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齐论政
终于回到了家乡,院里的老槐树更加苍老遒劲。槐树下,站着白发苍苍的老母亲,身形佝偻了,腿脚不便了,眼睛浑浊了,但那慈爱的目光永远不会改变。孟子望着母亲,泪珠潸然而下,紧走两步,来到母亲跟前,抓住母亲双手,跪倒膝下,百感交集地喊了一声“娘!”
孟母端详着孟子饱经风霜的面孔,语重心长地说:“儿啊,大丈夫志在四方,自古而然。你这多半辈子教化弟子,训导君王,颇有建树。非但你应该感到自豪,就是为娘我也觉得光彩。人生在世,最难得的就是有所建树。你既然有如此建树……”说完缓缓地弯下腰,轻轻地把儿子拉起来。
孟子双手抚着母亲的胳膊,凝视着母亲,长叹道:“娘,儿子生不逢时啊!如今各国君王穷兵黩武的多,崇尚仁义的少。长此以往,只怕百姓们会陷入更深重的苦难中!”
孟仲子从门外急匆匆地走进来,兴奋地说:“爹,淳于大人来了。”
孟子惊喜地问:“在哪里?”
仲子说:“在学堂。”
孟子对母亲说:“娘,淳于大人是一位严气正性、直道而行的君子。他从魏国来到邹国,必定有事找我。”
孟母说:“你快去学堂见他吧!”
孟子到了学堂,只见淳于髡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急忙施礼道:“淳于大人别来无恙?”
淳于髡还礼道:“如果说有恙的话,那就是思你成疾啊!夫子,你一路可好?”
孟子哈哈大笑道:“淳于大人还是那样幽默诙谐,总是让人忍俊不禁。”
淳于髡道:“你不要笑得太早,我还要兴师问罪呢!夫子离开魏国的时候为什么不对在下说一声啊?”
孟子歉疚地说:“都怪我走得仓促,还望大人见谅。”
淳于髡说:“夫子为何走得那般匆忙?”
孟子只叹气,不作答。
淳于髡爽朗地笑道:“夫子不说,在下也能猜得出来。”
孟子一怔,但他马上信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淳于髡聪明绝顶,善解隐语,也善用隐语。果然淳于髡眯着细小的眼睛,颇为自负地道出一句隐语:“不栽梧桐树,怎引凤凰来!”
孟子也会心地微笑了。
淳于髡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几圈,矮小的身材加上这样庄重的神态显得更加滑稽。他抬起头,作出诡秘的笑意,对孟子说:“在下这次来,就是想告诉夫子一个栽满了梧桐树的地方。”
孟子蹙额道:“如今天下荒芜,狂草蔓延,岂有梧桐树生长的地方。”
淳于髡说:“天地之大,不能说就没有一块净土,夫子不要太悲观了!”
孟子眼光中露出一线希望,他俯下身来,盯着淳于髡的眼睛问:“莫非足下已有主意了?那一定是齐国发生了什么变化?”
淳于髡佩服地一揖到地,连声赞叹道:“夫子不愧当今圣人也!”
孟子弯腰拉起淳于髡,说:“淳于大人,我们去屋内坐下慢慢谈。”
刚刚坐定,淳于髡就急急地说:“齐国公子辟疆现在已经即位了。他为人十分通达,知礼仪,懂事理。他既已即位必能举贤能,奖耕织,千方百计地使齐国强盛起来。在下准备即可动身返回齐国,不遗余力地辅佐他治理好齐国。”
孟子问:“大人难道不怕邹忌妒恨吗?”
淳于髡恨恨地说:“他已经死了!”
孟子果断地说:“既如此,我便随淳于大人一起去齐国。”
淳于髡慌忙站起来走到孟子面前,抓起孟子的左手一击,大笑道:“在下不虚此行!”
孟子回家辞别了母亲和妻子,就带领弟子们赶赴齐国去了。
辟疆,是齐威王的儿子,谥号为“宣”,故史称齐宣王。他听说淳于髡从魏国返回了齐国,而且把孟子师徒也带到了齐国,喜不自胜。立即把淳于髡宣进宫中,恢复其上卿的爵位。随后,就亲自来到齐都客栈拜见孟子。
齐宣王果然礼贤下士,他以弟子之礼拜见孟子。并尽己之力,把孟子一行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妥帖、周到。
一次,齐宣王邀请孟子到宫廷叙谈。齐宣王非常崇尚“春秋五霸”的功业,于是他请求孟子道:“夫子,齐桓公和晋文公曾经在春秋时期称霸一时。您把他们的事迹讲给寡人听听好吗?”
孟子思忖再三说道:“孔子的弟子们从来不谈齐桓公和晋文公的事迹,所以他们的事迹,我也无法讲述给君王。君王如果一定要让我讲一点什么的话,我就讲一讲用道德的力量来统一天下、治理天下的王道吧!”
