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拯救战俘
拯救战俘

第二天早晨,孟子率领弟子们来到魏国宫廷门前。

淳于髡把众大臣向孟子一一引见过,梁惠王已经走出宫廷了。

孟子向梁惠王行过相见礼。

梁惠王说:“夫子,我们同乘一车如何?”

孟子说:“多谢君王!”

车队走出都城约有二十多里路程,来到一片树木茂密的沼泽地带。但见百鸟飞舞,群兽乱鸣。

梁惠王命驭手勒马停车。他下了车,走到水边津津有味地看着逍遥自在的鸟兽。

孟子站在他的身边,既赏春,又猜度着梁惠王此时此刻的心理。

梁惠王突然回过头来,问孟子道:“夫子,有道德的人也享受这样的乐趣吗?”

孟子爽朗地答道:“只有有道德的人才能享受这种乐趣;没有道德的人纵然有了这种乐趣,也是无法享受的。”

梁惠王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孟子引经据典地说:“我就用周文王和夏桀的事来说明吧。《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鹿攸伏,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 於牣鱼跃。’(《诗·大雅·灵台》意思是:开始筑灵台,经营复经营。众人齐努力,很快便落成。王说不要急,百姓更卖力。王到鹿苑中,母鹿正安逸。母鹿光且肥,白鸟羽毛洁。王到灵沼上,满池鱼跳跃。)这首诗便足以证明,周文王尽管用黎民百姓的力量兴建高台深池,可是黎民百姓不但不怨恨,反而十分高兴,把那个高台称为‘灵光’,把那个深池称作‘灵沼’还希望台上有禽兽,池中有鱼鳖。这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因为他能与民同乐,所以便得到了真正的快乐。至于夏桀呢?刚好相反,黎民百姓十分怨恨他,他却自比为太阳,还说:‘太阳什么时候消灭,我便什么时候死亡。’《汤誓》中便记载着黎民百姓的怨歌:‘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太阳啊!你什么时候消灭呢?我们宁愿跟你一道去死。)作为一个帝王,竟然使黎民百姓怨恨到不愿再活下去的地步,他纵然有高台深池、奇珍异兽,难道能够独自享受吗?”

梁惠王登上一个土丘,指着北方说“夫子,你看!”

孟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除了空中的蓝天和地上的平原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只好茫然地等着他的解释。

梁惠王得意地说:“寡人已在位49年了。27年前,为了抵御秦国的侵扰,寡人命人在北疆修筑长城,现已初具规模,那真是气势雄伟啊!夫子若是有兴趣,改日寡人带你和弟子们前去看看如何?”

孟子说:“但凭君王安排便是。”

梁惠王说:“夫子可真是个爽快人啊!”

几日之后,淳于髡满面春风地来到驿馆,对孟子说:“夫子,君王说,他与你有约在先……”

孟子一怔。

淳于髡急忙解释:“夫子不要惊奇。是去北疆看长城之事。”

孟子说:“对,君王是说过要带我去看魏国长城的。”

淳于髡说:“今日便去如何?”

孟子说:“甚好。”

淳于髡说:“君王在宫廷静候,若夫子方便,请即刻动身。”

孟子当即唤来万章、公孙丑、彭更、公都子、屋庐子、陈臻等人,吩咐道:“速去套好五辆车,随我进宫,与君王一起去北疆看长城。”

弟子们听了喜不自禁,争相去套马车。

一切准备停当,孟子带领着弟子们,跟着淳于髡兴冲冲地奔赴宫廷。

梁惠王见了,也十分高兴,请孟子和他同乘一车,带上众多的护卫上路了。

连行数日,来到魏国和秦国的交界处。这里山峦起伏,重峦叠嶂。

马车来到山脚下,眼见无路可走了,驭手不得不勒马停车。

孟子跳下马车,举目仰望山头,果然看到山岭上有一道蜿蜒起伏的石筑长城。

梁惠王兴致勃勃地说:“夫子,我等既已至此,便登上山一览长城的雄姿如何?”

孟子说:“君王请!”

随身护卫前呼后拥地搀扶着梁惠王,弟子们也七手八脚地扶持着孟子。众人顺着羊肠小道向山顶攀登。马尾松散发着沁人肺腑的香味,映山红显露出耀人眼目的娇艳。百鸟争鸣,万物竞春,各占枝头,各据地势,在春风吹拂下,是那般悠然自得,和谐友好。

孟子看了,感受颇深。他真希望普天之下立即停干戈,息纷争,人人都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日子,像这山中的万物那样, 自得其安, 自得其乐。孟子登上山头,极目望去,只见群山连绵,用石头垒砌成的长城宛若一条长龙,伏卧在最高处的分水岭上。

梁惠王手舞足蹈地说:“好!太好了!有了这道坚不可摧的屏障,寡人就不怕秦国再来侵犯了。”

孟子把来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梁惠王从长城的垛口处往下看,尽是悬崖峭壁。他更加兴奋,拍着垛口上的石头说:“真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孟子再也沉不住气了,说道:“君王可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道理?”

