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八六四年的一月和二月,在凄风苦雨和阴郁压抑的气氛中过去了。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相继失利,南方战线的中段已经崩溃。经过惨烈的战斗以后,几乎整个田纳西州都落入敌军手中。可是屡屡的败绩并没有摧毁南方的精神。确实,坚强的决心已取代了热切的希望,但人们仍然从乌云下面看到了银色的镶边。
思嘉这两个月很快活,多年以来还没有这样快活过。她搂着脖子的时候不是曾经感觉到他的心跳吗? 她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绝望的神色,不是比任何誓言都更明白吗?
他是在爱着她,对此她深信不疑,这信念使她异常高兴。然而,就在三月里的雨夹雪把人人都关在屋子里的时节,可怕的打击降临了。媚兰眼里闪着快活的光辉,不安而又得意地低着头告诉思嘉,说她快要有孩子了。
“米德大夫说在八月底或者九月份生下来,”她说,“我前些日子就感觉到了,可是到今天才完全肯定。哦,思嘉,真是太好了。我一直羡慕你的韦德,一直想有个孩子。我以前总担心我不会有孩子,而我是巴不得能有一打孩子的!”
思嘉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听媚兰一说,手不觉停住了,梳子擎在半空中。
“我的天!”她喊了一声,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然后她忽然想起媚兰关着的卧室门,心里不由得像刀绞一般,仿佛艾希礼是她的丈夫,干出了不忠于她的事似的,有了孩子。艾希礼的孩子。哦,他怎么可能?
他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呀!
就在这时,忽然送来了一封电报。
“威尔克斯少校三日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谨此奉闻。请静候消息。”
第一批报告是关于“失踪——据信已遇难”的人,接着这些人的名字就出现在伤亡人员的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拍了十多次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信,深表同情地解释说,艾希礼曾率领一个小队骑马出去侦察敌情,迄今尚未返回。另据报导在北佬的战线上曾经有过一次小规模的交火。
等到又一批伤亡人员名单上,艾希礼的名字出现在“失踪——据信已被俘”那一栏以后,这悲惨的一家子才出现了希望和喜悦。
又过了一个月,她们终于知道,艾希礼没有死!
他受伤后被俘,现在在伊利诺伊州罗克岛上的一个俘虏营里。她们在最初的喜悦里,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都没有想到。等到她们冷静下来,相互看看,喊出“罗克岛!”几个字的时候,那语调简直就跟喊“地狱里!”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正如北佬听到安德森维尔
会觉得臭不可闻一样,南方人有亲人被俘的只要听到罗克岛不免就要心寒。
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的五月特别干旱炎热,含苞待放的花朵纷纷枯萎,舍曼将军率领的北军又一次打进佐治亚,到了离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多尔顿以北的地方。有流言说在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线上将要爆发一场激战,北军正在集结准备攻打西部——亚特兰大铁路。
亚特兰大人以及全佐治亚的人都知道佐治亚州的地位对于南部邦联来说极其重要,因此乔·约翰斯顿
将军决不会坐视北军长期留在境内。而且他决不会容许北佬进入多尔顿以南,因为南部邦联在很大程度上都倚仗佐治亚州机制的正常运转。
因此,谁也不觉得特别担忧。多尔顿毕竟是在靠近田纳西州战线的地方,离这里还很远。田纳西州已经打了三年仗,人们习惯把那里想象成一个远方的战场,再说,有老乔将军率领部队挡住了北佬。人人都知道,自从“石壁将军”杰克逊
去世以后,约翰斯顿便成了仅次于李将军的南方名将了。按米德大夫的说法,约翰斯顿将军是决不会吃败仗的。
米德大夫的预言并没有错。约翰斯顿将军屹立在一百英里外多尔顿以北的山地里,那果然是一堵钢铁壁垒。由于他奋勇拼杀,坚守阵地,舍曼想要下山谷直扑亚特兰大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他们看到从正面攻击无法突破那道灰色防线,便想从山间狭路包抄到约翰斯顿的后方,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一个叫做雷沙卡的地方,把铁路线切断。
邦联军得知铁路线告急,慌忙跳出战壕,星夜沿大路赶赴雷沙加救援。人们知道老乔将军退守雷沙加的消息后不免有点不安起来,仿佛在西北角上空飘起一小朵乌云,预示风暴将要来临。为什么竟会让北佬在佐治亚州又深入了十八英里?
约翰斯顿在雷沙加一场苦战,终于又将北军击退。可是舍曼继续采用迂回战术。约翰斯顿受到侧翼包抄,退到阿代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小仗,又退到卡斯维尔,再退到卡斯维尔的南部,至此敌军已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了五十五英里。
打了又撤,撤了再打!
二十五天的日子里,邦联军没有一天不打仗。现在已经后撤了七十英里。疲惫不堪、睡眠不足的邦联军从大尚蒂沿大路退到马里塔小镇附近的肯尼索山上,铺开了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可是肯尼索山离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路了!
第十八章
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人第一次听见了战斗的声音。每天清晨,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开始,肯尼索山上就传来隐约的炮声,声音低沉遥远,偶尔传来的炮弹爆炸的巨响,即使在中午车马喧哗的时候也能听见。渐渐地,人人的脸上都显出心神不定的样子,炮声是不是更响了?
约翰斯顿将军这一回能够抵挡得住他们吗? 他能吗?
从多尔顿撤退到肯尼索山的这段时间是在五月初到六月中旬。等到炎热多雨的六月过去,舍曼没有能把邦联军从陡峭易滑的山坡上赶跑。
他不再继续正面攻击,再一次把军队拉成一个大弧圈,然后插入邦联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这一手居然再次奏效。约翰斯顿为了保卫后方,不得不把那固若金汤的山地放弃,所余部队拖着疲乏的身子在雨中艰苦地向查塔胡契河退却。
舍曼故伎重演,又从两侧包抄,在上游渡过了河,于是那疲乏的灰色部队只好又匆匆涉过浑浊的河水,撤退到入侵者和亚特兰大之间的地区,他们在离城北不远的桃树溪一带,草草挖掘浅浅的掩体。
“给我们一个能守善战的人”的呼声甚至传到了里土满。里土满人知道如果亚特兰大有失,那么败局就无可挽回。在部队渡过查塔胡契河以后,约翰斯顿将军被撤职了。军队交由他手下的一个将领胡德将军
指挥。亚特兰大人松了一口气,深信胡德不会退却。这位魁伟的肯塔基将军,胡须飘垂,目光炯炯,素有猛犬之称。他会把北佬从桃树溪赶走,赶过查塔胡契河,再一步步赶回到多尔顿去。
舍曼不给胡德以喘息的机会。就在指挥易人的次日,北军向亚特兰大以北的一个个小镇迪凯特发动猛攻,迅速拿下该镇,切断亚特兰大通向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明顿和弗吉尼亚的铁路交通,使南部邦联几乎陷于瘫痪。
到了七月里一个酷热的下午,激烈的战斗开始了。到傍晚时分,传来了消息。消息是由战斗中第一批伤兵带来的。他们有单独的,有成群的,轻伤的搀扶着一跷一拐的和摇摇晃晃的,零零落落地开始走进城来。过不多久,伤兵愈来愈多,形成一支绵延不断的行列,痛苦地退入城市,拥向医院。
“我们退下来了。”“我们只有后退了。”“他们比我们多好几千人。”“我们的人全都要退到城里来了。”
当晚,老人、妇女和儿童就开始向城外疏散。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都不肯离去。米德太太结婚以来,第一次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丈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她说大夫需要她在身边。而且菲尔正在壕沟里作战,她得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可是怀廷太太走了,思嘉生活圈子里其他的许多太太也走了。皮特姑妈是第一批打点行装的人。思嘉打算回塔拉去,媚兰一把抓住思嘉的手,恳求道: “亲爱的,别离开我!
你到塔拉去了,我会感到太孤独的。哦,思嘉,要是孩子出生时,没有你在身边,我真不如死了的好!
别丢下我,亲爱的。你向来像是我的亲姐姐,何况,你答应过艾希礼你会照顾我的。他曾经跟我说过是他向你提出要求的。”
“好吧。”她说,“我确实答应过他,我说话算数。你不妨跟我回塔拉去。我妈妈会喜欢你去住的。”
可是米德大夫怕媚兰受不了路途的艰辛,他对思嘉说: “你不能走,你得留在这里陪梅利小姐,直到孩子生下来。”
就这样,皮特姑妈哭得像个泪人儿,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动身上梅肯去了。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思嘉、媚兰、韦德和普里西,虽然炮声不断,却似乎安静多了。
第十九章
在亚特兰大城遭受围攻的最初日子里,北军从不同地点对城防工事发动猛攻。思嘉听到炮弹的炸裂声,直吓得两手捂住耳朵,身子不住抖缩,担心每时每刻说不定被炸到一个永恒的世界里去。她害怕炮弹把她炸得粉身碎骨,又担心媚兰的孩子随时会出生。一想到这一层,思嘉就不免要吓出一身冷汗。万一媚兰临产,那她怎么办?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普里西竟然消除了她的顾虑。
“思嘉小姐,等梅利小姐分娩时,即使没有大夫,你也不用担心,我能对付。接生的事我全懂,我妈不是接生婆吗? 她不是教我也做个接生婆吗? 你把她交给我好了。”
思嘉知道熟手就在身边,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她仍然盼望这道难关能够早点过去。
埃伦屡次写信来央求她回家。她在回信中把围城中的危险写得少到最低的程度,说明媚兰目前的困难处境,答应等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回家。埃伦向来看重亲戚间的友谊,无论是本家或是姻亲都是如此,所以虽然不很乐意,还是答应她留在城里。
到了七月末,传来了不好的消息。北军掉头直指琼斯博罗去抢占铁路线。思嘉忧心如焚,她等待消息整整等了三天,恐惧与时俱增,后来收到杰拉尔德的来信,这才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到达塔拉。杰拉尔德在信上提了一笔说卡琳病了,奥哈拉太太说卡琳害的是伤寒,不过病情不重,叫思嘉不要担心,现在千万不要回家。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以便不时可以触摸到它,使她觉得塔拉和埃伦都跟她靠得近了一些。客厅窗口的一盏灯,把奇特的金色光影,投在藤蔓攀缘的黑暗走廊上,纠结成块的大片黄蔷薇和忍冬花在她周围筑起一道芳香的屏障。夜间万籁俱寂。夕阳西下以后,连一声枪响也没有,世界仿佛沉默了。
亚特兰大一片寂静,寂静得使她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她回到了宁静的塔拉乡间,那种田园生活并没有改变,也没有开始改变。然而她明白县里的现实生活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
“哦,艾希礼!”她把头埋在两手手掌里,啜泣起来,“如果你离开人世,我再也没法生活下去了。”
第二十章
喧嚣溽热的八月已经过去,秋天悄悄地来到了这座被包围的城市。九月一日早晨,阳光明媚,思嘉走进媚兰房里,在床沿上坐下来。
媚兰伸手温柔而信任地把思嘉的手紧握住。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我想求你帮个大忙。”她紧紧握住思嘉手说道,“万一我死了,你肯带我的孩子吗?”
媚兰睁大了眼睛,眼中闪出柔和而殷切的光辉。
“你肯吗?”
思嘉感到一阵恐惧,立即把手使劲抽回来。由于恐惧,说话的声音也变粗了。
“哦,别尽说傻话,梅利。你不会死的。女人养头胎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会死,我自己就曾经是这样的。”
“不,你不是这样的。你对什么事都不害怕。你这样说不过是想给我鼓鼓气罢了。我并不怕死,我是怕留下这个孩子,如果艾希礼——思嘉,答应我,万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带大。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答应我,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子,我希望你把他养得像艾希礼一样。如果是个女孩子,亲爱的,我希望她将来像你。”
“我的天!”思嘉从床上跳起来嚷道,“现在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你干吗还要谈什么死不死的事呢!”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请你答应我。我想事情就在今天。一定是今天。请你答应我吧。”
“哦,好吧,我答应。”思嘉说,疑惑不解地低头看着她。
“你为什么以为是在今天呢,梅利?”
“从天亮时起我就一直在肚子痛了——不过痛得不太厉害。”
“痛吗? 那你为什么早不叫我? 我叫普里西去请米德大夫。”
“不,思嘉,暂时别去请他。你晓得他现在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够忙的。只要跟他说一声,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请他来一下。再到米德太太那里去,请她过来陪我坐在这儿。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去请米德大夫的。”
“哦,不要老是只顾别人啦,你知道你现在跟医院里任何一个伤员一样需要个大夫。我马上派人去请他。”
“不,不要去请。有时候生个孩子需要一整天时间。现在好多可怜的士兵都正需要他,我不能让他在这里空坐着等待那么长的时间。你还是去请米德太太吧,她会知道的。”
“噢,好吧。”思嘉说。
第二十一章
思嘉把媚兰的早餐盘送上楼,又差遣普里西去请米德太太,然后才跟韦德坐下来共进早餐。可是这一回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站起身来,在楼梯脚站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照说她该上楼去陪媚兰坐在一起,分散一点她对即将面临的磨难的担心,可是她觉得没有这种从容的心情。媚兰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要在今天生孩子!
她起身走到前面门廊上,心情焦急。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普里西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过来,不慌不忙地说: “她不在家。”
“得了,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请她马上过来,快去。”
“她也不在家,思嘉小姐。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她家嬷嬷,她们全不在家,门都锁上了。”
“你到埃尔辛太太家去,把事情跟她好好说个明白,请她务必来一下。还有,普里西,你听我说。梅利小姐快分娩了,她随时都需要你。你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是,小姐。”普里西说。
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她才听见下面街上有脚步走动的声音,她向室外看出去,果然是普里西回来了。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她说——”
“不要管她说什么,”思嘉打断了她的话,心直往下沉。“我要你到医院去。我给你写个条子,去交给米德大夫,如果他不在,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大夫都行。”
“是,小姐。”
一个钟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钟头。已是中午时分,媚兰的阵痛渐渐加剧。她的长发被汗水浸得湿透,睡衣也一块块湿得贴在身上。可是普里西为什么还不回来?
最后她看见普里西快步从街上走来。
“米德大夫在哪里? 他什么时候来?”
“我没看见他,思嘉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里。有人告诉我大夫是在车棚里照看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可是思嘉小姐,我不敢到车棚里去,那里全是些快要死的人。我最怕看见死人——”
“你是不是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上?”
“是的,小姐。他——”
“好,你仔细听我说。我要去请米德大夫,你给我坐在媚兰小姐身边,舀一大罐清水上楼去,帮她擦擦身子。告诉她我去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从靠墙唯一的那桌子上抓起阔边草帽戴在头上,匆匆走出屋子。她加快步伐朝前走,沿着通向车站的小街尽快地奔跑。穿过一片弥漫的尘土和许多辆横七竖八地停放着的救护车,她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的正弯着腰,有的在抬着伤兵。她向车棚下的一群人望去,同时放声大叫:
“米德大夫! 米德大夫在那里吗?”
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朝她一看,他正是米德大夫,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
“哦,大夫!”她嚷道,“你得回去。媚兰快要生孩子了。”
“生孩子? 我的天!”大夫高声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我不能离开这些人。这里有好几百人奄奄一息。我不能为了个该死的孩子就撇下他们。去找女人帮帮你的忙。找我的夫人去。”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说过她分娩时会有困难的——”
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看上帝的面上,大夫! 请你!”
米德大夫咬住嘴唇,牙床紧阖,“孩子,让我试试看吧。我不敢向你保证。要等我把这些人料理好了再说。现在你快离开,不要再麻烦我了。给孩子接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把脐带打个结……”
她从伤兵堆里择路往回赶,到了桃树街。大夫没有来,她不得不亲自来应付这桩事了。幸好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很在行。
她昏昏沉沉地继续朝前走,到了家门口,她抬起头见普里西靠在楼上的窗口,很担心害怕的样子,见到她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楼来。
“大夫来了没有?”
“没有。他来不了。”
“上帝,思嘉小姐! 梅利小姐疼得厉害!”
“大夫不能来。没人能来。你得给孩子接生,我可以帮帮你。”
普里西张着嘴巴,舌头震颤着说不出话来。
“看在上帝分上,思嘉小姐——”她骨碌碌的眼睛里含着恐惧和羞愧。
“什么?”
“看在上帝分上,思嘉小姐! 我们一定得有个大夫。哦——哦——思嘉小姐,接生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的,人家生孩子的时候,妈从来不许我看的。”
思嘉听了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连肺都要气炸了。普里西想溜,想从她身边猛冲出去,被她一把抓住。
“你这个爱撒谎的黑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快说!”
“我是骗你的,思嘉小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骗你。我只看过一回生孩子,妈后来骂了我一顿再也不许我看了。”
思嘉对她怒目而视。普里西直往后缩,想伺机脱逃。思嘉起初还不相信这是事实,最后她明白普里西对于接生的事并不比她自己懂得多,胸中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住了。她举起她那乏力的手臂,狠命地给了她一巴掌。普里西直着喉咙尖叫起来。
在普里西的尖叫声中,她听见媚兰虚弱颤抖的声音喊道: “思嘉! 是你吗? 快来! 请你快上来!”
她竭力思索当初她生韦德的时候,嬷嬷和埃伦为她做的每一桩事,总算多少还记得一些,于是便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迅速吩咐普里西道:
“把炉火点旺,烧壶热水,让它在壶里一直沸着。把家里所有的毛巾和那个线团子都拿来,再给我一把剪刀。不许跟我说找不着。去拿来,而且要快,快去!”
她把普里西一把拉起来,又把她向厨房里猛推过去。然后她挺起胸脯上楼去了。她觉得要去告诉媚兰,由她和普里西两人帮她接生,这可不大容易说明个中缘由。
第二十二章
思嘉慢慢摸索着在黑暗中走下楼梯,她两腿似铅一般沉重,身子由于过度辛劳和紧张而颤抖着。湿透全身的冷冰冰的汗水使她哆嗦不已。她疲乏地走到前廊,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下,放松四肢靠着廊柱,夜正沉浸在温暖而柔软的黑暗之中,她躺着在这黑暗中凝视着,目光像黄牛一样呆滞。
一切总算过去了。媚兰没有死,她的小男孩呱呱坠地叫起来像小猫似的,普里西正在为他洗第一个澡。媚兰已经睡着了。经受了那梦魇般的剧烈疼痛和那败事有余的胡乱接生,她怎么居然睡得着觉?
她为什么竟没有死?
思嘉知道如果自己经人家如此折腾一翻,恐怕早已死了。可是当时在事情完了以后,媚兰竟还说了声“谢谢你”,声音很微弱,她不得不凑近她才能听到。她说罢又睡着了。她怎么睡得着?
思嘉忘记了自己生了韦德以后,也是马上就睡着了的。此刻她一切全忘了。她觉得她的心是真空的。整个世界也是真空的。
她听见楼上有脚步声,眼睛却不觉闭上了,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境地。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普里西正在她身边。
她靠着柱子,一声不吭。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她听见街上有模糊的人声,又听见从北边传来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士兵!
她慢慢坐起身子,放下裙子,虽然她知道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看得见的。不一会,一群人像影子般经过她的门口,她便招呼他们。
“哦,请过来一下!”
一个人影从行列中走出去,走到她的门口。
“你们走了吗? 你们要丢下我们吗?”
那人影似乎脱下了帽子,然后从黑暗中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我们是在走了。我们是从一英里外的工事里来的,是最后一批了。”
“你们——军队真的撤退了吗?”
“是的,太太。你知道,北佬就要来了。”
北佬就要来了! 她已经把这给忘了。
一阵恐惧掠过她的心头。她怎么办呢? 她到哪里去能寻求帮助呢?
她忽然想到了巴特勒,她觉得平静立即驱除了恐怖。哦,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他! 他能够把她们从这个倒霉的地方带走,避开北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不管哪里都行。
她转身迫不及待地对普里西说道: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哪里吗? ——是不是在亚特兰大旅馆?”
“是的,小姐,不过——”
“喏,你马上去找他,能跑多快你就得跑多快,跟他说我要找他。我要他马上就来,把马车也赶来,要是有办法,就弄一辆救护车来也行。把孩子的事也告诉他。告诉他我要他把我们带出城去。去吧,快!”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 我可不敢一个人在黑暗里跑路,要是给北佬抓住了呢?”
普里西站在那里,擦着脚,做着怪相,可是她经不起女主人那只坚决的手加在她身上的压力,终于迈步走下台阶。听到前门咔嗒响了一下,又嚷了一声: “快跑,你这蠢货!”
普里西开始快步向前,她听见了她啪嗒啪嗒的脚步声,随后脚步声在松软的泥路上渐渐消失了。
第二十三章
普里西走了以后,思嘉疲倦地走进楼下的过道里,忽然看见树梢上空升起一抹淡淡的红光。好奇怪。她细细一看,见那红光更亮了。黑暗的夜空先是呈浅红色,继而变成暗红色,随后忽然间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直蹿苍穹。她猛地跳起来,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得直想呕吐。
北佬已经来了!
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在纵火了。那火焰似乎是在城中心的东边。她惊恐地看到,那火焰愈升愈高,忽然扩展成大片火海。必定是整条街都着火了。她感觉到,飘来的微风也是热的,它还带着一股硝烟味。
她逃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探身看个明白。天空成了一片可怕的火红色,一股股黑烟盘旋上升,像浓云般笼罩在火焰的上空。现在硝烟味更浓了。她思绪纷乱,时而担心火势会不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波及这座房子,时而想着如果北佬冲进来抓她,她该怎么办,该向哪里逃。这时,仿佛地狱里所有的鬼怪都在她耳边尖声呼喊,她的脑子在昏乱与恐慌中直打回旋,她只好紧紧抓住窗台以免跌出窗外。
“我得想一想,”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我想一想。”
可是她的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在她脑子里飞进又飞出,始终躲避着她。她站在窗台前,她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比她听到过的所有炮声还要响,天空立刻被巨大的火焰所撕裂。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大地震荡,头上的窗玻璃碎落在她的四周。
爆炸声接连不断,大地成了充满噪声、烈焰与震颤的地狱。火星雨点般地射向天空,然后懒懒散散地穿过血红的烟云坠落下来。
她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廊前张望,这已是第十二次了。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等待着白瑞德,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她听见路上远处传来未经涂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沉重缓慢的马蹄声。
声音渐近,她忽地纵身而起,直呼白瑞德的名字。随后,她看见他朦胧的身影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跨下来,又听见大门咔嗒一响,接着他向她走过来了。他已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面。
“晚上好,”他拉长声调说道,“好天气。我听说你打算出去旅行一次。”
“如果你还跟我开玩笑,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现在我们没工夫聊天,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你吩咐就是了,太太。不过你打算到哪里去?
