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邑受赠
公元前320年春,孟子带着弟子们郊游,看到滕国一派国泰民安,蒸蒸日上的景象,十分高兴。但万章却看出来,在孟子的笑容背后始终隐藏着一丝忧郁和不安。
万章的观察是非常正确的,滕国的安定发展让孟子真切地感受到了仁政的威力,得到了一个儒者的成就感。但不断传来的各国战争的消息,又使他觉得仅仅满足于治理好一个滕国是一种可怕的懒惰。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享受到仁政的温暖。
万章轻轻地走到孟子身边,试探着问道:“滕君是个仁君吗?”
孟子的眼光没有离开远方烟雾腾腾的地平线,说道:“当然是个仁君。”
万章进一步问道:“滕君之仁,足以平天下吗?”
孟子收回目光,惊奇地看了万章一会,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滕君之仁足以治理方圆百里之国,却不能去平天下。”
万章再进一步问道:“为什么?”
孟子喟然长叹道:“平天下需要有桑弧蓬矢之志,包容万物之心,高屋建瓴之势,雷霆万钧之力。此四者滕君皆不备也!”
万章又问:“先生准备怎么办呢?”
孟子时代,起于春秋时期的兼并战争已经进行了三百多年了。西周初年分封的几百个诸侯国,已革灭殆尽。当时左右整个中原局势的有秦、楚、齐、燕、韩、赵、魏七国,号称“战国七雄”。另有宋、鲁、郑、卫、莒、邹、杞、蔡、 郯、任、滕、薛、曾等几个小国。周王国名义上还存在,实际上已经成为一个小国。孟子深知,以邹、滕这样的小国为样本,来证明仁政的威力,说服力还不够强。他想:“既然魏国长期以来能够北与强秦对峙,南与大楚抗衡,东与齐国争雄,说明它是一个很有实力的国家。”于是他痛下决心,果断地说:“去魏国!”
滕文公听说孟子要带弟子去魏国,急忙赶赴上宫,极力挽留。
孟子执意要走。
滕文公伤感地说:“夫子,您是知道的,滕国是个小国,处在群雄争霸的情势之下,每时每刻都有遭到灭顶之灾的危险。幸而有夫子鼎力相助,滕国渐渐富强了起来。若夫子和弟子们走了,滕国怕又要……”
孟子见他很动情,害怕动摇了自己的决心,就打断他的话说:“请君侯记住我的话: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能够继续施礼教、行仁政,使国人一心,众志必能成城。”
滕文公见孟子去意已决,已无劝转的机会,心中便如失珍宝般地痛苦。呆愣了许久,命侍卫将一个木匣呈上,恳切地说:“夫子,去魏国路途遥远,恐免不了饥渴劳顿,请夫子多多保重。这是黄金百镒,权充夫子行囊,或许能解路途之困,请夫子笑纳。”
孟子欣然接受道:“多谢君侯一片美意。”说完,登车上路。
车队出滕国都城的西门,朝魏国方向奔驰而去。
当晚宿在薛邑。
薛邑,本为薛国,春秋时为齐国所灭。战国时,是齐国著名公子孟尝君的封地。邑宰听说孟子到来,满面春风地出衙署迎接,并盛情款待。第二天临行,又赠予孟子黄金五十镒。
孟子当面谢过,就收下了。
弟子陈臻一路眉头紧锁,若有所思。途中休息的时候,陈臻终于忍不住走到孟子跟前,惶惑地问道:“先生,我听师兄们说,从前您在离开齐国的时候,齐威王送给您黄金七十镒,您断然拒绝了。去年冬天,滕文公赠送您一些黄金,您也谢绝了。但是那年在宋国,宋国国君馈赠您的黄金,您却欣然收下了,昨日滕文公送您的黄金您也收下了,今天薛邑宰赠给您的黄金,您又收下了。”他停下来,看了看孟子,直言道:“以弟子之见,假如从前的不接受是正确的,那么今日的接受便是错误的;假如从前的不接受是错误的,那么今日的接受就是正确的。我想……先生的做法中,肯定有一种是错误的。”
孟子微笑着拍了拍陈臻的肩膀说:“陈臻,你能思考到这样的深度,是值得赞扬的;你能直言不讳,是值得褒奖的。但我对你问题的回答是:我的做法都是正确的。”
陈臻茫然地看着孟子,摇头道:“弟子不解。”
孟子解释道:“在宋国的时候,我准备远行。对远行的人送上一些盘费,而且说明就是盘费,他送得有理,我受之也是合理的。昨日在滕国,今日在薛邑,送的都是盘费,所以我都收了。至于在齐国的时候,齐威王赠送黄金给我,就没有任何理由。既然没有任何理由,就等于用金钱收买我。难道君子是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吗?”
另一个学生彭更问道:“先生,以弟子之见,您设教授徒,绝然是对的。但是,带着几百个弟子,乘着几十辆车,从一国吃到另一国,是不是有点过分呢?”
孟子哈哈一笑道:“怎么,今天你们都来将我的军?”
