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心中除了弗兰克之死带给她的深沉的悲痛外,还有恐惧、悔恨,以及突然觉醒的良心给她的折磨。是她害死弗兰克的。他曾请求她不要单独外出,可她就是不听。现在他就死于她的一意孤行。
前门的门环忽然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听见皮特姑妈脚步不稳地穿过道去开门,接着是招呼声和一阵分辨不清的低语声。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白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
“可是她已经睡了,巴特勒船长,不再见客人。这可怜的孩子,不知有多哀伤。她——”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要离开这里,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我有桩很要紧的事想跟她说。”
“可是——”皮特姑妈有些烦躁不安。
思嘉急忙跑到过道里,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下来,白瑞德。”她嚷道。
“你打算去哪儿?”
“去英国,可能要去好几个月。思嘉,你要不要听听关于我的信息?”
“你有什么信息呢?”
“关于我的信息是这样的,”他咧开嘴笑着说道,“我现在依然想要你,比我想我见到的任何女人还要想得厉害。”
思嘉一下子跳起身来。
“我——你是世界上顶顶没有教养的人,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讲这样的脏话——我早该料到你是永远也改不了的——请你马上出去——”
“请你安静一点,”他说,“我是求你跟我结婚,我若是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相信呢?”
思嘉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只说了声“哦”,便重重地坐倒在沙发里。
“我从在十二橡树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思嘉,我就一直想要你。那时你正在摔花瓶,在咒骂,在显示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来得到你。现在你跟弗兰克已经挣了一点钱,你不会再被逼来向我提出抵押贷款之类的动人建议,因此我只好求你跟我结婚。”
“白瑞德·巴特勒,这是不是你的又一种下流的玩笑呢?”
“我把灵魂赤裸裸暴露给你,你反而疑心起来了。不是玩笑,思嘉,是一次诚实的宣言。我承认在这种时刻来找你算不上很高尚,可是我这种缺少教养的举动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要隔很长时间才回来。我怕等我回来时,你已嫁给一个有点钱的男人了。所以我想,为什么不叫你嫁给我的钱呢?”
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不用怀疑的。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以后,只觉嘴唇发燥。
“我——我再不打算结婚了。”
“哦,你会结婚的。你生来是要结婚的。那么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
“哦,好吧——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结婚了。”
“可是,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心里不想结婚呢? 你的运气不好,两次结婚,一次为了赌气,一次为了钱。你有没有想过——为了结婚的乐趣而结婚呢?”
“乐趣! 别尽说傻话。结婚是没有什么乐趣的。”
“没有乐趣吗? 为什么没有?”
“对男人来说是有乐趣的——虽然天晓得为什么,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可是女人结婚不过是有口饭吃,要做许多工作,要忍受男人的愚弄——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
他放声大笑,回声在静寂中振荡。猛然间,他的双臂已把她紧紧搂住,搂得那么使劲,那么结实。她感到那股使她无可奈何,浑身瘫痪,四肢乏力的热流重又袭来。他把她的头仰着靠在他的臂膀上亲吻她,起初轻柔地,迅即猛烈地亲吻,使得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仿佛他是在一个摇晃得令人头昏眼花的世界上的唯一支柱。他的嘴唇粘住她颤抖的双唇,将一阵猛烈的振颤传递给她的神经,激起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觉得一阵眩晕,好像自己在不住地旋转,这时她知道她正在回吻着他。
“哦,停停——我要晕过去了!”她低声说道,
“说一声答应!”他的嘴正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跟她的靠得那么近,显得特别大,似乎填满了整个世界,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低低说了声“答应”。话一说口,她的精神便突然安定了,头也不再旋转了。
白瑞德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 你不会反悔吧?”
“不会。”
在白瑞德回到亚特兰大把戒指套在她指上之前,她对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家里人在内,都没有把她的打算透露过一句,所以等她一宣布订婚,各种非议就沸沸扬扬四处传了。自从上回的三K党事件以来,白瑞德和思嘉已成为亚特兰大城里最不得人心的两个人,思嘉当初脱下查利·汉密尔顿的丧服,就引起众人的不满。后来她又有违妇人之道经办锯木厂,怀了孕还不顾羞耻到处乱跑,加上种种诸如此类的事,使得人们对她的不满更加深了。等到她祸及弗兰克,造成他的死亡,并危及十多个男人的性命以后,大家对她的不满便发展成为公开的责难了。
至于白瑞德,他战时的投机行为早已引起公众的憎恨,后来他跟共和党人勾勾搭搭,大家对他的印象自然更坏。他虽然挽救了亚特兰大城里几个最出色的男人的生命,却反而引起女人们对他的极大痛恨。因为救他们丈夫的偏偏是白瑞德这样的人,用的又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
别人的话,她全不放在心上,只除了嬷嬷。嬷嬷的话最叫她心里恼火,也最叫她伤心。
“思嘉小姐,你得好好听听。你只不过是头配上马鞍马辔头的骡子罢了。你可以把骡子的蹄子磨光,把它的皮擦亮,给它的鞍辔镶上铜片,驾在漂亮的马车上,可是它还是一头骡子。还有巴特勒那家伙,他是好人家出身,打扮得像一匹赛马场上的好马,可是他跟你一样,也不过是一头配上马鞍辔的骡子罢了。”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说给白瑞德听。使她又惊又气的是,白瑞德听了嬷嬷关于骡子配上马鞍辔的话,竟放声大笑。
“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深刻的真理能表达得这么简洁。”他说。
第四十八章
她的确很快活,从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春天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新奥尔良是个奇异迷人的地方,思嘉在这里纵情享乐,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结交的人都那么有钱,那么欢乐,不错,正像白瑞德预言的那样,结婚是有好多乐趣的。
她成天很忙,没时间想念艾希礼。每逢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白瑞德怀里,月光洒在床上,她常常会想,倘若在她身旁紧紧搂着她的那个人是艾希礼,那么生活该多完美呀。
于是她想起了艾希礼。可是还没等她开口提到钱的事,他倒先发话了。
“亲爱的,你要买给韦德和埃拉的,什么都可以。假如威尔棉花种得成功,我也愿意帮着他把棉花卖出去,因为克莱顿县的那头白象
,是你最心爱的。我这样做应该算说得过去吧,是吗?”
