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5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当晚弗兰克把思嘉、皮特姑妈和两个孩子送到媚兰家里后就跟艾希礼外出了。思嘉心里又气又伤心。他怎么今天晚上居然还要去参加政治集会,什么政治集会!

竟就在这天晚上,她受人袭击险遭不测之后还要外出!

他这个人真薄情,真自私。可是,刚才萨姆送她哭着到家,她的胸衣被撕裂到腰际,弗兰克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只是好声好气地问道:

“亲爱的,你受伤没有——只是吓坏了吧?”

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加上心里气恼,竟答不上话来。萨姆在旁代她回答说她不过受惊罢了。

“他们正在扯她的衣裳,我就赶到了。”

“你真是好样的,萨姆,今天的事我决忘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是的,你把我送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佬正在抓我。”

弗兰克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向他发问。他脸上的神情,就跟那次托尼深夜敲门求救时一模一样,仿佛这是桩只有男子汉才能办的事,既要尽量少费唇舌,也不宜感情用事。

“你坐上马车。我今晚叫彼得送你到拉夫雷狄,你可以躲在树林子里,等天亮时你就搭早班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比较安全……”

思嘉忽又放声大哭,这一回大哭是因为她很愤怒。她本来希望弗兰克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好言安慰她,会怒火中烧,会声称要为她复仇。她甚至宁可他对她大发雷霆,说他早就警告过她,迟早会出这样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漠不关心,把她遭到的危险,看得这么轻描淡写。他对她很温存,很亲切,然而却那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似的。

原来那重大的心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集会!

他叫她换好衣服,说要护送她到媚兰家里,晚上跟媚兰在一起。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起外出,两家的女人便聚在媚兰家做针线。今晚上她的小客厅里跟往常一样宁静,桌上的灯盏发出暗淡的黄光照在四个女人光洁的头发上。她们都在埋头做针线,从隔壁开着门的育儿室里传来韦德、埃拉和小博均匀的鼻息声。阿奇坐在壁炉旁的凳子上,背对着壁炉,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在起劲地削着。

思嘉听见外面的风声越刮越猛,空气似乎很紧张。阿奇脸上有种警觉等待的神色,媚兰和因迪都心神不定,又拼命压抑着,外边大路上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枯枝在劲风中的每一声呻吟,以及落叶在草地上的飞舞声,都会使她们搁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倾听。

思嘉明白肯定是出了事,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有什么事在进行着,这些她一无所知。她向皮特姑妈那张坦诚的胖脸一瞥,她撅着嘴巴,显然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阿奇、媚兰和因迪知道。

阿奇忽然快速地站起来说: “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不要唧唧喳喳。”

“是谁?”他没等外面敲门便问。

“是巴特勒船长。请开门让我进来。”

媚兰飞快地跑到门口,没等阿奇伸手抓到把手,刷地一下就把门打开了。白瑞德站在门口,一顶黑垂边软帽低低地遮住他的眼睛,狂风呼呼地把他的披肩吹得紧裹在身上。他不像往常那么彬彬有礼,既不脱帽,也不跟大家招呼。眼睛只看着媚兰,突然劈头便问:

“他们到哪里去了? 快告诉我。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快,威尔克斯太太! 也许还来得及。”

“哦,”媚兰喊道,伸出她一只颤抖的手搁在白瑞德肩上,“出了什么事啦? 你怎么——你怎么晓得的?”

“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一开始就一直受到怀疑——幸亏他们干得非常巧妙——可是今天晚上出事了! 我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跟两个喝醉的北佬中尉打扑克,是他们泄露给我的。北佬知道他们今晚要闹事,已做好准备对付他们。那些傻瓜要掉入陷阱了。”

刹时间,媚兰像挨了沉重的打击似的身子摇摇晃晃,白瑞德伸臂搂住她的腰肢使她站稳。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 他们有没有一个集会地点?”