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是想晓得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现在城的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我们都不能去。只有一条路没有北佬,就是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的那条路。就连那条路也维持不了多久。”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 你是说去塔拉?”
“是的,是的! 去塔拉! 哦,白瑞德,我们得快走!”
他盯着她,好像她已失去了理智似的。
“塔拉? 上帝,思嘉! 你难道不晓得琼斯博罗整天在交战吗?
拉夫雷狄上下十英里地段都在打仗,甚至于在琼斯博罗开始巷战了,说不定现在塔拉到处都是北佬,你决不能回家去! 你决不能从北佬军队中间穿过去!”
“我一定要回家!”她嚷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长时间的紧张生活终于使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惧的眼泪流淌满面。她双拳捶胸,大嚷大叫: “我一定要回家! 我一定要回家! 哪怕是一步步走回去,我也一定要回家!”
忽然间她已倒在他的怀里,满是泪痕的脸颊贴在他浆过的衬衫褶裥上,捶胸的两拳搁在他身上停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零乱的头发,使她觉得宽慰,他的声音也很温和。
“得啦,得啦,宝贝,”他轻轻地说,“别哭啦,你就回去吧,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回家。别哭啦。”
“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了孩子,是吗? 要她行动是很危险的——坐在一辆破马车里赶二十五英里路确实是够危险的。最好是把她留下来跟米德太太在一起。”
“米德一家人都不在家。我不能把她留下来。”
“嗯——好吧。那就让她乘马车去吧。”
出了桃树街,白瑞德拨转马头往西,马车慢吞吞地进入一条车辙交错的小道,马上猛烈地颠簸起来,媚兰突然发出一声窒闷的呻吟。两旁的树木在他们的上空交织成阴暗的穹顶,路旁静寂黑暗的房屋前白色篱笆桩子闪着微光,像是一排排墓碑。狭窄的街道像是条幽暗的隧道,可是那冲天的火光还是从浓荫中微微透射进来,投下的片片暗影像是鬼怪在道路上疯狂地相互追逐。火烟味愈来愈浓,一阵热风吹过,带来城市中心一片混杂的声响,有人群叫喊声,军车隆隆声,行军脚步声。白瑞德刚要把马车拐进另一条马路时,听见又一声轰然巨响,一股烈焰带着浓烟从西边直冲天空。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列车了,”白瑞德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今天早上把军火运走,这群笨蛋,早上时间还宽裕得很。现在可苦了我们,我原打算绕过城中心,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从西南角出城,这样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我们走这条路线得穿过马里塔街,要是我没有猜错,刚才那声爆炸就离马里塔街不远。”
“我们非得——非得通过大火燃烧的地方吗?”思嘉颤抖着说。
“要是赶快还能抢在大火前头,”白瑞德说着跳下车,消失在一个黑暗的院子里。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在那马儿擦伤的背脊上,用树枝毫不留情地抽打,那马儿拖拖沓沓地拼命朝前跑,喘着气挣扎着,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进。把车上的人颠得就像是爆米锅里的玉米一样,婴儿先大哭起来,普里西和韦德给车板碰痛了,也哭喊起来。可是媚兰却没有发出一点喊声。
他们渐渐接近马里塔街,这里树木比较稀疏,巨大的火舌蹿到建筑物的上空,把街道和房屋照耀得比白昼还要明亮,投下许多奇异的阴影,像是风暴中沉船上飘卷着的支离破碎的风帆一样。
思嘉的牙齿震颤得咯咯响,她已害怕到了极点,可是自己竟没有感觉到。虽然火焰已经把热气直逼到她的脸上,但她却冷得发抖。这里简直是地狱,现在她正在这地狱里,她要是能让自己的双膝停止发抖,她一定会跳下马车,尖叫着沿着原路逃回皮特姑妈家躲避起来。她向白瑞德身边缩拢靠近,她的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臂膀,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跟她说话,安慰她,消除她的顾虑。此时她和他都沐浴在猩红的热浪之中,他的侧影好似古币上的头像般清晰地浮现出来,漂亮、冷酷、颓废。她的手触摸了他一下,他转身看着她,他目光灼灼似烈火般使她感到可怕,在思嘉看来,他那神情中带有振奋和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处境有着浓厚的兴趣,对正在逼近的地狱深表欢迎似的。
“拿着,”他说,从皮带上抽出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不论白人黑人——从你这边上来想抢夺这匹马,就把他开枪打死再说。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要一激动打中了马儿。”
思嘉紧握着递给她的枪,不过她心里非常清楚,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她一定吓得不敢开枪的。
白瑞德举起树枝向马背上狠命一鞭。那马蹦跳起来,没命地朝前奔,颠簸着穿过了马里塔街。前面是通向铁路轨道的一条狭窄的短街,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多处燃起大火,形成一条火巷,马车冲往火巷里。火光像十二个太阳般的眩眼,灼热炙烤着他们的皮肤,使人痛苦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他们仿佛是在火海中受着无边的煎熬,然后忽然间,他们又进入了半明半暗之中。
他们冲过街道,越过路轨。他们从一条小街拐进又一条小街,转弯抹角地尽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到后来思嘉完全辨别不出方位,只觉得烈焰的呼啸已经在身后消失了。
最后白瑞德把马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不久便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大路上。两旁朦胧的房子轮廓,渐渐稀疏了,连绵不断的树林像墙壁似的竖立在大路的两边。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白瑞德勒住缰绳简短地说道,“这里是通向拉夫雷狄的大路。”
“你也许能够顺利通过拉夫雷狄,今天下午斯蒂夫·李将军还在那里掩护撤退。也许北佬尚未到达那里。只要你的马不被斯蒂夫·李手下的兵抢去,你也许能通过那里。”
“我能够通过?”
“是的,你。”他的声音很粗暴。
“可是白瑞德——你——你不护送我们回去吗?”
“不,我就在这里跟你们分手。”
“跟我们分手? 那么——那么你到哪里去?”
“我要跟军队一起去,亲爱的姑娘。”
“哦,你这样吓唬我,我真能把你给掐死,我们快走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我很伤心,思嘉,你对我的英勇牺牲精神竟然一点也不欣赏。”
“哦,白瑞德,”她哀泣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 你为什么要把我甩下?”
“为什么?”他得意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南方人所共有的那种潜在的感情激发起来了,也许——也许我因为感到惭愧了。谁晓得?”
“惭愧? 你应该感到惭愧得要死! 你竟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叫我们孤零零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亲爱的思嘉! 你不是没有办法的人。任何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而又有决断的人是决不会没有办法的。万一北佬真的碰到了你,那就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了。”
他突然下车,她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边。
“再见啦,思嘉。”
她知道他已转身面对自己,可是她没有做声。对他的怨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脚踩着路上的碎石,她立即看见他的宽阔的肩膀隐约显现在黑暗之中。不久他离去了,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她慢慢回到老马旁边,双膝发抖。
第二十四章
白瑞德走远以后,她们便开始长途的夜行。直到那疲惫不堪的老马实在走不动了,思嘉才卸下马轭,拖着困乏麻木的身子爬到车后,伸直疼痛的双腿躺下。
翌日早晨,她登上车座继续前行,直到落暮时分,她们才终于到了这漫长途程的最末一段。她们从车道拐了一个弯,转到大路上,从这里到塔拉只有一英里路了。
最后,马车来到了一个缓坡的脚下,翻过这个山坡就是塔拉。慢慢地,他们终于爬上了坡的高处,前面便是塔拉的橡树林,少顷,那屋子模糊的轮廓显现出来了。她拉着马快步向前,看清了黑暗中的白粉墙,居然没有遭到烟熏。塔拉总算幸免于难!
家! 她放开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路。忽然,从黑暗中看到前廊上闪现出一个人影,正站在台阶的顶端。又过了一会,那人影才移动步子,缓慢而僵直地走下台阶。
“爸?”她沙哑地低喊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拖着僵硬的腿,一声不响地向她走来,就像是个梦游人。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接着就不做声了。
马车上又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杰拉尔德像是要努力提起精神。
“那是媚兰跟她的孩子,”思嘉急忙低声说,“她病得很重——我把她带回来了。”
这时有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从前廊的地窖里走出一个人影,原来是波克从台阶上快步跑下来。
“思嘉小姐! 思嘉小姐!”他嚷道。
思嘉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膀子。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砖墙和阴凉的回廊一样可亲! 他笨拙地轻轻拍着她,嘴里喊着: “你回来太好了! 太好了——”
思嘉急切地抓住她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了吗,爸?”
“你的两个妹妹好些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有一个可怕得无法用言辞表达的念头开始形成。她不能,不能强迫这个念头说出口来。这时杰拉尔德开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
“你的母亲——”他刚开口又停住了。
“母亲——怎么啦?”
“你的母亲昨天死了。”
“波克,我们这里现在还有几个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没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
“剩下来的还有几个?”
“有我,思嘉小姐,还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护两位小姐。迪尔西现在也在陪着两位小姐。就是我们三人,思嘉小姐。”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漫长的路结束了,它本来应该结束在埃伦的怀抱里,然而它的终点却是一堵空壁。从此思嘉再不能像孩子般躺在父亲安全的屋顶下,让母亲的爱像鸭绒被一样裹在她身上,庇护着她。现在她没有安全保障,也无处去寻找避风港。父亲年老糊涂,媚兰脆弱体衰,两个妹妹病了,孩子们幼弱无依,几个黑奴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紧扯着她的衣襟,深信埃伦的女儿跟埃伦一样,一定能成为他们的庇护人。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办?
在回到塔拉的漫漫长途中,她已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已不是块可以随意捏塑的粘土。在这命运难卜的一天里,这块黏土已经变硬了。现在她已是个成年妇女,女孩子的妙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站在她的高度,她毫不奇怪地认为,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遇到的最困难的局面,现在足以负担任何重担。她不能舍弃塔拉,这块红土地是属于她的,可是她更属于这块红土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血红的土壤之中,正像棉花一样,从这土壤中吸取生命。她要留在塔拉,保住塔拉,想方设法养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养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养活那几个黑奴。明天——哦,明天!
塔拉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战场,她一定要战胜它。
第二十五章
杰拉尔德坐在餐桌的横头,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盯着门口。
他见思嘉坐下,喃喃说:
“我们得等一下奥哈拉太太,她今天来晚了。”思嘉抬起脑袋吃惊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的眼睛却遇见了杰拉尔德身后嬷嬷的眼睛,仿佛在那里哀诉。
这时,她才意识到她本来一直指望由杰拉尔德当家作主,告诉她该做些什么,现在——现在他居然记不起埃伦已经死了。北佬的到来和埃伦的死,使他承受不了这双重打击而变得神志不清。思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嬷嬷狠命地对她直摇头,一面撩起围裙擦她红肿的眼睛。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塔拉就像是鲁滨逊漂流登上的荒岛一般,一片寂静,与世隔绝。思嘉成天累死累活地干活,拼死拼活地弄吃的,还要没完没了地看护三个病人,她不管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白人的或者黑人的饥饿面孔。
埃伦那个有秩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代之以一个野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事物的价值和标准都已改变了。只有她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每回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里归来,只要一看见那一簇白色的屋子,她心中就会涌上一阵对家的热爱和回家的喜悦。
现在母亲已不在人世,杰拉尔德已一蹶不振,钱财、黑奴、地位和安全一夜之间都已丧失殆尽,剩给她的就只有塔拉这片被蹂躏的田亩。于是她恍若隔世地记起那次跟父亲关于土地问题的谈话。当时父亲对她说土地是世界上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现在她觉得自己当时太糊涂了,她竟那样幼稚,那样无知,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永世长存的……对于任何一个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生活的地方就好比是他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为之辛劳,为之战斗,为之拼命的东西。”
是的,塔拉是值得为之战斗的,而且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挑战。谁都不允许把塔拉从她手中夺走。谁也别想把她和亲人撵出去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她一定要保住塔拉,哪怕让全家每个人都累断脊背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六章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有两个星期,那天早上屋子里很静,只剩下思嘉、韦德和三个女孩子。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她连忙抬起头来,不觉猛然一惊,原来是一个北佬骑兵。
她机械地闪到窗帘后面,从帘缝里窥视着那人,吓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身体壮实,面容粗野,他慢慢地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一掷套在拴马桩上,然后慢悠悠地朝屋前走来,脚步声从一间屋又到另一间屋,已进了餐室,看来他马上就要走进厨房了。
一想到厨房,思嘉突然怒火中烧,像是一把利剑插进她的心头,这股怒火一下子把她的恐惧全都驱散了,厨房!
厨房里的炉火上正煮着两锅菜,一锅是炖苹果,一锅是蔬菜杂烩,是她好不容易从十二橡村和麦金托什家园子里摘来的。那两锅东西虽然只够填饱两个人的肚皮,却是为九个腹中空空的人准备的午餐。思嘉饿着肚子等他们回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一想起北佬要把他们这一点可怜的东西吃掉,怎能不叫她气得发抖。
她悄悄地脱掉她破旧的鞋子,光着脚,急忙走到五斗橱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橱顶上面一只抽屉,把那支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手枪拿在手里,她的手伸进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出一颗子弹,稳妥地把它装进枪膛里。她急速而无声地穿过通道,走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把握着的手枪紧贴在腿旁裙子的褶皱间。
“是谁?”一个鼻音喝了一声,她在楼梯中间停住,那人站在餐室门口,紧张地躬着身子,一手握枪,另一手拿着一只黑黄檀木的小针线盒子,埃伦的针线盒里面有金顶针,金柄剪刀,镶金小金刚石,她从栏杆上俯视着他。那人的神色从紧张残酷变成了半蔑视的微笑。
“那么这里是有人在家,”他说,把手枪塞回枪套里去,一面走进过道,直走到楼梯脚下,面对着她,“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女士?”
像闪电一样,她举起手枪伸出栏杆,对准他那猛吃一惊的胡子脸。还不等他伸手去摸枪,她就扣动扳机。那人砰地一声往后仰翻在地,他手中的针线盒掉下了,里面的东西撒落在他的四周。思嘉不由自主地走下楼梯,那人的鼻子已成为一个血窟窿,两道鲜血在光亮的地板上淌着,一道是从他的脸上,一道是从他的脑后流出来的。
不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楼上过道里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见媚兰正站在楼梯口,衰弱的手臂不胜重负似的提着查尔斯的军刀。
“思嘉,”她压低嗓门说: “我们得把他弄出去埋掉,埋在花园角落里的葡萄棚下面,那儿的泥土松软。”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两只靴子往外拖,好不容易把尸体拖过通道到达后廊。媚兰拿块破地毯擦干了地下的血迹。
那年夏天的气候一直拖延到十一月份,对塔拉这一家子来说,那些暖洋洋的日子可算得上是很不错。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有了希望,战争早晚要结束。她们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一只猪,有了为数不多从那北佬身上找到的钱,可以叫波克去买点必要的东西。是的,最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第二十七章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们全家团聚在餐桌旁,吃最后一道甜点心,是嬷嬷用玉米粉和干紫黑莓做的,还加了高梁糖浆以增进甜味。
忽然听见有人在喊“北佬来啦! 我看见的! 正沿着大路过来! 北佬——”
“我的上帝!”思嘉嚷道。
她看到那匹马,她的马! 她唯一的一匹马! 那死去的北佬留下的马!
北佬会把它抢走,把母猪和一窝小猪全都抢走,还有苹果和山芋、麦粉、大米、干豆统统拿走,让她们在这里活活饿死。
“决不能让他们拿走!”她大声嚷起来。
“那马! 那猪! 不能让他们拿走! 我决不让他们拿走!”
她倏地把身子转向四个黑人。
“到沼泽地里去,”她迅速说道,“把那几只猪赶到那里去,你们全去。把所有吃的东西装进篮子里拿到树林子里去,拿得动多少就装多少。嬷嬷,把那些银器重新沉到井里去。波克!
把爸带走。”
她走到楼梯口,那楼下的一切,仿佛都向她扑来。所有那一件件亲切的、妥善保管的家具似乎在向她耳语: “再见! 再见!”
北佬会把一切——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我不能离开你,”她心里想道,“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她站在楼梯脚下,怀里抱着孩子,眼睁睁看着北佬蜂拥进屋,粗暴地把她推向一边,冲上楼去。楼下的北佬把家具拖到前廊里,拿刺刀往椅子、沙发、窗帘、地毯里乱戳,想找寻贵重的东西。他们折腾了半晌,终于满载着抢掠的衣服、床毯、鸡鸭和那只母猪,扬长而去了。
思嘉忽然地闻到一股烟火味,转过身来,她从餐室打开的窗口望出去,见黑人的小屋里,余烟仍在袅袅上升。棉花完了。这就意味着纳税的钱和打算度冬的钱也都完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花在焚烧。感谢上帝的是多亏今天没有刮风,没有把火星带到塔拉的屋顶上,也多亏那排小屋跟正屋离得很远。
她倏地转过身来,她的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直瞪瞪地穿过过道,向厨房里望去。厨房里正在冒烟!
她连忙把孩子放在过道和厨房之间,冲进橱房,里面已是浓烟迷漫,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听见火苗的咝咝声和木柴的爆裂声。她举起手挥开眼前的浓烟,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一道道细细的火焰穿过地板向墙上扑去。有人把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抽出来在厨房里四处乱扔,干燥的松木地板把火焰吸进去,又把火焰像喷水似的扑哧扑哧喷出来。
她忙又赶回餐室,从地板上顺手扯起一块地毯,乒乓一声撞翻了两张椅子。
“我一个人绝对扑灭不了它——我绝对扑灭不了它! 哦,上帝,要有人帮忙就好了! 塔拉要完了——完了! 哦,上帝!”
她走过过道,直奔厨房门口一只盛饮水的桶旁。她把地毯的末端浸在水桶里,又冲进厨房,奋力扑打一条条迅速向她扑来的火舌。火焰似条条火蛇,扭动着跳跃着向四壁乱蹿。她突然感到一阵疲乏袭来,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
正在危急关头,门忽然推开了。媚兰拿着一块又重又黑的东西在扑打火焰,同时还用她的脚踩灭火焰。有了她的加入,思嘉重又鼓起勇气,两人并肩奋战了很久,才见火线渐渐缩短,终于扑灭了。
思嘉吁了口气,刚才在浓烟滚滚的厨房里的一幕,使她对她的“小姑”产生了较深的敬意,也产生了较为亲密的伙伴情谊。
“我不能不承认,”她不太情愿地想道,“在你处境困难的时刻,她总会来到你的身边。”
第二十八章
圣诞节快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带了一小队军需队员,又一次来到塔拉,徒劳无益地想给军队征集粮食和军马。他们留在塔拉过夜,睡在客厅的地板上。
晚餐,客人们除了有定量的炒玉米和腌猪肉外,还有嬷嬷送上的干豆、花生和炖苹果。他们宣称这是他们几个月以来吃到的最好的一餐。
姑娘们渴望听到消息。亚特兰大陷落到现在已经有四个月,邮信一直不通,北佬现在在哪里? 弗兰克说:
“舍曼的军队在城里一直休整到十一月中旬,撤走的时候才把全城统统烧光。”
这样一个她们熟悉的热闹城市,竟会毁于一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媚兰差一点哭出声来,因为她出生在亚特兰大,那里是她唯一的家。思嘉的心也下沉了,因为除了塔拉,她最喜欢的地方就算是亚特兰大。
大家站起身来离开房间,弗兰克走在最后,拉了拉思嘉的衣袖。
“我跟你单独说句话好吗?”
“对不起,思嘉小姐,”他神经质地两脚移来移去,“事实是,我想跟你爸商量一件事,现在看来是没法谈了。”
“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肯尼迪先生。你明白——家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主。”
“那好,我,”弗兰克又神经质地拉拉胡子。“事实是——喏,思嘉小姐,我打算为苏埃伦小姐的事征求他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思嘉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趣,“你到现在还没有跟爸提过苏埃伦的事? 你追求她已好多年了!”
“嗯,我——我不晓得她会不会要我,我年纪比她大好多。”
“怎么,肯尼迪先生,”她和蔼地说,“这事好办。我肯定可以代爸说句话。他向来看重你,而且他一直是希望苏埃伦跟你结婚的。”
“现在还是这样吗?”弗兰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的确是这样。”思嘉答道。
红着脸、微笑着的肯尼迪悄悄地走出房间,思嘉看着他走出去。
“可惜他不能跟她马上结婚,”她想,“否则我们可以少一张嘴巴吃饭了。”
第二十九章
第二年四月,被重新授权指挥南方残余部队的约翰斯顿将军,在北卡罗来纳州率军投降,从而结束了这次内战。
春耕进入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带回来的棉花和蔬菜种子已经开始播种。波克上次出去,带回来的有衣料、种子、鸡鸭、火腿、咸肉和玉米粉,装满了一大车。
现在塔拉有了点食物,大家便忙于设法要恢复生活的常态。这样每个人都得干活,活也实在太多,没完没了。
县里人最早从战场上带回来南军投降消息的是方丹家的两兄弟。
思嘉在前廊上跟两个男孩子谈话。媚兰、苏埃伦和卡琳听到了投降的消息,都悄悄地溜进屋里。三个人坐在埃伦办事间里的长沙发上哭成一团,一切全完了,她们热爱着的、寄以希望的美丽梦想完了!
把她们的丈夫、爱人和朋友带走,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为赤贫的伟大事业完了,她们原以为不会崩溃的南方大业想不到现在已经崩溃了!
全都过去了,经过四年漫长曲折的道路,那个背着书包、穿着舞鞋的小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成为一个目光敏锐、锱铢必较的妇人。她的双手做过仆婢做的许多粗活,浩劫之余,留给她的唯有她脚下那摧毁不了的红土地。
她站在过道里,听着三个姑娘在啜泣,她的脑子里正在盘算。
“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要种得多。明天我要叫波克到梅肯去再买点种子。现在北佬不会来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不会来征收棉花了。好上帝!
但愿今年秋天收的棉花堆得像天一样高!”