“当然,你确实很大方。”
“可是你听仔细。你别想我用一分钱在你的铺子和你的锯木厂上。我要你继续办那家锯木厂跟那爿店铺,那是你孩子的产业。韦德长大了,他会觉得不该靠他继父养活,那时他可以接管它们。可是我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许流入这几家企业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帮助艾希礼·威尔克斯。”
第四十九章
思嘉正忙着造新房子的事,顾不上招待客人,她要延缓她的社交活动,等她的新房子造好再说。到那时她的住宅将成为亚特兰大首屈一指的豪宅,她便是全城最最殷勤好客的女主人。
屋子里里外外的一切,人人见了都啧啧称羡。思嘉踩着柔软的地毯,躺在厚厚的羽绒床垫上,觉得称心如意。她认为这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装饰得最精致的屋子。可是白瑞德却说这只是一场梦魇。
“谁要是见了这座屋子,哪怕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也能猜到造屋子的钱一定来路不正。”他说,“你明白吗,思嘉,有一句格言说,钱来得不正,一定也用得不正,这屋子就是一个证明。”
思嘉向她所有的新老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贴,其中包括她所不喜欢的人。
夜晚,屋子里和有帆布遮着的游廊上,宾客如云,大家喝着香槟五味酒,吃着小馅饼和奶油牡蛎,合着乐队演奏的舞曲翩翩起舞。老朋友中被白瑞德称之为“老自卫队员”的,一个都没到,只来了媚兰和艾希礼、皮特姑妈和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和米德太太、以及梅里韦瑟老爹。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没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望过她,这叫她既感到惶惑,又觉得伤心。幸好思嘉难捱的日子并不长,不久她就从假装的不在乎变成真的不在乎了。至少她有媚兰来看她,来的时候,总是跟艾希礼同来。而艾希礼才是顶顶要紧的。再说亚特兰大城里来参加她的舞会的人有的是,而且全都衣着华丽,谈笑风生。
跟思嘉交往的人中,各色人等,无所不有。比如盖特勒那一家子,几乎在十多个州里待过,而且每次换地方,都显然是因为骗局漏了馅,不得不仓促离境的。再如迪尔家是靠把“纸板”皮革卖给南方邦联谋利的,一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年,才不得不逃到欧洲去躲避。卡拉汉家是靠赌博发家的,现在拿了州政府的钱,以承建子虚乌有的铁路线为名,在骗取巨额的投资。这类货色现在都成了思嘉的亲密伙伴。
第五十章
一天下午,她因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不料却得知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这事可不是耸耸肩膀就可以过去的。傍晚时,她眼里冒着怒火冲进卧室,告诉白瑞德说她有了孩子了。
“你知道我再不打算要孩子。你听着,我不要生孩子。”
“不要生? 你打算怎么办?”
“哦,有办法的。我晓得女人如果不想要孩子,并不是非要不可的。有东西可——”
他猛然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脸上现出急迫而害怕的样子。
“思嘉,你这傻瓜,快跟我实说! 你没做过什么吧?”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去做了。”
“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
“玛米·巴特——她——”
“你晓得这是要送命的事?”
“送命? 我?”
“是的,把命送掉。我想玛米·巴特大概没有告诉你,一个女人干这种事得担多大风险?”
“没有,”思嘉勉强地说,“她只说这是再好不过的。”
“我的上帝,我真恨不得宰了她。”白瑞德恨恨地嚷道,脸涨得发紫。他忽然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怕她从他身边跑掉似的。
“听着,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在你自己手里把你的性命送掉,听明白没有?”