白瑞德脸上毫无表情,然而媚兰分明看出有使她觉得可以信赖的地方。她挣脱他的手臂,挺直身子,平静而颤抖地说道:

“在贫民区附近的迪凯特大道,在沙利文家庄园的地窖里聚会——就是那被烧掉了一半的庄园。”

“谢谢你。我立即快马赶去。要是北佬来这里,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间,他黑色的披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好像还不曾意识到他来这里,随即听见一阵砂砾声响,的马蹄声飞也似的远去了。

“坐下,”阿奇简短地命令道,“把针线拿起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听从了他的话。过了不多久,阿奇忽然轻声说道:

“听! 外面有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响,逐渐接近门口。随即传来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思嘉瞅了瞅媚兰一眼,见她那疲惫不堪的小脸上忽然换了一副表情,跟白瑞德刚才的表情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就像一个玩扑克的赌徒,手里拿着两张最小的两点的牌却想吓唬人的样子。

“阿奇,把门打开。”她平静地说道。

阿奇走过去刷地一下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北佬中尉,带着一队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思嘉认识那军官,心里稍有一点点放宽。他是汤姆·贾弗里中尉,是白瑞德的朋友。那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忙脱帽鞠躬,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

“我就是,”媚兰说着站起来,她身材虽小,气质却很高贵,“不知你先生来此有何见教?”

中尉的目光迅速地向室内扫视一遍,又在每个人的脸上稍停一下,然后又从桌子上转移到帽架上,像是在寻找男人的踪迹。

“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或者肯尼迪先生说句话行吗?”

“他们不在家。”媚兰柔和的话音很冷淡。

“真的吗?”

“你不用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阿奇说着胡子直竖。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并不想对你失礼。你若是向我保证,我就不必搜查这屋子了。”

“我可以保证。可是你要搜查尽可以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他们没有开会,”那中尉板着脸说,“我们在外面等他回来。”

他一躬身便往外走,随手把门带上。

媚兰坐下泰然自若地伸手到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悲惨世界》 ,是南方士兵最喜欢看的。媚兰打开书本的中间部分,用单调而清晰的声音读着。

媚兰读了很久,声音开始发颤,渐渐拖长,终于停下来。

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歌唱声,虽然门窗密闭,风声又大,但还是清晰可辨。唱的是一首最叫人讨厌的歌,是舍曼率军《进军佐治亚》的歌。唱歌的人正是白瑞德·巴特勒。

他第一句还没唱完,便听见另外两个醉汉的声音在责骂他,激起他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几个人的声音搅在一起,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到前面走廊里贾弗里中尉迅速地一声命令,马上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可是屋里的几个女人,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前,已吓得目瞪口呆地在那里面面相觑。原来她们听出来那两个跟白瑞德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外面门前小道上的声音更响了,有贾弗里中尉简短的问话声,休的尖锐傻笑声,白瑞德低沉粗鲁的诅咒声,以及艾希礼古怪而不真实的喊叫声: “该死! 该死!”

“那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狂乱地想道,“他从不醉酒! 还有——咦,白瑞德越是醉得厉害就越安静,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大吵大嚷的!”

媚兰站起来,阿奇跟着也站起来。他们听到中尉的尖嗓门在说: “这两个人被逮捕了。”阿奇马上把手按在手枪柄上。

“不,”媚兰坚定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

“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她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招呼道,声音里含着恼怒,“瞧你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北佬中尉站在风里的黑暗小道上说: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逮捕了。”

“逮捕? 为什么? 因为喝醉吗?

亚特兰大城里的若是喝醉就要被逮捕,那么城里卫戍部队里天天都得有人坐牢了。噢,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路的话。”

外面黑暗中有模糊的争辩声,夹杂一些诅咒声,接着是登上台阶的踉跄的脚步声。艾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倒向一边,头发蓬乱,从头颈到肩部裹着白瑞德的黑披肩。埃尔辛太太的儿子休·埃尔辛和白瑞德脚步不稳地在他的两边扶着他,只要他们一松手,他准会栽倒在地上。北佬中尉跟在他们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又怀疑又有趣。他在门口站定,身后的士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冷风一阵阵刮进屋里。

思嘉瞅着媚兰,再瞧着艾希礼,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她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演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特姑妈两人不是剧中人,可是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像在演一出排练得很纯熟的戏,彼此配合默契。她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已足够使她保持缄默了。

“扶他坐上椅子,”媚兰气愤地嚷道,“现在你,巴特勒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 你又把他弄成这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到我这里——!”