她走进小办事间,不去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三个姑娘,自己在写字台前坐下,拿起鹅毛笔,计算自己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种子。
“战争过去了。”她想,忽然心中一阵狂喜,手中的鹅毛笔掉下了。战争过去了,艾希礼——要是艾希礼还活着,他该回来了。她不知道媚兰为失去的南方大业而悲恸时,有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们不久就会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信我们是收不到的。不过不久——哦,反正他总会让我们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过了好几个礼拜,艾希礼还是杳无音信。南方一带的邮政还不是十分正常,乡间根本没有恢复通邮。有人从亚特兰大来偶尔会带来皮特姑妈的短信,她悲哀地央求两位姑娘回去。可是始终没有艾希礼的消息。
第三十章
战争结束后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塔拉忽然不再与世隔绝了。此后几个月里,不断有许多形容枯槁的人,个个满脸胡子,衣服破旧,腹中空空,拖着疼痛的脚步,吃力地爬上红土山冈,到塔拉前面阴凉的台阶上歇息下来,想在这里讨些吃的和借宿一宵。这些人都是步行回家的邦联士兵。
回家! 回家! 那是那些士兵心里的唯一念头。回家! 回家! 他们一路上不谈战斗,不谈负伤,不谈被囚,也不谈未来,只谈一件事,那就是回家。
六月里的一天下午,一家人都聚集在后廊里,忽然从前面的车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只听见普里西在外面大声叫喊。
“是彼得大叔! 是皮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
原来皮特小姐收到一封给媚兰的信,她不放心从邮局里寄,也不放心别人,就特地叫彼得把信送来。
“一封信? 给我的? 谁寄来的?”
“嗯,是——皮特小姐跟我说,‘你,彼得,你要轻轻地对梅利小姐说,’我就说——”
梅利从台阶上站起来,一手按住胸口。
“艾希礼! 艾希礼! 他死啦!”
“没有,小姐! 没有!”彼得嚷道,“他活着,这封信是他写的。他要回家了。他——我的天! 扶着她,嬷嬷,让我——”
屋子里一阵骚乱,人人都围着晕过去的媚兰团团转。
“这封信是我们家在梅肯的亲戚威利·伯尔先生带给皮特小姐的。威利先生跟艾希礼先生关在同一座监牢里。威利先生骑马,所以很快就到家了。可是艾希礼先生是靠两条腿走的——”
思嘉把信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来。信封上是皮特小姐的手迹,写给梅利的,可是她并不理会这一点,随手把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折叠着的信纸,上面的笔迹是艾希礼的,写着:
“萨拉·简·汉密尔顿小姐烦交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城,或,琼斯博罗,十二橡树,乔治·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收。”
她手指颤抖着打开了信读道:
“我爱,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热泪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激动得使她读不下去了。她心潮汹涌,快活得简直难以控制自己。她径自走进埃伦的小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锁,扑倒在长沙发上,哭着、笑着,吻着手里的信。
“我爱,”她轻轻地说,“我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根据常识,她们知道除非艾希礼长了翅膀,从伊利诺斯州走到佐治亚,少则几星期,多则甚至要几个月。可是只要有个士兵模样的人转上塔拉的林荫道,她们的心就难免要狂跳一阵。
一天,有一个士兵被他的伙伴放在马鞍上带到塔拉来。他名叫威尔·本亭,害的是急性肺炎,到达时已不省人事。几个姑娘让他躺在床上,担心他不久就会加入墓地里士兵的行列。
他脸色灰黄,一条腿已经齐膝锯掉,装上一条木腿。威尔曾在北佬的俘虏营里蹲过一年,弄得瘦弱不堪,又拖了一条假腿长途跋涉,实在没有力量抵挡肺炎的侵袭。他一连好几天躺在床上呻吟。他身材瘦长,但很结实,经过姑娘们的精心护理,终于使他逃脱了死神的魔掌。
威尔这人说话不多,却很能理解别人,因此思嘉觉得跟他谈话很愉快。等到他能够在屋子里走动时,他就帮着做些手艺活儿,比如拿橡木条子编篮子,修理被北佬损坏的家具等等。
“你待我真好,思嘉小姐,”他说,“我想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暂时留下来,给你们干点活,多少可以报答你们一点。”
于是他留了下来。渐渐地,塔拉的一大部分担子不知不觉地从思嘉的肩上移到了威尔·本亭瘦削的肩上。
终于有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正沿着雪松林荫大道慢慢走来。那人穿着蓝灰混杂的破烂军服,疲倦地低着头,慢慢地拖着脚步。
媚兰站起身来。霎时间,她像只轻盈的小鸟一般沿着碎石小路飞奔过去,两臂前伸,裙子在身后飘拂。思嘉的心猛地一跳,一停,然后又急速地猛跳起来。这时,梅利断断续续地叫喊着扑倒在那肮脏的士兵怀里。
那人俯首贴着她的头。思嘉不顾一切地奔向前去,刚走了两步,却被威尔抓住了衣裙。
“不要叫他们扫兴。”他平静地说。
“放开我,笨蛋! 放开我,是艾希礼来了!”
他没有松手。
“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是吗?”威尔镇静地问道。思嘉这时又喜又怒。她俯视着他,在他的平静的目光深处,看到了理解与同情。
第三十一章
一八六六年一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坐在办事间里给皮特姑妈写信,跟她详细解释为什么她、媚兰和艾希礼三人不能回亚特兰大陪她一起住的原因。她听见威尔从后门进来的声音,他的耳朵冻得通红,浅红色的头发披向一边。
“思嘉小姐,”他问道,“你现在一共还有多少现钱?”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
“我还有十块金币。”她说。
“可是,小姐,那点钱是不够的。”
“有什么用途还嫌不够?”
“不够纳税。”他回答说,一面走到壁炉旁,俯下身子烘手。
“纳税?”她重复了一遍,“我的上帝! 威尔,我们已经纳过税了。”
“是的,小姐。可是他们说还不够。这是我今天在琼斯博罗听到的。”
“可是,威尔,我实在不明白。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嘉小姐,你成天操心的事够多的了,我本来不想给你增加烦恼,可是这桩事不能不跟你说。他们说你还得补交好多好多的税金。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定得比天还高。是有人想让你交不出税款,等公家把塔拉没收后拍卖,他就可以占便宜买下塔拉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肯定付不出这笔税款。至于谁在动塔拉的脑筋,我一时还没法弄明白。
“哦,威尔,我还以为打仗完了以后,麻烦事就会过去了呢?”
“没有,小姐,”威尔抬起他那张土里土气的瘦长脸,坚定地久久注视着她,“我们的麻烦事还只是刚刚开始。”
“他们要我们补交多少钱?”
“三百块。”
她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三百块! 对她说来简直就是三百万。
“怎么,”她几乎站不稳脚跟,“怎么——怎么,那么说我们一定得想办法筹措三百块钱啦。”
“是的,小姐——简直像是要你上天摘月亮。”
“哦,可是威尔! 他们不能拍卖我们的塔拉。为什么——”
他那温和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憎恨和凄苦,那是思嘉想象不到的。
“喔,他们不能吗? 唉,他们不但能够,而且他们还乐意这样做! 小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不晓得。”稍停,她又说,“威尔克斯先生在哪里? 也许他能想点办法。”
威尔转过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
“他在果园里劈栏杆。”思嘉马上站起身来。
“把披肩围上,思嘉小姐,外面很冷。”
她从果园里光秃秃的树枝下面走过,地上的野草沾湿了她的双脚。
她看见艾希礼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持一柄大斧,心里一阵爱怜。
她一下子把威尔的消息说给他听了,三言两语,简单明白。
“嗳,”她最后说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得想些办法把钱凑起来?”
“是倒是,”他说,“可是到哪里去弄呢?”
“我回来以后的几个月里,只听说有一个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白瑞德·巴特勒,”
“不要谈他了,”思嘉突然说,“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我们自己今后怎么办呢?”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你点忙。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看着斧头和那一堆木头,眼睛里饱含着辛酸。
“我的家毁了,我的钱没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有钱——我所属于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我现在毫无用处。
“原谅我跟你说这些,思嘉。你有一颗勇猛的心,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也从来不像我那样,想要逃避现实。”
“逃避!”
他说到此时,仿佛只有这两个字是她能够理解的。这么说,艾希礼跟她一样,已经倦于斗争,想要逃避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
“哦,艾希礼,”她嚷道,“你错啦,我也想到逃避。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
“你听我说,”她急忙说道,“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为了食物为了钱拼死拼活地干,我拔草锄地摘棉花,我种地累得几乎站不住。我跟你说,艾希礼,南方已经完了!
南方已经被北佬占去了,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艾希礼,我们俩逃走吧!”
艾希礼敏锐地盯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来看她的脸,这时,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
“是的,我们俩一起逃走——不要去管他们!
我不想为他们再去忙忙碌碌了。哦,艾希礼,我们逃走吧,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那里的军队需要军官。我们在那里会幸福的。我来给你做事,艾希礼,无论什么事我都给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她怀着压抑不住的渴望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他那弯弯的睫毛,好似金色的麦穗一般; 他的头高傲地竖立在光着的脖子上;
他那挺直而匀称的身躯,尽管穿着古怪的破烂衣衫,仍显示出他的高贵和尊严。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在她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而他的眼睛却像是灰色天空下远方山上的湖水,清澈而遥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她自己的一片痴心妄想破灭了。
她顿时一阵伤心,浑身无力,把头埋在手掌心里哭泣起来。艾希礼是第一回见到她哭泣,他没有想到像她这样坚强的女性居然也会哭泣,觉得有些悔恨,同时心里升起一片柔情。他迅速走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安慰她,把她的头贴在他胸口,低声对她说:
“亲爱的! 我的勇敢的姑娘——别哭! 你不能哭!”
他感觉到思嘉经过他的触摸,起了明显的变化。她那婀娜的身躯产生了一种魔力,一种疯狂。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一对绿眼睛闪耀着柔和而炽热的光辉。霎时间,艾希礼觉得这里已不是凄凉的寒冬,春天回到了人间。只见绿叶沙沙,流水潺潺,一派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旖旎春光,他的心里重新洋溢起青春的热情。艰辛的岁月随之消失,他低头看见思嘉两片鲜艳的嘴唇正向他的嘴唇翘着微微颤动,于是他亲吻了她。
她觉得耳畔有一种奇怪的轰鸣声,像是有许多海贝紧贴着他们的身子。通过这种轰鸣声她模糊地听见她的心在急速地怦怦跳动。她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他们久久地站着紧紧搂抱在一起,他如饥似渴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会满足。
猛然间,他把她的手松开。
“不要这样!”他说,“不要这样! 否则此时此地,我就要约束不住自己了。”
她脸上闪现光辉灿烂的微笑。她忘掉了时间,忘掉了空间,忘掉了一切,就只记得他的嘴唇贴在自己的嘴唇上。
“我们再也不能这样!”他说,“听我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
“刚才完全是我的错——不能怪你。不过这种事以后再不会有,因为我马上就要带着媚兰和孩子离开这里了。”
“离开这里?”她悲痛地喊道,“哦,不!”
“我凭着上帝说,我得离开! 经过刚才的事,你以为我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吗? 这种事万一再发生——”
“可是,艾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 你爱我——”
“你非要我说不可吗? 那好,我就说,我爱你。”
他突然以一种鲁莽的姿态凑近她,吓得她直往背后的篱笆退缩。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火一般的热烈,爱你万分的狠心。若问我爱到怎么样的程度?
我爱你得几乎摧残掉你收留我们全家的深厚情谊,爱得几乎忘掉世界上顶顶贤惠的妻子,爱得几乎在这泥地里对你进行非礼,像一个——”
她思绪纷繁,像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
他们相视无语。忽然,思嘉身上一阵战栗。
“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最后说,“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没有可以爱的,也没有可为之奋斗的。你要走了,那么,塔拉也快完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随后他俯下身子,从地上掘起一小块红土。
“给你留下的东西不是没有,”他说,“有一样东西你爱它超过了爱我,虽然你也许并没有觉察到。那就是你的塔拉。”
他握住她一只乏力的手,把那一团潮湿的红泥土塞进她的掌心,把她的手指合上。这时他的手没有发烫,她的手也没有发烫。她朝他脸上看看,隐约地意识到他的心灵是完整的,决不是她那双洋溢着激情的手,也不是任何一双手,能够使它瓦解的。
哪怕思嘉的激情致他于死地,他也不会舍弃媚兰,哪怕他爱得火热,直爱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竭力跟她保持一定距离,决不会占有她。她今后再也别想刺透他的这一层铁甲。对于诺言、情谊、忠诚和荣誉,他远比她看重得多。
她觉得手中的红土冰凉,又朝它看了一次。
“不错,”她说,“我还有这个。”
第三十二章
她走上前面的台阶,手里还捏着那团红土。
她走进过道,刚想把门关上,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便转身朝车道望去。
这时马车渐渐靠近,她吃了一惊,这是辆新马车,漆得油光锃亮,马具也是新的。
马车在屋子前面停住,塔拉从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从车上跳下来,穿着华丽的大衣。她听威尔说过,乔纳斯进了被解放者局以后,便大大发迹起来。
现在他居然大模大样来到塔拉,居然下了车,挽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这边张望。思嘉见她那怯生生的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有点面熟。
“怎么,是埃米·斯莱特里!”思嘉万没料到居然是她,大声喊了起来。
“是的,小姐,是我。”埃米说着,脸上现出媚人的微笑,扬起头往台阶走过来。
埃米·斯莱特里! 这黄头发的贱货! 她养的私生子是埃伦给施的洗礼,她得了伤寒症,把病传给埃伦,害得埃伦送掉了命。思嘉一想起埃伦,无名怒火便填满了胸膛。
“别踏上台阶,你这没人要的东西!”她厉声喝道,“你给我走开! 给我滚出去!”
埃米“哟”地一声,急忙从台阶上退下走向马车。
可是乔纳斯使劲一把抓住她的臂膀。
“我们特地来登门拜访——是出于友好,”他咆哮着说,“顺便想跟老朋友谈点正经事。”
“朋友? 我们什么时候跟你这种人成为朋友的? 哼! 你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把本亭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叫来。”
埃米听见这番话,急忙挣脱她丈夫的手,奔向马车,钻进了车子。
此刻乔纳斯胸中的愤怒,丝毫不亚于思嘉。他上下直哆嗦,蜡黄的脸涨得血红,红得像公火鸡。
“哼!
你那调门唱不了多久啦,我晓得你已经倾家荡产,我晓得你没有钱纳税。我来的目的,是打算出个好价钱,把这地方买下来,因为埃米想要住在这里。不过现在,等你这爱尔兰乡下人交不出税来,不得不把屋子卖掉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一带是谁的天下了。”
乔纳斯说罢,这才转身走向马车,爬上车坐在哭啼啼的妻子身旁,调转马头走了。
思嘉关上门。忽然,她的暴怒被一阵恐惧感代替了。我的上帝,他们要来的!
她没法不叫他们买下塔拉,她的心怦怦直跳,跳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想冷静下来想点办法出来,可是一阵阵恐惧和狂怒交替袭来,使她很难集中心思。最后她想,办法总会有的,总能到什么地方,找到个什么人借到点钱。于是她想了艾希礼说过的话:
“只有一个人,白瑞德·巴特勒……他有钱。”
白瑞德·巴特勒,对!
她冷静地细细盘算,脑子里渐渐形成一个合乎逻辑的念头。
“我要嫁给他,这样我就再不用为钱发愁了。”
哦,多好的主意! 比天堂的美景还要动人,从此塔拉会安如磐石,一家人衣食无忧,不用为钱发愁,也不需四处碰壁。
主意已定,她便昂起头,挺起胸,准备行动。
“可是我不会跑到他那里去像个要饭的那样。我要装得像个女王,去赐给他恩宠,决不叫他看出实情。”
思嘉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说他们不难从明年的棉花收成中归还这笔钱,还可以有剩余。她说得极其果断,因此大家都没想到要提出什么问题。
思嘉还拿丝绒窗帘做了件新衣服。
苏埃伦慷慨地献出镶有爱尔兰花边的衣领,卡琳定要思嘉把她的便鞋穿去,媚兰央求嬷嬷给她留下一点丝绒零头,她好拿来修补好破软帽。
最后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室,关上门,以便试穿新衣裳。艾希礼和威尔留在前厅里。他们在灯光下默默坐着,威尔嚼着烟草,像一只安静的反刍动物,可是他那温和的面孔却丝毫也不平静。
“她到亚特兰大去的事,”他终于慢慢地开口了,“我实在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艾希礼迅速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
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下午,思嘉和嬷嬷乘火车到亚特兰大。她们在离车站旧址几码远的烂泥地里下车,沿着狭窄的人行道朝桃树街走去。
离开皮特姑妈家还有几条马路,这时对面来了一辆马车,思嘉急忙走到街沿石边,想看看是否认识车里的主人。马车到了跟前,她和嬷嬷往前靠上一步,差点没喊出声来,一个女人的头从车窗里探出来——一头血红的头发,一顶上好的皮帽。思嘉不由倒退一步,因为两人相互认出了对方的面孔,原来那女人就是贝尔·沃特林。思嘉厌恶地翕动鼻孔,沃特林赶紧缩进车厢里去了。可真怪,她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贝尔!
随后皮特姑妈家的屋子出现在她眼前。她看到那红砖墙和新盖的石板屋顶,心里怦怦直跳。仁慈的上帝,总算没把那屋子夷为平地。这时彼得大叔从前院里走出来,他手上挽着一只篮子,看见思嘉和嬷嬷,脸上马上堆起笑容,又似乎感到很意外。
当天的晚餐桌上,她问起皮特的状况,皮特喋喋不休地谈着,今天有个听众,她高兴得简直像个孩子,“嗳,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巴特勒船长被抓起来了。”
“白瑞德·巴特勒?”
这消息虽然叫她吃惊,思嘉仍然从心底里感谢皮特姑妈,因为毕竟可以不必由她来提出就个名字了。
“是的,千真万确! 他此刻就蹲在监牢里,说是他杀了个黑人,可能要上绞架。想不到巴特勒船长居然要被绞死!”
思嘉听到这个坏消息,直惊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瞅着那胖老太太。皮特见她的话收到如此明显的效果,心中好不得意。
“他要在牢里关多久?”
“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一直关到把他送上绞架的时候为止,不过也许他们没法证明是他作的案。其实北佬现在就是想弄个人送上绞架,不管他有罪没罪。他们近来头痛要命。”——皮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就为了三K党的事。三K党人据说是很秘密的。他们夜间出来活动,装扮得跟鬼一般,专门找骗钱的拎包投机家
和无法无天的黑人的麻烦。……北佬对这种事非常恼恨,想拿个人开刀,杀一儆百。可是休·埃尔辛对我说,北佬可能不会把巴特勒船长绞死,因为他们认为他知道钱藏在哪里,只是不肯说出来。他们正在想法子逼他说出来。”
“钱?”
“是的,亲爱的,现在大家都相信,包括北佬在内,南方邦联有好几百万金币落在他手里,不知道被他藏在什么地方。”
“几百万——金币?”
“喏,亲爱的,你想我们南方政府的金币到哪里去了? 有人拿走了。那么巴特勒船长就是其中之一。”
“他——他现在关在哪里?”
“就在大众广场附近的消防站里。”
“消防站?”
皮特姑妈得意扬扬地笑了。
“是的,他就关在消防站里。现在北佬把这地方当做军事监狱了。”
思嘉听她兴致勃勃地唠叨个没完,心里只记住两件事,一件是白瑞德的钱比她所期望的要多,另一件是他现在关在监牢里。而且说不定要上绞架,这就使事情的面目起了些变化,事实上变得对她比较有利。对于白瑞德要被绞死她并不关心。她迫切地需要钱……她若是能够跟他马上结婚,那么等他上了绞架,那几百万块钱就都是她的了。若是因为他在监牢里,不可能马上结婚,那么也不妨先向他借一笔钱,答应等他一放出来就跟他结婚,或者答应他——哦,答应他什么都行!
他若是被绞死了,她答应过的事当然就不用兑现了。
皮特姑妈的独白忽然中断,她见嬷嬷站在门口,便说,“我答应明天去陪邦内尔太太。她和她家里的厨娘都害了流行性感冒。嬷嬷,你来了正好,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帮帮我。”
思嘉心里很满意。只要能叫嬷嬷明天一早出门,那就万事大吉。那么,她就可以乘机溜到北佬牢房里去探望白瑞德。
第三十四章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上衣没扣纽扣的胖子应道。
“我想见一个犯人,白瑞德·巴特勒船长。”
“又是来找巴特勒的? 那家伙的人缘可真好,”队长笑道,从嘴里拿下一支雪茄,“你是他亲戚吗,太太?”
“是的——是他的——他的妹妹。”
“他的妹妹可不少,昨天还来了一个。”
思嘉脸红了。想必是跟白瑞德来往的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沃特林。那些北佬一定把她看成是她们同路货色。真叫人受不了。这时,另一个军官很快走到她跟前。他年纪很轻,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和善而愉快。
“等一下,太太。你先坐下烤烤火。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肯见——昨天来看他的那位太太。”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报了她的名字。那年轻军官披上大衣出去了。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低语声,随即门被打开,白瑞德出现在门口,一看见,黑眼睛里立刻闪露出快活的光辉。
“思嘉!”
他一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像往常一样,她感到一股暖流,一种活力,一阵兴奋。随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髭须轻轻擦着她的脸庞。他见她似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缩,便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叫着:
“我亲爱的小妹妹!”
“你们要说话,可以坐在值班室里说,”那年轻军官说,“可是不要把门闩上,外面有人看守着。”
“你瞧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思嘉,”白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真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便抓住思嘉的手臂,扶着她站起来,推着她走进那肮脏的值班室。
“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我! 哦,亲爱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思嘉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出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她低下头,像是很困窘的样子。
“我当然马上就来。昨天晚上皮特姑妈说起你以后我——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的情况这样糟,白瑞德,我非常难过。”
“啊,思嘉!”
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颤音。
“能够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来,我蹲监牢也是值得的。刚才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附近,我出于爱国热忱,把你扔在半路上,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再不会宽恕我了。不过你今天来看我,就意味着你已宽恕我了。”
虽然事隔多日,她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仍不免恨恨不已,可是她把怒火压住,只把头往后一扬,扬得耳环直晃荡。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说着撅起嘴唇。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我以身许国,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板战斗,而且害了顶顶严重的痢疾,难道我遭受了这许多痛苦,你却无动于衷?”
“我不想听你谈你的——痛苦,”她说,嘴巴还撅着,却从她上斜的眼梢抛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起那晚的事,至今还觉得可恼,决不会宽恕你。你把我扔在那里不管,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可是结果你还是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我对你的信任完全没有错。我料定你能平安到家,而且若是哪个倒霉鬼北佬碰到你,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他了。”
“白瑞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 我们明摆着是吃了败仗,可是到最后一分钟你偏要去投军。何况你还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的!”
