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上衣没扣纽扣的胖子应道。

“我想见一个犯人,白瑞德·巴特勒船长。”

“又是来找巴特勒的? 那家伙的人缘可真好,”队长笑道,从嘴里拿下一支雪茄,“你是他亲戚吗,太太?”

“是的——是他的——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可不少,昨天还来了一个。”

思嘉脸红了。想必是跟白瑞德来往的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沃特林。那些北佬一定把她看成是她们同路货色。真叫人受不了。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走到她跟前。他年纪很轻,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和善而愉快。

“等一下,太太。你先坐下烤烤火。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肯见——昨天来看他的那位太太。”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报了她的名字。那年轻军官披上大衣出去了。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低语声,随即门被打开,白瑞德出现在门口,一看见,黑眼睛里立刻闪露出快活的光辉。

“思嘉!”

他一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像往常一样,她感到一股暖流,一种活力,一阵兴奋。随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髭须轻轻擦着她的脸庞。他见她似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缩,便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叫着:

“我亲爱的小妹妹!”

“你们要说话,可以坐在值班室里说,”那年轻军官说,“可是不要把门闩上,外面有人看守着。”

“你瞧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思嘉,”白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真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便抓住思嘉的手臂,扶着她站起来,推着她走进那肮脏的值班室。

“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我! 哦,亲爱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思嘉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出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她低下头,像是很困窘的样子。

“我当然马上就来。昨天晚上皮特姑妈说起你以后我——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的情况这样糟,白瑞德,我非常难过。”

“啊,思嘉!”

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颤音。

“能够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来,我蹲监牢也是值得的。刚才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附近,我出于爱国热忱,把你扔在半路上,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再不会宽恕我了。不过你今天来看我,就意味着你已宽恕我了。”

虽然事隔多日,她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仍不免恨恨不已,可是她把怒火压住,只把头往后一扬,扬得耳环直晃荡。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说着撅起嘴唇。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我以身许国,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板战斗,而且害了顶顶严重的痢疾,难道我遭受了这许多痛苦,你却无动于衷?”

“我不想听你谈你的——痛苦,”她说,嘴巴还撅着,却从她上斜的眼梢抛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起那晚的事,至今还觉得可恼,决不会宽恕你。你把我扔在那里不管,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可是结果你还是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我对你的信任完全没有错。我料定你能平安到家,而且若是哪个倒霉鬼北佬碰到你,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他了。”

“白瑞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 我们明摆着是吃了败仗,可是到最后一分钟你偏要去投军。何况你还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的!”

“思嘉,饶恕我! 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免不了要脸红。”

“是呀,你那么对待我,是应该感到脸红。”

“你误会了。至于我把你扔在路上那件事,请你原谅,我还是觉得心安理得的。我说脸红,指的是投军的事。穿着雪亮的皮靴子和洁白的衬衫,带着两支决斗手枪就去投军,这未免荒唐。后来靴子破了,大衣丢了,又没有东西吃,还得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没有开小差。简直愚不可及。这是血统决定的,我们南方人对于明知道要失败的事业,也还是不肯舍弃的。不过不谈这些。我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就足够了。”

“我并没有宽恕你,我认为你这个人非常可恶。”可是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亲切,听起来就跟“可爱”差不多。

“不要哄我,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决不会出于慈悲心肠,敢跟北佬哨兵打交道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穿着丝绒衣裳,戴着羽毛帽子,笼着海豹皮手筒。思嘉,你真漂亮!

