,她深深地埋在云层下面,我知道她将给我无限无限的回忆。
1960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