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第 九 章

第 九 章

仲夏的一天早晨,思嘉郁郁不乐地坐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一辆辆大车和马车从窗下经过,沿着桃树街向郊外驶去。车上坐满了快乐的士兵、姑娘和她们的保护人。那天晚上要为医院筹款举行一次义卖,这一行人是到林子里去采摘些青枝绿叶装点义卖场地的。红土路上交替变换着大树的阴影和熠熠的阳光,马蹄过后,扬起了红色的尘雾。

车队从她窗前经过,车上的人都跟她招呼向她挥手,这时,一丝难以忍受的痛楚打她心底升起,人人都野餐去了,只留下她。到晚上人人都要去参加义卖,参加舞会,又只留下她。当然,媚兰、皮特帕特和所有其他不幸居丧的人也都会留下来。可是媚兰和皮特帕特似乎毫不在意,因为她们根本不曾有过想去的念头。唯有思嘉想去,而且想得那么厉害。

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了准备义卖,她花的力气比全城任何一个姑娘要多一倍。现在,就因为她丈夫死了,什么快乐的事都没有她的份了。仅仅一年多前,她还没穿黑丧服而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她参加舞会,实际上答应了三个男孩子的求婚。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能跳许多舞曲。唉,不公平!

现在生活正从她身旁经过,沿着盛夏绿荫下的道路经过,这生活中有的是灰色的军服,叮当的马刺,印花的衣衫和五弦琴的弹奏。她竭力不露出微笑,不过分热情地向男人挥手,那都是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最熟识的男人。可是她很难抑制住脸上的两个酒窝,很难装出她的心已在坟墓里的样子,因为她的心实在并不在坟墓里。

她郁郁地独守空房直到下午,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救星忽然降临,就在饭后午睡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驱车来访。媚兰、思嘉和皮特帕特姑妈见这时候来了客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扣上胸衣,理理头发,下楼到客厅里来。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道,“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女孩子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

“皮特,我们要你和梅利今晚去顶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内家几个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多利,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不能’,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气势很盛地说道,“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那本是邦内尔太太做的。梅利,你去管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

“哦,我们实在不行——可怜的查利死了才一年——”

“我想我们应该去,”思嘉说道,竭力压制住迫切的心情,现出真诚单纯的样子。“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虽说急于要人,但还没有想到要叫一个孀居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会活动中去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提起她的名字。现在听她这样说,便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思嘉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烂漫地忍受着她们的凝视。“

我想我们应该去帮忙把这件事办好,我们都去。我想我该去帮梅利照管摊位,因为——喏,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你说是吗,梅利?”

“嗯。”梅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居丧的寡妇公开参加社会活动是闻所未闻的,她感到惶惑不安。

“思嘉的意见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着,见她们有让步迹象。“你们两个——你们三个都得来,皮特,别再推托啦,想想医院里正缺钱添床买药。我知道查利一定喜欢你能帮助他为之献身的事业。”

“好吧,”皮特帕特无可奈何地说道,在强手跟前,她向来是如此,“如果你认为人们会谅解我们,那就好。”

思嘉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上,打量着那长长的大厅。起初她因为能够参加聚会,心里很快活,可是现在她并不觉得快活。单是参加是不够的。因为她人虽在义卖会上,但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会。在场的年轻女人中,凡是没有结婚的,个个都有情人陪着,只有她例外。她才十七岁,已经有个丈夫躺在奥克兰的公墓里,有个小宝宝睡在皮特姑妈家的摇篮中,大家便认为她应该安分守己,听天由命。可是在场的女孩子中间,谁都比不上她的胸脯那样白嫩、她的腰肢那样纤细,她的双脚那样小巧。要是照一般人的看法去做,她还不如干脆躺在查尔斯的身旁,让她的墓碑上刻上“某某人的爱妻”这么几个字。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只乌鸦,黑塔夫绸的衣袖长到手腕,纽扣一直扣到齐下巴。没有花边,没有饰带,眼睁睁看着那些俗里俗气的女孩子挽着漂亮男人的臂膀。这都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出了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地战死在沙场,因此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米德大夫登上乐队台,伸出双手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鼓声,许多人喊出“嘘! 嘘!”的声音。

“我们大家应该向这些漂亮的太太们表示感谢,”他开始说道,“由于她们的爱国热忱和辛勤工作,不仅使这次义卖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而且把这间简陋的大厅布置成一个可爱的庭园,一座招待我们这么多漂亮姑娘的怡人的花园。”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

