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章
埃伦·奥哈拉今年三十二岁,照当时的标准,已是中年妇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三个活了下来。她是个高个儿,站着的时候要比她那性子暴躁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个头,但她走路时步态文绉绉的,裙环随着摆动,使她的身高看起来并不怎么惹眼。她的脖子纤细圆浑,在黑塔夫绸紧身上衣的衬托下,洁白似乳,老是微微向后仰着,似乎不胜脑后用网结套着的浓发的分量。她的一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上面盖着浓浓的黑睫毛,还有她乌黑的头发,这些是她的法国籍母亲遗传给她的——她的外祖父母则是在一九七一年大革命时从海地逃出来的。她长长的笔直的鼻子,方方的下巴,配着脸颊柔和的线条,显得很温柔,这些是她的父亲遗传给她的,他原是拿破仑部下的一名军人。至于她那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态,她的优雅、伤感而全无风趣的气度,则形成于她自己的生活经历。
可是,若干年前,萨凡纳城的埃伦·罗彼拉德和那座美丽的沿海城市中所有十五岁年轻的姑娘一样,经常发出无意识的傻笑,也曾和密友在深夜里倾诉衷肠。她只保留着一个秘密,那是发生在比她年长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入她生活中的那一年,也就是她生活中失去了年轻的黑眼睛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的那一年。当时,那眼睛明亮可爱,行为放荡不羁的菲利普离开萨凡纳一去不回,也带走了埃伦心头燃烧的火焰和她的青春,只给那两腿向外弯曲的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一只徒有温柔躯壳的新娘。
不过对杰拉尔德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真的交上好运,娶上这么个姑娘。当然,他看得出来,姑娘心里失去的是什么。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弟、又无财产的爱尔兰人,能够娶上沿海一带算得上最富有最显赫人家的小姐,可说是个奇迹。因为他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杰拉尔德二十一岁时,从爱尔兰亡命来到美洲萨凡纳他两个哥哥的铺子里,他手脚麻利,计算敏捷,很善于做买卖,这就得到了他们的器重。
他发现玩扑克是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东西,其次就是喝威士忌。杰拉尔德正是由于具备这两种天赋才获得了他的三项宝贵财产中的两项:他的男仆和他的种植场。他的第三项财产是他的妻子,他之所以能够得到她,靠的是上帝的神秘恩赐。
他的仆人名字叫波克,皮肤黑里透亮,因有一手缝纫好手艺而得到器重。他是在一次通宵玩扑克中赢来的。这是他第一个奴隶,是“沿海地区最好的仆人”,是他实现自己远大目标的第一步。杰拉尔德毕生的宏愿就是要做一个奴隶主和拥有种植场的上等人。
那年春天的一个炎热的夜晚,他坐在萨凡纳的一家酒馆里,偶然听见邻座一个陌生人的谈话,使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那人是萨凡纳本地人,在本州北部地区住了十二年,新近回来。就在杰拉尔德来到佐治亚州以前一年,州政府想把印第安人割让的佐治亚中部广大地区招标种植,为此发行了彩券。那人中标分到了一片土地,建立起种植场来。后来种植场上的屋子失火焚毁,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产生了倦意,想把它脱手转让。
杰拉尔德一直没有放弃做个种植场主的念头,便设法和他相识,一小时之后,杰拉尔德施展和他坦率明亮的蓝眼睛不相调和的诡计,提议玩一局扑克。陌生人押上全部赌注,加上种植场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放上他所有的筹码,外加他的钱包。
“这笔交易你未必上算,我倒可以不必再去给他那地方纳税了,”那陌生人看看手中有三个“A”的一组牌,叹了口气说道,一面要了笔和墨水来签字。“屋子一年前烧掉了,地里长出了灌木和幼松,不过它归你啦。”
杰拉尔德揣着仅有的少量赌本,以及用土地抵押得来的一笔可观的数字,买了第一批黑奴来到塔拉,在他设想中的白色砖墙竖立起来以前,暂时独自住在有四个房间的监工屋子里。
杰拉尔德苦心经营,不断吞食邻近的土地,扩大他的种植场,到后来他所梦想中的白色建筑终于成为现实。
杰拉尔德四十三岁了,他身材魁伟,脸色红润,这时他们开始感觉到,塔拉虽然可亲,乡里人虽然好客而真诚,然而还嫌美中不足,他需要一位太太。
杰拉尔德看中的是“埃伦·罗彼拉德小姐”。她只有十五岁,却有一种令人难解的倦怠神情,杰拉尔德心里虽觉奇怪,却还是迷恋上了她。尤其令他动心的是她的眼神中有些绝望的神色,那神色使他对她比对待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态度更加温存。
埃伦出身于高贵的罗彼拉德家族,这些法国人生性极其傲慢。她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也出身于名门望族。
杰拉尔德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出现了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谦卑恭顺,那就是在埃伦把她灵巧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非常真诚却又非常沉静地说“奥哈拉先生,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
罗彼拉德家得悉这个决定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只是部分地知道原因所在,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晓得全部内情。那天晚上,姑娘像个心碎的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起床时,她的主意已定。
事情发生在那天白天。嬷嬷怀着预感把一只小邮包递给了她的年轻女主人,那邮包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写在邮包上的地址是个陌生人的笔迹。打开包裹一看,首先出现的是一帧埃伦的小照,她把它扔到地上大哭起来。包里还有她写给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四封亲笔信。另外附有一封短柬,是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的,通知她,她的堂哥已经在酒吧间里的一次斗殴中丧生。
就这样,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永远离开了那座美丽的粉红色屋子,成了塔拉的女主人。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取名为凯蒂·思嘉。埃伦生的第二胎也是个女孩,取名苏珊·埃莉诺,但是大家都叫她苏埃伦。接下去出世的是卡琳。然后,她还生三个男孩,不幸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先后都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