梁惠王犹如当头挨了一闷棍,怏怏不乐地沿着长城向西边的另一个山头走去了。

长城尚未修完,许多人正在喊着号子抬巨石垒砌。

梁惠王屈指一算,勃然大怒道:“修了27年了,为何还没修完?”

护卫和随行大夫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敢回话的。梁惠王指着他们的鼻子尖吼道:“寡人在问你们呢!为何都不说话?”

卿大夫们只好装聋作哑,任凭他高声呵斥。

梁惠王无奈,只好闷头继续向前走去。

孟子走到那些修筑长城的人面前一看,大吃一惊。那些人大都骨瘦如柴,一个个蓬头垢面,神情呆滞。最使孟子大惑不解的是,有些人竟然被铁链锁着双脚,或三五个连在一起,或七八个连在一起,垒石要一起垒,抬石也要一起抬。孟子气得浑身发抖,怒不可遏地问道:“君王,这是怎么回事?”

梁惠王正在欣赏对面山上的景致,听到孟子发问,缓缓地回过头来,说:“不知夫子指的是什么事?”

孟子指着被铁链锁着的人们说:“他们做如此繁重的活计,为何还要用铁链锁着?”

梁惠王哈哈大笑道:“他们都是被我国擒获的俘虏,他们曾经杀人放火,掳掠我的人民。落在我手里,我不杀了他们,就是便宜了他们。锁上根铁链也不能算是对他们的残害。”

孟子正颜厉色地说道:“仁者,爱人。凡是圣王仁人,都是爱人的。人生天地之间,虽有贤愚、尊卑、贵贱之分,但都应该得到人的生存条件。君王怎可如此对待他们呢?”

梁惠王振振有词地说:“他们既是我国的俘虏,就是我国的奴隶。寡人不这样对待他们,难道还要把他们敬如上宾不成?再说,寡人之所以这样做,也是从古人那里学来的。这不也符合夫子的一贯主张吗?”

孟子气愤地说:“古人也有贤愚之分。唐尧、虞舜、大禹、文王武王、周公、孔子这些至圣至贤者,是爱人的典范。夏桀、殷纣这些残暴至极者,是黎民百姓的寇仇。爱人者,举国景仰,万民投奔;残暴者,举世唾弃,众叛亲离。古人云,破腹取胎,麒麟不至其郊;竭泽而渔,蛟龙不处其渊;覆巢破卵,凤凰不翔其邑。这些至理名言,望君王能够仔细品味。”

梁惠王说:“我魏国的兵士被别国虏获去,也是落得这般下场,甚或有更悲惨的。”

孟子诚心要拯救这些沦为奴隶的俘虏,知道同梁惠王硬碰硬地舌战于事无补,于是循循善诱道:“仁是人的心,义是人的路。仁则荣,不仁则辱;义则兴,不义则衰。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君王万万不可以不仁不义的手段去回击不仁不义的人啊!”

梁惠王问:“以夫子之见,寡人应该怎样对待他们呢?”

孟子说:“放掉他们,让他们回国,同自己的家人团聚。”

梁惠王摇着头说:“不!若是那样做了,世人一定会耻笑寡人的。”

孟子说:“若是君王那样做了,世人一定会交口称誉君王的。”

“他们会称赞寡人哪一点?”

“仁慈。”

“此话怎讲?”

“孔子说:‘君子成人之美。’君王若能让这些俘虏回国,同他们的亲人团聚,还不是美事一桩吗?既是美事一桩,谁人能不称赞呢?”

梁惠王揉着太阳穴说:“寡人若是生就一副软心肠,治理国家还有希望吗?”

孟子说:“君王之言错矣!”

梁惠王问:“错在何处?”

孟子说:“因为得民心者得天下。”

“寡人愿闻其详。”

孟子觉得火候已到,于是以古比今地说道:“从前殷纣王无道,伯夷避开纣王,住在北海边。后来,他听说周文王兴起来了,便说:‘何不到他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乐于赡养老人的。’姜太公也曾避开纣王住在东海边。他听说周文王兴起了,便说:‘何不到他那里去呢?我听说他是乐于赡养老人的。’伯夷和姜太公两位老人,是当时天下最有声望的人。他们那么心悦诚服地归于周文王,就等于天下的父亲归于周文王了。天下的父亲归于周文王了,他们的儿子还能到哪里去呢?因此,君王若想使魏国强盛,以致最后统一天下,就要放弃暴政,推行仁政。只要能实行周文王那样的仁政,别说治理魏国,就是治理天下,最多七年,也就可以治理好了。”

梁惠王激动地说:“寡人这一生好坎坷呀!魏国的强大,曾经是无人能比的。这一点寡人不说,夫子也是知道的。可是到了我的手里,东边和齐国打了一仗,大败而归,我的大将庞涓中孙膑之计而战死,就连我的大儿子也在这次战役中成了俘虏,被残害致死了;西边和秦国打了一仗,兵败而丧失河西之地七百余里;南边又屈从于楚国,被抢去了八个城池。”他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咬牙切齿地说:“这些实在是寡人的奇耻大辱。我不在这些俘虏身上发泄怨恨,又有什么办法呢?”