“我对你这样重要吗?”她问时,垂下眼睑。
“嗯,是的。”
思嘉生了一个女孩子。白瑞德弯腰看着孩子,嘴里说了一句:
“这孩子的眼睛,长大后一定是像豌豆般碧绿的。”“才不是呢,”媚兰愤慨地说,“这孩子的眼睛,长大了一定是蓝色的,跟奥哈拉先生眼睛的颜色一样,蓝得像——蓝得像美丽的蓝旗。”
“邦尼·布卢 ·巴特勒。”白瑞德一面笑着,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瞧她那双小眼睛,从此这婴儿的名字便叫做邦尼。
第五十一章
思嘉上楼打开育儿室的房门,见白瑞德正坐在邦尼的小床旁边,埃拉坐在他膝上,韦德在把他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给他看。白瑞德喜欢孩子,把孩子看得那么重,真是谢天谢地。有些做后父的,对前夫所生的孩子,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
“我想跟你说句话。”她说着从他们身旁走过进了卧室。
“白瑞德,”她等他进房间,刚把门带上,她突然说道,“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生孩子了。”
“亲爱的,邦尼还没有出世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生一个孩子也好,二十个孩子也好,对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我觉得有三个孩子足够了。我不打算一年生一个孩子。”
“三个可以说是个差强人意的数目。”
“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开始说道,两颊窘得通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对我厌倦了,是吗? 好吧,通常总是男人比较容易厌倦的。保持你的圣洁吧,思嘉。反正无所谓,苦不着我,”他耸耸肩咧开嘴笑了笑,“幸亏世界上多的是女人。”
他转过身去,好像谈话已经结束,径自走出房间。思嘉听见他走进育儿室,又听见孩子们欢迎他的声音。她突然坐下来。她的主张已经实现了,这是她希望的,可是她并不觉得快活。她感到屈辱。没想到白瑞德竟会这样不在乎,竟把她跟别的女人相提并论。猛然间她觉得很不快活,把头枕在椅子的扶手上,放声大哭。
第五十二章
邦尼一天天很快地长大起来,越来越明显可以看出她是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儿。她的两条腿又矮又结实,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爱尔兰人的蓝色,她的方方的下巴动起来显得倔犟任性。她也具有杰拉尔德一样的急性子,发作起来会又叫又嚷,可只要愿望得到满足,脾气马上就会消退。她不论想要什么,只要她父亲在,定会马上得到满足。他对她百般姑息,因为她处处使他感到欢喜——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邦尼害怕黑暗。
两周岁之前,她一直和韦德、埃拉三人睡在育儿室里,晚上总是很容易入睡。可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要嬷嬷把灯一拿出房间,她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后来发展到她会在深夜突然醒来,发出恐怖的尖叫,把另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可是大家不论用什么方法问她,从孩子嘴里都只能听到一个词,“黑暗”。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邦尼搬到白瑞德卧房里去睡,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睡。邦尼的小床放在白瑞德的大床边,桌上通宵点着一盏灯,上面用灯罩罩着。
那天晚上,她跟他说再不生孩子以后,他从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里,他让邦尼睡在点着灯的房间里——他自己的卧房——这说明白瑞德是多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女儿,把女儿害怕黑暗的事又看得多么严重。这样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而那个夜晚是全家人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瑞德没有回来吃晚饭。不知是女仆忘了点灯,还是灯油烧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弄不明白。总之白瑞德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正乱烘烘闹成一片,邦尼的尖叫声在马厩里就能听见。她醒来的时候发觉四周一片黑暗,叫她爸爸,他又偏偏不在。于是她想象中种种无名的恐怖,猛地攫住了她。思嘉和用人们给她又是点灯又是抚慰,都无济于事,这时,白瑞德从楼梯上三级一步来到大家面前,他被吓坏了,脸无血色,好像是见了死神一般。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从她的呜咽喘息中听清了“黑暗”一词,他顿时勃然大怒,“是谁把灯熄灭的? 是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漆黑的房间里的?”
几个黑人赶快逃走,思嘉留在那儿。她见自己心爱的孩子,在自己手里一直哭喊不停,到了白瑞德怀里,马上安静下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此后他每天回来得很早,通常总离邦尼上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等她睡到床上,他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松开。
从前对他没有好感的人见他骑马走过,马鞍上带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脸上开始现出微笑。连那些最最刻板的老太太们也觉得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关心孩子的痛苦和烦恼,总不能把他说成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坏人。
第五十三章
艾希礼的生日到了。媚兰准备当晚为他举办一次惊喜茶会 。这事除艾希礼本人外,家里人个个都知道。
媚兰知道思嘉要到木材厂去,便说: “下午稍晚些时,艾希礼要到木材场去看休。你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那里,到五点钟再回家?
