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一八六六年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坐在办事间里给皮特姑妈写信,跟她详细解释为什么她、媚兰和艾希礼三人不能回亚特兰大陪她一起住的原因。她听见威尔从后门进来的声音,他的耳朵冻得通红,浅红色的头发披向一边。
“思嘉小姐,”他问道,“你现在一共还有多少现钱?”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
“我还有十块金币。”她说。
“可是,小姐,那点钱是不够的。”
“有什么用途还嫌不够?”
“不够纳税。”他回答说,一面走到壁炉旁,俯下身子烘手。
“纳税?”她重复了一遍,“我的上帝! 威尔,我们已经纳过税了。”
“是的,小姐。可是他们说还不够。这是我今天在琼斯博罗听到的。”
“可是,威尔,我实在不明白。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嘉小姐,你成天操心的事够多的了,我本来不想给你增加烦恼,可是这桩事不能不跟你说。他们说你还得补交好多好多的税金。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定得比天还高。是有人想让你交不出税款,等公家把塔拉没收后拍卖,他就可以占便宜买下塔拉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肯定付不出这笔税款。至于谁在动塔拉的脑筋,我一时还没法弄明白。
“哦,威尔,我还以为打仗完了以后,麻烦事就会过去了呢?”
“没有,小姐,”威尔抬起他那张土里土气的瘦长脸,坚定地久久注视着她,“我们的麻烦事还只是刚刚开始。”
“他们要我们补交多少钱?”
“三百块。”
她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三百块! 对她说来简直就是三百万。
“怎么,”她几乎站不稳脚跟,“怎么——怎么,那么说我们一定得想办法筹措三百块钱啦。”
“是的,小姐——简直像是要你上天摘月亮。”
“哦,可是威尔! 他们不能拍卖我们的塔拉。为什么——”
他那温和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憎恨和凄苦,那是思嘉想象不到的。
“喔,他们不能吗? 唉,他们不但能够,而且他们还乐意这样做! 小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晓得。”稍停,她又说,“威尔克斯先生在哪里? 也许他能想点办法。”
威尔转过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在果园里劈栏杆。”思嘉马上站起身来。
“把披肩围上,思嘉小姐,外面很冷。”
她从果园里光秃秃的树枝下面走过,地上的野草沾湿了她的双脚。
她看见艾希礼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持一柄大斧,心里一阵爱怜。
她一下子把威尔的消息说给他听了,三言两语,简单明白。
“嗳,”她最后说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得想些办法把钱凑起来?”
“是倒是,”他说,“可是到哪里去弄呢?”
“我回来以后的几个月里,只听说有一个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白瑞德·巴特勒,”
“不要谈他了,”思嘉突然说,“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我们自己今后怎么办呢?”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你点忙。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看着斧头和那一堆木头,眼睛里饱含着辛酸。
“我的家毁了,我的钱没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有钱——我所属于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我现在毫无用处。
“原谅我跟你说这些,思嘉。你有一颗勇猛的心,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也从来不像我那样,想要逃避现实。”
“逃避!”
他说到此时,仿佛只有这两个字是她能够理解的。这么说,艾希礼跟她一样,已经倦于斗争,想要逃避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哦,艾希礼,”她嚷道,“你错啦,我也想到逃避。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
“你听我说,”她急忙说道,“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为了食物为了钱拼死拼活地干,我拔草锄地摘棉花,我种地累得几乎站不住。我跟你说,艾希礼,南方已经完了!
南方已经被北佬占去了,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艾希礼,我们俩逃走吧!”
艾希礼敏锐地盯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来看她的脸,这时,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
“是的,我们俩一起逃走——不要去管他们!
我不想为他们再去忙忙碌碌了。哦,艾希礼,我们逃走吧,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那里的军队需要军官。我们在那里会幸福的。我来给你做事,艾希礼,无论什么事我都给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她怀着压抑不住的渴望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他那弯弯的睫毛,好似金色的麦穗一般; 他的头高傲地竖立在光着的脖子上;
他那挺直而匀称的身躯,尽管穿着古怪的破烂衣衫,仍显示出他的高贵和尊严。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在她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而他的眼睛却像是灰色天空下远方山上的湖水,清澈而遥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她自己的一片痴心妄想破灭了。
她顿时一阵伤心,浑身无力,把头埋在手掌心里哭泣起来。艾希礼是第一回见到她哭泣,他没有想到像她这样坚强的女性居然也会哭泣,觉得有些悔恨,同时心里升起一片柔情。他迅速走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安慰她,把她的头贴在他胸口,低声对她说:
“亲爱的! 我的勇敢的姑娘——别哭! 你不能哭!”
他感觉到思嘉经过他的触摸,起了明显的变化。她那婀娜的身躯产生了一种魔力,一种疯狂。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一对绿眼睛闪耀着柔和而炽热的光辉。霎时间,艾希礼觉得这里已不是凄凉的寒冬,春天回到了人间。只见绿叶沙沙,流水潺潺,一派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旖旎春光,他的心里重新洋溢起青春的热情。艰辛的岁月随之消失,他低头看见思嘉两片鲜艳的嘴唇正向他的嘴唇翘着微微颤动,于是他亲吻了她。
她觉得耳畔有一种奇怪的轰鸣声,像是有许多海贝紧贴着他们的身子。通过这种轰鸣声她模糊地听见她的心在急速地怦怦跳动。她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他们久久地站着紧紧搂抱在一起,他如饥似渴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会满足。
猛然间,他把她的手松开。
“不要这样!”他说,“不要这样! 否则此时此地,我就要约束不住自己了。”
她脸上闪现光辉灿烂的微笑。她忘掉了时间,忘掉了空间,忘掉了一切,就只记得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他说,“听我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
“刚才完全是我的错——不能怪你。不过这种事以后再不会有,因为我马上就要带着媚兰和孩子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她悲痛地喊道,“哦,不!”
“我凭着上帝说,我得离开! 经过刚才的事,你以为我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吗? 这种事万一再发生——”
“可是,艾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 你爱我——”
“你非要我说不可吗? 那好,我就说,我爱你。”
他突然以一种鲁莽的姿态凑近她,吓得她直往背后的篱笆退缩。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火一般的热烈,爱你万分的狠心。若问我爱到怎么样的程度?
我爱你得几乎摧残掉你收留我们全家的深厚情谊,爱得几乎忘掉世界上顶顶贤惠的妻子,爱得几乎在这泥地里对你进行非礼,像一个——”
她思绪纷繁,像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
他们相视无语。忽然,思嘉身上一阵战栗。
“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最后说,“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没有可以爱的,也没有可为之奋斗的。你要走了,那么,塔拉也快完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随后他俯下身子,从地上掘起一小块红土。
“给你留下的东西不是没有,”他说,“有一样东西你爱它超过了爱我,虽然你也许并没有觉察到。那就是你的塔拉。”
他握住她一只乏力的手,把那一团潮湿的红泥土塞进她的掌心,把她的手指合上。这时他的手没有发烫,她的手也没有发烫。她朝他脸上看看,隐约地意识到他的心灵是完整的,决不是她那双洋溢着激情的手,也不是任何一双手,能够使它瓦解的。
哪怕思嘉的激情致他于死地,他也不会舍弃媚兰,哪怕他爱得火热,直爱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竭力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决不会占有她。她今后再也别想刺透他的这一层铁甲。对于诺言、情谊、忠诚和荣誉,他远比她看重得多。
她觉得手中的红土冰凉,又朝它看了一次。
“不错,”她说,“我还有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