齐宣王颇感兴趣地问道:“请问夫子,用什么样的道德才能够统一天下呢?”
孟子自信而坦然地对齐宣王说:“做一切事都为着使百姓的生活安定和美满,就能够统一天下。”
齐宣王轻轻地拍了拍胸脯,问道:“像寡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孟子十分肯定地说:“能做到!”
这简直让齐宣王高兴得差点晕过去。但齐宣王还是一个比较冷静理智的人,他问道:“夫子根据什么知道寡人能够做到?”
孟子说:“我曾听你的一个大臣胡齕说过,有一天,君王坐在宫殿上,有人牵着一头牛从宫殿下走过。君王问道:‘牵牛做什么?’牵牛的人回答说:‘准备宰了祭钟。’君王说:‘看它吓得哆哆嗦嗦的样子,甚是可怜。它任何罪过都没有,却要被宰杀掉,我实在不忍心,赶快放了它吧!’那人问:‘那么,就废掉祭钟的礼仪吗?’君王说:‘怎能废掉呢?用只羊来代替吧。’不知是不是真有其事?”
齐宣王说:“对,确实有这么回事。”
孟子深信不移地说:“凭着这种心肠,君王就可以统一天下了。”
齐宣王大睁着眼睛摇头道:“统一天下会这么简单?寡人不懂夫子的意思。”
孟子说:“别人都以为君王吝啬,而我却知道君王是不忍心。”
齐宣王说:“夫子说得对!齐国虽然不大,但是,寡人也不至于连一头牛都舍不得。我就是不忍心看它那可怜的样子,才下令用羊代替的。”
孟子接着说:“人家说君王吝啬,君王也不必觉得奇怪。如果可怜牛,那么羊就不值得可怜了吗?羊小牛大,君王用小的代替大的,无怪乎人家认为君王小气了。”
齐宣王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的,人们说我吝啬,倒是在情理之中了。寡人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了。不过,寡人的确不是吝惜那点钱财而那样做的。”
“人们这样误解君王,并不妨事。”孟子耐心剖析。“君王的这种不忍心,正是仁爱之心。君王亲眼看到了那头牛害怕的样子,而没有看到羊被杀抖动的样子,所以就不忍心杀死那头牛了,这就是一种仁爱之心。”
齐宣王说:“当时我还真是这样想的。”
孟子进一步阐述道:“君子对于飞禽走兽,看见它们活着,就不忍心看见它们死去;听到它们的悲鸣哀号,就不忍心再吃它们的肉。因此,君子总是让厨房远远地离开自己的住处。道理就在这里。”
齐宣王钦佩地躬身施礼道:“《诗》曰:‘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寡人只是这样做了,可是为什
么要这样做,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经夫子这么一说,
我的心头便豁然开朗了。但是,您说这种心情和王道相
合,又是什么道理呢?”
孟子说:“假如有一个人对君王说:‘我的力量足以
举起百钧,而不足以举起一根羽毛;我的眼力足以明察
秋毫之末,而看不见整车的柴草。’君王相信不相信?”齐宣王忍俊不禁,掩口笑道:“寡人当然不信。”
孟子进一步诱导说:“如今君王的仁德已经恩及禽兽了,为什么不能使黎民百姓得到恩泽呢?”
齐宣王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地听着。
孟子铿锵有力地说:“举不起一根羽毛来,不是不能,是不用自己的力气;看不见整车的柴草,也不是没有这个能力,而是不用自己的眼力啊!黎民百姓过不上安定幸福的日子,不是因为君王没有能力施恩泽,而是因为君王不去施恩泽。所以我说,君王你不行仁德来统一天下,不过是不肯为而已,并不是不能为啊。”
齐宣王说:“不肯为和不能为有什么区别吗?”
孟子说:“假如有一个人,对人家说:‘若让我抱着
泰山,跳过北海去,我做不到。’这是真的做不到,是不能为。如果他说:‘让我为老年人折取一根树枝,我做不
到。’这就不是不能为了,而是不肯为了。在我看来,君
王不是属于前者,而是属于后者:不是不能为而是不肯为。”
齐宣王有些茫然。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梁惠王上》,意思是:尊敬自己的长辈,从而推广到尊敬别人的长辈;爱护自己的儿女,从而推广到爱护别人的儿女,要统一天下就像在手心里转动东西那样容易了。)《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诗经·大雅·思齐》意思是:先给妻子做榜样,再推广到兄弟,再进而推广到封邑和国家。)这就是说,只要能够由近及远地把恩泽推广出去,便足以安定天下。如果不这样做,甚至连自己的妻子儿女也保不往。古代的圣贤之所以能够远远地超出凡人,没有别的诀窍,只是他们能够推行仁政罢了。而今君王的恩泽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究竟为什么?”