孟子平心静气地说:“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使君王蒙受奇耻大辱的,是齐国、秦国、楚国的国君,与这些俘虏何干?他们抛家舍业,在战场上卖命,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

梁惠王说:“夫子莫非是想劝寡人放掉这些俘虏?”

孟子说:“君王说对了,我正是要劝君王放掉他们,一是觉得他们落到这步田地太可怜了,二是为君王着想……”

“为寡人着想?”

“君王不是希望魏国强大吗?”

“不错,这是寡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么,君王以为怎样才能使魏国强盛呢?”

梁惠王伤感地说:“寡人寻求了一生,也未找到好的途径。还是请夫子明教吧!”

孟子说:“国家不论大小,只要能够实行仁政,就可以使百姓归顺。君王若能够诚心诚意地行仁政、减赋税、免刑戮,黎民百姓便会男耕女织,丰衣足食。然后再广设学堂,教黎民百姓懂忠义、识廉耻,在家孝顺父母,敬爱兄长,出门忠于君王,诚信待友。如果真的能够做到这一步,别说齐国、秦国和楚国不敢进犯魏国,一旦进犯,魏国的黎民百姓就会戮力同心,共赴国难。百姓若能如此同心同德,即使手持木棍也可以击溃齐国、秦国和楚国的坚甲利兵了。”

梁惠王听得懵里懵懂,摇头道:“寡人还是不懂。”

孟子进一步说:“据我所知,当今之所谓强国,无时不在外征兵征工,使许多农夫贻误了农时,齐国、秦国和楚国也不例外。置黎民百姓于不顾的君王,是不堪一击的。圣人云:‘仁者无敌。’不知君王听说过没有?”

梁惠王说:“听说过。”

孟子长舒一口气道:“那么君王就不要再怀疑我的话了。”

梁惠王蹙额叹息道:“其实我对国家,可谓殚精竭虑了。河西如果遭到了饥荒,我便把那里的一部分黎民迁到河东。同时,还把河东的一部分粮食运到河西。如果河东遇到了饥荒,我也如此办理。我看到,其他各国的国君没有一个像我这样用心的。可是那些国家的黎民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我的百姓也并没有因此而增多。请问夫子,这是什么原因?”

孟子低头沉思了片刻,猛然抬起头说道:“君王喜欢战争,我便用战争来打个比方吧。战鼓咚咚一响,刀枪剑戟一接触,胆小的士兵丢下兵器就跑,有的跑了一百步停住脚,有的跑了五十步停住脚。那么,跑五十步的笑话跑一百步的可以不可以?”

梁惠王知道孟子的话里有话,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可,不可,他只不过没有跑到一百步而已,但仍然属于临阵脱逃啊!”

孟子因势利导:“君王既然懂得这个道理,也就能够悟透魏国黎民百姓为何不比别的国家多了。”

梁惠王说:“夫子是说我并不比别国国君强多少,是吗?”

孟子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继续说:“如果君王不在农忙季节去征兵征工,那么粮食也就多得吃不尽了;如果不用细密的渔网去捕鱼,那么鱼虾也会多得吃不尽了;如果有时有刻地去山林砍伐树木,木材便会多得用不完了。粮食和鱼虾吃不尽,木材用不完,那么黎民百姓的生老病死便有了保障。在五亩大的宅院里种植桑树,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穿上丝棉袄了。家家户户都有饲料去喂养鸡豚狗彘,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就可以有肉吃了。一个有百亩土地的家庭,只要不妨碍他们按时种田,这一家人就可以过上温饱的日子了。黎民百姓丰衣足食,就是仁政的开端。然后,广设学堂,用五常之教训导世人,人人都会尊老敬贤,老年人也就用不着为吃穿而操劳、奔走了。要是老有所安,幼有所教,黎民百姓丰衣足食,还不能统一天下,那是不可能的。”

梁惠王觉得这一次孟子真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统一天下,做真正的“王”,这是他做梦都想的事。他听得如痴如醉,不觉问了一句:“真会这样吗?”

孟子看了梁惠王一眼,又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一遍梁惠王身边的卿大夫们,接着说:“而今的情形恰恰相反。富贵人家的猪狗吃着百姓都吃不上的粮食,没有人加以制止,饿殍遍野,也不开仓放粮赈济他们。黎民百姓饿死了,竟说:‘这不是我的过错,而是年景不好的缘故。’这种说法,和拿着刀枪杀了人,然后说‘这不是我杀的,是刀枪杀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停了许久,又说道:“君王若能不再怨天尤人,脚踏实地地推行仁政,何愁邻国的百姓不来投奔呢?”

梁惠王不得不服气地说:“夫子说得很有道理,寡人虽然愚钝,也要照夫子说的试一试。”

“那么君王就从这些俘虏身上开始实行你的仁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