倘若他回来得早,看见我们正在做蛋糕或者别的什么的,那么晚上的茶会,就不成其为出其不意的了。”
思嘉不由暗自庆幸,心情立刻好转起来。
“好的,我一定把他留住。”她说。
思嘉走进阳光灿烂的小办事间,在椅子上坐下,艾希礼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他说: “思嘉,你总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又把它们拉开,以便看清楚她那一身衣服,“你真美! 我不相信你将来会衰老的。”
“哦,艾希礼,我渐渐人老珠黄了。”
“可是思嘉,即使你到六十岁,在我眼里也还是跟从前一样。”
他突然停住,容光焕发的脸孔变得黯淡了,他轻轻地把她的两手放下。
“从那一天以后,我们两人都走了一段漫长的道路,不是吗,思嘉? 我们走过的路是我们从未想到要走的。”
“也许——我想重温从前的日子,可是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成天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对业已崩陷的旧世界以及对往昔的追忆。”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颤抖。
他不相信地低声一笑。“不错,生活在今天是有光彩——有种光彩。可是过去的日子虽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一种节奏缓慢的神奇景色。”
“你还记得吗?”他温柔地将她的一只手揉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这时她全身掠过一股幸福的暖流,她终于能够理解他,他们的心终于相通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宝贵,再也不能失去它,再也不管它会导致怎样的痛苦。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由于他的话音的魔力,那小办事间的四壁猛然隐没,岁月突然倒流,他们俩又在那多年前春天里的乡间车道上并肩而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里具有一种差不多已被遗忘了的古老歌曲的动人魅力。
她想起走过的漫长道路,感到痛苦,感到疲倦,她的心忽然变得麻木了。在她心头,浮现出思嘉·奥哈拉的身影。她爱好打扮,喜欢情郎,一心想有朝一日能成为跟埃伦一样的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刹时间,泪水夺眶而出,慢慢的滚下两颊。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像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她对他毫无拘束,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躯。她让他搂在怀里,觉得非常舒服,立即停止了哭泣。啊,让他拥抱着有多好,没有激情,不觉紧张,只当他是个挚爱的友人,只有艾希礼才能如此,他们有共同的青春时代,有共同的回亿。只有艾希礼才能理解她,因为他知道她的过去,也知道她的现在。
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可是并没有加以注意,以为是马车夫劳动结束回家去。她仍在艾希礼的怀里躺了一会儿,听着艾希礼的心房在缓缓地跳动。忽然他使劲把她推开,令她迷惑不解。她惊讶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却并不看着她,只是从她的肩头向门口看去。
她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因迪,脸色发白,灰色眼睛闪耀着。还有阿奇,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埃尔辛太太。
她是怎么走出那办事间的,她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媚兰! 思嘉爬上楼梯走进卧室时,一想起她,不由浑身冰凉。这事一定会传到媚兰耳朵里去的。
她解衣上床,头脑眩晕,思绪纷乱。
她听见白瑞德在房间里走动,过了很久,他来敲她的房门。她竭力控制她的嗓子说: “进来。”
他进入房间把房门关上。
“你已准备好参加茶会吗?”
“我头疼,真太遗憾了,”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自然,感谢上帝,多亏是在黑暗中,“我看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白瑞德,替我向媚兰道个歉。”
半晌没有声音。随后才从黑暗中传出他拖长语调带有讥讽的语音。
“你是个多么没有胆量,多么不中用的贱货呀!”
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见他身上穿的是晚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非常平静,“我们参加茶会去,你得快点儿了。”
“哦,白瑞德,我不能去。你瞧——”
“我瞧得见的。起来。”
“我不去,白瑞德。误会没有澄清之前我不能去。”
“倘若你今天晚上不露面,那你这一辈子休想再在城里露面了。
“白瑞德,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也没有时间听。把衣服穿上。”
“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不得不拽着你的脖子,也得把你拖去。”
她急忙脱掉睡衣。他搜寻出一件新的碧玉色水绸上衣,它的领口在胸前开得很低,衣襟成褶绉披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裙垫上,裙垫上绣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把这件穿上。”他把衣服扔在床上。
她不知怎么走上了媚兰家的走道,她只觉得她挽着的那条手臂,像花岗石似的,又强硬又坚固,输送给她一些勇气。
他们走到前廊,白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向左右两边频频鞠躬招呼,他的声音轻柔、镇静。
还没等她跟最靠近门口的人打招呼,有一个人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刹时间一片寂静,静得出奇,思嘉的心揪紧了。细看时,原来是媚兰在挪动她的一双小脚,急急忙忙穿过人群到门口来迎接思嘉,想抢在众人之前跟她交谈。她挺起窄窄的肩膀,愤慨地抿紧着小小的牙床,看那模样,像是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思嘉,没有第二个客人似的。她一直走到身旁,伸臂搂住她的腰肢。
“你这身衣服多漂亮,亲爱的,”她细声细气而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要成天使了! 因迪今晚不能帮我,你来帮我接待客人好吗?”
第五十四章
思嘉又回到她安全的卧室里,茶会结束以后,白瑞德让她一个人乘马车先回家,她像是得到缓刑似的心里暗暗感谢上帝。他此刻还没有回来。她想听听楼下的动静,便走到楼梯口,往楼下的餐室瞥了一眼。见餐室的门关着,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
她想悄悄地赶快回到卧室去,餐室的门却倏地被打开,门口出现白瑞德的身影。
“请来跟我做伴吧,巴特勒太太。”他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
“我千万不能让看出来我不敢和他见面。”她这样想着,昂着头走下楼梯。
“你坐下,让我们愉快地谈谈今天晚上那高雅的茶会吧。”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要上床去睡了。”
“今晚上真是一幕有趣的喜剧,是吗?”