“你看起来挺富裕,而且非常非常体面。亲爱的。你坐下吧。”

“噢,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塔拉的一切也还过得去。当然,舍曼的军队经过我们那里的时候,日子是很艰难的。幸好他没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也把牲口保存下来了。去年的棉花收成还不坏,有二十包。跟从前当然没法比,可是现在田里人手不够,爸说明年我们可以多收一些。可是白瑞德,现在乡下的生活真枯燥。你想,没有舞会,又没有烤肉宴,谈起话来不外是说日子艰难,我简直腻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闷得受不了,爸说我得出去旅行,出去轻松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打算先做几件连衣裙,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还能去跳舞该有多好。”

思嘉感到很得意,她想,我这番话说得可算恰到好外,不把自己说得太阔气,可是肯定也不算穷。

“你穿上跳舞衣裳很漂亮,亲爱的,这你也知道。你真不走运! 我想你这次出来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乡下情郎你都领教过了,所以到较远的地方来图个新鲜。”

“哦,得了。”她那语气像是希望他不要说下去。

“你真是没有心肝,思嘉,不过这也许是你的一种魅力吧,”他像往常一样,把嘴角一撇,微笑起来,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晓得你的魅力,已经大到超过法律所允许的限度了。甚至连我这样麻木的人,也不能不感觉到你的魅力。我时常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得我如此难以忘怀。我接触过许多女人,有比你漂亮的,有比你聪明的,而且,我怕她们都比你善良,品行比你高尚。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你。南方投降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常和许多美丽的女人在一起。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却无时不想起你,无时不想知道你的情况究竟怎样。”

思嘉听他说到别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聪明,比她善良,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后来他说一直想念她,说她有魅力,马上高兴起来,气也消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这样事情就比较好办。

“哦,白瑞德,你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方我真为你忧伤,为你害怕。你说他们几时会放你出去?”

他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忧伤。至于几时能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很可能要等他们把绳子再拉紧一点。”

“绳子?”

“是的,我是打算好脖子上套着绳子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把你绞死吧?”

“他们会的,只要他们能够再找到一点点对我不利的证据。”

“哦,你这样机敏的人,怎么会叫他们绞死呢? 你一定能想出巧妙的办法对应他们! 等你走出了这地方——”

“那时怎么样?”他把身子靠近些,轻声问道。

“昨天皮特姑妈跟我说你——说他们要绞死你——我就忽然——我就——”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那神情简直是芳心欲碎。“哦,白瑞德,他们若是把你绞死,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要知道,我——”

这时白瑞德急促地说道: “我的上帝,思嘉,你的意思不是——”说时他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拿住她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会。

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亲了一下,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思嘉忙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手,这一看,使她大惊失色,浑身冰凉。这哪里是思嘉·奥哈拉小姐那柔软、白皙、纹理细腻、娇嫩无比的手,分明是另一个人的!

那手又粗又黑,满是斑斑点点。指甲长短不齐,有的折断,有的破裂。手板上长满厚厚的老茧。

他却依然没有抬头,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的一双手。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平静地说道,“用不着再假装正经了。”

她勉强地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脸上现出心烦意乱和不服输的神色。他扬起黑眉毛,目光闪烁。

“如此说来,你在塔拉干得挺好,是吗? 卖棉花得了不少钱,尽可以出来玩玩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干什么的——种田吗?”

她想把手抽开,可是他捏得很牢,还用拇指从一个个老茧上按过去。“

这不是一双闺阁千金的手。”他说着把她的手扔在她膝盖上。

“喔,别说啦!”她嚷道,觉得能够诉说自己的感情,享有一种暂时的极大的宽慰。“我的手做什么干谁什么事?”

“好一个赌徒,思嘉,”他嘲弄地说,“你可真会利用机会,以为我现关在牢里,没有机会亲近女人,就会像条鳟鱼一样,一口把你的钓饵吞进肚里。”

你可不是吞进了吗,思嘉内心愤愤地想道,如果不是我那双手——

“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就只剩下你的道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诱我向你求婚呢?”

思嘉听了,精神又振作起来,事情也许不是没有转机。当然,结婚的希望是破灭了,可是即使在失望之中她还自得其乐。因为他这人如此铁石心肠,跟他结婚未免是桩可怕的事。可是如果她策略一点,打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怀旧之情,也许能向他借到一笔款子。她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天真的和解的样子。

“哦,白瑞德,你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要是你肯答应的话。”

“我顶顶喜欢的事就是帮助人家。”

“白瑞德,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么,手上长满老茧的太太终于说出她的真正使命来了。我想‘探望病人和囚犯’恐怕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你需要什么? 钱吗?”