齐宣王皱了皱眉头,惨然一笑道:“寡人也不知道。”
孟子沉吟片刻,说道:“称一称,然后才能知轻重;量一量,然后才能知长短。世间万物皆如此,何况人呢?因此,我劝君王还是考虑一下吧。”
齐宣王低头不语。
孟子说:“君王难道要兴兵动武,对内危及臣民的身家性命,对外与别的国家结仇构怨,才感到高兴吗?”
齐宣王摇头道:“不,寡人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最大的愿望罢了。”
孟子问:“但不知君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齐宣王笑而不答。
孟子说:“是因为肥美的食物不够吃的吗?是因为轻暖的衣服不够穿的吗?是因为绚丽的色彩不够看的吗?是因为优美的音乐不够听的吗?还是因为侍候君王的人不够使唤的呢?”
齐宣王连声说道:“不,不,不是为了这些。”
孟子一笑道:“既然不是为了这些,那么,君王的最大愿望我就知道了。君王是想扩张国土,让秦、楚都来朝贡,自己则做天下的盟主,然后再去安抚边远地区的落后民族。”
齐宣王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孟子沉下脸色说道:“君王想以武力来满足自己的最大愿望,就如爬到树上去捉鱼一样。”
这句话仿佛是对齐宣王的当头棒喝。他愣了一会神,非常紧张地问道:“夫子,有如此严重吗?”
孟子严厉地说:“君王,恐怕比这还要严重吧!爬到树上去捉鱼,捉不到而已,没有什么后患。但如果用您这样的做法,实现您这样的愿望,而且要费尽心机去干,不但达不到目的,还会有无穷的祸患在后头。”
齐宣王说:“夫子能把这其中的道理讲给寡人听听吗?”声音显然有点颤抖。
孟子问道:“假如邹国和楚国作战,君王以为哪一国能胜?”
齐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能取胜了。”
孟子说:“从这里便可看出,小国不可与大国为敌,人口稀少的国家不可与人口众多的国家为敌。弱国不可与强国为敌。而今整个天下的土地,齐国只占九分之一。以九分之一的力量去和九分之八的力量为敌,这和弱邹与强楚为敌有什么两样呢?”
齐宣王骇然。
孟子引导说:“君王为什么不从根本上抓起呢?”
齐宣王仿佛又看到了一线希望,急切地说:“寡人恭听夫子教诲。”
孟子缓慢而清晰地说:“君王若能行仁德,施仁政,天下的士大夫便会来齐国做官,农夫便会来齐国耕田,商贾便会来齐国经商,来往的行旅便会由齐国经过,天下痛恨本国君侯的人也都会来齐国向君王您诉说。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这一步,又有谁能够抵挡得住君王呢?”
齐宣王由衷地笑道:“寡人头脑迟钝、昏乱,希望夫子您能够辅佐我达到目的,明明白白地教导我,我虽然不够聪明,却也想尽我的努力去试一试。”
孟子说:“没有固定收入却有一定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的,只有士人才能做到。至于一般人,如果没有一定的产业收入,便没有一定的道德观念和行为准则。这样,就会目无纲纪,胡作非为,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等到他们犯了罪,再加以惩罚,无异于陷害他们。天下哪里有仁爱的君王会去陷害黎民百姓的呢?因此,凡是英明的君王,必定让黎民百姓都有一定的产业。换句话说,一定要使他们的生活有着落,上足以赡养父母,下足以抚育妻小。风调雨顺,当然可以丰衣足食;就是灾年歉收也不至于冻死、饿死。然后再引导他们走上善良的道路,黎民百姓也就自然而然地顺从君王了。”
齐宣王聚精会神地听着,不住地点头称是。
孟子话锋一转:“而今则不然。人们的收入,上不足以赡养父母,下不足以抚养妻小。丰收年景,仍然免不了挨冻受饿;灾年荒月,只有死路一条。人们整日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又怎能去学习礼义呢?”
齐宣王痛苦地说:“寡人也知道现实是这样的,但我却不知应该如何去改变它,请夫子明教。”
孟子说:“君王若真想施行仁政,就应该从根本入手。每家分给他五亩地的住宅,在四周种植桑树,那么50岁以上的人便都可以有丝织棉袄穿了。精心饲养鸡豚狗彘之畜,70岁以上的人就都可以有肉吃了。每家给他一百亩土地,并且不妨碍他们的耕种,八口之家便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了。然后再广设学堂,使每个人都懂礼义,知廉耻,上下有别,长幼有序,男子乐其耕,女子乐其织,何愁天下不归顺呢?”
齐宣王拍案慨叹道:“从未有人如此明教寡人,他日定会再向夫子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