“可是有了这些还不够,今晚,这里有一位无畏的船长,一年以来,他成功地冒着偷越封锁线的危险,给我们运来我们所需要的药物,今后他还会继续这样做,他就是巴特勒船长!”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要提出一个建议——一个令人惊奇的新建议。有的人或许会觉得诧异,不过我想提醒各位,一切都是为了医院,为了在医院里躺着的伤兵。”

人人都侧着身子向前挤,都在猜想这位稳重的大夫会提出什么样的令人诧异的建议来。

“跳舞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一个当然是苏格兰舞,接下去是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曲、玛祖卡舞,这几种舞都要以一段短短的苏格兰舞来开头。我知道苏格兰舞的领跳,通常都要有一番小小的竞争,所以——”他擦了擦额角,向角落里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原来他的太太正坐在一群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假如你想要和你选中的女士领跳苏格兰舞,你就得参加竞争。我现在充当拍卖人,把得到的钱捐献给医院。”

大家摇着的扇子戛然而止,大厅里响遍了激动的嗡嗡声。陪护人的角落里一片沸腾,米德太太心里委实不赞成这个主意,又很想支持自己的丈夫,显得十分尴尬。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得涨红了脸。这时自卫队里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其他穿军服的人立即响应。年轻姑娘连连鼓掌,兴奋得蹦跳起来。

“你看这是——这简直是——简直像在拍卖黑奴,是吗?”媚兰低声说道。思嘉没有答话,她两眼闪烁着,心里却隐隐作痛。假如她还是当年的思嘉·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衣服,胸前飘着深绿的丝绒飘带,云鬓上插着晚香玉——领跳苏格兰舞的肯定是她。不错,肯定是!

成打的男人会抢着捐钱给医院,争着和她跳舞。可是,唉,她不得不违心地坐在这里,做一朵壁花 ,眼睁睁看着范妮或梅贝尔去领跳第一曲苏格兰舞,做亚特兰大的美人!

骚乱中忽然响起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克里奥尔口音: “我可不可以——捐二十块钱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跳舞。”

梅贝尔羞红了脸伏在范妮·埃尔辛肩上。两个姑娘咯咯笑个不停,把脸埋在彼此的脖子里。接着有人高喊别的名字,愿出更高的价钱。

梅里韦太太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明白无误地大声宣称她的梅贝尔决不会参与这种行径。可是后来梅贝尔的名字叫的次数最多,价钱也上升到七十五块,她的抗议声也就渐渐低沉下去了。思嘉两肘搁在柜台上,当她看到那激动欢笑的人群手里都拿着成把的邦联钞票在乐队台前挤来拥去时,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现在大家就要去跳舞——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突然她看见白瑞德·巴特勒正站在台下米德大夫下面,她还没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看见了她,只见他把眉毛向上一扬,嘴角往下一拉。思嘉忙把下巴翘起,转身不去理睬他。可是她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压倒了所有其他乱哄哄喊叫的名字,清清楚楚是查尔斯顿的口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块——金元。”

一听见这个数字和这个名字,人群立即刷地静了下来。思嘉大吃一惊,几乎动弹不得。她两手捧着下巴坐着不动,由于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人都转过来瞅着她。她看见米德大夫从台上俯下身子,在白瑞德·巴特勒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又见白瑞德懒散地耸耸肩膀。

“不,”白瑞德清楚地答道。他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扫过人群,“我就请汉密尔顿太太。”

“我跟你说过不行,”大夫急躁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肯——”

思嘉听见一个声音,起初竟不知道是她自己喊出来的:

“我肯的!”

她忽地跳起身来,她的心捶得咚咚直跳,跳得她怕自己无法忍受,她的心在捶个不停,因为她又要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成为最受人羡慕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她又有机会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们会怎么说!”她低声说道,心中一阵狂喜。她把头一仰,快步走出摊位,两只脚跟碰得像敲响板,手中的黑绸扇啪的一声全部展开。顷刻之间,她看见媚兰不敢置信的神情和陪护人难堪的脸色,她也看到女孩子们的烦躁不安和士兵们的热烈赞赏。

随后她来到舞池,白瑞德·巴特勒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脸上闪着嘲弄的微笑。可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

她又要跳舞了,她要领跳苏格兰舞。她给他行了个低低的屈膝礼,脸上闪着灿烂的微笑,他就一手搁在胸前,鞠了一躬。

于是乐队奏起最佳的苏格兰舞曲《迪克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