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 十 章

第 十 章

“我得知你近来的行为,心中极为不安。”埃伦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思嘉在饭桌上刚一读,就皱起眉头。恶事传千里,果然如此。她以前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常听人说,在南方一带,要数亚特兰大人最爱饶舌,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现在她真的相信了。义卖活动是星期一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不知道哪个恶毒的老婆子那么巴结已经写信给埃伦了?

起初她疑心是皮特帕特,但是马上就排除了这个想法。可怜的皮特姑妈怕因为思嘉的孟浪行动,自己也要受到责怪,两只脚正在那双小三号鞋子里簌簌发抖,怎么也不会向埃伦检举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监护人的。很可能是梅里韦瑟太太写的信。

“你居然如此忘乎所以,忘却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难以置信。你在居丧期间到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本来就不应该,鉴于你在热情帮助医院,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是你居然去跳舞,还跟巴特勒船长那样的人跳舞!

此人名声很坏,连查尔斯顿他家里人都不接待他。他利用你年轻无知,让你当众出丑,连你的家人也蒙受羞辱。

“你竟这样快忘了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伤心。我本来想要你马上回家,但觉得还是由你父亲处置为好。他本星期五前来亚特兰大,先找巴特勒船长说话,然后带你回家。我劝他不要对你太严厉,不过看来他不会听我的。”这种调子的话还有一些,思嘉没往下念。这一回她是真的害怕了。她的母亲素来很温和,现在也毫不容情地责备她起来。她父亲马上要到城里来找巴特勒船长谈话。问题果然严重。杰拉尔德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次她知道再也不能用坐在父亲膝盖上撒娇的办法来逃脱对她的惩罚。

杰拉尔德第二天下午来的时候,皮特帕特倒在床上。她从紧关着的房门里不时传出话来向他表示歉意,让那两个惊恐万状的姑娘陪他吃晚饭。

等到酒放到桌子上,两个姑娘站起身来想要离开时,杰拉尔德皱起眉头斜着眼睛朝女儿狠狠瞪了一眼,吩咐她一个人暂留片刻。思嘉绝望地扫了梅利一眼,梅利无可奈何地绞着手帕走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好哇,小姐!”杰拉尔德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大声喊道,“你干的好事! 是不是想给自己另外找个丈夫哇? 你做寡妇还没几天呢。”

“别那么大声,爸,用人们——”

“他们早知道啦,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你可怜的妈现在卧床不起,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得了,孩子,这回你再给我哭也没有用。

“我理解你,你就是在丈夫的灵床跟前也会跟人家调情的。别哭,好吧,今晚我不跟你多唆,我得去见见那位出色的巴特勒船长,他竟然把我女儿的名声不当做一回事。且等明天早上——好啦,别哭啦,哭也没用。这回我已拿定主意,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塔拉,免得你把我们大家的脸都丢尽。”

媚兰和皮特帕特入睡已好几个时辰了,思嘉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周围是一片不平静的黑暗,她心情沉重,满怀恐惧。生活才重新开始,就得离开亚特兰大回家,就得去见埃伦。要她去见母亲,真还不如死了的好。忽然听到从宁静的大街远远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模糊不清,她却觉得出奇的熟悉。她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口。朦胧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街道被绿荫的穹顶覆盖着,一片漆黑。声音越来越近,是车轮声、马蹄声,还夹杂着人声。

她看见一辆马车的黑影在大门口停住,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门闩咔嗒响了一下,随即清清楚楚地传来杰拉尔德的声音。

“现在我让你听一支《哀悼罗伯特·埃米特》。这支歌你应该知道,我的小伙子。让我来教你。”

“我很愿意学,”他的伙伴答道,那低沉而慢吞吞的声音似乎想笑而未笑,“不过,且等以后吧,奥哈拉先生。”

“哦,上帝,是那可恶的巴特勒!”思嘉暗忖,先是觉得很讨厌,继而又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决斗。而且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一起回家来,他们想必已经相互谅解了。

“看来我得下楼去,”思嘉想,“他毕竟是我父亲。”她拿别针把晨衣领口紧紧别好,点上床头的蜡烛,匆匆下楼来到前面的过道,打开门,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看见白瑞德·巴特勒搀扶着她矮胖的父亲。他帽子丢了,一头鬈曲的长发乱成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一只耳朵的下面,胸前衬衫上满是酒迹。

“这位想必是你的父亲吧?”巴特勒船长说道,黝黑的脸上,两眼带着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很快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晨衣似的。

“扶他进来吧。”她简慢地说,穿着晨服见人,觉得很窘,又恼怒杰拉尔德,害得她被这家伙讥笑。

白瑞德把杰拉尔德扶到客厅里的沙发上躺下,说了声“再见”,轻手轻脚把门带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思嘉五点半就起床了,抢在从后院出来做早饭的用人之前,悄悄来到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了,坐在长靠椅上,两手捧着圆脑袋。

“你干的好事,爸,”她压低了声音说,心中怒不可遏,“半夜三更唱着歌回家,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

“该我倒霉,”他悲叹一声,“打牌一开始,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打牌?”

“那个黑瓢虫巴特勒吹牛说他玩扑克要数第一,在——”

“你输了多少?”

“怎么,我当然是赢的。”

“把皮夹拿出来看看。”

杰拉尔德从上衣口袋里把皮夹摸出来,他打开皮夹一看,是空的。他盯着夹子,脸上现出可怜的惶惑神情。

“五百块,”他说,“是给奥哈拉太太买东西的,现在连回塔拉的盘缠也没了。”

思嘉怒气冲冲地看着空皮夹,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发展成一个计划。

“这下我在城里可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道,“你叫我们没脸见人了。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抬起头来,突然感到一阵痛苦。

“我想你大概一句话也不会跟你妈说的。你大概也不会要她心里难受的,对吗?”

思嘉嘟起了嘴不作声。

“你也得想想,爸,就在昨天晚上你还说我给全家人丢脸,我不过是为了给伤兵募捐,跳了几支舞罢了。哦,我真想哭一场。”

“得了,孩子,得了! 你这可怜的老爸爸的话,全是有口无心。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我是完全知道的。”

“可是你要把我带回去,叫我没法见人哪。”

“啊,宝贝儿,我哪里会,我是跟你闹着玩的。那么你不会跟你妈提起钱的事了吧,是吗? 她为了家里的开支,已经够心烦的了。”

“我不跟她说,”思嘉坦诚地说道,“不过你得让我留在这里,就跟妈妈说我本来没什么事,都是些恶毒的老婆子嚼舌头拨弄出来的。”

杰拉尔德悲哀地看着女儿。

“好吧,”他说,“我们把这些事全忘了吧。你说像皮特帕特这样的好小姐家里有没有白兰地? 解酒还得靠酒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