经他这单刀直入地一问,原来设想好的迂回运用感情的策略,肯定此路不通了。

“不要小气,白瑞德,”她把声音放得甜甜的,“我想跟你借三百块钱。”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谈的是爱,想的是钱。多么标准的女性! 你急需钱用吗?”

“哦,是——嗯,不太急,不过我想派点用场。”

“三百块。那可是一大笔钱。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塔拉纳税。”

“那么说,你是要借钱。你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我的借款的担保。”

“拿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我拿塔拉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田有什么用? 我不是个种植场主。你还能提供别的什么可抵押的?”

好吧,她终于只有这一招了,就横下一条心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我还有我自己。”

“嗯?”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变得方方的,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走廊里的事吗? 你说——你那时说你要我。”

“好吧,思嘉,我们实话实说。你来看我,是打算跟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可是,当初我老着脸皮跟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把我撵了出去。你还骂了我一连串很难听的话,现在怕饿肚子,你就干了。这就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一切美德无非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哦,白瑞德,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若是想要侮辱我,你尽管说下去,可是钱你得给我。”

她抬起头来。

“你肯把钱给我吗?”

“不,我不给。”他说。

一时间她的心思简直无法适应他的说话。

“就算我想给你钱,我也没办法给你。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一点,可是不在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一张支票给你,那么北佬就会像鸭子啄六月里的甲虫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们两个人谁也拿不到那钱。你说是吗?”

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鼻子上的雀斑一颗颗竖立起来,嘴巴歪扭着,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倏地跳起身来,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谈话声随即停住。这时,白瑞德像一头豹子那样迅疾地闪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住她的腰。思嘉拼命挣扎,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发出尖声怪叫,把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仇恨,她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她在他那铁箍似的手臂里前弯后仰,扭来扭去,紧身衣束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心简直快要迸裂。他紧紧搂着她,动作粗暴,搂得她生痛,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挤压着她的下巴,差点没把她的牙床压碎。他黝黑的脸色发白,目光严峻而焦虑,把她使劲地整个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坐在椅子上,由她在他膝上挣扎。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动,不要响,你要一嚷他们马上就会跑进来。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要北佬跑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她简直气疯了,只想杀了他。谁进来看见她,谁怎么样,全都顾不上了,可是她忽然一阵晕眩。她的嘴被他紧紧地捂住,她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身上的紧身衣像道铁环,她心里又恨又恼,她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臂,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稀疏和模糊起来,他的脸在迷雾里旋转,那雾愈来愈浓,终于他的脸她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只觉浑身酸痛、软弱,迷迷糊糊。她靠在椅子上,软帽掉下了,白瑞德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目光焦急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好心的年轻军官端来一杯白兰地,想灌进她的嘴里,结果却洒泼到她的脖子里。另外几个军官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时而轻声交淡,时而挥舞双手。

“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白瑞德把杯子拿过来贴在她的唇边。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便对着他怒目而视,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喝下去吧。”

她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几声,可是他仍把杯子放在她唇边,她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火辣辣地灌进了她的喉咙。

“我想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白瑞德说,“我非常感谢。她听说我要上绞架,就实在受不了啦。”

几个军官听了有点站立不安,脸上现出窘困的神色,清了清喉咙,便走出去了。那年轻军官在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谢谢。”

他走出去,把房门从身后带上。

“再喝一点。”白瑞德说。

她又喝了一口,一阵暖流流遍全身,颤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力气。

她靠着休息了一会,想用重新大发脾气来支撑住自己,想聚集一点力气。可是她实在乏力,乏力到既无力恨他,而且连什么也不想理会。失败压在她心灵上像是沉重的铅块。她把一切当做赌注,现在却输得精光。连自尊心也丧失无遗。这是最后希望的毁灭,是塔拉的毁灭,是她们全家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