两个男人搀着艾希礼坐在一张摇椅上。白瑞德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椅背才站直身子,以抱怨口吻对那中尉说:

“我可好心不得好报,不是吗? 我怕他这样子会叫警察抓走,才送他回家,可是他还大嚷大闹,还要抓我的脸。”

“梅利,我醉得不怎么厉害,”艾希礼喃喃地说着,脸向下扑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中间。

“阿奇,扶他进屋上床去睡——就跟往常一样,”媚兰吩咐道,“皮特姑妈,你快去帮他铺床吧。哦——唔,”她忽然哭了,“哦,他怎么又这个样子? 他曾答应过我的!”

阿奇已经把手臂伸到艾希礼肩膀下面,皮特姑妈吓得没了主意,刚刚站起身来时,中尉发话了:

“别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中士拖着枪刚走进屋,白瑞德却挣扎着站稳身子,一只手搁在中尉的臂膀上,勉强地睁大惺忪的眼睛。

“汤姆,你抓他干什么? 他喝得不算很醉。上回他醉得还要厉害呢。”

“醉他妈的鬼,”中尉嚷道,“他醉得躺在阴沟里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警察。我们逮捕他和埃尔辛先生,是因为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贫民区,杀死了一个白人跟一个黑人,这事他们俩都有份。威尔克斯先生还是其中的为首分子。”

“今天晚上?”白瑞德不禁大笑起来,越笑越来劲,直笑得倒在沙发上,两手捧住了脑袋。“不是今天晚上,汤姆,”他缓过气来接着说,“他们两位今晚跟我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家里人以为在开会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吗,白瑞德? 可是——”中尉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艾希礼和媚兰,他们俩一个已经呼呼入睡,另一个正在呜呜哭泣。“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我不便说出来。”白瑞德一副醉鬼的狡黠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走廊里。到那里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我不好在太太们面前说。如果太太们肯到房门外面——”

“我不出去,”媚兰怒冲冲地喊道,一面拿手帕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到底去过哪里?”

“在贝尔·沃特林的院子里,”白瑞德说道,像是很羞赧的样子,“除了他,还有休和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和——和一大群人。在举行宴会,大宴会。有香槟,有女孩子——”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媚兰猛地提高嗓门,随后她痛苦得使她的嗓音哑了,吓得大家都转过脸看着她。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奇还没过去扶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一片混乱。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白瑞德凶暴地说,“我想你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城里,做妻子的怕没有一个肯理睬她的丈夫了。”

“白瑞德,我不知道——”虽然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到中尉的背部,他却仍在冒汗,“呃,你起个誓,说他们果真是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好吧,”白瑞德咆哮着说,“你不相信就去问贝尔本人。来,把威尔克斯太太抱到她房里。把她交给我,阿奇,我抱得动她。皮特小姐,你拿着灯走在前面。”

他毫不费力地从阿奇手中接过媚兰。

“你扶威尔克斯先生上床,阿奇。我从此再不想见他了。”

皮特的手抖得厉害,拿着那灯可真是对房子的安全有威胁,可是她居然拿着它一步步走进那黑暗的卧室。阿奇咕哝一声,一只手伸进艾希礼的腋下,把他抱起来。

“可是——我一定得逮捕他们!”

白瑞德从幽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逮捕。他们这样子反正是跑不了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在妓院里喝醉了酒是犯法的。得啦,汤姆,足足有五十个人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贝尔那里。”

“你们南方人想证明一个人是在他本来不在的地方,总是能够找到五十个证人的,”中尉阴沉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去一趟,总得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宣誓做保,我才能假释他。”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可以担保他听候传讯,”因迪冷冷地说,“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 这一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够了。”

“我万分抱歉,”中尉笨拙地一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确实是在——呃——沃特林小姐——太太家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一声,他明天上午一定得去听候宪兵司令的问话。”

因迪冷冷地点点头,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中尉和中士退出,休·埃尔辛跟在后面,因迪随手把门啪地关上。

思嘉仰视着白瑞德不动声色的脸,一时无话可说。

“弗兰克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吗?”

“不在。他死了,枪弹击穿了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