“思嘉,饶恕我! 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免不了要脸红。”
“是呀,你那么对待我,是应该感到脸红。”
“你误会了。至于我把你扔在路上那件事,请你原谅,我还是觉得心安理得的。我说脸红,指的是投军的事。穿着雪亮的皮靴子和洁白的衬衫,带着两支决斗手枪就去投军,这未免荒唐。后来靴子破了,大衣丢了,又没有东西吃,还得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没有开小差。简直愚不可及。这是血统决定的,我们南方人对于明知道要失败的事业,也还是不肯舍弃的。不过不谈这些。我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就足够了。”
“我并没有宽恕你,我认为你这个人非常可恶。”可是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亲切,听起来就跟“可爱”差不多。
“不要哄我,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决不会出于慈悲心肠,敢跟北佬哨兵打交道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穿着丝绒衣裳,戴着羽毛帽子,笼着海豹皮手筒。思嘉,你真漂亮!
“你看起来挺富裕,而且非常非常体面。亲爱的。你坐下吧。”
“噢,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塔拉的一切也还过得去。当然,舍曼的军队经过我们那里的时候,日子是很艰难的。幸好他没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也把牲口保存下来了。去年的棉花收成还不坏,有二十包。跟从前当然没法比,可是现在田里人手不够,爸说明年我们可以多收一些。可是白瑞德,现在乡下的生活真枯燥。你想,没有舞会,又没有烤肉宴,谈起话来不外是说日子艰难,我简直腻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闷得受不了,爸说我得出去旅行,出去轻松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打算先做几件连衣裙,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还能去跳舞该有多好。”
思嘉感到很得意,她想,我这番话说得可算恰到好外,不把自己说得太阔气,可是肯定也不算穷。
“你穿上跳舞衣裳很漂亮,亲爱的,这你也知道。你真不走运! 我想你这次出来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乡下情郎你都领教过了,所以到较远的地方来图个新鲜。”
“哦,得了。”她那语气像是希望他不要说下去。
“你真是没有心肝,思嘉,不过这也许是你的一种魅力吧,”他像往常一样,把嘴角一撇,微笑起来,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晓得你的魅力,已经大到超过法律所允许的限度了。甚至连我这样麻木的人,也不能不感觉到你的魅力。我时常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得我如此难以忘怀。我接触过许多女人,有比你漂亮的,有比你聪明的,而且,我怕她们都比你善良,品行比你高尚。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你。南方投降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常和许多美丽的女人在一起。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却无时不想起你,无时不想知道你的情况究竟怎样。”
思嘉听他说到别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聪明,比她善良,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后来他说一直想念她,说她有魅力,马上高兴起来,气也消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这样事情就比较好办。
“哦,白瑞德,你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方我真为你忧伤,为你害怕。你说他们几时会放你出去?”
他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忧伤。至于几时能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很可能要等他们把绳子再拉紧一点。”
“绳子?”
“是的,我是打算好脖子上套着绳子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把你绞死吧?”
“他们会的,只要他们能够再找到一点点对我不利的证据。”
“哦,你这样机敏的人,怎么会叫他们绞死呢? 你一定能想出巧妙的办法对应他们! 等你走出了这地方——”
“那时怎么样?”他把身子靠近些,轻声问道。
“昨天皮特姑妈跟我说你——说他们要绞死你——我就忽然——我就——”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那神情简直是芳心欲碎。“哦,白瑞德,他们若是把你绞死,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要知道,我——”
这时白瑞德急促地说道: “我的上帝,思嘉,你的意思不是——”说时他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拿住她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会。
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亲了一下,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思嘉忙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手,这一看,使她大惊失色,浑身冰凉。这哪里是思嘉·奥哈拉小姐那柔软、白皙、纹理细腻、娇嫩无比的手,分明是另一个人的!
那手又粗又黑,满是斑斑点点。指甲长短不齐,有的折断,有的破裂。手板上长满厚厚的老茧。
他却依然没有抬头,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的一双手。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平静地说道,“用不着再假装正经了。”
她勉强地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脸上现出心烦意乱和不服输的神色。他扬起黑眉毛,目光闪烁。
“如此说来,你在塔拉干得挺好,是吗? 卖棉花得了不少钱,尽可以出来玩玩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干什么的——种田吗?”
她想把手抽开,可是他捏得很牢,还用拇指从一个个老茧上按过去。“
这不是一双闺阁千金的手。”他说着把她的手扔在她膝盖上。
“喔,别说啦!”她嚷道,觉得能够诉说自己的感情,享有一种暂时的极大的宽慰。“我的手做什么干谁什么事?”
“好一个赌徒,思嘉,”他嘲弄地说,“你可真会利用机会,以为我现关在牢里,没有机会亲近女人,就会像条鳟鱼一样,一口把你的钓饵吞进肚里。”
你可不是吞进了吗,思嘉内心愤愤地想道,如果不是我那双手——
“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就只剩下你的道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诱我向你求婚呢?”
思嘉听了,精神又振作起来,事情也许不是没有转机。当然,结婚的希望是破灭了,可是即使在失望之中她还自得其乐。因为他这人如此铁石心肠,跟他结婚未免是桩可怕的事。可是如果她策略一点,打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怀旧之情,也许能向他借到一笔款子。她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天真的和解的样子。
“哦,白瑞德,你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要是你肯答应的话。”
“我顶顶喜欢的事就是帮助人家。”
“白瑞德,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么,手上长满老茧的太太终于说出她的真正使命来了。我想‘探望病人和囚犯’恐怕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你需要什么? 钱吗?”
经他这单刀直入地一问,原来设想好的迂回运用感情的策略,肯定此路不通了。
“不要小气,白瑞德,”她把声音放得甜甜的,“我想跟你借三百块钱。”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谈的是爱,想的是钱。多么标准的女性! 你急需钱用吗?”
“哦,是——嗯,不太急,不过我想派点用场。”
“三百块。那可是一大笔钱。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塔拉纳税。”
“那么说,你是要借钱。你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我的借款的担保。”
“拿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我拿塔拉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田有什么用? 我不是个种植场主。你还能提供别的什么可抵押的?”
好吧,她终于只有这一招了,就横下一条心吧!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我还有我自己。”
“嗯?”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变得方方的,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走廊里的事吗? 你说——你那时说你要我。”
“好吧,思嘉,我们实话实说。你来看我,是打算跟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可是,当初我老着脸皮跟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把我撵了出去。你还骂了我一连串很难听的话,现在怕饿肚子,你就干了。这就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一切美德无非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哦,白瑞德,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若是想要侮辱我,你尽管说下去,可是钱你得给我。”
她抬起头来。
“你肯把钱给我吗?”
“不,我不给。”他说。
一时间她的心思简直无法适应他的说话。
“就算我想给你钱,我也没办法给你。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一点,可是不在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一张支票给你,那么北佬就会像鸭子啄六月里的甲虫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们两个人谁也拿不到那钱。你说是吗?”
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鼻子上的雀斑一颗颗竖立起来,嘴巴歪扭着,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倏地跳起身来,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谈话声随即停住。这时,白瑞德像一头豹子那样迅疾地闪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住她的腰。思嘉拼命挣扎,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发出尖声怪叫,把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仇恨,她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她在他那铁箍似的手臂里前弯后仰,扭来扭去,紧身衣束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心简直快要迸裂。他紧紧搂着她,动作粗暴,搂得她生痛,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挤压着她的下巴,差点没把她的牙床压碎。他黝黑的脸色发白,目光严峻而焦虑,把她使劲地整个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坐在椅子上,由她在他膝上挣扎。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动,不要响,你要一嚷他们马上就会跑进来。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要北佬跑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她简直气疯了,只想杀了他。谁进来看见她,谁怎么样,全都顾不上了,可是她忽然一阵晕眩。她的嘴被他紧紧地捂住,她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身上的紧身衣像道铁环,她心里又恨又恼,她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臂,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稀疏和模糊起来,他的脸在迷雾里旋转,那雾愈来愈浓,终于他的脸她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只觉浑身酸痛、软弱,迷迷糊糊。她靠在椅子上,软帽掉下了,白瑞德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目光焦急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好心的年轻军官端来一杯白兰地,想灌进她的嘴里,结果却洒泼到她的脖子里。另外几个军官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时而轻声交淡,时而挥舞双手。
“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白瑞德把杯子拿过来贴在她的唇边。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便对着他怒目而视,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喝下去吧。”
她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几声,可是他仍把杯子放在她唇边,她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火辣辣地灌进了她的喉咙。
“我想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白瑞德说,“我非常感谢。她听说我要上绞架,就实在受不了啦。”
几个军官听了有点站立不安,脸上现出窘困的神色,清了清喉咙,便走出去了。那年轻军官在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谢谢。”
他走出去,把房门从身后带上。
“再喝一点。”白瑞德说。
她又喝了一口,一阵暖流流遍全身,颤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力气。
她靠着休息了一会,想用重新大发脾气来支撑住自己,想聚集一点力气。可是她实在乏力,乏力到既无力恨他,而且连什么也不想理会。失败压在她心灵上像是沉重的铅块。她把一切当做赌注,现在却输得精光。连自尊心也丧失无遗。这是最后希望的毁灭,是塔拉的毁灭,是她们全家的毁灭。
第三十五章
她从消防站里出来,步履艰难地往回走。
她怎么回塔拉见大家的面? 出来借钱的时候说得挺有把握,现在大家却都得离开塔拉,这叫她如何交代?
再说那红色的田野,高高的松林,幽暗的沼泽地和那雪松荫下埃伦安息着的墓地,这一切叫她怎样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人行道上费力地走着,心里在暗暗地怒斥白瑞德。好一个无赖! 她希望他们真把他绞死。其实他如果存心给她钱,她当然有办法把钱拿到手。哼,绞死也还是便宜了他!
一辆单座马车缓缓地驶过来,她回头一看,却见赶车人好像有些面熟。那人疑惑地轻轻一声咳嗽,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 “哎呀,这不会是思嘉小姐吧!”
“噢,肯尼迪先生,”她喊道,忙穿过马路,走到车轮边,“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 我可一辈子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肯尼迪听她说话非常真挚,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便敏捷地跳下来。他亲热地跟她握手,撩起油布,搀她上车。
“看到你很高兴,”他热情地说,“我不晓得你到城里来了。有没有——呃——啊哈——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起来?”
这老傻瓜想的是苏埃伦。
“没有,”她说“我独个儿来的,事先也没有通知皮特姑妈。”
“塔拉大家都好吗? 苏埃伦小姐没有跟你说过,我已在亚特兰大定居吗? 她没有跟你说过我开店的事吗?”
“没有,”她撒了个谎,“你开店了吗? 你可真有本事!”
“是的,我已开了一家店铺,而且我觉得这店还蛮不错的。要是生意兴隆,我可以赚可观的一笔钱。”
一听到“钱”这个字,她马上又来劲了,而且头脑非常清醒。
“你说你赚了钱吗?”
“我不是百万富翁,思嘉小姐,跟我从前的财产相比,现在这一点钱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总算也赚了一千块钱。明年我估计可净赚二千块钱。这笔钱我也一定能派上用场,因为,我要办一家锯木厂。”
思嘉盘算此刻要不要开口向他借三百块钱,可是终于消沉地打消了这念头。她明白他决不会答应借钱给她。他的钱来之不易。——猛然之间,她心中萌发了一个决心。她自己要去占有这一切。她想到塔拉,记起那站在台阶下,恶毒的乔纳斯·威尔克森。她要赶紧抓住她人生的沉舟之上漂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
。白瑞德使她失望,可是上帝却又赐给她弗兰克。
弗兰克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不足以引起思嘉良心上的不安。从她下定决心到亚特兰大来找白瑞德那一刻起,她的道德观念就已全盘崩溃了。此时此刻,她想把自己妹子的未婚夫抢夺过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新的希望鼓励下,她的脊梁又挺立起来。
当她听到,“呃,思嘉小姐,我刚才忘了问你,这样的下雨天,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时,便不假思索地答道,“我是到北佬的指挥部里去的。”弗兰克听了大为惊骇,黄眉毛都竖起来了。
“可是思嘉小姐! 那些士兵——怎么——”
“我到那儿去——我到那儿去是想找有没有——有没有哪个军官肯向我买点刺绣带回去给他们的老婆,我的刺绣是很不错的。”
弗兰克一下子吓呆了。
“你竟到北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 你不应该去的。皮特小姐当然——”
“哦,你要是告诉皮特小姐,我就只好去死了。”她真的很担心,突然哭了。
她啜泣不止,时而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弗兰克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是塔拉的处境很糟。奥哈拉先生依然“不太正常”,家里人口多,粮食不足,她不得不到亚特兰大来给她的孩子和她自己赚点钱。
“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想要挑起一副你实在挑不起的重担。不过小姐,请你记住我的话,等我和苏埃伦小姐结婚以后,你尽可以带着小韦德到我们家里来住。”
机会来了! 天使和圣徒一定随时在守护着她,才给她这样不可多得的良机。她马上装出一种非常吃惊而非常困扰的神情,装出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而又突然闭上的样子。
他忽然看见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忙吃惊地问道: “怎么啦? 苏埃小姐莫非病了吗?”
“哦,不! 不是!”
“那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说! 我不晓得,我还以为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了——哦真丢人!”
“思嘉小姐,到底是怎能么回事?”
“哦,弗兰克,这事我本不想说出来的,不过我想,当然,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你了——”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
“哦,对你这样的好人,她真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她做了什么啦?”
“她没写信给你? 哦,我想她是没脸给你写信。她应该感到害臊,哦,有这样一个妹妹,真丢人!”
此刻,弗兰克简直连问也问不出口。他脸色发青,直愣愣地瞅着她,缰绳松垂在手里。
“她下个月要跟托尼·方丹结婚了。哦,我很难受,弗兰克。没想到这话还得由我来跟你说。她害怕做老姑娘,再也等不及了。”
第三十六章
两个星期后,思嘉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求婚的过程是旋风式的,思嘉红着脸告诉他,他的热情逼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使得她再也无法拒绝他。
弗兰克不知道,在这两星期中,思嘉其实心急如焚,他对她的暗示也好,鼓励也好,都那么温吞吞的,使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默默祷告上帝苏埃伦不要写信给他,毁了她的诡计。幸亏她这位妹子生来只喜欢收到别人的来信,却不乐意给人家写回信。可是她总觉得夜长梦多,心神不定。
思嘉把她的真实感情掩盖起来,扮演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角色,使弗兰克对他所看到的表面现象深信不疑。每天晚上她到皮特小姐家里去,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寡妇,总静静地听他叙述怎样经营铺子,打算赚多少钱好把锯木厂买下来。她对他显得颇为倾心,对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感到兴趣,而且表示赞同,这对于他因苏埃伦变节而留下的创伤,无疑是一帖良药。
皮特小姐的家里他现在每晚必到,因为他觉得那里的气氛很愉快,能给人以安慰。
最后,他们终于双双站到结婚礼坛前面,她把一只小手交托给他的手中,低垂的眼睑在她娇嫩的桃腮上投下两道新月般的阴影,可是他却依然弄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觉得自己今生头一回是够罗曼蒂克和够兴奋的,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有幸被这个美人儿弄得心醉神迷,有幸把她抱入自己强壮的双臂之中,这怎不叫人感到飘飘然呢?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弗兰克给了思嘉三百块钱。起初他不太愿意,可是又不能眼看着她的家人被别人撵走。不过他见她拿到钱以后,立刻容光焕发,对他的慷慨大方,报之以火一样的热情,这时他的失望感马上消除了。他觉得这一笔钱花得非常值得。
结婚两个礼拜,弗兰克患了流行性感冒,久拖不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牵挂着店铺里的情况,总是放不下心。思嘉见这是一个她等待已久的良好时机,便说:
“哦,亲爱的,见你这样着急,我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我到店里去看看情况吧。”
那店铺就在五角场附近,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许多货物,有装箱的,有打包的,堆得很高。
伙计威利拿来一本积满灰尘的总账本。她慢慢地翻动账页,细细审视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果然不出她所料,从账薄上出现了新证据,足以说明弗兰克缺少做生意的头脑。赊欠的总数至少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
她想: “弗兰克居然要办锯木厂,真是活见鬼,一个小小的店铺,被他弄成了个慈善机构,他还怎么能从锯木厂里赚钱!
哼,这店铺让我来管,也会比他管得更好。锯木厂由我来办,也一定比他强,尽管我对木材生意完全是外行。”
她一想起自己居然跟男人一样能干,心里猛然升起一阵自豪感以及想证实自己能力的强烈愿望。她要像男人一样挣钱,挣来的钱归她自己,既不需要向男人要钱,也不需要向男人说明用途。
忽然门一开,只见一个高个子踏着印第安人般的轻快步伐走进来。她抬头一瞧,原来是白瑞德·巴特勒。
他穿着华丽,一身新装,大衣外面一件时髦的斗篷披在宽阔的肩膀上,他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把高礼帽摘下来,朝她深深地鞠躬。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过来,“我最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说着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她先是吃了一惊,像是见到鬼魂进了店堂,随即她连忙把脚放下,身子坐直,冷冷地瞅着他。
“你来干什么?”
“我拜访过皮特小姐,知道你已结婚,赶紧前来向你道喜。”
“真可惜他们没把你绞死!”
“我怕别人的想法也都跟你一样。得了,思嘉,轻松一点,我上回跟你开的,呃——开的小玩笑,你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玩笑? 哈!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哦,你会忘记的。”
“你现在怎么样啦?”她冷冷地说,急于想换个话题,“你是怎么从监牢里出来的?”
“噢,那个!”他打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说,“没费多大事,他们今天上午就把我放了。”
“我敢起誓,你不会是无罪的。”
“不错。我还得告诉你,那笔钱确实是我拿的,现在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是的,就是北佬急于想知道的那笔钱。不是全部,不过我得了将近五十万块钱。你若是能按捺一下你那火冒的性子,不急着跟别人再次结婚的话!”
五十万块钱。她想到这么多的钱,便觉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纳税的钱你到手没有? 塔拉的日子还可以过得去吧?”
“塔拉的威胁已经消除了,”她说,“不过,我自己还想用点钱。”她想起锯木厂,眼睛就亮起来。也许——
“你需要多少钱,用在什么地方?”
“准确的数字我说不上来。我打算买一家锯木厂,我想我能够买得很便宜。我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是给我自己用的。”
“一家锯木厂?”
“是的。”
“可怜的弗兰克,可是等你告诉他说你背着他已经把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 我借钱给你的事,你又怎样解释才不至于有损你的名誉呢?”
“我就跟他说——噢,对了,我就说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
“哦,好吧。你到底要多少钱?”
这时门一开,伙计走进来,思嘉站起身来,把披肩裹上,把帽子带上系好。她的主意已经拿定。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 现在能跟我去吗?”她问。
“去哪儿?”
“我要你赶车送我到锯木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一个人不单独出城。”
“这样的雨天也去吗?”
“是的,我要马上把锯木厂买下来,免得你改变主意。”
那锯木厂,后来弗兰克一想起它来就要唉声叹气,深悔自己先前不该跟思嘉提起此事。她把耳环卖掉,不是卖给别人,偏偏卖给巴特勒船长,而且不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一下就把锯木厂买下来,这已经是够糟的了。可是她并不把厂子交给他经营,那就更糟。
“一个女人应该把她心思放在她的家和她的亲人身上,不该像个男人那样成天在外面闯荡,”他想,“现在,只要她有个孩子——”
是的,有了一个孩子她会快活的,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她不该过问的事情上。有时候,弗兰克不胜感慨地这样想。他像是捉住了一只热带鸟,似火焰般耀眼,珠宝般灿烂,其实他只要有只鹪鹩就够了,说不定还要更好。
第三十七章
四月里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把思嘉和弗兰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托尼·方丹骑马从琼斯博罗来,那马浑身大汗淋漓,已经累得半死不活。
托尼一进门立即俯身吹灭弗兰克手中的蜡烛。只听他低声说道: “后面有人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累死了——我饿坏了。“
他们到厨房里把百叶窗叶放下,又把所有的窗帘拉到底,这才点上一盏灯,他跟弗兰克谈的话很急促。
“那些该死的杂种——这一下又少了一个无赖,”托尼说,“我一路上拼命跑,而且我得赶快离开这一带,要不怕就没命了。我得要一匹马,弗兰克,还得要点钱。”
“是什么——”她说,“是谁——”
“你父亲从前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
“是不是你——他死了吗?”
“我把他砍成几段了。”
“干得好,”弗兰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向来就讨厌那家伙。”
思嘉看着他。弗兰克似乎变了,变得不是平常那个驯服的、爱拉扯胡子、可以由她肆意轻侮的弗兰克了。在紧急的情况下,他变得冷静,干净利落,说干就干。他是个男人,托尼也是个男人,应付暴力的行为是男人的事,没有女人的份。
托尼的突然出现和迅速消失,使她想起韦德,想起埋藏在她心头已经有好些日子的一个秘密。现在,在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一片纷扰,有仇恨、动荡、痛苦、强暴、贫穷、磨难和缺少保障。她不愿她的孩子们在这纷扰中成长,也不愿意她的孩子知道这些东西。她需要一个有保障的、井井有条的世界,使她能寄希望于未来,知道她的孩子会有一个安全的明天,只知道和蔼温暖,只知道丰衣足食。
她忽然出其不意地对他说,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经历了战争、大火和重建,亚特兰重新又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满街的士兵穿的是另一种军服,钱都掌握在外人手里,黑人悠闲自在,他们先前的主人反而在挣扎,在挨饿。
最使品德高尚的市民们感到愤慨的是,亚特兰大现在出现了一个范围很大而且兴旺发达的红灯区,钢琴弹奏伴着粗野的歌声和笑声从窗帘后面飘荡出来,通宵达旦。星期六的下午,红灯区的老板娘就会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乘着挂着丝绸窗帘的精致马车,招摇过市地到外面兜风。
贝尔·沃特林是这些老板娘中最著名的一个。她独自开一家院子,那是一幢两层楼的豪华建筑,楼下是一间长方形的酒吧,墙上挂着优美的油画,每天晚上都有黑人乐队在这里演奏。院子里十二个姑娘,经过浓妆艳抹,看来倒也赏心悦目。
人人都知道像贝尔那样的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经济实力,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豪华的院子。她必定有个靠山。因为白瑞德·巴特勒从不讳言跟她的关系,所以显而易见她的靠山必定是他。
一边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另一边则是挨饿受冻。征服者是骄横和冷酷,被征服者则是煎熬和仇恨。
第三十八章
思嘉对当时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白天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夜晚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无时不在担心发生不测之祸。她晓得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的名字都已上了北佬的黑名单,灾祸随时可能降临。可是,在现在这个顶顶紧要的时刻,倘若她要被迫退回到原来的起点,她是无论如何接受不了的——她有一个孩子将要出世,锯木厂刚开始有收益,塔拉要靠她寄钱去维持生活,直到秋天棉花有了收成时为止。
在一八六六年春天的混乱与破灭之中,她全力以赴地经营锯木厂。亚特兰大当时正有钱可赚。兴建房屋热给了她大好机会,她知道自己只要没有牢狱之灾,挣钱是不成问题的。
哦,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到六月为止吧!