“梅利小姐是个傻瓜,可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种傻瓜。这事显然已经有人跟她说过,只是她不愿轻信。她的天性过于高尚,因此她无法想象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不高尚的事来。我不晓得艾希礼对她编了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可是不管他编得多么拙劣都能叫她相信,因为她爱艾希礼,她也爱你。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你,可是事实上她确实喜欢你。”
“你假如没醉得这么厉害,说话不这么伤人,我是可以把一切跟你解释清楚的,”思嘉说时,恢复一点神气,“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事实的真相我知道得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我发誓——”
他猛地把她托起来,抱着她上楼。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擂鼓似的在她耳边怦怦直跳。他抱得那样紧使她痛得叫起来,但她的叫声被闷住了,她十分惊慌。他在漆黑的黑暗中一步步地上楼,她的心里充满着恐惧。他是个陌生人,是个疯子,这里是漆黑一团,比地狱里还要黑暗。他就像个死神,抱着她把她带走,抱得她好痛。她尖声叫喊,可是贴着他身子,声音被闷住了。到了楼梯顶端,他突然停住脚步,迅速把她翻了个身,俯身在她脸上狂吻,吻得那么野蛮,那么强烈,她除了他的嘴唇和周围漆黑的黑暗以外,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颤抖着,像站在疾风中似的,他的嘴唇,从她的嘴唇向下移动,直移到她便袍脱落,露出肌肤的地方。他嘴里在喃喃地说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嘴唇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在黑暗之中,她也在黑暗之中,除了黑暗,就只有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嘴唇又压上来了。刹时间,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交织着欢乐、恐惧、疯狂和激动,使她把自己交托给那太强壮的臂膀,太粗野的嘴唇,太倏然的命运。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碰到一个比她更强的人,一个她不能欺凌,不能挫败,反而要受他欺凌,被他挫败的人。不知怎么,她的双臂已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下面颤抖,他们重又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那温柔、混乱、无所不包的黑暗之中。
第五十五章
“亲爱的,我不需要你解释,也不要听你解释,”媚兰坚定地说道,一面拿她的小手轻轻地捂住思嘉那痛苦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你若是认为在我们之间还需要解释的话,便是你侮辱了你自己,侮辱了艾希礼和我。你想,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个战士,共同跟世事战斗了这许多年,如今你竟以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离间我们,真叫我为你害臊。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礼——哼,亏他们想得出来!
难道你不晓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理解你吗? 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为我,为艾希礼和小博做过的种种无私的,令人叹服的事吗?
“好,我们从此再也不要提起它了,自己不要提,也不要跟别人提。譬如这事没有发生过。”
媚兰说到做到。她果然跟思嘉和艾希礼不提这件事,也不跟城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倘若谁敢于对这件事有所暗示,她便摆出一副漠不关心,而且随时有可能转变为冷若冰霜的神态。
她和思嘉下午去拜访人家时,总是到得早,走得晚,要等最后一批客人走后才向主人告辞,让那些太太们没有机会在背后议论思嘉,或者对她妄加猜测。
到最后,有一部分人完全相信思嘉是无辜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她的品德,而是因为媚兰相信她无辜。另一部分人心里有保留意见,但是对思嘉仍以礼相待,还上她家去拜访她,因为他们深爱媚兰,希望能保持对她的爱。
第五十六章
白瑞德在和思嘉度过那疯狂激情的夜晚两天以后,便带着小邦尼离开了家,说是带她到查尔斯顿去见见她的奶奶。转眼他离家已有三月,没有收到他片言只字。他和邦尼不在,她觉得寂寞。她如此想念孩子,连她自己也没估计到。
近来,她对生活热情已经大大衰退。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重新满怀激情,艾希礼容光焕发——多么希望白瑞德回到家中,给她带来欢笑。
终于他们又回到了家中,事先并没有通知。回来的第一个迹象是行李在前走廊的地板上碰撞的橐橐声响,接着是邦尼在叫喊: “妈妈!”
思嘉急忙从卧室里跑出来,站在楼梯口,见她女儿挪动一双胖胖的短腿,正想往楼梯上爬,怀里抱着一只乖乖的条纹小猫。
“奶奶给我的。”她抓住小猫颈背上宽松的毛皮,兴奋地嚷道。
白瑞德站在楼梯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你这一副病容,可不可以理解为由于想念我而引起的呢?”他问道。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就得怪你,并不是因为我想念你。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这是因为——”哦,她本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可是话在生气时吐了出来,也就顾不得了,“因为我又怀有孩子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目光迅速从她身上掠过。
“真的吗!”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幸福的爸爸呢? 艾希礼吗?”
她紧紧抓住栏杆柱,抓得她手心都被那木雕的狮子耳朵刺痛了。她虽然深深了解他的脾性,却没料到他会这样侮辱她。当然,他不过跟她闹着玩,可是这种玩笑开得未免过分,使她实在忍受不了。
“该死的东西!”她气得声音发抖,“你——明知道是你的孩子。这孩子你不想要,我更不想要。不要——”
刹时间,她头脑昏乱,生孩子的过程一一涌上心头,从令人难受的恶心呕吐,乏味的等待,到腰身一天天膨大,最后是难熬的阵痛。这些,男人是不会知道的。可是他竟敢拿这跟她开起玩笑来了。她要用指甲去抓他,非把他脸上抓出血来,才解她心头之恨。她像只野猫一般,向他猛抓过去,他把身子一闪,脚向旁边挪动一步,一面伸出手臂挡开她。她正站在楼梯口,地板新打过蜡,很滑,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那扑向前的手臂上,那手臂经白瑞德一挡,顿时失去平衡。她想抓住楼梯栏杆,可是没有抓住。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楼梯上,只觉肋骨一阵剧痛,一阵头晕目眩,什么也把握不住,一路滚到了楼梯脚下。
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以后,白瑞德送思嘉上了去琼斯博罗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去。思嘉脸容消瘦苍白。两个孩子见母亲静默憔悴的神情,惴惴不安,只是默默地紧靠在普里西的身边。
白瑞德目送火车开动,直到看不见它为止。他神情凄苦,若有所思。
上午的天气很暖和,媚兰坐在葡萄藤下的走廊里,忽然白瑞德来了。
“梅利小姐,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他微笑着说,“思嘉,你晓得她曾多么——病得多么厉害。”
“我曾劝她卖掉厂里的股份,可是她不肯。现在,梅利小姐,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知道要叫思嘉将工厂的股份卖给别人,她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卖给威尔克斯先生,我想她是愿意的。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来。”
“哦,上帝! 那固然很好,不过——”
“梅利小姐,我想把钱借给你。”白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怕我们将来没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请你不要动气,梅利小姐!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只要能让思嘉不要每天奔波辛劳,就等于你们还了我的钱。”
“嗯——明白——”媚兰迟疑地说。
“那么,我从邮局里匿名寄一笔钱给威尔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让那笔钱用来买锯木厂呢?”
