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养气
孟子送走齐宣王,回到自己的住室。
公孙丑兴奋异常地走了进来。
孟子说:“公孙丑,你坐下!”
公孙丑恭谨地坐在一边。
孟子问:“看你的样子,好像有话要说。”
公孙丑问:“敢问先生,假若您做了齐国的卿相,能够实现自己的主张,从此,小则可以成霸业,大则可以成王业。真要这样,您是不是会因为任大责重,而有所恐惧疑惑,有所动心呢?”
孟子果断地说:“不,我从40岁以后就不动心了。”
公孙丑说:“如此说来,先生比古人强多了。”
孟子摇摇头:“其实,做到不动心并不难。告子能够不动心比我还早呢。”
公孙丑用索求的目光看着孟子说:“请恕弟子大胆,敢问先生的不动心和告子的不动心有什么不同吗?”
孟子说:“告子曾经说过:‘假如不能在语言上取得胜利,便不必求助于思想;假如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便不必求助于意气。’我认为,不能在思想上取得胜利,就不去求助于意气,这是对的;不能在语言上取得胜利,就不去求助于思想,这是不对的。”
公孙丑问:“这是为什么?”
孟子说:“因为思想意志是意气感情的主帅,意气感情是充满体内的力量。思想意志到了哪里,意气感情也就在哪里表现出来。所以我说,要坚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不要滥用自己的意气感情。”
公孙丑摇了摇头:“弟子不解。”
孟子看着公孙丑说道:“思想意志和意气感情是可以相互影响的。思想意志若专注于某一方面,意气感情便自然而然地随之转移;意气感情若专注于某一方面,思想意志也将随之动荡。比如跌倒和奔跑,这只是体气上专注于某一方面的震动,然而也不能不影响到思想,造成心的浮动。”
公孙丑问:“请问先生擅长于哪一方面?”
孟子自信地说:“我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
公孙丑又问:“请问先生,什么叫‘浩然之气’?”
孟子笑道:“这是很难用语言说得明白的事情。”
看到公孙丑着急而又无奈的样子,孟子凝神静思了片刻,便滔滔不绝地说道:“这种气,最伟大,最刚强。用正义去培养它,一点也不加伤害,就能充满上下左右四方,无所不在。这种气,与义和道极为密切,必须与义和道配合。否则,就没有力量了。这种气,是由正义的经常积累而产生的,不是偶尔的正义行为所能取得的。只要做一件于心有愧的事情,那种气就疲软了。所以我说,告子不懂得义,因为他把义看成心外之物。他当然不可能有浩然之气。我认为,必须把义看成是心内之物,悉心培养它,但不要有特定的目的;时刻记住它,更不要拔苗助长。宋国有一个人,希望禾苗快快长高。一天,他跑到地里把禾苗挨个拔高了,疲惫不堪地返回家,对家人说:‘今天可把我给累坏了,我帮这禾苗长高了。’他儿子跑到地里一看,禾苗全枯萎了。这件事听起来可笑,其实并不奇怪,因为天下拔苗助长的人是很多的。这种助长行为不但对禾苗没有益处,而且还会伤害它。”
公孙丑又问:“怎样才算是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呢?”
孟子答道:“不全面的言辞,我知道它片面性之所在;过分的言辞,我知道它失真之所在;不合正道的言辞,我知道它与正道分歧之所在;躲闪的言辞,我知道它理屈之所在。这四种言辞,从思想中产生出来,必然会在政治上产生危害。如果有良知良能的圣人再次出现,也一定会承认我的话是正确的。”
公孙丑说:“宰我、子贡擅长辞令,冉有、闵子、颜渊善于阐述道德,孔子则兼而有之,但是他却说:‘我对辞令太不擅长了。’而先生您既善于分析别人的言辞,又善于培养浩然之气,言辞道德兼而有之,毫无疑问,您应该是位圣人了吧!”
孟子惶然道:“哎!怎能这么说!从前,子贡问孔子:‘夫子已经是一位圣人了吗?’孔子说:‘圣人,我做不到。我不过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罢了。’子贡便说:‘学而不厌,智也;诲人不倦,仁也。夫子既智且仁,还不是圣人吗?’孔子坚决不同意他的说法。连孔子都不敢以圣人自居,你却要加在我的头上,怎能这样说呢?”
公孙丑说:“我曾经听人说过,子夏、子游、子张都各有孔子的一部分长处,冉有、闵子、颜渊大体上近于孔子,而不如孔子那般博大精深。请问先生:您自以为属于哪一种人呢?”
孟子回避道:“我们暂且不谈这些。”
公孙丑另起话题道:“伯夷和伊尹怎么样呢?”

孟子神采飞扬地说道:“他们两人都是圣人,但也有不尽相同的地方。不是理想的君王便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百姓便不去使唤,天下太平就出来做官,天下混乱就退而隐居,那是伯夷。任何君王都可以去服侍,任何百姓都可以去使唤,天下太平也做官,天下混乱也做官,那是伊尹。应该做官就做官,应该退隐就退隐,应该长期做官就长期做官,应该从速退隐就从速退隐,那是孔子。他们都是著名的古代圣人。可惜的是,我都没有做到。至于说我最希望的,便是学习孔子。”
公孙丑问:“难道他们还有很大的差别吗?”
孟子答道:“是有很大的差别。从有史以来没有人能比得上孔子的。”
公孙丑又问:“那么这三个圣人也有相同的地方吗?”
孟子答道:“有。如果让他们做方圆万里的君王,他们都能够使诸侯来朝觐,进而统一天下。如果让他们做一件不仁不义的事情,杀一个无辜的人,因而得到天下,他们都不会去做。这就是他们相同的地方。”
公孙丑再问道:“那么,他们不相同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孟子说:“宰我、子贡、有若的聪明才智足以了解圣人。即使他们有某些缺点,也不至于偏袒他们所爱好的人。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公孙丑说:“弟子完全同意。”
孟子接着说:“我们且看他们是如何赞扬孔子的吧。”
公孙丑侧耳细听。
孟子说:“宰我说:‘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说:‘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说:‘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乎其类,拔乎其萃, 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当夜,匡章来访。相见寒暄毕,匡章说:“夫子才华横溢,天下无双。下官有心启奏君王重用夫子,未知夫子尊意如何?”
孟子说:“君王志向远大,但不知能否做到心口如一。”
匡章笑道:“夫子的意思是,还要看看君王的政绩再定?”
孟子说:“要想治理好一个国家,必须长久不懈地努力施仁行义。欲成大器者必须有大志,欲成大事者必须有恒心。无志无为者固然可悲,半途而废者何尝不教人鄙弃。”
匡章说:“在下知道夫子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