只要到六月!
思嘉晓得,到了六月,她就再也不能出门,只好乖乖地守在皮特姑妈家里,等待孩子出生了。只要到了六月,她的锯木厂一定可以站稳脚跟,她就可以放心在家了。到了六月,她手头一定会有不少钱,万一碰到什么不测,多少总有点保障。要做的事很多,时间却非常紧迫。她拼命设法赚钱,赚得愈多愈好,成天忙忙碌碌,简直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的时间超过二十四个钟头才好。
她很快就成为亚特兰大街上人们常见的一个人物。她坐在马车上,膝毯拉得高高的,戴着手套的一双小手交叉着搁在膝上,旁边给她赶车的就是那个神态严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彼得大叔。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带到塔拉交给威尔,一部分还给白瑞德,余下的就存起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担心钱会丢掉担心得像她那么厉害。
似乎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支配着她,逼得她简直成了个疯女人。其实那是出于她自身的一种激情,她想在退居内室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想积聚相当一笔数目,以防万一洪水泛滥,她可以用金钱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来对抗北佬仇恨的狂潮。这些天来迷住她心窍的就只有一个钱字,倘若她想起腹中的婴儿,那么她一定会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死亡、纳税和生孩子,这三件事是永远不会有个合适的时间的!”
北佬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
看成是仅次于《圣经》的启示。她们听说南方人家家都有凶猛的猎犬,用来追踪逃跑的奴隶,想一知究竟,听思嘉说她至今只见到过一只猎犬,体型很小、性情温和、并不是一只巨大的猛犬时,她们却怎么也不相信。思嘉觉得她们缺少教养,格调低下,尤其因为北佬士兵在城里定居以后,黑白混血儿一下子多起来,这就更使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憎恶。
春天又匆匆过去了,四月的冷雨过后,换来了五月的温馨。一星期接着一星期,不断的工作,不断的烦恼,还有妊娠的不方便也愈来愈甚。对思嘉来说,在这一段她内心不安而又不得不奋力挣扎的日子里,世界中唯一可以依赖和唯一理解她的人就是白瑞德·巴特勒。这也真是咄咄怪事。因为白瑞德这个人,就像水银一样难以把握,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那样倔犟邪恶,可是偏偏他能给思嘉以同情。
她几乎每天都会在路上跟他邂逅。在她独自赶着车经过桃树街和迪凯特街到有几家锯木厂的僻静地段时,他常常骑着马跟上来,勒住缰绳跟她交谈几句,有时就把马拴在她的马车后面,帮她赶一阵子车。
有时候她觉得,他们这样经常相遇,恐怕未必完全出自偶然。
终于有一天,他向她说了下面一番话:
“有些事放在我心里已好几个星期,现在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赶车非常危险。这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你也应该想想事情的后果。由于你的固执,你可能会导致城里那些爱好伸张正义的人士不得不为你报仇而绞死几个黑人。北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因而不免有人要为此上绞架。再说,倘若三K党把黑人弄得太过分,北佬就会对亚特兰大城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到那时,你就会觉得舍曼将军跟他们相比,就像天使一般可爱了。
“另一件事是这样的,我想你得留神一点你那匹马。它的脾气非常倔犟,嘴巴跟铁块一样麻木。你赶它很吃力,不是吗?
它倘若突然奔跑起来,你是不可能使它停住脚步的。你若被掀进水沟里,你和你孩子的命都会被它送掉。你得去弄一副最重的马勒给它套上,要不让我调一匹比较驯服的和嘴巴比较灵敏的马给你。”
她抬头审视着他那丝毫无表情的脸。她心头的烦恼消失了,他体贴入微,连她的马也想到了。她一阵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做不到一贯如此?
到了六月我就回家,因为那时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我回家住上两三个月,她想,到那时她的心情就会振奋起来。到了六月她果然回家了,可是并不是如她所渴望的那样,而是因为在六月初接到威尔一封短信,告诉她杰拉尔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章
火车到得很晚,思嘉在琼斯博罗下车时,乡间笼罩着六月里湛蓝的暮色。
她朝街道两头张望,看看有没有威尔的人影。她想威尔一定会上车站来接她。等了半晌,才见一辆轮子摇动不稳的大车从小巷里吱吱嘎嘎地朝他们驶来。威尔在车夫座上大声喊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思嘉。”
他费力地从车上下来,一跷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
上车以后,威尔先不开口说话,思嘉心里很感激。
他们出了琼斯博罗,转入通向塔拉的红土大道。
“思嘉,在我跟你谈有关奥哈拉先生的事之前——我想在我们到家之前把一切都说给你听——有一件事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我把你看成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事,威尔?”
他转过温和而冷静的目光朝她注视了片刻。
“我只是想请你同意我跟苏埃伦结婚。”
思嘉听了猛吃一惊,急忙抓住坐板,跟苏埃伦结婚!
“我的天,威尔!”
“那么我就当做你并不反对了。”
“反对? 不。不过——威尔,你真叫我吃惊,跟苏埃伦结婚? 威尔,我一直以为你是爱着卡琳的。”
“我也许是爱过的。”他说。
“那么,是她不想要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哦,威尔,你真傻。问她去。她是抵得上两个苏埃伦的。”
“思嘉,我说不曾向卡琳小姐求过婚,因为我明白她是不会答应我的。她一直像是我的小妹妹,而且我相信,她跟我说话,比跟世界上任何其他人说话都更坦率。可是她一直未能忘情于那死了的小伙子,今后也永远不会忘情于他。我不妨对你直说,她正打算到查尔斯顿进修道院去。”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知道这会叫你吃惊,可是我正为了这事想请求你,思嘉,不要去跟她争辩,不要责骂她,也不要耻笑她。由她去吧。她需要的就只有这个。她的心已经碎了。”
“哦,好吧,我答应。”
“嗯,那么苏埃伦又是怎么回事? 你并不爱她,对吗?”
“噢,我爱的,我有几分爱她。苏埃伦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我相信我们能相处得很好。苏埃伦唯一的希望就是要有个丈夫和几个孩子,这正是每个女人所需要的。”
“你没有把真实的理由告诉我,威尔。如果你认为我是一家之主的话,那么我应该有权利知道。”
“你说得不错,”威尔说,“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我离不开塔拉。塔拉是我的家,思嘉,是我唯一真正的家,我爱塔拉的一草一木。我为塔拉工作,就好像为我自己的家工作一样。一个人若是在哪儿工作久了,就会产生爱屋及乌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是这样想的。你父亲去世以后,卡琳要去当修女,这里就只剩下苏埃伦跟我两个人。我若是不跟她结婚,就不便在塔拉再住下去。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你是不会不知道的。”
“可是——可是威尔,还有媚兰和艾希礼——”
“他们就快要离开了。”
“离开? 上哪儿? 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
“不,塔拉不是他们的家。艾希礼正是为了这苦恼着,他说他打算离开塔拉另找工作。”
“工作? 什么工作? 在哪儿?”
“我说不准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不过他说他打算到北边去。他有个北佬朋友住在纽约,曾写信给他,邀他到一家银行里去工作。”
“哦,不!”思嘉从心底里喊出来。
她的思潮似怒涛翻腾。艾希礼不能到北方去! 要不她也许再也见不着他了。
她要让他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刻她实在少不了他。他若是愿意接手,她愿意把工厂的一半产权归他——她愿意给他任何东西,只要能看到他脸上重现明朗的笑容,只要能有机会从他的眼中看不到戒备的神色,就说明他依然在爱着她。可是,她答应自己,决不,决不再挑逗他说出爱那个字眼来,决不再逼迫他舍弃他比爱情还更看重的那种愚蠢的荣誉。她一定得十分婉转地让他知道她的决定,要不他会因害怕重演上回那可怕的一幕而拒绝她的。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工作。”她说。
“噢,那是你跟艾希礼的事。”
天色愈来愈暗,大车在路上慢慢地颠簸着。两年以来,她几乎把杰拉尔德给忘了。此刻,她重新记起他来,记起他充沛的精力,记起他鬈曲的白发,记起他洪亮的哭声,记起他索索的脚步,他拙劣的笑话,和他宽阔的胸襟。
“你为什么不早点写信,通知我他病了呢? 那我就可以快点赶来——”
“他没有生病,一分钟也没病过。事情是这样的——
“昨天,大约是中午时分,我和艾希礼正在劈柴,苏埃伦跟谁也没吭一声,就带着你爸,赶着大车到镇上去了。亚历克斯·方丹说他亲眼看见他在街上跑,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恰好亚历克斯的马正拴在路边,你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跃上马背,掀起一阵尘土,飞也似的奔跑而去。
“到了太阳落山时分,艾希礼和我两人坐在前面台阶上,忽然就看见他到了牧场的另一头。他似箭一般的急驰奔上山坡,嘴上大声唱着,一边唱一边拿帽子拍打马背,打得那马发疯似的飞奔。快到山顶时,他没有勒住缰绳。我们见他打算跳过牧场的篱笆,正吓得要死,只听他大声喊道,‘瞧,埃伦,瞧我这一下子!’谁料那马到了篱笆跟前,忽然身子一缩,停住脚步,把你爸从头顶上摔了出去。他并没有遭受多大痛苦,等我们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死了。我猜是折断了颈骨。”
威尔说罢稍停片刻,怕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她并未开口。于是他提起缰绳吆喝一声“驾!”马车就径直往塔拉去了。
第四十章
波克在前一夜挖好了墓穴,它就紧挨在埃伦的墓边。此刻他手里拿着洋锹,站在一堆潮湿的红土后面,准备着等会儿把墓穴封平。思嘉站在他身后的一株枝丫低矮树干多节的雪松阴影下,眼睛故意躲开不看她前面的红土墓穴。
她疲倦之极。她感谢上帝,昨天夜里泪水都哭干了,此时她才能控制住不哭,笔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几个抬着灵柩的人,困难地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向墓地。
最后,灵柩总算被抬到墓穴旁放下,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三人排成纵行,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后面。在他们后面站着的是一些近邻,其余的人都站在砖墙外边。思嘉起先没有留神,现在一看竟有这么多人来送葬,不免又惊讶又感动。交通如此不便,来的人居然不下五六十人之多,有些还来自远处,不知他们是怎样得到消息能及时赶到的。
葬礼上,艾希礼拿着卡琳的祈祷书主持仪式。在他读到祈祷文中“灵魂在炼狱里涤罪”的那一段时,却突然把书盖上,接着就开始念《主祷文》。他明白他们中有半数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炼狱这个名字,至于那些听到过的人,要是听到他在祈祷中哪怕只是暗示一下,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不能直接升上天堂,他们就会认为这是对奥哈拉的一种人身侮辱。因此,为了尊重公众的感情,他就把这一段给省略了。
他接着又低下头,一句句地背颂圣公会的葬礼祈祷文,念完以后,睁大他忧伤的灰眼睛环顾一周,稍一停顿,他的眼睛盯住威尔的眼睛问道: “还有谁想说些什么吗?”
威尔抢先一步,开始说话了。
“诸位朋友,”他用平淡的声音说道,“我第一个在这里说话也许你们认为我未免不太懂礼貌。但等亚特兰大城里的牧师一到,我马上就要跟苏埃伦小姐举行婚礼,因此我觉得也许我有权利第一个发言。
“我不像诸位那样,能有幸见到奥哈拉先生的壮年时代。可是我想说,他是一个爱尔兰的战士,一个高尚的南方人,一贯忠实于南方邦联。我想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是最完美的了。他出生于外国,可是他却比我们今天为他送葬的每一个人都更具有佐治亚州人的气质。他过着佐治亚州的生活,爱着佐治亚州的土地,他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我们的优点与缺点,我们的长处与短处,他都同样具有。他的优点在于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吓退他。任何外来的力量都不能挫败他。”
威尔停下来,随即把身子转向塔尔顿太太,压低了嗓音说道: “请你扶思嘉进屋去好吗,太太? 她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这么久的。”
思嘉见威尔突然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不觉吃了一惊,又见众人都转过来瞧她,窘得脸也红了。
“快进屋去吧,亲爱的。”
塔尔顿太太的脸上现出亲切而全神贯注的神态,思嘉只好由她搀着,从人群闪开的一条狭道间穿过,慢慢地走出身后密集的人群,沿着树荫下的小径走回屋里。
第四十一章
艾希礼坐在埃伦那小小的写字椅上,与他高大的身躯相形之下,椅子显得格外矮小,思嘉跟他谈锯木厂的事,提出要把厂里的产权分一半给他。
“你一定得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因为我自己没法照管厂里的事。”
“请不要说了!”他粗暴地说,“你再说也没用,思嘉。”
“你是不是说你宁肯到纽约去跟北佬在一起,也不愿到亚特兰大来?”
“不错,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了。我有一个老朋友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份工作。我看还是去那里更好,思嘉,我对你没多大用处,我对木材生意完全一窍不通。”
“可是——我真不明白! 如果你要的是工作,那么在亚特兰大跟在纽约不是一样的吗? 我的工作是——”
“不一样,思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定得去北方。我若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工作,从此我就算完了。
“思嘉,我们不要再谈了。事情已经定了。等威尔和苏埃伦结过婚,我马上就动身去纽约。”
他眼睛睁得很大,神情激动,朝她扫视一下,匆匆走到门口,抓住门的把手。思嘉眼瞪瞪地看着他,痛苦万分。他们的会谈已经结束,她失败了。昨天的哀伤和疲劳,加上今天的失望,使她顿然虚弱不堪,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她尖叫起来:
“哦,艾希礼!”随即把身子扑倒在那下陷的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
媚兰冲进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片惊恐之状。
“思嘉……是不是孩子……?”
“艾希礼——他太——太固执,太可恶!”
“艾希礼,我真没想到! 你怎么把她气成这副样子,奥哈拉先生才刚刚过世,她又怀着孩子。”
“媚兰,”艾希礼脸色苍白地说道,“你听我说,思嘉好心想叫我到亚特兰大去,到她的锯木厂里去当经理——我告诉她我已经安排好到北方去,可是她——”
“哦,”思嘉喊了一声,又哭了,“我一遍一遍跟他说我多么需要他——跟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人帮我经营工厂——跟他说我快要生孩子——可他就是不答应!”
她又把头埋进媚兰瘦削的肩膀下,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
“艾希礼,你怎么可以拒绝她? 你想想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她现在正在困难时刻,怀着孩子,你居然撒手不管!”
“媚兰……”他唤了一声,把手一摊,停住不说了。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 你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的事,现在她是头一回求我们帮她的忙——”
“思嘉,”艾希礼唤道,他的语调很沉闷,“看着我。”思嘉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见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有苦难言和万般无奈的神情。
“思嘉,我答应去亚特兰大……我斗不过你们两个。”
他转身走出房间,思嘉心里的胜利被恼人的恐惧蒙上一层阴影。他刚才说话时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他说他若是到亚特兰大去他就算完了时,是一模一样的。
苏埃伦跟威尔结婚以后,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艾希礼和媚兰带着儿子小博来到亚特兰大。他们把迪尔西带来做饭管孩子,普里西跟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到威尔找到另外的黑人帮着干田里的农活时,他们也到亚特兰大来。
艾希礼在常春藤街租了一幢小小的砖房,正好背靠皮特姑妈的屋子,两房的后院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参差不齐的水蜡树篱。媚兰所以看中这屋子,原因就在于此。
因迪·威尔克斯从一八六四年以来,一直和霍尼同住在梅肯,现在回到亚特兰大,跟她哥哥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小小的屋子就显得有点挤,可是艾希礼和媚兰都欢迎她来。时代固然变了,钱也紧了,可是南方生活的准则并没有变。对于贫困的或是未婚的女性亲戚,人们总是愉快地接待的。
媚兰虽然心里非常快乐,身体却并不好。小博的出世,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加以产后在塔拉干了不少苦活,进一步消耗了她的体力。
媚兰为人谦逊得体,在她的周围,很快形成了一个集团,有老有少,尽是些亚特兰大战前社会残余的精英人物。他们都出自名门,富有坚强不屈的精神。似乎亚特兰大的上层社会,一度为战争所催毁,为死亡所耗蚀,为变化所迷惑,如今有了媚兰这样一个坚硬的核心,又可以恢复起来了。
思嘉和弗兰克经常穿过后院,到媚兰的前廊上来参加夏夜的聚会。她到这屋子里来,仅仅是为了艾希礼。
现在跟艾希礼可以经常相见,只是从来没有单独跟他会面的机会。
“我只要能早点分娩,”她不耐烦地想道,“我就可以每天跟他一起乘车,我们可以谈些——”
她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想早点分娩,也不单单是为了想跟艾希礼在一起。锯木厂里也需要她。自从她退居在家,把厂子交给艾希礼经营以后,厂里就一直亏损。
“下回我再不要孩子了,”她下定决心,“我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孩子,现在我才明白厂里一天也少不了我。我干脆跟弗兰克说清楚,今后我再不要孩子了。”
弗兰克希望有一个大家庭,不过她总有办法对付他。她反正决心已定。这是她最后一个孩子。锯木厂要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章
思嘉生的是个女孩子,一个光脑袋的小东西,丑得像没长毛的猴子,模样像弗兰克一样愚蠢。除了宠爱的父亲谁也看不出她有半点美的地方,可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丑孩子长大起来,最后都会长得漂亮的。母亲给她取名叫埃拉·洛雷纳。埃拉是为了记念她的外婆埃伦,洛雷纳则是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一个名字。
弗兰克新做父亲,正得意之至,而外边充满危险。他鼓足勇气,命令思嘉不许离开家里。他的命令本来对思嘉完全不起作用,她仍可出去干自己的事。可是他却把她的马跟马车都锁在马厩里,还吩咐除了他本人以外,不得让任何人使用。
思嘉生了半天气,可是事情却有了转机。当天下午,一个异乡人艰难而笨拙地穿过媚兰家的树篱,进入皮特姑妈的后院。那人跟威尔一样,也镶着一条木腿。他是个高个子瘦老头,秃顶,头皮红得发亮,从他那冷酷而满是皱纹的脸孔判断,他的年纪总在六十开外,然而他却没有半点龙钟老态。他的身材瘦长而难看,可是即使镶着木腿,走路却像蛇一样迅速。
他冷冷地瞥了思嘉一眼: “威尔克斯太太叫我来替你工作,我叫阿奇。”
“对不起,我没工作可给你做的,阿奇先生。”
“我看你是有的。威尔克斯太太特意叫我来替你赶车的。”
“可是——”思嘉仔细看着他,随即她脸上现出微笑。她不喜欢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亡命之徒的模样,可是有了他事情倒变得简单了。有他赶车,她尽可以到城里,到工厂里,到客户那里去。有他在一起,没人会担心她的安全,凭他的外貌也决不会引起任何流言飞语。
“那就这样定了,她说,我是说,如果我丈夫同意的话。”
弗兰克跟阿奇私下谈了一阵子,心里虽不很情愿,还是勉强答应了。
于是亚特兰大街头,出现了思嘉跟阿奇这两个极不相称的搭档,使人人都感到吃惊。每天从早到晚,城里城郊,都可以看见他俩的踪迹。他们很少交谈,显然彼此都没有好感,只是出于各自的需要,才凑到一起。一个是为了钱,另一个是因为需要保护。
阿奇原有一支手枪,一把猎刀,现在又添置一支手枪来加强他的实力。他在黑人中间名闻遐迩。他从来不用拔出手枪,甚至用不着把手按上皮带。单凭他那副吓人的架势就足够了。
一天上午,阿奇赶车送思嘉到厂里,厂子正停止生产,原来那天早上连一个黑人也没来上班,思嘉一时怒火中烧,她刚接到一大笔木材定货,对方要货很急。她好不容易把那笔定货弄到手,可是厂里却在停工。
“那班自由黑人我是看透了,简直不能信赖,我要约翰尼·加勒格尔给我雇些犯人来做工。他有本事叫他们干活,他会——”约翰尼是个工头,身材矮小,脾气倔犟,在地方上名声极坏。
阿奇向她转过身来,目露凶光,说话时冷冰冰粗哑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你哪一天雇用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他说。
思嘉为之一惊。“我的上帝! 为什么?”
“我知道雇犯人做工的事。那简直是杀害他们,等于把他们像牲口一样买来。对待他们比对待牲口还不如。打他们也好,饿他们也好,杀他们也好,谁来管你?
政府只要拿到你雇他们的钱,别的什么也不管。那是地狱,太太。”
可是思嘉还是雇来十个犯人,她雇用加勒格尔管理工厂。阿奇果然说话算数,从此不再跟她打交道。
第四十三章
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气特别好,犹如晚秋晴暖宜人的小阳春。思嘉怀里抱着孩子,坐在一张摇椅上,沐浴在阳光下。她一面摇着孩子,一面轻轻哼着歌曲,忽然听见外面小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纠结的枯藤隙缝里好奇地朝外张望,看见白瑞德·巴特勒骑着马正向她家走来。
他走上走道,她向他招呼致意,装出最甜蜜的微笑。今天她真走运,穿着新衣服,戴着合适的帽子,看上去这么漂亮!
当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迅速掠过时,她意识到他一定觉得她妩媚动人。
“一个新的小宝宝! 哦,思嘉,真了不起!”他笑了,同时俯身掀起盖在埃拉那小小丑脸上的毯子。
“别傻了,”她说,脸涨得通红,“你好吗,白瑞德? 你已好久不在这里了。这一阵子到哪里去了?”
“噢——古巴——新奥尔良——还有别的一些地方。”
“你老是到新奥尔良去,”她稍稍撅着嘴说,“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是个勤奋工作的人,思嘉,也许是我的生意让我到那里去的吧。”
“勤奋工作!