“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样定了? 这算是我们两人的一个秘密,行吗?”
“可是我对我丈夫,从来没有保守什么秘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梅利小姐。”
思嘉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白瑞德带着邦尼上车站去接她,见到韦德和埃拉,也见到她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既有趣又气恼。
“家里一切都好吗?”她问。
“家里一切都很好。”白瑞德答道。
随后,他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又补充道: “我们可尊敬的艾希礼昨天晚上来过了。他想打听一下,你是不是乐意把你的锯木厂转卖给他。”
“买锯木厂? 艾希礼哪里来的钱? 你知道他们连一分钱也不剩的。艾希礼赚多少,媚兰就花多少。”
“好像他在罗克岛时,有一个同牢狱的难友害了天花,多亏他的照料才好起来。他的钱是那人汇给他的。这事使我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因为它说明了人们并没有忘记感恩图报。”
“那人是谁? 我们认识吗?”
“信是从华盛顿寄来的,没有署名。”
“他要买我的厂子?”
“是的。不过我当然跟他说你不肯卖。”
“我希望,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管。”
“好吧。不过我知道你是不肯放弃那两家锯木厂的。我告诉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你最爱插手别人的事,倘若你把厂子卖给了他,岂不是从此不能再跟他说,他该怎样管他自己的厂子了吗?”
“你怎么敢在他跟前把我说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 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我相信他一定非常同意我的话,不过不便直说出来罢了。”
“你胡说! 我决定卖给他两家厂子。”思嘉怒冲冲地嚷道。
第五十八章
思嘉患病以来,注意到白瑞德的态度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变得清醒、安静、心事重重。他回家吃晚饭,待下人比从前和气,对韦德和埃拉也更加喜欢。对于过去的事,不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他从不提起,而且似乎在暗示思嘉,让她也别提起往事。
近来有好多个夜晚,白瑞德回来得很迟。有时深更半夜,他带了男人回来,坐在餐室里喝着白兰地聊天。白瑞德晚上经常迟回家提醒了她以前三K党人夜间的那些聚会。
一天夜里,他回家比平时还要晚。思嘉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一听见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响,便跑到楼梯口。
“白瑞德,我一定要晓得,我一定要晓得是不是——你是不是三K党——所以你每天才那么晚回来? 你是不是参加了——”
“你太落后于时代了。现在亚特兰大已没有三K党,恐怕连佐治亚州也没有了。”
“没有三K党了? 你是故意这样说,想让我放心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故意这样说让你放心的? 三K党是没有了。我们认为三K党的存在,现在已有害无益。”
“白瑞德,”她突然问道,“三K党人的解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亲爱的,有的。三K党的解散,主要是艾希礼和我促成的。”
“艾希礼——和你?”
“不错。这本不足为奇,但确是事实。政治常使人不择伙伴。艾希礼和我本来是无法合作的,可是——艾希礼向来不相信三K党,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我也从来不相信三K党,因为这种做法太愚蠢,决不会达到我们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真的听从了你的忠告吗? 你可是一个——”
“一个投机家? 一个无赖汉? 你忘了,巴特勒太太,我现在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民主党人,为了把我们热爱的佐治亚州从掠夺者手中夺回来,不惜流尽我最后一滴血呢!”
一八七一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州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次。可是思嘉四顾茫然,心情焦急。她不能不注意到,白瑞德在亚特兰大,曾是最为人深恶痛绝的,如今却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已反躬自省,摆脱了共和党的邪说,并且把他的时间、金钱和精力用来帮助佐治亚州的复活。当他骑马经过大街,一路微笑着向行人举帽致敬,邦尼坐在他前面,人们也都报之以微笑,热情地跟他招呼,并亲切地看着那小女孩。然而,她,思嘉——
第五十九章
邦尼·巴特勒变得一天天任性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孩子需要管教,可是她那么讨人喜欢,谁也没有勇气对她严格要求。
邦尼满了四岁,白瑞德买来一匹什得兰小马,配上镶银的女用偏坐鞍,做了件蓝丝绒的女骑装。
等到白瑞德认为邦尼骑马的坐姿已很安稳,操纵缰绳已很有把握,而且也很有胆量,他决定教她学习跳栏。开始时横竿的高度只有二英寸,渐渐地增加到一英尺。
后来白瑞德确认那小马的训练已经合格,可以放心交给邦尼自己骑时,她心情之激动,简直无法形容。小邦尼跳栏,居然一试成功。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满足于跟着她父亲骑马兜风了。
过了一个星期,邦尼便要提高栏的横竿,要求提高到离地一英尺半。
“要等你满了六岁。”白瑞德说。可是邦尼不断地纠缠吵闹,他终于向她让步了。
“那好吧,”一天早上他笑着说道,一面把那窄窄的白色横竿抬高一些,“不过你若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要哭,也不要怨我。”
“妈妈!”邦尼回过头朝思嘉的卧室尖声喊道,“妈妈,瞧我的,爹爹说我可以跳了!”