孟子接着说:“子曰:‘学而不思则罔。’你们能够多学,又能多思,这才真是我弟子的样子。”他用食指在地上写了一个“义”字,说:“一种做法是不是正确,要看其是否合乎‘义’。如果自己的做法不合乎义,一杯羹也不能接受;如果自己的做法合乎义,整个天下也可以接受。舜接受了尧的天下,因为是合乎义的,所以不能说是过分了;我带领你们行仁义、传礼教、倡王道,纵然车马再多,人员再众,就像是座峨眉山又有什么过分可言。”
彭更因受到孟子的赞扬,说话的胆子壮了起来,他说:“我觉得我们这些读书人,只吃闲饭,不做事情,是不对的。”
孟子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地说:“当今之世,人们所从事的各种职司和行当,皆有分工。人有贤愚之分,亦有大能和小能之别。各人都在施展自己的才能,作出自己的产品,同别人去交换。互相交换,才能互通有无,满足自己和别人的各种需要。如果不互相交换,人们的吃、穿、住、行都会非常不便。农夫手里有多余的粮食,而有些人却不得不挨饿;织女手里有多余的布匹,而有些人却不得不受冻。只有互通有无,进行交换,木匠、车工才能用自己的产品换取布匹、粮食,得到穿的、吃的。”
弟子们都围拢来,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解。
孟子端详着他们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假如有一个人,在家孝顺父母,出外尊敬长辈,严守古代圣贤的礼法道义,并用这些礼法道义来教育弟子,传授世人,使人们懂仁、行义、知礼、达智,明事理,识廉耻,别尊卑,而他自己却得不到吃的和穿的,这应该吗?”
彭更和弟子们都答道:“不应该。”
孟子说:“既然不应该,那么你为什么只尊重那些有一技之长的人,而轻视仁义之士呢?”
彭更一时语塞,低头沉思。
孟子接着说:“有一技之长的人,能用自己灵巧的双手制作出精美的器具,满足人们的一部分需要。所以我说,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
彭更又说:“这两种人的动机是不同的。木匠、车工的动机,本来就是为了谋饭吃,然而,君子严守礼法道义,推行仁政礼教的动机,则不仅是为了谋饭吃。”
孟子说:“你为何要论动机呢?别人对你有功绩,你便可以给他饭吃。”彭更说:“不!我要看他的动机。”
孟子一笑说:“假如这里有一个工匠,他把陶器打碎,在新粉刷的墙壁上乱涂乱画,而他说他的动机是要谋饭吃,那么,你会给他饭吃吗?”
众弟子都捧腹大笑,彭更也笑着说:“当然不给他。”
“那么你不是论动机而是论功绩了。”孟子霍然站起身来,仿佛要向天下人表白似地高声说道,“我这一生不辞劳苦,栉风沐雨,东奔西走,就是为了规劝王侯施仁政、行礼教,让大道畅行无阻,实现天下为公。重任如此,即使不耕而食,也是合乎礼义的。”
鲁国人屋庐子一向沉默寡言,很少发问,这时也禁不住问道:“怎样做才能使好的动机变成显著的功绩呢?”
孟子轻松自如地笑道:“你是指谁而言?”
屋庐子羞涩地低下了头,轻声细气地说:“就以诸侯为例如何?”
孟子目光炯炯地盯着弟子们说:“不以规矩,难成方圆;不用六律,难定五音。即使有离娄的目力,公输般的技巧,如果不用圆规和曲尺,也不能准确地画出圆形和方形;即使有师旷审音的能力,如果不用六律,也不能准确地校正五音;就是有尧舜之道,如果不行仁义,也不能治理好天下。而今有些诸侯,虽然有仁爱的心肠和仁爱的声誉,也就是说有好的动机,但是黎民百姓却得不到他的恩泽,他的治国之道也不能成为后世的典范,也就是说没有显著的功绩,就是因为他没能实行前代圣王之道的缘故。所以说,只有好的动机,不足以治理国家;只有好的法度,也不足以治理国家。必须把好的动机和好的法度结合起来并付诸实施,才能取得显著的功绩。一切都依照前代圣王的法度去做,就不会出现差错了。”
屋庐子说:“时过境迁。难道先王之道可以一成不变吗?”
孟子斩钉截铁地说:“对。先王之道是天下为公。这美好的理想,永远不会改变。”
屋庐子又问道:“理想可以不变,那治国的具体方法也不能变吗?”
孟子说:“只要施仁政、行礼教不变,其他的方法就可以有变化了。不过先王之道是圣贤们寻求了很长时间才得到的。因此,治理国家一定要凭借先王之道。”
屋庐子问:“什么样的人可以为诸侯?”
孟子抑扬顿挫地说:“只有仁人才能为诸侯。不仁的人为诸侯就会把他的罪恶传播给黎民百姓。周武王当年尽选贤能的人为诸侯,天下便祥和太平。而今是昏庸的人为诸侯,天下便纷争不已。居于上位的没有道德规范,居于下位的就没有法律尺度;国君不相信尺度,违反义理,百姓触犯刑法,国家还能生存的,那就全靠侥幸了。所以说,城墙不坚固,军备不充足,不是国家的灾难;田野没开辟,钱财不充足,也不是国家的灾难。如果居于上位的人没有礼义,居于下位的人得不到教育,以身试法,这才真是国家的灾难,这样的国家离灭亡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