你!”她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你这一辈子从来也不工作。你这人实在太懒了。你做的事不过是经济上支持拎包投机家,好让他们偷人家的东西,并把得到的好处分一半给你。再就是贿赂北佬当官的,好让你跟他们合伙剥削我们纳税人的钱。”
他的头一仰,哈哈大笑。
“你何尝不想多弄些钱贿赂北佬当官的,学我的样搞钱呢!”
“亏你想得出——”她开始光起火来。
“那么也许你想多弄些钱,一旦行贿时规模可搞得更大。或许你能在雇用的犯人身上发财致富。”
“噢,”她有点泄气地说,“你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我昨天晚上到达这里,在‘现代女郎’酒店里消磨了一阵子,全城的新闻都听到了。那地方是个新闻交流场所,消息比太太们的缝纫会里还要灵通。人人都说你雇了一批犯人,交给那个城市无赖加勒格尔管理,叫那些犯人累得要死。”
“那是胡扯,”她愤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会去照顾的。”
“你会吗?”
“我当然会! 你怎么对这种事也要含沙射影?”
“噢,对不起,肯尼迪太太!
我知道你的动机是无可指责的。不过,约翰尼确实是我见到过的一个顶顶冷酷的恶棍。你还得好好监视他,不要等监察员检查起来,就够你麻烦的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要走了?”
“是的。”
他停下来看看孩子,伸出一只手指给孩子握住。
“我想弗兰克对这孩子一定感到非常得意吧?”
“噢,当然。”
“大概已经给这孩子作种种安排了吧?”
“噢,是的,你知道男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那么痴的。”
“那么,你跟他说,”白瑞德说着忽然停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说他要是真希望给他孩子的安排能够实现的话,最好晚上经常待在家里,不要像现在那样经常外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叫他待在家里。”
“哦,你这个无耻的东西! 你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
“哦,上帝!”白瑞德发出一阵狂笑,“我不是说他会去跟女人鬼混。弗兰克! 哦,我的上帝!”
他走下台阶,继续大笑不止。
第四十四章
三月里一天的的下午,天气很冷,有风,思嘉赶车出迪凯特街驶向加勒格尔的锯木厂。这些天来,独自赶车外出非常危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危险,因为现在对黑人已完全不加管束。
思嘉自然也感到害怕。可是她依然意志坚决,独自赶着车做她的例行工作,只是随身带着弗兰克的手枪藏在马车坐垫下面。
马车上了大路,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黑人,悄悄地从一颗大橡树后面溜出来,吓得她的心差点从喉咙口跳出来。可是她虽然害怕,神智却还清醒,刹时间勒住马头,把弗兰克的手枪拿在手中。
“你想干什么?”她鼓足力气厉声喝道。
“上帝,思嘉小姐,可别开枪打大个子萨姆呀!”
“哦,萨姆!”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塔拉先前的工头。
萨姆飞快地跑到马车跟前,眼睛里闪着喜悦,雪白的牙齿也在闪光,两只大黑手一把抓住思嘉伸出的手。
“我的上帝,重新看到家里人可真是太好了,”他大声喊道,“你怎么也像个男人一样,带起枪来啦,思嘉小姐?”
“这几天坏人多得很,萨姆,我不能不带枪。你为什么不到城里来看我?”
“哦,思嘉小姐,你住在亚特兰大,我一点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在塔拉呢。我一有机会,打算马上回塔拉去。”
“萨姆,你看你留在亚特兰大替我做事好不好? 我要有个人为我赶车,近来坏人特别多,我就更不能没个赶车的人。”
“思嘉小姐,谢谢你,不过我得离开亚特兰大,我得去塔拉,才不会被他们找到。我——我杀了一个人。”
“你说他们正在搜捕你吗? 他们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的。我个子特别大,所以他们不会看错。”
思嘉皱着眉头在车上坐了一会。大个子萨姆杀了一个人,这些丝毫不使她感到惊慌或者焦虑,然而却使她非常失望,因为他不能为她赶车。让萨姆这样的大个子黑人给她当保镖并不比阿奇差。嗯,她得想办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不能让当局把他抓走。
“我今晚送你去塔拉,”她最后说,“萨姆,你听着,我还得赶一段路去办事,不过我在太阳落山之前准能回到这里。等我回来时,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跟人家说你要到哪里去。”
“是,小姐。”他的脸上闪现出宽慰的表情。
思嘉从锯木厂里回来,到达贫民区外面大路的弯道上时,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周围的树林里一片黑暗。她不见大个子萨姆的人影,勒住缰绳等他,心里却在嘀咕,怕他会不会已经让北佬给逮住了。随后从棚户区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她这才松了口气。她一定得数落他几句,不该要她等候着他。
可是等来人转过弯道,她一看却不是萨姆。
来人有两个,一个是白人,身材高大,衣服破烂,另一个是黑人,矮矮胖胖,肩背蜷缩着活像头猩猩。思嘉赶紧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记,同时拔出手枪。那马刚要起步,那大汉猛一挥手,马惊退了。
“太太,”他说,“给我一个银币吧,我饿坏了。”
“闪开,”她说,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
那人倏地一下紧紧地抓住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嚷道,“她的钱大概揣在怀里。”
接下去的事就像是梦魇一般,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迅速拔出手枪,可是本能告诉她不要对着那白人开枪,以免误中了自己的马。这时那黑人已经向马车奔过来,一张黑脸歪扭着,嘴巴咧开,眼睛斜睨。思嘉忙对准他开了一枪,这一枪打中没有她并不知道,只觉得她的手随即被人抓住猛地一扭,手枪脱手,连手腕也差点给扭断了。转眼间那黑人已到她身边,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一面伸手想把她拽下车来。思嘉用她另一只自由的手拼命抵挡,用指甲尖抓他的脸。接着她感觉到他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又听到咝地一声,她的胸衣被他从领口一直撕裂到腰际,一双手又在她两个乳房之间摸索着。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恐怖和嫌恶,像个发疯的女人尖声狂叫起来。
“捂住她的嘴!
拖她下来!”那白人嚷道,那黑手伸到她脸上。她先狠命将那手咬了一口,又接着尖声叫喊,同时她忽然听见那白人在咒骂,她知道有第三者来了。这时那黑人放松手,猛地跳开了,原来是大个子萨姆赶到了,他在袭击那黑人。
“快跑,思嘉小姐!”萨姆一边跟那黑人格斗,一边大声喊着。思嘉浑身颤抖着,嘴里还在尖叫,同时一把抓住缰绳和马鞭,使劲挥动。那马一跳就开始奔跑,思嘉觉得轮下有个障碍物,是个柔软的东西。那正是被萨姆打翻在地躺在马路当中的那个白人。
她心里恐怖之极,拼命抽打着马,马被抽得稳不住脚步,吓得她对着马儿尖声怪叫,要它跑得更快些。她决不能再叫那黑鬼抓住。倘若再让黑鬼的手碰上她的身子,她宁可死。
只听后面有人大声喊道: “思嘉小姐! 停住!”
她没有放松缰绳,先颤抖着回头一看,只见大个子萨姆在大路上飞跑着,两条腿像两根被使劲推动着的活塞。她这才勒住马头。他赶到爬上车,庞大的身躯把思嘉挤到一边。他脸上淌着血和汗,气喘吁吁地说道:
“你受伤没有? 他们伤害了你吗?”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见他的眼光瞥了她一下就急忙转移掉,她马上明白她的紧身衣被扯到腰际,胸脯裸露着,连紧身褡也看得见了。她急忙把扯破的地方抓着遮住胸口,低下头呜咽地哭个不停。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吆喝一声,“马儿,快跑吧!”
马鞭啪地一响,马便向前狂奔,马车随时有可能被颠进路旁的沟中。
“我希望那黑鬼已被我打死,不过我没看清楚,”他喘着气说,“他若是伤了你,思嘉小姐,我就回去叫他一定活不了。”
“别——别——快赶路吧。”她啜泣着说。
第四十五章
当晚弗兰克把思嘉、皮特姑妈和两个孩子送到媚兰家里后就跟艾希礼外出了。思嘉心里又气又伤心。他怎么今天晚上居然还要去参加政治集会,什么政治集会!
竟就在这天晚上,她受人袭击险遭不测之后还要外出!
他这个人真薄情,真自私。可是,刚才萨姆送她哭着到家,她的胸衣被撕裂到腰际,弗兰克却表现得出奇地平静。只是好声好气地问道:
“亲爱的,你受伤没有——只是吓坏了吧?”
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加上心里气恼,竟答不上话来。萨姆在旁代她回答说她不过受惊罢了。
“他们正在扯她的衣裳,我就赶到了。”
“你真是好样的,萨姆,今天的事我决忘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是的,你把我送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佬正在抓我。”
弗兰克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向他发问。他脸上的神情,就跟那次托尼深夜敲门求救时一模一样,仿佛这是桩只有男子汉才能办的事,既要尽量少费唇舌,也不宜感情用事。
“你坐上马车。我今晚叫彼得送你到拉夫雷狄,你可以躲在树林子里,等天亮时你就搭早班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比较安全……”
思嘉忽又放声大哭,这一回大哭是因为她很愤怒。她本来希望弗兰克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好言安慰她,会怒火中烧,会声称要为她复仇。她甚至宁可他对她大发雷霆,说他早就警告过她,迟早会出这样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漠不关心,把她遭到的危险,看得这么轻描淡写。他对她很温存,很亲切,然而却那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似的。
原来那重大的心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集会!
他叫她换好衣服,说要护送她到媚兰家里,晚上跟媚兰在一起。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起外出,两家的女人便聚在媚兰家做针线。今晚上她的小客厅里跟往常一样宁静,桌上的灯盏发出暗淡的黄光照在四个女人光洁的头发上。她们都在埋头做针线,从隔壁开着门的育儿室里传来韦德、埃拉和小博均匀的鼻息声。阿奇坐在壁炉旁的凳子上,背对着壁炉,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在起劲地削着。
思嘉听见外面的风声越刮越猛,空气似乎很紧张。阿奇脸上有种警觉等待的神色,媚兰和因迪都心神不定,又拼命压抑着,外边大路上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枯枝在劲风中的每一声呻吟,以及落叶在草地上的飞舞声,都会使她们搁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倾听。
思嘉明白肯定是出了事,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有什么事在进行着,这些她一无所知。她向皮特姑妈那张坦诚的胖脸一瞥,她撅着嘴巴,显然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阿奇、媚兰和因迪知道。
阿奇忽然快速地站起来说: “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不要唧唧喳喳。”
“是谁?”他没等外面敲门便问。
“是巴特勒船长。请开门让我进来。”
媚兰飞快地跑到门口,没等阿奇伸手抓到把手,刷地一下就把门打开了。白瑞德站在门口,一顶黑垂边软帽低低地遮住他的眼睛,狂风呼呼地把他的披肩吹得紧裹在身上。他不像往常那么彬彬有礼,既不脱帽,也不跟大家招呼。眼睛只看着媚兰,突然劈头便问:
“他们到哪里去了? 快告诉我。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快,威尔克斯太太! 也许还来得及。”
“哦,”媚兰喊道,伸出她一只颤抖的手搁在白瑞德肩上,“出了什么事啦? 你怎么——你怎么晓得的?”
“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一开始就一直受到怀疑——幸亏他们干得非常巧妙——可是今天晚上出事了! 我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跟两个喝醉的北佬中尉打扑克,是他们泄露给我的。北佬知道他们今晚要闹事,已做好准备对付他们。那些傻瓜要掉入陷阱了。”
刹时间,媚兰像挨了沉重的打击似的身子摇摇晃晃,白瑞德伸臂搂住她的腰肢使她站稳。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 他们有没有一个集会地点?”
白瑞德脸上毫无表情,然而媚兰分明看出有使她觉得可以信赖的地方。她挣脱他的手臂,挺直身子,平静而颤抖地说道:
“在贫民区附近的迪凯特大道,在沙利文家庄园的地窖里聚会——就是那被烧掉了一半的庄园。”
“谢谢你。我立即快马赶去。要是北佬来这里,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间,他黑色的披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好像还不曾意识到他来这里,随即听见一阵砂砾声响,的马蹄声飞也似的远去了。
“坐下,”阿奇简短地命令道,“把针线拿起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听从了他的话。过了不多久,阿奇忽然轻声说道:
“听! 外面有马蹄声。”
马蹄声越来越响,逐渐接近门口。随即传来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思嘉瞅了瞅媚兰一眼,见她那疲惫不堪的小脸上忽然换了一副表情,跟白瑞德刚才的表情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就像一个玩扑克的赌徒,手里拿着两张最小的两点的牌却想吓唬人的样子。
“阿奇,把门打开。”她平静地说道。
阿奇走过去刷地一下把门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北佬中尉,带着一队士兵,黑压压的一片,思嘉认识那军官,心里稍有一点点放宽。他是汤姆·贾弗里中尉,是白瑞德的朋友。那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忙脱帽鞠躬,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
“我就是,”媚兰说着站起来,她身材虽小,气质却很高贵,“不知你先生来此有何见教?”
中尉的目光迅速地向室内扫视一遍,又在每个人的脸上稍停一下,然后又从桌子上转移到帽架上,像是在寻找男人的踪迹。
“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或者肯尼迪先生说句话行吗?”
“他们不在家。”媚兰柔和的话音很冷淡。
“真的吗?”
“你不用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阿奇说着胡子直竖。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并不想对你失礼。你若是向我保证,我就不必搜查这屋子了。”
“我可以保证。可是你要搜查尽可以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他们没有开会,”那中尉板着脸说,“我们在外面等他回来。”
他一躬身便往外走,随手把门带上。
媚兰坐下泰然自若地伸手到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悲惨世界》 ,是南方士兵最喜欢看的。媚兰打开书本的中间部分,用单调而清晰的声音读着。
媚兰读了很久,声音开始发颤,渐渐拖长,终于停下来。
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歌唱声,虽然门窗密闭,风声又大,但还是清晰可辨。唱的是一首最叫人讨厌的歌,是舍曼率军《进军佐治亚》的歌。唱歌的人正是白瑞德·巴特勒。
他第一句还没唱完,便听见另外两个醉汉的声音在责骂他,激起他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几个人的声音搅在一起,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到前面走廊里贾弗里中尉迅速地一声命令,马上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可是屋里的几个女人,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前,已吓得目瞪口呆地在那里面面相觑。原来她们听出来那两个跟白瑞德吵架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外面门前小道上的声音更响了,有贾弗里中尉简短的问话声,休的尖锐傻笑声,白瑞德低沉粗鲁的诅咒声,以及艾希礼古怪而不真实的喊叫声: “该死! 该死!”
“那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狂乱地想道,“他从不醉酒! 还有——咦,白瑞德越是醉得厉害就越安静,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大吵大嚷的!”
媚兰站起来,阿奇跟着也站起来。他们听到中尉的尖嗓门在说: “这两个人被逮捕了。”阿奇马上把手按在手枪柄上。
“不,”媚兰坚定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
“扶他进来,巴特勒船长,”她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招呼道,声音里含着恼怒,“瞧你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北佬中尉站在风里的黑暗小道上说: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逮捕了。”
“逮捕? 为什么? 因为喝醉吗?
亚特兰大城里的若是喝醉就要被逮捕,那么城里卫戍部队里天天都得有人坐牢了。噢,扶他进来吧,巴特勒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路的话。”
外面黑暗中有模糊的争辩声,夹杂一些诅咒声,接着是登上台阶的踉跄的脚步声。艾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倒向一边,头发蓬乱,从头颈到肩部裹着白瑞德的黑披肩。埃尔辛太太的儿子休·埃尔辛和白瑞德脚步不稳地在他的两边扶着他,只要他们一松手,他准会栽倒在地上。北佬中尉跟在他们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又怀疑又有趣。他在门口站定,身后的士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冷风一阵阵刮进屋里。
思嘉瞅着媚兰,再瞧着艾希礼,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她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演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特姑妈两人不是剧中人,可是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像在演一出排练得很纯熟的戏,彼此配合默契。她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已足够使她保持缄默了。
“扶他坐上椅子,”媚兰气愤地嚷道,“现在你,巴特勒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 你又把他弄成这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到我这里——!”
两个男人搀着艾希礼坐在一张摇椅上。白瑞德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椅背才站直身子,以抱怨口吻对那中尉说:
“我可好心不得好报,不是吗? 我怕他这样子会叫警察抓走,才送他回家,可是他还大嚷大闹,还要抓我的脸。”
“梅利,我醉得不怎么厉害,”艾希礼喃喃地说着,脸向下扑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中间。
“阿奇,扶他进屋上床去睡——就跟往常一样,”媚兰吩咐道,“皮特姑妈,你快去帮他铺床吧。哦——唔,”她忽然哭了,“哦,他怎么又这个样子? 他曾答应过我的!”
阿奇已经把手臂伸到艾希礼肩膀下面,皮特姑妈吓得没了主意,刚刚站起身来时,中尉发话了:
“别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中士拖着枪刚走进屋,白瑞德却挣扎着站稳身子,一只手搁在中尉的臂膀上,勉强地睁大惺忪的眼睛。
“汤姆,你抓他干什么? 他喝得不算很醉。上回他醉得还要厉害呢。”
“醉他妈的鬼,”中尉嚷道,“他醉得躺在阴沟里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警察。我们逮捕他和埃尔辛先生,是因为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贫民区,杀死了一个白人跟一个黑人,这事他们俩都有份。威尔克斯先生还是其中的为首分子。”
“今天晚上?”白瑞德不禁大笑起来,越笑越来劲,直笑得倒在沙发上,两手捧住了脑袋。“不是今天晚上,汤姆,”他缓过气来接着说,“他们两位今晚跟我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家里人以为在开会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吗,白瑞德? 可是——”中尉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艾希礼和媚兰,他们俩一个已经呼呼入睡,另一个正在呜呜哭泣。“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我不便说出来。”白瑞德一副醉鬼的狡黠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走廊里。到那里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我不好在太太们面前说。如果太太们肯到房门外面——”
“我不出去,”媚兰怒冲冲地喊道,一面拿手帕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到底去过哪里?”
“在贝尔·沃特林的院子里,”白瑞德说道,像是很羞赧的样子,“除了他,还有休和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和——和一大群人。在举行宴会,大宴会。有香槟,有女孩子——”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媚兰猛地提高嗓门,随后她痛苦得使她的嗓音哑了,吓得大家都转过脸看着她。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奇还没过去扶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一片混乱。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白瑞德凶暴地说,“我想你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城里,做妻子的怕没有一个肯理睬她的丈夫了。”
“白瑞德,我不知道——”虽然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到中尉的背部,他却仍在冒汗,“呃,你起个誓,说他们果真是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好吧,”白瑞德咆哮着说,“你不相信就去问贝尔本人。来,把威尔克斯太太抱到她房里。把她交给我,阿奇,我抱得动她。皮特小姐,你拿着灯走在前面。”
他毫不费力地从阿奇手中接过媚兰。
“你扶威尔克斯先生上床,阿奇。我从此再不想见他了。”
皮特的手抖得厉害,拿着那灯可真是对房子的安全有威胁,可是她居然拿着它一步步走进那黑暗的卧室。阿奇咕哝一声,一只手伸进艾希礼的腋下,把他抱起来。
“可是——我一定得逮捕他们!”
白瑞德从幽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逮捕。他们这样子反正是跑不了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在妓院里喝醉了酒是犯法的。得啦,汤姆,足足有五十个人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贝尔那里。”
“你们南方人想证明一个人是在他本来不在的地方,总是能够找到五十个证人的,”中尉阴沉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去一趟,总得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宣誓做保,我才能假释他。”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可以担保他听候传讯,”因迪冷冷地说,“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 这一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够了。”
“我万分抱歉,”中尉笨拙地一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确实是在——呃——沃特林小姐——太太家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一声,他明天上午一定得去听候宪兵司令的问话。”
因迪冷冷地点点头,把手放在门把手上,中尉和中士退出,休·埃尔辛跟在后面,因迪随手把门啪地关上。
思嘉仰视着白瑞德不动声色的脸,一时无话可说。
“弗兰克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吗?”
“不在。他死了,枪弹击穿了他的头颅。”
第四十六章
那天夜里,听到三K党遭殃的消息,城北端没有一户人家睡觉的。深夜,因迪·威尔克斯溜出自家的后院,悄悄地从厨房门溜进一家家人家,把白瑞德的计划秘密通知他们,随即又消逝在黑暗之中。她所到之处,留下了恐惧和失望中的希望。
那天夜里早些时候,士兵敲开了十几家人家的大门,凡是说不出或者不愿意说出他们当晚待在哪里的人,都遭到逮捕。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叔叔竟然老着脸皮宣称,他们当晚就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而且他们听贾弗里中尉恼火地说他们年纪太大,不适合到这种地方去,他们竟提出要跟中尉决斗。
贾弗里中尉把贝尔·沃特林也叫去问话。没等他开口,她哇里哇啦先向他告状说,她的生意没法做了,说天黑不多时,有一群醉鬼闯进她那里,又是吵嘴又是打架,把她屋里弄得一塌糊涂,连最好的镜子也打碎了,那些姑娘也被吓坏了,害得她只好关门停业。不过如果贾弗里中尉想去喝一杯,她的酒吧还是开着的——
贾弗里中尉见他手下的人个个都咧开嘴觉得好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活见鬼,怒气冲冲地宣称自己既不要姑娘,也不要喝酒。他问贝尔知不知道那群闹事的人叫什么名字。噢,不错,贝尔知道。这些人全是她的常客,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来,还把他们自己叫做“周三民主党人”,不过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既不明白,也不想弄个明白。
——哦,他们的名字吗? 贝尔毫不犹豫地一连串报出十几个名字,全都是北佬想要调查的嫌疑分子。贾弗里中尉愠怒地苦笑。
米德大夫因陷入白瑞德精心设计的有失身份的圈套而感到不胜愤慨,他私下对米德太太说,若不是因为这事牵扯到其他人,他宁可说出事实真相上绞架,也不愿说自己到过贝尔家里。
第四十七章
思嘉坐在卧室里,心中除了弗兰克之死带给她的深沉的悲痛外,还有恐惧、悔恨,以及突然觉醒的良心给她的折磨。是她害死弗兰克的。他曾请求她不要单独外出,可她就是不听。现在他就死于她的一意孤行。
前门的门环忽然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听见皮特姑妈脚步不稳地穿过道去开门,接着是招呼声和一阵分辨不清的低语声。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白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
“可是她已经睡了,巴特勒船长,不再见客人。这可怜的孩子,不知有多哀伤。她——”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要离开这里,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我有桩很要紧的事想跟她说。”
“可是——”皮特姑妈有些烦躁不安。
思嘉急忙跑到过道里,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下来,白瑞德。”她嚷道。
“你打算去哪儿?”
