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普里西走了以后,思嘉疲倦地走进楼下的过道里,忽然看见树梢上空升起一抹淡淡的红光。好奇怪。她细细一看,见那红光更亮了。黑暗的夜空先是呈浅红色,继而变成暗红色,随后忽然间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直蹿苍穹。她猛地跳起来,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得直想呕吐。

北佬已经来了!

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在纵火了。那火焰似乎是在城中心的东边。她惊恐地看到,那火焰愈升愈高,忽然扩展成大片火海。必定是整条街都着火了。她感觉到,飘来的微风也是热的,它还带着一股硝烟味。

她逃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探身看个明白。天空成了一片可怕的火红色,一股股黑烟盘旋上升,像浓云般笼罩在火焰的上空。现在硝烟味更浓了。她思绪纷乱,时而担心火势会不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波及这座房子,时而想着如果北佬冲进来抓她,她该怎么办,该向哪里逃。这时,仿佛地狱里所有的鬼怪都在她耳边尖声呼喊,她的脑子在昏乱与恐慌中直打回旋,她只好紧紧抓住窗台以免跌出窗外。

“我得想一想,”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我想一想。”

可是她的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在她脑子里飞进又飞出,始终躲避着她。她站在窗台前,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比她听到过的所有炮声还要响,天空立刻被巨大的火焰所撕裂。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大地震荡,头上的窗玻璃碎落在她的四周。

爆炸声接连不断,大地成了充满噪声、烈焰与震颤的地狱。火星雨点般地射向天空,然后懒懒散散地穿过血红的烟云坠落下来。

她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廊前张望,这已是第十二次了。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等待着白瑞德,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她听见路上远处传来未经涂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沉重缓慢的马蹄声。

声音渐近,她忽地纵身而起,直呼白瑞德的名字。随后,她看见他朦胧的身影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跨下来,又听见大门咔嗒一响,接着他向她走过来了。他已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面。

“晚上好,”他拉长声调说道,“好天气。我听说你打算出去旅行一次。”

“如果你还跟我开玩笑,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现在我们没工夫聊天,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你吩咐就是了,太太。不过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是想晓得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现在城的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我们都不能去。只有一条路没有北佬,就是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的那条路。就连那条路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 你是说去塔拉?”

“是的,是的! 去塔拉! 哦,白瑞德,我们得快走!”

他盯着她,好像她已失去了理智似的。

“塔拉? 上帝,思嘉! 你难道不晓得琼斯博罗整天在交战吗?

拉夫雷狄上下十英里地段都在打仗,甚至于在琼斯博罗开始巷战了,说不定现在塔拉到处都是北佬,你决不能回家去! 你决不能从北佬军队中间穿过去!”

“我一定要回家!”她嚷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长时间的紧张生活终于使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惧的眼泪流淌满面。她双拳捶胸,大嚷大叫: “我一定要回家! 我一定要回家! 哪怕是一步步走回去,我也一定要回家!”

忽然间她已倒在他的怀里,满是泪痕的脸颊贴在他浆过的衬衫褶裥上,捶胸的两拳搁在他身上停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零乱的头发,使她觉得宽慰,他的声音也很温和。

“得啦,得啦,宝贝,”他轻轻地说,“别哭啦,你就回去吧,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回家。别哭啦。”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了孩子,是吗? 要她行动是很危险的——坐在一辆破马车里赶二十五英里路确实是够危险的。最好是把她留下来跟米德太太在一起。”

“米德一家人都不在家。我不能把她留下来。”

“嗯——好吧。那就让她乘马车去吧。”

出了桃树街,白瑞德拨转马头往西,马车慢吞吞地进入一条车辙交错的小道,马上猛烈地颠簸起来,媚兰突然发出一声窒闷的呻吟。两旁的树木在他们的上空交织成阴暗的穹顶,路旁静寂黑暗的房屋前白色篱笆桩子闪着微光,像是一排排墓碑。狭窄的街道像是条幽暗的隧道,可是那冲天的火光还是从浓荫中微微透射进来,投下的片片暗影像是鬼怪在道路上疯狂地相互追逐。火烟味愈来愈浓,一阵热风吹过,带来城市中心一片混杂的声响,有人群叫喊声,军车隆隆声,行军脚步声。白瑞德刚要把马车拐进另一条马路时,听见又一声轰然巨响,一股烈焰带着浓烟从西边直冲天空。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列车了,”白瑞德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今天早上把军火运走,这群笨蛋,早上时间还宽裕得很。现在可苦了我们,我原打算绕过城中心,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从西南角出城,这样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我们走这条路线得穿过马里塔街,要是我没有猜错,刚才那声爆炸就离马里塔街不远。”