思嘉见白瑞德把她抱上马,邦尼坐得笔直,神气地昂着头,她突然感到一阵自豪而叫喊起来:
“你真漂亮极了,宝贝!”
“你也一样。”邦尼大大方方地回答,同时用脚跟使劲蹬了一下马肚子,往亭子那边飞奔而去。
“妈妈,瞧我这一下子。”她边喊着,边猛抽一鞭。
瞧我这一下子!
回忆之钟敲响了思嘉心头好久以前的往事。这句话像是一种不祥之兆。忽然,她心头一阵冰凉。
想起杰拉尔德,就跟邦尼刚才的声音一样,大声喊着: “埃伦! 瞧我这一下子!”
“别跑!”她急忙喊道,“别跑! 哦,邦尼,快停住!”
她的身子还没探出窗口,外面就传来可怕的木竿断裂声和白瑞德沙哑的惊呼声。她只见蓝丝绒骑装乱成一堆,马蹄在地上乱踢,随后那马挣扎着站起身来,背着一副空马鞍跨着小步离开了。
第六十章
这世界有点不对劲。有一种阴沉可怕的东西,犹如笼罩一层无法穿透的黑暗迷雾,正悄悄地逼近并包围着思嘉。这东西比邦尼的死还要可怕,还要阴沉。因为邦尼的死,最初虽然带给她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后来也就慢慢地淡化了,自己认命了。可是现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持续而奇怪的忧患意识,像是有一种黑色的戴头兜的东西就站在她身旁,又像是她脚下的土地只要她一踩上去就会突然变成流沙似的。
白瑞德难得在家,偶尔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他总要喝得酩酊大醉。
她觉得寂寞,觉得害怕。除媚兰外,没有另外的人可以寻求慰藉,因为连她的主要依靠支柱嬷嬷,也已回塔拉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嬷嬷不曾说明她为什么要走。尽管思嘉流着泪恳求她留下,她只是说: “我像是听见埃伦小姐对我说: ‘嬷嬷,回家吧,你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了。”
白瑞德听见她们的谈话,拍拍她的臂膀。
“你做得对,嬷嬷,埃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回家去吧。你今后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她现在在寂寞之中,很希望能跟从前的老朋友在一起消磨一个下午。
可是,不知怎么,这些人都悄悄地离开她了。
她感到寂寞,感到害怕,然而坐在她那丰盛的餐桌对面的,却是个黝黑的、呆头呆脑的陌生人,正在她的鼻子底下一天天垮下去。
第六十一章
思嘉在马里塔时忽然收到白瑞德拍来的急电,刚好十分钟以后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赶紧搭上这班车,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提网线袋,让韦德和埃拉跟普里西一起留在旅馆里。
白瑞德的电文是这样:
“威尔克斯太太患病。速归。”
列车抵达亚特兰大时,天色已近黄昏。霏霏的细雨使全城陷于一片迷蒙。白瑞德带着马车在车站等候。
“她出了什么事啦? 我一点不晓得她患病。她上星期看上去还是好好的——”
“她快要死了,”白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不可能是梅利! 哦,不可能是梅利! 她出了什么事啦?”
“她流产了。”
“她——流——可是,白瑞德,她——”思嘉听到这两个极为可怕的消息——一是她快死了,一是她流产了——她简直被吓得没法呼吸了。
“你不晓得她怀有孩子吗?”
思嘉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不错,我想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媚兰就要死了,可是一时她心里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媚兰不能死。她思嘉实在太需要她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真理似浪潮般涌进她心灵的深处。她明白媚兰长期以来一直是她的剑,又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力量。
她一边想一边在床边坐下,她的衣裙沙沙作响。媚兰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她急忙伸手把它握住。只觉得那手冰凉,她又吓了一跳。
“是我,梅利。”她说。
媚兰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真的是思嘉,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又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答应我吗?”
“哦,我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思嘉只能点点头,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握住的手,表示她答应她。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曾经把他交给你过——记得吗? ——在他出生以前。”
“哦,梅利,不要那么说。你知道你能挺过这——”
“不。答应我。”
思嘉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 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音乐——哦,梅利,你要挺住! 一定要挺住!”
“艾希礼。”她说。
“艾希礼怎么样,梅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思嘉——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决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思嘉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思嘉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思嘉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思嘉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她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
第六十二章
思嘉在茫茫的迷雾中奔跑,像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盲目地在飞奔,不知奔向哪里,只是一心想在灰雾中寻求安全,却又不知它在什么地方。
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她抬头朝桃树街看去。在那山坡的顶上,便是她自己的屋子。那屋子的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亮着灯光,而且明亮得足以抵挡那浓雾,家! 真的是家!