“去英国,可能要去好几个月。思嘉,你要不要听听关于我的信息?”
“你有什么信息呢?”
“关于我的信息是这样的,”他咧开嘴笑着说道,“我现在依然想要你,比我想我见到的任何女人还要想得厉害。”
思嘉一下子跳起身来。
“我——你是世界上顶顶没有教养的人,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讲这样的脏话——我早该料到你是永远也改不了的——请你马上出去——”
“请你安静一点,”他说,“我是求你跟我结婚,我若是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相信呢?”
思嘉一下子透不过气来,只说了声“哦”,便重重地坐倒在沙发里。
“我从在十二橡树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思嘉,我就一直想要你。那时你正在摔花瓶,在咒骂,在显示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来得到你。现在你跟弗兰克已经挣了一点钱,你不会再被逼来向我提出抵押贷款之类的动人建议,因此我只好求你跟我结婚。”
“白瑞德·巴特勒,这是不是你的又一种下流的玩笑呢?”
“我把灵魂赤裸裸暴露给你,你反而疑心起来了。不是玩笑,思嘉,是一次诚实的宣言。我承认在这种时刻来找你算不上很高尚,可是我这种缺少教养的举动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要隔很长时间才回来。我怕等我回来时,你已嫁给一个有点钱的男人了。所以我想,为什么不叫你嫁给我的钱呢?”
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不用怀疑的。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以后,只觉嘴唇发燥。
“我——我再不打算结婚了。”
“哦,你会结婚的。你生来是要结婚的。那么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
“哦,好吧——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结婚了。”
“可是,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心里不想结婚呢? 你的运气不好,两次结婚,一次为了赌气,一次为了钱。你有没有想过——为了结婚的乐趣而结婚呢?”
“乐趣! 别尽说傻话。结婚是没有什么乐趣的。”
“没有乐趣吗? 为什么没有?”
“对男人来说是有乐趣的——虽然天晓得为什么,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可是女人结婚不过是有口饭吃,要做许多工作,要忍受男人的愚弄——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
他放声大笑,回声在静寂中振荡。猛然间,他的双臂已把她紧紧搂住,搂得那么使劲,那么结实。她感到那股使她无可奈何,浑身瘫痪,四肢乏力的热流重又袭来。他把她的头仰着靠在他的臂膀上亲吻她,起初轻柔地,迅即猛烈地亲吻,使得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仿佛他是在一个摇晃得令人头昏眼花的世界上的唯一支柱。他的嘴唇粘住她颤抖的双唇,将一阵猛烈的振颤传递给她的神经,激起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觉得一阵眩晕,好像自己在不住地旋转,这时她知道她正在回吻着他。
“哦,停停——我要晕过去了!”她低声说道,
“说一声答应!”他的嘴正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跟她的靠得那么近,显得特别大,似乎填满了整个世界,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低低说了声“答应”。话一说口,她的精神便突然安定了,头也不再旋转了。
白瑞德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 你不会反悔吧?”
“不会。”
在白瑞德回到亚特兰大把戒指套在她指上之前,她对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家里人在内,都没有把她的打算透露过一句,所以等她一宣布订婚,各种非议就沸沸扬扬四处传了。自从上回的三K党事件以来,白瑞德和思嘉已成为亚特兰大城里最不得人心的两个人,思嘉当初脱下查利·汉密尔顿的丧服,就引起众人的不满。后来她又有违妇人之道经办锯木厂,怀了孕还不顾羞耻到处乱跑,加上种种诸如此类的事,使得人们对她的不满更加深了。等到她祸及弗兰克,造成他的死亡,并危及十多个男人的性命以后,大家对她的不满便发展成为公开的责难了。
至于白瑞德,他战时的投机行为早已引起公众的憎恨,后来他跟共和党人勾勾搭搭,大家对他的印象自然更坏。他虽然挽救了亚特兰大城里几个最出色的男人的生命,却反而引起女人们对他的极大痛恨。因为救他们丈夫的偏偏是白瑞德这样的人,用的又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
别人的话,她全不放在心上,只除了嬷嬷。嬷嬷的话最叫她心里恼火,也最叫她伤心。
“思嘉小姐,你得好好听听。你只不过是头配上马鞍马辔头的骡子罢了。你可以把骡子的蹄子磨光,把它的皮擦亮,给它的鞍辔镶上铜片,驾在漂亮的马车上,可是它还是一头骡子。还有巴特勒那家伙,他是好人家出身,打扮得像一匹赛马场上的好马,可是他跟你一样,也不过是一头配上马鞍辔的骡子罢了。”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说给白瑞德听。使她又惊又气的是,白瑞德听了嬷嬷关于骡子配上马鞍辔的话,竟放声大笑。
“我从来没有听过一个深刻的真理能表达得这么简洁。”他说。
第四十八章
她的确很快活,从战争爆发前的那个春天以来,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新奥尔良是个奇异迷人的地方,思嘉在这里纵情享乐,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结交的人都那么有钱,那么欢乐,不错,正像白瑞德预言的那样,结婚是有好多乐趣的。
她成天很忙,没时间想念艾希礼。每逢她昏昏沉沉地躺在白瑞德怀里,月光洒在床上,她常常会想,倘若在她身旁紧紧搂着她的那个人是艾希礼,那么生活该多完美呀。
于是她想起了艾希礼。可是还没等她开口提到钱的事,他倒先发话了。
“亲爱的,你要买给韦德和埃拉的,什么都可以。假如威尔棉花种得成功,我也愿意帮着他把棉花卖出去,因为克莱顿县的那头白象
,是你最心爱的。我这样做应该算说得过去吧,是吗?”
“当然,你确实很大方。”
“可是你听仔细。你别想我用一分钱在你的铺子和你的锯木厂上。我要你继续办那家锯木厂跟那爿店铺,那是你孩子的产业。韦德长大了,他会觉得不该靠他继父养活,那时他可以接管它们。可是我的钱一分一厘都不许流入这几家企业里。”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帮助艾希礼·威尔克斯。”
第四十九章
思嘉正忙着造新房子的事,顾不上招待客人,她要延缓她的社交活动,等她的新房子造好再说。到那时她的住宅将成为亚特兰大首屈一指的豪宅,她便是全城最最殷勤好客的女主人。
屋子里里外外的一切,人人见了都啧啧称羡。思嘉踩着柔软的地毯,躺在厚厚的羽绒床垫上,觉得称心如意。她认为这是她见到过的最漂亮、装饰得最精致的屋子。可是白瑞德却说这只是一场梦魇。
“谁要是见了这座屋子,哪怕他不知道我们的底细,也能猜到造屋子的钱一定来路不正。”他说,“你明白吗,思嘉,有一句格言说,钱来得不正,一定也用得不正,这屋子就是一个证明。”
思嘉向她所有的新老朋友和熟人都发了请贴,其中包括她所不喜欢的人。
夜晚,屋子里和有帆布遮着的游廊上,宾客如云,大家喝着香槟五味酒,吃着小馅饼和奶油牡蛎,合着乐队演奏的舞曲翩翩起舞。老朋友中被白瑞德称之为“老自卫队员”的,一个都没到,只来了媚兰和艾希礼、皮特姑妈和亨利叔叔、米德大夫和米德太太、以及梅里韦瑟老爹。
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没有一个老朋友来看望过她,这叫她既感到惶惑,又觉得伤心。幸好思嘉难捱的日子并不长,不久她就从假装的不在乎变成真的不在乎了。至少她有媚兰来看她,来的时候,总是跟艾希礼同来。而艾希礼才是顶顶要紧的。再说亚特兰大城里来参加她的舞会的人有的是,而且全都衣着华丽,谈笑风生。
跟思嘉交往的人中,各色人等,无所不有。比如盖特勒那一家子,几乎在十多个州里待过,而且每次换地方,都显然是因为骗局漏了馅,不得不仓促离境的。再如迪尔家是靠把“纸板”皮革卖给南方邦联谋利的,一直到战争结束前一年,才不得不逃到欧洲去躲避。卡拉汉家是靠赌博发家的,现在拿了州政府的钱,以承建子虚乌有的铁路线为名,在骗取巨额的投资。这类货色现在都成了思嘉的亲密伙伴。
第五十章
一天下午,她因为消化不良去看米德大夫,不料却得知了一件不愉快的事,这事可不是耸耸肩膀就可以过去的。傍晚时,她眼里冒着怒火冲进卧室,告诉白瑞德说她有了孩子了。
“你知道我再不打算要孩子。你听着,我不要生孩子。”
“不要生? 你打算怎么办?”
“哦,有办法的。我晓得女人如果不想要孩子,并不是非要不可的。有东西可——”
他猛然站起身来搂住她的腰,脸上现出急迫而害怕的样子。
“思嘉,你这傻瓜,快跟我实说! 你没做过什么吧?”
“还没有,不过我就要去做了。”
“你这主意是哪里来的?”
“玛米·巴特——她——”
“你晓得这是要送命的事?”
“送命? 我?”
“是的,把命送掉。我想玛米·巴特大概没有告诉你,一个女人干这种事得担多大风险?”
“没有,”思嘉勉强地说,“她只说这是再好不过的。”
“我的上帝,我真恨不得宰了她。”白瑞德恨恨地嚷道,脸涨得发紫。他忽然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在椅子上坐下。他紧紧地搂着她,像怕她从他身边跑掉似的。
“听着,我的宝贝。我可不能让你在你自己手里把你的性命送掉,听明白没有?”
“我对你这样重要吗?”她问时,垂下眼睑。
“嗯,是的。”
思嘉生了一个女孩子。白瑞德弯腰看着孩子,嘴里说了一句:
“这孩子的眼睛,长大后一定是像豌豆般碧绿的。”“才不是呢,”媚兰愤慨地说,“这孩子的眼睛,长大了一定是蓝色的,跟奥哈拉先生眼睛的颜色一样,蓝得像——蓝得像美丽的蓝旗。”
“邦尼·布卢 ·巴特勒。”白瑞德一面笑着,一面从她手里接过孩子,仔仔细细地瞧她那双小眼睛,从此这婴儿的名字便叫做邦尼。
第五十一章
思嘉上楼打开育儿室的房门,见白瑞德正坐在邦尼的小床旁边,埃拉坐在他膝上,韦德在把他口袋里的东西一样样拿给他看。白瑞德喜欢孩子,把孩子看得那么重,真是谢天谢地。有些做后父的,对前夫所生的孩子,是怎么也看不顺眼的。
“我想跟你说句话。”她说着从他们身旁走过进了卧室。
“白瑞德,”她等他进房间,刚把门带上,她突然说道,“我已经决定再也不生孩子了。”
“亲爱的,邦尼还没有出世之前,我不是跟你说过,你生一个孩子也好,二十个孩子也好,对我都是无关紧要的吗?”
“我觉得有三个孩子足够了。我不打算一年生一个孩子。”
“三个可以说是个差强人意的数目。”
“你知道得很清楚——”她开始说道,两颊窘得通红,“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你对我厌倦了,是吗? 好吧,通常总是男人比较容易厌倦的。保持你的圣洁吧,思嘉。反正无所谓,苦不着我,”他耸耸肩咧开嘴笑了笑,“幸亏世界上多的是女人。”
他转过身去,好像谈话已经结束,径自走出房间。思嘉听见他走进育儿室,又听见孩子们欢迎他的声音。她突然坐下来。她的主张已经实现了,这是她希望的,可是她并不觉得快活。她感到屈辱。没想到白瑞德竟会这样不在乎,竟把她跟别的女人相提并论。猛然间她觉得很不快活,把头枕在椅子的扶手上,放声大哭。
第五十二章
邦尼一天天很快地长大起来,越来越明显可以看出她是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儿。她的两条腿又矮又结实,她的眼睛大大的,呈爱尔兰人的蓝色,她的方方的下巴动起来显得倔犟任性。她也具有杰拉尔德一样的急性子,发作起来会又叫又嚷,可只要愿望得到满足,脾气马上就会消退。她不论想要什么,只要她父亲在,定会马上得到满足。他对她百般姑息,因为她处处使他感到欢喜——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邦尼害怕黑暗。
两周岁之前,她一直和韦德、埃拉三人睡在育儿室里,晚上总是很容易入睡。可是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只要嬷嬷把灯一拿出房间,她便开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后来发展到她会在深夜突然醒来,发出恐怖的尖叫,把另外两个孩子吓得要命。可是大家不论用什么方法问她,从孩子嘴里都只能听到一个词,“黑暗”。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把邦尼搬到白瑞德卧房里去睡,反正他现在是一个人睡。邦尼的小床放在白瑞德的大床边,桌上通宵点着一盏灯,上面用灯罩罩着。
那天晚上,她跟他说再不生孩子以后,他从没有踏进过她的房里,他让邦尼睡在点着灯的房间里——他自己的卧房——这说明白瑞德是多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女儿,把女儿害怕黑暗的事又看得多么严重。这样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而那个夜晚是全家人怎么也不会忘记的。
那天白瑞德没有回来吃晚饭。不知是女仆忘了点灯,还是灯油烧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弄不明白。总之白瑞德喝得醉醺醺回到家的时候,屋子里正乱烘烘闹成一片,邦尼的尖叫声在马厩里就能听见。她醒来的时候发觉四周一片黑暗,叫她爸爸,他又偏偏不在。于是她想象中种种无名的恐怖,猛地攫住了她。思嘉和用人们给她又是点灯又是抚慰,都无济于事,这时,白瑞德从楼梯上三级一步来到大家面前,他被吓坏了,脸无血色,好像是见了死神一般。
他把她抱在怀里,他从她的呜咽喘息中听清了“黑暗”一词,他顿时勃然大怒,“是谁把灯熄灭的? 是谁把她一个人扔在这漆黑的房间里的?”
几个黑人赶快逃走,思嘉留在那儿。她见自己心爱的孩子,在自己手里一直哭喊不停,到了白瑞德怀里,马上安静下来,心里很不是滋味。
此后他每天回来得很早,通常总离邦尼上床睡觉还有一段时间。等她睡到床上,他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等她睡着了才把手松开。
从前对他没有好感的人见他骑马走过,马鞍上带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脸上开始现出微笑。连那些最最刻板的老太太们也觉得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关心孩子的痛苦和烦恼,总不能把他说成是一个十十足足的坏人。
第五十三章
艾希礼的生日到了。媚兰准备当晚为他举办一次惊喜茶会 。这事除艾希礼本人外,家里人个个都知道。
媚兰知道思嘉要到木材厂去,便说: “下午稍晚些时,艾希礼要到木材场去看休。你能不能设法让他留在那里,到五点钟再回家?
倘若他回来得早,看见我们正在做蛋糕或者别的什么的,那么晚上的茶会,就不成其为出其不意的了。”
思嘉不由暗自庆幸,心情立刻好转起来。
“好的,我一定把他留住。”她说。
思嘉走进阳光灿烂的小办事间,在椅子上坐下,艾希礼坐在一张粗桌子的一角上,他说: “思嘉,你总是越来越漂亮了。”
他从桌子上滑下来,笑着握住她的双手又把它们拉开,以便看清楚她那一身衣服,“你真美! 我不相信你将来会衰老的。”
“哦,艾希礼,我渐渐人老珠黄了。”
“可是思嘉,即使你到六十岁,在我眼里也还是跟从前一样。”
他突然停住,容光焕发的脸孔变得黯淡了,他轻轻地把她的两手放下。
“从那一天以后,我们两人都走了一段漫长的道路,不是吗,思嘉? 我们走过的路是我们从未想到要走的。”
“也许——我想重温从前的日子,可是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成天萦绕在我心头的是对业已崩陷的旧世界以及对往昔的追忆。”
“我比较喜欢现在的日子。”她说时声音有些颤抖。
他不相信地低声一笑。“不错,生活在今天是有光彩——有种光彩。可是过去的日子虽没有光彩,却有一种魅力,一种美,一种节奏缓慢的神奇景色。”
“你还记得吗?”他温柔地将她的一只手揉在自己的双手之中。
这时她全身掠过一股幸福的暖流,她终于能够理解他,他们的心终于相通了。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宝贵,再也不能失去它,再也不管它会导致怎样的痛苦。
“你还记得吗?”他说时,由于他的话音的魔力,那小办事间的四壁猛然隐没,岁月突然倒流,他们俩又在那多年前春天里的乡间车道上并肩而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更紧地握着她的手,他的声音里具有一种差不多已被遗忘了的古老歌曲的动人魅力。
她想起走过的漫长道路,感到痛苦,感到疲倦,她的心忽然变得麻木了。在她心头,浮现出思嘉·奥哈拉的身影。她爱好打扮,喜欢情郎,一心想有朝一日能成为跟埃伦一样的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刹时间,泪水夺眶而出,慢慢的滚下两颊。她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他,像个受了委屈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让她的头贴在自己的肩上,然后他低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着她的脸颊。她对他毫无拘束,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身躯。她让他搂在怀里,觉得非常舒服,立即停止了哭泣。啊,让他拥抱着有多好,没有激情,不觉紧张,只当他是个挚爱的友人,只有艾希礼才能如此,他们有共同的青春时代,有共同的回亿。只有艾希礼才能理解她,因为他知道她的过去,也知道她的现在。
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可是并没有加以注意,以为是马车夫劳动结束回家去。她仍在艾希礼的怀里躺了一会儿,听着艾希礼的心房在缓缓地跳动。忽然他使劲把她推开,令她迷惑不解。她惊讶地仰视着他的脸,他却并不看着她,只是从她的肩头向门口看去。
她转过身,只见门口站着因迪,脸色发白,灰色眼睛闪耀着。还有阿奇,在他们身后站着的是埃尔辛太太。
她是怎么走出那办事间的,她后来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媚兰! 思嘉爬上楼梯走进卧室时,一想起她,不由浑身冰凉。这事一定会传到媚兰耳朵里去的。
她解衣上床,头脑眩晕,思绪纷乱。
她听见白瑞德在房间里走动,过了很久,他来敲她的房门。她竭力控制她的嗓子说: “进来。”
他进入房间把房门关上。
“你已准备好参加茶会吗?”
“我头疼,真太遗憾了,”没想到她的声音听起来居然很自然,感谢上帝,多亏是在黑暗中,“我看我去不成了。你去吧,白瑞德,替我向媚兰道个歉。”
半晌没有声音。随后才从黑暗中传出他拖长语调带有讥讽的语音。
“你是个多么没有胆量,多么不中用的贱货呀!”
他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见他身上穿的是晚礼服。
“起来,”他说,声音非常平静,“我们参加茶会去,你得快点儿了。”
“哦,白瑞德,我不能去。你瞧——”
“我瞧得见的。起来。”
“我不去,白瑞德。误会没有澄清之前我不能去。”
“倘若你今天晚上不露面,那你这一辈子休想再在城里露面了。
“白瑞德,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也没有时间听。把衣服穿上。”
“你一定得去,”他说,“哪怕我不得不拽着你的脖子,也得把你拖去。”
她急忙脱掉睡衣。他搜寻出一件新的碧玉色水绸上衣,它的领口在胸前开得很低,衣襟成褶绉披在背后一个很大的裙垫上,裙垫上绣着一束粉红色的丝绒玫瑰花。
“把这件穿上。”他把衣服扔在床上。
她不知怎么走上了媚兰家的走道,她只觉得她挽着的那条手臂,像花岗石似的,又强硬又坚固,输送给她一些勇气。
他们走到前廊,白瑞德把帽子拿在手里,向左右两边频频鞠躬招呼,他的声音轻柔、镇静。
还没等她跟最靠近门口的人打招呼,有一个人推开众人走上前来。刹时间一片寂静,静得出奇,思嘉的心揪紧了。细看时,原来是媚兰在挪动她的一双小脚,急急忙忙穿过人群到门口来迎接思嘉,想抢在众人之前跟她交谈。她挺起窄窄的肩膀,愤慨地抿紧着小小的牙床,看那模样,像是在她的心目中,除了思嘉,没有第二个客人似的。她一直走到身旁,伸臂搂住她的腰肢。
“你这身衣服多漂亮,亲爱的,”她细声细气而又清清楚楚地说道,“你要成天使了! 因迪今晚不能帮我,你来帮我接待客人好吗?”
第五十四章
思嘉又回到她安全的卧室里,茶会结束以后,白瑞德让她一个人乘马车先回家,她像是得到缓刑似的心里暗暗感谢上帝。他此刻还没有回来。她想听听楼下的动静,便走到楼梯口,往楼下的餐室瞥了一眼。见餐室的门关着,门底下透出一线灯光。
她想悄悄地赶快回到卧室去,餐室的门却倏地被打开,门口出现白瑞德的身影。
“请来跟我做伴吧,巴特勒太太。”他说话时有点口齿不清。
“我千万不能让看出来我不敢和他见面。”她这样想着,昂着头走下楼梯。
“你坐下,让我们愉快地谈谈今天晚上那高雅的茶会吧。”
“你喝醉了,”她冷冷地说,“我要上床去睡了。”
“今晚上真是一幕有趣的喜剧,是吗?”
