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然而艾希礼并未遭遇不测。邦联军被北佬赶回弗吉尼亚后,驻扎在拉皮丹河上的冬营里。这支军队在葛底斯堡遭到惨败,元气大伤,已是疲惫不堪。因为圣诞节日将近,艾希礼便回家度假了。思嘉和他一别两年多又初次重逢,她的感情之强烈竟连她自己也感到害怕。由于长时间对他魂牵梦萦,而且不得不把对他的思念压抑在心底,她的感情变得更深刻。
思嘉本来打算到塔拉去过圣诞节的,可是艾希礼拍来电报以后,天底下就再没有什么力量能使她离开亚特兰大了。
艾希礼是圣诞节前四天到家的,只住了一星期又要走了,回弗吉尼亚去了,回去在雪中长途行军,回去在雪地野营中忍饥挨饿,回去忍受一切艰难困苦。
那一星期过得真快,像是一场梦,散发出圣诞树和松枝的香味,闪烁着小蜡烛和家制金银丝装饰的光彩,梦中的每一分钟,像心跳一般迅速消逝。在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星期间,思嘉怀着亦喜亦忧的心情,把每一分钟所经历的一些小事,保留在记忆里,以便他走后慢慢地回味。
话别的时候到了,思嘉为艾希礼准备了一件礼物,这是一条黄色的长腰带,是拿厚实的中国丝绸做的,镶着密密的流苏。
她把漂亮的腰带绕在他的细腰上,套在皮带外面,打了个同心结。媚兰虽说给了他一件新上衣,可是这腰带却是她的礼物,是她自己的秘密心意,让他带着它走上战场,让他一看见它,就会想起她来。
“哦,艾希礼,我宁愿——”
她本来想说: “假如你需要的话,我宁愿把我的心裁开给你戴上,”可是她说的却是,“什么事我都愿为你去做!”
“真的吗?”他问道,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些,“那么,你能够帮我做桩事,思嘉,让我人不在的时候心里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什么事?”她快活地问道,打算毫不犹豫地承诺哪怕是最最困难的事情。
“思嘉,你肯不肯帮我照顾媚兰?”
“照顾媚兰?”
她的心往下一沉,只觉一阵难受,一阵失望。她期待中美好瑰丽的请求原来如此!
此时此刻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他应该属于她的。可是,尽管媚兰人不在,她的阴影却仍然阻挡在她跟艾希礼之间。他为什么在他们话别的时刻还要提起媚兰的名字?
他怎么竟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并没有察觉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一样,他对她其实是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只是随意地经过她又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的,请留意她,照顾她。她非常脆弱,自己却不知道。她参加缝纫,参加看护,会把身体搞垮的。她又和顺又胆怯,她除了皮特姑妈,亨利大叔和你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媚兰非常喜欢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是查利的妻子,而且因为——喏,因为她喜欢你这个人,把你当做姐姐看待。思嘉,我一想起万一我被打死了,她没有一个人可以投靠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难免要做起噩梦来。你能答应我吗?”
“哦,是的,”她喊道,因为此刻她眼看他正面对死神,她宁愿什么都答应下来。“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 我实在没有勇气让你走了!”
“你一定要勇敢些,”他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响亮、深沉、急速,似乎受着内心的驱使,“你一定要勇敢些,要不我怎么能支撑得住呢?
他俯下身子,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思嘉! 思嘉! 你真美,真好,真坚强。你不但是面貌长得美,亲爱的,你的一切,你的身体,你的思想,你的心灵,没有一样不美的。”
“哦,艾希礼,”她幸福地低声喊道,他的话和亲吻使她陶醉,“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曾经——”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比大多数人都更理解你,更能看出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许多美好东西。别的人太粗心,不留神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亲亲我,”她低低地说,“跟我吻别吧。”
他双臂轻轻搂着她,低头靠拢她的面庞。他的嘴唇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双臂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刹时间,他把她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她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稍后,他把帽子扔在地板上,这才举起手来,把她的臂膀从他的脖子上挪开。
“不,思嘉,别这样。”他低声地说,使劲握住她交叉的手腕。
“我爱你,”她声音嘶哑,“我一直在爱你,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跟查利结婚是为了——想气气你。哦,艾希礼,我太爱你了。只要能够靠近你,我宁愿一步一步从这里一路走到弗吉尼亚去,我愿意帮你做饭,给你擦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一声你爱我!
我今后的一生就能靠你的爱情生活下去!”
他忽然弯下腰去捡帽子,这时她又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她所见到过的最最不快活的脸,那上面漠然的神色消失了。上面写着的是他对她的爱,以及因为她爱他而感到快乐。然而与此同时,又混杂着羞愧和绝望的神情。
“再见。”他粗嘎地说道。
大门咔啦一声打开了,一阵冷风扫进屋子,卷起窗帘。思嘉瑟瑟发抖,目送他朝马车走去,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腰带上的流苏轻快地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