“我们非得——非得通过大火燃烧的地方吗?”思嘉颤抖着说。

“要是赶快还能抢在大火前头,”白瑞德说着跳下车,消失在一个黑暗的院子里。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那马儿擦伤的背脊上,用树枝毫不留情地抽打,那马儿拖拖沓沓地拼命朝前跑,喘着气挣扎着,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进。把车上的人颠得就像是爆米锅里的玉米一样,婴儿先大哭起来,普里西和韦德给车板碰痛了,也哭喊起来。可是媚兰却没有发出一点喊声。

他们渐渐接近马里塔街,这里树木比较稀疏,巨大的火舌蹿到建筑物的上空,把街道和房屋照耀得比白昼还要明亮,投下许多奇异的阴影,像是风暴中沉船上飘卷着的支离破碎的风帆一样。

思嘉的牙齿震颤得咯咯响,她已害怕到了极点,可是自己竟没有感觉到。虽然火焰已经把热气直逼到她的脸上,但她却冷得发抖。这里简直是地狱,现在她正在这地狱里,她要是能让自己的双膝停止发抖,她一定会跳下马车,尖叫着沿着原路逃回皮特姑妈家躲避起来。她向白瑞德身边缩拢靠近,她的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臂膀,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跟她说话,安慰她,消除她的顾虑。此时她和他都沐浴在猩红的热浪之中,他的侧影好似古币上的头像般清晰地浮现出来,漂亮、冷酷、颓废。她的手触摸了他一下,他转身看着她,他目光灼灼似烈火般使她感到可怕,在思嘉看来,他那神情中带有振奋和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处境有着浓厚的兴趣,对正在逼近的地狱深表欢迎似的。

“拿着,”他说,从皮带上抽出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不论白人黑人——从你这边上来想抢夺这匹马,就把他开枪打死再说。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要一激动打中了马儿。”

思嘉紧握着递给她的枪,不过她心里非常清楚,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她一定吓得不敢开枪的。

白瑞德举起树枝向马背上狠命一鞭。那马蹦跳起来,没命地朝前奔,颠簸着穿过了马里塔街。前面是通向铁路轨道的一条狭窄的短街,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多处燃起大火,形成一条火巷,马车冲往火巷里。火光像十二个太阳般的眩眼,灼热炙烤着他们的皮肤,使人痛苦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他们仿佛是在火海中受着无边的煎熬,然后忽然间,他们又进入了半明半暗之中。

他们冲过街道,越过路轨。他们从一条小街拐进又一条小街,转弯抹角地尽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到后来思嘉完全辨别不出方位,只觉得烈焰的呼啸已经在身后消失了。

最后白瑞德把马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不久便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大路上。两旁朦胧的房子轮廓,渐渐稀疏了,连绵不断的树林像墙壁似的竖立在大路的两边。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白瑞德勒住缰绳简短地说道,“这里是通向拉夫雷狄的大路。”

“你也许能够顺利通过拉夫雷狄,今天下午斯蒂夫·李将军还在那里掩护撤退。也许北佬尚未到达那里。只要你的马不被斯蒂夫·李手下的兵抢去,你也许能通过那里。”

“我能够通过?”

“是的,你。”他的声音很粗暴。

“可是白瑞德——你——你不护送我们回去吗?”

“不,我就在这里跟你们分手。”

“跟我们分手? 那么——那么你到哪里去?”

“我要跟军队一起去,亲爱的姑娘。”

“哦,你这样吓唬我,我真能把你给掐死,我们快走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我很伤心,思嘉,你对我的英勇牺牲精神竟然一点也不欣赏。”

“哦,白瑞德,”她哀泣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你为什么要把我甩下?”

“为什么?”他得意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南方人所共有的那种潜在的感情激发起来了,也许——也许我因为感到惭愧了。谁晓得?”

“惭愧? 你应该感到惭愧得要死! 你竟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叫我们孤零零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亲爱的思嘉! 你不是没有办法的人。任何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而又有决断的人是决不会没有办法的。万一北佬真的碰到了你,那就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了。”

他突然下车,她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边。

“再见啦,思嘉。”

她知道他已转身面对自己,可是她没有做声。对他的怨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脚踩着路上的碎石,她立即看见他的宽阔的肩膀隐约显现在黑暗之中。不久他离去了,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她慢慢回到老马旁边,双膝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