“梅利小姐是个傻瓜,可是并不像你想象的那种傻瓜。这事显然已经有人跟她说过,只是她不愿轻信。她的天性过于高尚,因此她无法想象她所爱的人会做出不高尚的事来。我不晓得艾希礼对她编了一套什么样的谎话,可是不管他编得多么拙劣都能叫她相信,因为她爱艾希礼,她也爱你。我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你,可是事实上她确实喜欢你。”
“你假如没醉得这么厉害,说话不这么伤人,我是可以把一切跟你解释清楚的,”思嘉说时,恢复一点神气,“可是现在——”
“我对你的解释不感兴趣。事实的真相我知道得比你自己还要清楚。我发誓——”
他猛地把她托起来,抱着她上楼。她的头紧贴着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擂鼓似的在她耳边怦怦直跳。他抱得那样紧使她痛得叫起来,但她的叫声被闷住了,她十分惊慌。他在漆黑的黑暗中一步步地上楼,她的心里充满着恐惧。他是个陌生人,是个疯子,这里是漆黑一团,比地狱里还要黑暗。他就像个死神,抱着她把她带走,抱得她好痛。她尖声叫喊,可是贴着他身子,声音被闷住了。到了楼梯顶端,他突然停住脚步,迅速把她翻了个身,俯身在她脸上狂吻,吻得那么野蛮,那么强烈,她除了他的嘴唇和周围漆黑的黑暗以外,竟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浑身颤抖着,像站在疾风中似的,他的嘴唇,从她的嘴唇向下移动,直移到她便袍脱落,露出肌肤的地方。他嘴里在喃喃地说什么,她听不清楚,只觉得他的嘴唇给了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在黑暗之中,她也在黑暗之中,除了黑暗,就只有他的嘴唇印在她的唇上。她想要说话,可是他的嘴唇又压上来了。刹时间,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震颤,交织着欢乐、恐惧、疯狂和激动,使她把自己交托给那太强壮的臂膀,太粗野的嘴唇,太倏然的命运。有生以来,她第一次碰到一个比她更强的人,一个她不能欺凌,不能挫败,反而要受他欺凌,被他挫败的人。不知怎么,她的双臂已搂住他的脖子,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下面颤抖,他们重又一步步走进黑暗,走进那温柔、混乱、无所不包的黑暗之中。
第五十五章
“亲爱的,我不需要你解释,也不要听你解释,”媚兰坚定地说道,一面拿她的小手轻轻地捂住思嘉那痛苦的嘴唇,不让她说下去。“你若是认为在我们之间还需要解释的话,便是你侮辱了你自己,侮辱了艾希礼和我。你想,我们三个人,就像是三个战士,共同跟世事战斗了这许多年,如今你竟以为几句闲言碎语就能离间我们,真叫我为你害臊。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和我的艾希礼——哼,亏他们想得出来!
难道你不晓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理解你吗? 难道你以为我会忘记你为我,为艾希礼和小博做过的种种无私的,令人叹服的事吗?
“好,我们从此再也不要提起它了,自己不要提,也不要跟别人提。譬如这事没有发生过。”
媚兰说到做到。她果然跟思嘉和艾希礼不提这件事,也不跟城里任何人讨论这件事。倘若谁敢于对这件事有所暗示,她便摆出一副漠不关心,而且随时有可能转变为冷若冰霜的神态。
她和思嘉下午去拜访人家时,总是到得早,走得晚,要等最后一批客人走后才向主人告辞,让那些太太们没有机会在背后议论思嘉,或者对她妄加猜测。
到最后,有一部分人完全相信思嘉是无辜的。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她的品德,而是因为媚兰相信她无辜。另一部分人心里有保留意见,但是对思嘉仍以礼相待,还上她家去拜访她,因为他们深爱媚兰,希望能保持对她的爱。
第五十六章
白瑞德在和思嘉度过那疯狂激情的夜晚两天以后,便带着小邦尼离开了家,说是带她到查尔斯顿去见见她的奶奶。转眼他离家已有三月,没有收到他片言只字。他和邦尼不在,她觉得寂寞。她如此想念孩子,连她自己也没估计到。
近来,她对生活热情已经大大衰退。她多么希望自己能重新满怀激情,艾希礼容光焕发——多么希望白瑞德回到家中,给她带来欢笑。
终于他们又回到了家中,事先并没有通知。回来的第一个迹象是行李在前走廊的地板上碰撞的橐橐声响,接着是邦尼在叫喊: “妈妈!”
思嘉急忙从卧室里跑出来,站在楼梯口,见她女儿挪动一双胖胖的短腿,正想往楼梯上爬,怀里抱着一只乖乖的条纹小猫。
“奶奶给我的。”她抓住小猫颈背上宽松的毛皮,兴奋地嚷道。
白瑞德站在楼梯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
“你这一副病容,可不可以理解为由于想念我而引起的呢?”他问道。
“如果我脸色苍白,那就得怪你,并不是因为我想念你。你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了不起。这是因为——”哦,她本来不想以这种方式告诉他,可是话在生气时吐了出来,也就顾不得了,“因为我又怀有孩子了。”
他猛然吸了一口气,目光迅速从她身上掠过。
“真的吗!”他冷冷地说,“那么,谁是幸福的爸爸呢? 艾希礼吗?”
她紧紧抓住栏杆柱,抓得她手心都被那木雕的狮子耳朵刺痛了。她虽然深深了解他的脾性,却没料到他会这样侮辱她。当然,他不过跟她闹着玩,可是这种玩笑开得未免过分,使她实在忍受不了。
“该死的东西!”她气得声音发抖,“你——明知道是你的孩子。这孩子你不想要,我更不想要。不要——”
刹时间,她头脑昏乱,生孩子的过程一一涌上心头,从令人难受的恶心呕吐,乏味的等待,到腰身一天天膨大,最后是难熬的阵痛。这些,男人是不会知道的。可是他竟敢拿这跟她开起玩笑来了。她要用指甲去抓他,非把他脸上抓出血来,才解她心头之恨。她像只野猫一般,向他猛抓过去,他把身子一闪,脚向旁边挪动一步,一面伸出手臂挡开她。她正站在楼梯口,地板新打过蜡,很滑,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那扑向前的手臂上,那手臂经白瑞德一挡,顿时失去平衡。她想抓住楼梯栏杆,可是没有抓住。身子往后一仰,倒在楼梯上,只觉肋骨一阵剧痛,一阵头晕目眩,什么也把握不住,一路滚到了楼梯脚下。
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以后,白瑞德送思嘉上了去琼斯博罗的火车,韦德和埃拉跟着她一起去。思嘉脸容消瘦苍白。两个孩子见母亲静默憔悴的神情,惴惴不安,只是默默地紧靠在普里西的身边。
白瑞德目送火车开动,直到看不见它为止。他神情凄苦,若有所思。
上午的天气很暖和,媚兰坐在葡萄藤下的走廊里,忽然白瑞德来了。
“梅利小姐,我是来求你帮我一个大忙,”他微笑着说,“思嘉,你晓得她曾多么——病得多么厉害。”
“我曾劝她卖掉厂里的股份,可是她不肯。现在,梅利小姐,我想跟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知道要叫思嘉将工厂的股份卖给别人,她是不会答应的,可是如果卖给威尔克斯先生,我想她是愿意的。我希望威尔克斯先生能买下来。”
“哦,上帝! 那固然很好,不过——”
“梅利小姐,我想把钱借给你。”白瑞德说。
“你真太好了,不过我怕我们将来没钱还给你。”
“我不要你还钱。请你不要动气,梅利小姐! 请你听我把话说完。只要能让思嘉不要每天奔波辛劳,就等于你们还了我的钱。”
“嗯——明白——”媚兰迟疑地说。
“那么,我从邮局里匿名寄一笔钱给威尔克斯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让那笔钱用来买锯木厂呢?”
“我当然愿意。”
“那就这样定了? 这算是我们两人的一个秘密,行吗?”
“可是我对我丈夫,从来没有保守什么秘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梅利小姐。”
思嘉从塔拉回来时,脸上的病容已经消失,两颊圆圆的有了血色,一对绿眼睛又变得那么灵活,那么明亮。白瑞德带着邦尼上车站去接她,见到韦德和埃拉,也见到她几个星期来第一次放声大笑——笑得既有趣又气恼。
“家里一切都好吗?”她问。
“家里一切都很好。”白瑞德答道。
随后,他像是临时想起来似的,又补充道: “我们可尊敬的艾希礼昨天晚上来过了。他想打听一下,你是不是乐意把你的锯木厂转卖给他。”
“买锯木厂? 艾希礼哪里来的钱? 你知道他们连一分钱也不剩的。艾希礼赚多少,媚兰就花多少。”
“好像他在罗克岛时,有一个同牢狱的难友害了天花,多亏他的照料才好起来。他的钱是那人汇给他的。这事使我恢复了对人性的信念,因为它说明了人们并没有忘记感恩图报。”
“那人是谁? 我们认识吗?”
“信是从华盛顿寄来的,没有署名。”
“他要买我的厂子?”
“是的。不过我当然跟他说你不肯卖。”
“我希望,我自己的事让我自己管。”
“好吧。不过我知道你是不肯放弃那两家锯木厂的。我告诉他说,他跟我一样清楚,你最爱插手别人的事,倘若你把厂子卖给了他,岂不是从此不能再跟他说,他该怎样管他自己的厂子了吗?”
“你怎么敢在他跟前把我说成这个样子!”
“为什么不? 我说的是实话,不是吗? 我相信他一定非常同意我的话,不过不便直说出来罢了。”
“你胡说! 我决定卖给他两家厂子。”思嘉怒冲冲地嚷道。
第五十八章
思嘉患病以来,注意到白瑞德的态度起了变化。这种变化,她自己也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变得清醒、安静、心事重重。他回家吃晚饭,待下人比从前和气,对韦德和埃拉也更加喜欢。对于过去的事,不论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他从不提起,而且似乎在暗示思嘉,让她也别提起往事。
近来有好多个夜晚,白瑞德回来得很迟。有时深更半夜,他带了男人回来,坐在餐室里喝着白兰地聊天。白瑞德晚上经常迟回家提醒了她以前三K党人夜间的那些聚会。
一天夜里,他回家比平时还要晚。思嘉再也沉不住气了。她一听见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响,便跑到楼梯口。
“白瑞德,我一定要晓得,我一定要晓得是不是——你是不是三K党——所以你每天才那么晚回来? 你是不是参加了——”
“你太落后于时代了。现在亚特兰大已没有三K党,恐怕连佐治亚州也没有了。”
“没有三K党了? 你是故意这样说,想让我放心吧?”
“亲爱的,我什么时候故意这样说让你放心的? 三K党是没有了。我们认为三K党的存在,现在已有害无益。”
“白瑞德,”她突然问道,“三K党人的解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亲爱的,有的。三K党的解散,主要是艾希礼和我促成的。”
“艾希礼——和你?”
“不错。这本不足为奇,但确是事实。政治常使人不择伙伴。艾希礼和我本来是无法合作的,可是——艾希礼向来不相信三K党,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行为。我也从来不相信三K党,因为这种做法太愚蠢,决不会达到我们的目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些男人真的听从了你的忠告吗? 你可是一个——”
“一个投机家? 一个无赖汉? 你忘了,巴特勒太太,我现在是一个立场坚定的民主党人,为了把我们热爱的佐治亚州从掠夺者手中夺回来,不惜流尽我最后一滴血呢!”
一八七一年的圣诞节,是佐治亚州十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次。可是思嘉四顾茫然,心情焦急。她不能不注意到,白瑞德在亚特兰大,曾是最为人深恶痛绝的,如今却成为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已反躬自省,摆脱了共和党的邪说,并且把他的时间、金钱和精力用来帮助佐治亚州的复活。当他骑马经过大街,一路微笑着向行人举帽致敬,邦尼坐在他前面,人们也都报之以微笑,热情地跟他招呼,并亲切地看着那小女孩。然而,她,思嘉——
第五十九章
邦尼·巴特勒变得一天天任性起来,大家都觉得这孩子需要管教,可是她那么讨人喜欢,谁也没有勇气对她严格要求。
邦尼满了四岁,白瑞德买来一匹什得兰小马,配上镶银的女用偏坐鞍,做了件蓝丝绒的女骑装。
等到白瑞德认为邦尼骑马的坐姿已很安稳,操纵缰绳已很有把握,而且也很有胆量,他决定教她学习跳栏。开始时横竿的高度只有二英寸,渐渐地增加到一英尺。
后来白瑞德确认那小马的训练已经合格,可以放心交给邦尼自己骑时,她心情之激动,简直无法形容。小邦尼跳栏,居然一试成功。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满足于跟着她父亲骑马兜风了。
过了一个星期,邦尼便要提高栏的横竿,要求提高到离地一英尺半。
“要等你满了六岁。”白瑞德说。可是邦尼不断地纠缠吵闹,他终于向她让步了。
“那好吧,”一天早上他笑着说道,一面把那窄窄的白色横竿抬高一些,“不过你若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要哭,也不要怨我。”
“妈妈!”邦尼回过头朝思嘉的卧室尖声喊道,“妈妈,瞧我的,爹爹说我可以跳了!”
思嘉见白瑞德把她抱上马,邦尼坐得笔直,神气地昂着头,她突然感到一阵自豪而叫喊起来:
“你真漂亮极了,宝贝!”
“你也一样。”邦尼大大方方地回答,同时用脚跟使劲蹬了一下马肚子,往亭子那边飞奔而去。
“妈妈,瞧我这一下子。”她边喊着,边猛抽一鞭。
瞧我这一下子!
回忆之钟敲响了思嘉心头好久以前的往事。这句话像是一种不祥之兆。忽然,她心头一阵冰凉。
想起杰拉尔德,就跟邦尼刚才的声音一样,大声喊着: “埃伦! 瞧我这一下子!”
“别跑!”她急忙喊道,“别跑! 哦,邦尼,快停住!”
她的身子还没探出窗口,外面就传来可怕的木竿断裂声和白瑞德沙哑的惊呼声。她只见蓝丝绒骑装乱成一堆,马蹄在地上乱踢,随后那马挣扎着站起身来,背着一副空马鞍跨着小步离开了。
第六十章
这世界有点不对劲。有一种阴沉可怕的东西,犹如笼罩一层无法穿透的黑暗迷雾,正悄悄地逼近并包围着思嘉。这东西比邦尼的死还要可怕,还要阴沉。因为邦尼的死,最初虽然带给她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后来也就慢慢地淡化了,自己认命了。可是现在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持续而奇怪的忧患意识,像是有一种黑色的戴头兜的东西就站在她身旁,又像是她脚下的土地只要她一踩上去就会突然变成流沙似的。
白瑞德难得在家,偶尔他们在一起吃晚饭,他总要喝得酩酊大醉。
她觉得寂寞,觉得害怕。除媚兰外,没有另外的人可以寻求慰藉,因为连她的主要依靠支柱嬷嬷,也已回塔拉去,而且一去不复返了。
嬷嬷不曾说明她为什么要走。尽管思嘉流着泪恳求她留下,她只是说: “我像是听见埃伦小姐对我说: ‘嬷嬷,回家吧,你的工作已经做完了。’所以我要回去了。”
白瑞德听见她们的谈话,拍拍她的臂膀。
“你做得对,嬷嬷,埃伦小姐是对的,你在这里的工作已经做完了。回家去吧。你今后如果需要什么,就告诉我一声。”
她现在在寂寞之中,很希望能跟从前的老朋友在一起消磨一个下午。
可是,不知怎么,这些人都悄悄地离开她了。
她感到寂寞,感到害怕,然而坐在她那丰盛的餐桌对面的,却是个黝黑的、呆头呆脑的陌生人,正在她的鼻子底下一天天垮下去。
第六十一章
思嘉在马里塔时忽然收到白瑞德拍来的急电,刚好十分钟以后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赶紧搭上这班车,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提网线袋,让韦德和埃拉跟普里西一起留在旅馆里。
白瑞德的电文是这样:
“威尔克斯太太患病。速归。”
列车抵达亚特兰大时,天色已近黄昏。霏霏的细雨使全城陷于一片迷蒙。白瑞德带着马车在车站等候。
“她出了什么事啦? 我一点不晓得她患病。她上星期看上去还是好好的——”
“她快要死了,”白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不可能是梅利! 哦,不可能是梅利! 她出了什么事啦?”
“她流产了。”
“她——流——可是,白瑞德,她——”思嘉听到这两个极为可怕的消息——一是她快死了,一是她流产了——她简直被吓得没法呼吸了。
“你不晓得她怀有孩子吗?”
思嘉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不错,我想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媚兰就要死了,可是一时她心里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媚兰不能死。她思嘉实在太需要她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真理似浪潮般涌进她心灵的深处。她明白媚兰长期以来一直是她的剑,又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力量。
她一边想一边在床边坐下,她的衣裙沙沙作响。媚兰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她急忙伸手把它握住。只觉得那手冰凉,她又吓了一跳。
“是我,梅利。”她说。
媚兰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真的是思嘉,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又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答应我吗?”
“哦,我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思嘉只能点点头,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握住的手,表示她答应她。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曾经把他交给你过——记得吗? ——在他出生以前。”
“哦,梅利,不要那么说。你知道你能挺过这——”
“不。答应我。”
思嘉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做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 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音乐——哦,梅利,你要挺住! 一定要挺住!”
“艾希礼。”她说。
“艾希礼怎么样,梅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思嘉——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决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思嘉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思嘉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思嘉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巴特勒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思嘉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她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
第六十二章
思嘉在茫茫的迷雾中奔跑,像是被一种无名的恐惧驱赶着,盲目地在飞奔,不知奔向哪里,只是一心想在灰雾中寻求安全,却又不知它在什么地方。
她的呼吸渐渐平息下来,她抬头朝桃树街看去。在那山坡的顶上,便是她自己的屋子。那屋子的每一个窗口看上去都亮着灯光,而且明亮得足以抵挡那浓雾,家! 真的是家!
她看着远处那屋子模糊的轮廊,心中升起了感激和思念的感情,同时她心中好像又获得了一种宁静。
家! 那便是她想去的地方,她刚才拼命奔跑,正是为了要回家,要回到白瑞德身边!
她明白了这一点,就好像摆脱了身上的锁链。
现在她知道她在梦中寻找的避难所,也知道一直隐藏在迷雾中的那个温暖而安全的地方。它不是艾希礼——哦,决不是艾希礼,艾希礼身上的温暖,只不过是沼泽地里的一点磷火,艾希礼身边的安全,犹如处于流沙之上。它是白瑞德。白瑞德有强壮的臂膀搂着她,有宽阔的胸膛枕着她疲倦的脑袋,有讥诮的笑声使她能正确地看清楚自己的事务。白瑞德有透彻的理解力,他跟她一样,实事求是,不理会不切实际的荣誉与牺牲,也不过高地相信什么人性。他爱她。虽然他口头上爱说一切和他心意相反的揶揄之词,可是她为什么看不出他是真心爱着她的呢?
媚兰就看出这一点,临终时还劝她要“好好地对待他”。
多年来,白瑞德对她的爱就像一堵坚固的石壁在支持着她,就像媚兰的爱在支持着她一样。今晚早些时候,她才明白在艰苦的生存斗争中,媚兰始终站在她的身边。现在她也明白,是白瑞德在幕后无声地爱着她,理解她,随时准备帮助她。
忽然她觉得坚强而快活起来。她不再害怕黑暗,害怕浓雾。她心情舒畅,她知道从此再不会害怕它们。今后不管有多大的迷雾包围她,她知道有安全的地方可去。于是她跨着轻快的脚步,朝家里走去。路似乎很长,实在太长。她撩起裙子,一直撩到膝盖上面,然后轻快地奔跑起来。这一回她不是因害怕而奔跑,是因白瑞德的臂膀就在大街的另一端等着她。
第六十三章
前门微微开着,她小跑进入过道,轻轻地拉开餐室门,见他坐在桌旁,显得极其疲乏而忧郁。
“过来坐下吧,”他说,“她死了吗?”
她点点头。
“好吧,愿上帝让她安息,”他心情沉重地说,“她是我见过的唯一全心全意关怀他人的女人。”
“她处处想到别人,从不为自己着想——喏,她临终前的几句话就说到你。”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眼中闪出真实的感情。
“她怎么说?”
“哦,现在不要问我,白瑞德。”
“告诉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表示他急于想知道。
“她说——她说——‘好好对待巴特勒船长。他非常爱你。’”
他紧紧盯了她一眼,放松她的手腕。他垂下眼睑,阴沉的脸上一片空白。
“我要对你说,”她急忙说,“哦,白瑞德,我多么爱你,亲爱的! 我其实爱你已经多年了,可是我太傻,竟连自己都不知道。白瑞德,你一定得相信我!”
“噢,我一定得相信你,”他说,“你这一番话倘若早一点说给我听,我会感谢上帝,我会斋戒以示感恩。可是现在,对我已毫无意义了。”
“没有意义? 你在说什么? 当然有意义。白瑞德,你是在意的。不是吗? 梅利说过你是在意的。”
“不错,不过,思嘉,你有没有意识到,即使是最最牢固的爱,也会有消失的时候?”
她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嘴巴张开成一个圆圆的O形。
“你有没有想到过,我对你的爱,是不是已达到男人所能给予女人的最大限度了呢? 我在得到你以前,是不是已爱了你好多年了呢?
在战争时期,我有意离开你,想忘掉你,可是我办不到,我还是回来。战争结束以后,我冒着遭受逮捕的危险跑回来。
“我跟你结婚的时候,知道你并不爱我。我知道你跟艾希礼的事,你瞧。可是,我当时真蠢,我还以为我能使你爱上我。我想要照顾你,疼爱你,满足你一切的需求。我想要跟你结婚,好保护你,让你随心所欲地做一切使你快活的事,就像我对待邦尼那样。
“事实非常明显,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你是个恶性难改、贪得无厌、无所顾忌、跟我一样的人。
“后来我从邦尼身上发现事情并不是不可挽回的。我喜欢把邦尼当做是你,当你重新又成为一个小女孩,回到从前的年代,那时你还没有遭到战争与贫穷的折磨。邦尼跟你是那么相像,那么任性,那么勇敢,那么快活,那么起劲。我可以宠爱她纵容她,就像我想疼爱你一样。可是她跟你有一点不同——她很爱我。我能把你不肯接受的爱给了她,真是我的福分……后来她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
“啊,亲爱的,”她朝他身边凑过去,“亲爱的,我很抱歉,不过我会给你补偿的。我们既然知道了真情,我们能非常幸福的,而且——白瑞德——瞧着我,白瑞德!
我们——我们还可以有孩子——不是像邦尼,不过——”
“不,谢谢你,”白瑞德说,“我不打算拿我的心做第三次冒险了。”
“那么——那么你的意思是说我把你对我的爱全毁了——你不再爱我了?”
“正是这样。”
“可是,”她固执地说,就像一个孩子觉得只要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得到满足一样,“可是我爱你呀!”
“我就要离开这里。我本来打算在你从马里塔回来时就要同你说的。”
“你是在抛弃我吗?”
“不,你既不想离婚,也不想分居,对吗? 那么,我会经常回来看你,免得人家背后说闲话。”
她默默地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脚步声在楼上过道里渐渐消失,世界上最后一样对她有意义的东西也随之消逝了。
可是,她的心却喊起来,“我不能让他走! 总会有办法的!”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要——咦,明天我要到塔拉去。”于是她有点精神了。
她这一家族的人,都具有不知道什么叫失败的精神,即使失败在冷冷地瞪着她们,她也会翘起她的下巴。她能把白瑞德搞回来。她知道她能办到。她一旦把心思用在哪一个男人身上,没有一个男人能逃脱得了她的。
“我明天到塔拉再想这一切吧。明天我就能挺得住了。明天。我会想出办法把他搞回来。不管怎么说,明天又是另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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