她看着远处那屋子模糊的轮廊,心中升起了感激和思念的感情,同时她心中好像又获得了一种宁静。
家! 那便是她想去的地方,她刚才拼命奔跑,正是为了要回家,要回到白瑞德身边!
她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像摆脱了身上的锁链。
现在她知道她在梦中寻找的避难所,也知道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它不是艾希礼——哦,决不是艾希礼,艾希礼身上的温暖,只不过是沼泽地里的一点磷火,艾希礼身边的安全,犹如处于流沙之上。它是白瑞德。白瑞德有强壮的臂膀搂着她,有宽阔的胸膛枕着她疲倦的脑袋,有讥诮的笑声使她能正确地看清楚自己的事务。白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他跟她一样,实事求是,不理会不切实际的荣誉与牺牲,也不过高地相信什么人性。他爱她。虽然他口头上爱说一切和他心意相反的揶揄之词,可是她为什么看不出他是真心爱着她的呢?
媚兰就看出这一点,临终时还劝她要“好好地对待他”。
多年来,白瑞德对她的爱就像一堵坚固的石壁在支持着她,就像媚兰的爱在支持着她一样。今晚早些时候,她才明白在艰苦的生存斗争中,媚兰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现在她也明白,是白瑞德在幕后无声地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帮助她。
忽然她觉得坚强而快活起来。她不再害怕黑暗,害怕浓雾。她心情舒畅,她知道从此再不会害怕它们。今后不管有多大的迷雾包围她,她知道有安全的地方可去。于是她跨着轻快的脚步,朝家里走去。路似乎很长,实在太长。她撩起裙子,一直撩到膝盖上面,然后轻快地奔跑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因害怕而奔跑,是因白瑞德的臂膀就在大街的另一端等着她。
第六十三章
前门微微开着,她小跑进入过道,轻轻地拉开餐室门,见他坐在桌旁,显得极其疲乏而忧郁。
“过来坐下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全心全意关怀他人的女人。”
“她处处想到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喏,她临终前的几句话就说到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闪出真实的感情。
“她怎么说?”
“哦,现在不要问我,白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表示他急于想知道。
“她说——她说——‘好好对待巴特勒船长。他非常爱你。’”
他紧紧盯了她一眼,放松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睑,阴沉的脸上一片空白。
“我要对你说,”她急忙说,“哦,白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 我其实爱你已经多年了,可是我太傻,竟连自己都不知道。白瑞德,你一定得相信我!”
“噢,我一定得相信你,”他说,“你这一番话倘若早一点说给我听,我会感谢上帝,我会斋戒以示感恩。可是现在,对我已毫无意义了。”
“没有意义? 你在说什么? 当然有意义。白瑞德,你是在意的。不是吗? 梅利说过你是在意的。”
“不错,不过,思嘉,你有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最最牢固的爱,也会有消失的时候?”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嘴巴张开成一个圆圆的O形。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对你的爱,是不是已达到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最大限度了呢? 我在得到你以前,是不是已爱了你好多年了呢?
在战争时期,我有意离开你,想忘掉你,可是我办不到,我还是回来。战争结束以后,我冒着遭受逮捕的危险跑回来。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你瞧。可是,我当时真蠢,我还以为我能使你爱上我。我想要照顾你,疼爱你,满足你一切的需求。我想要跟你结婚,好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使你快活的事,就像我对待邦尼那样。
“事实非常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是个恶性难改、贪得无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的人。
“后来我从邦尼身上发现事情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我喜欢把邦尼当做是你,当你重新又成为一个小女孩,回到从前的年代,那时你还没有遭到战争与贫穷的折磨。邦尼跟你是那么相像,那么任性,那么勇敢,那么快活,那么起劲。我可以宠爱她纵容她,就像我想疼爱你一样。可是她跟你有一点不同——她很爱我。我能把你不肯接受的爱给了她,真是我的福分……后来她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啊,亲爱的,”她朝他身边凑过去,“亲爱的,我很抱歉,不过我会给你补偿的。我们既然知道了真情,我们能非常幸福的,而且——白瑞德——瞧着我,白瑞德!
我们——我们还可以有孩子——不是像邦尼,不过——”
“不,谢谢你,”白瑞德说,“我不打算拿我的心做第三次冒险了。”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你对我的爱全毁了——你不再爱我了?”
“正是这样。”
“可是,”她固执地说,就像一个孩子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得到满足一样,“可是我爱你呀!”
“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本来打算在你从马里塔回来时就要同你说的。”
“你是在抛弃我吗?”
“不,你既不想离婚,也不想分居,对吗? 那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免得人家背后说闲话。”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脚步声在楼上过道里渐渐消失,世界上最后一样对她有意义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了。
可是,她的心却喊起来,“我不能让他走! 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要——咦,明天我要到塔拉去。”于是她有点精神了。
她这一家族的人,都具有不知道什么叫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在冷冷地瞪着她们,她也会翘起她的下巴。她能把白瑞德搞回来。她知道她能办到。她一旦把心思用在哪一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她的。
“我明天到塔拉再想这一切吧。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把他搞回来。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另一天了。”
第 一 部
第 一 章
第 二 章
第 三 章
第 四 章
第 五 章
第 六 章
第 七 章
第 二 部
第 八 章
第 九 章
第 十 章
第十一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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