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褒古贬今
褒古贬今

孟子把陈相斥责走,缓步走出房门,发现公都子静静地站在门外,便问:“公都子,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公都子趋前答道:“弟子方才想向先生请教一件事情,走到门口,听到先生正和陈相谈话,就一直在这里等着。”

孟子说:“你想问什么事情呢?”

公都子瓮声瓮气地说:“先生,世人都说你擅长辞令,喜欢争辩。先生真的喜欢争辩吗?”

孟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叹道:“哪里是我喜欢争辩,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当今之现状逼得我不能不辩啊!”

公都子恳求道:“弟子想知道这其中的根由。”

“好!我便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孟子一边踱着,一边说。他的嗓音很轻,语调和缓,让公都子感到父亲般的亲切。

“自从有了人类,社会总是太平一时,又混乱一时,交相更替,令人担忧,尧的时候大水横流,到处泛滥整个大地几乎全部成了虫蛇的住所,人们无处安身,低地的人只好在树上搭巢居住,高地上的人也只能挖穴藏身。后来一个圣人出现了,他就是禹。禹疏通河道,把洪水引到大海里,把蛇虫赶到草泽里,害人的鸟兽没有了,人们便能在肥沃的平原上居住了。尧、舜、禹,功绩显赫,是历史上著名的圣明帝王。他们都各自创造了一代太平盛世,理所当然地得到了黎民百姓的爱戴。可是,尧、舜、禹死后,圣人之道逐渐衰微,残暴君主不断出现。他们毁坏民宅做深池,使百姓无处安身;破坏农田做园林,使百姓忍饥挨饿。荒谬的学说、暴虐的政治随之而起,园林、深池、草泽多起来了,飞禽走兽多起来了;农田却少下去了,人民也少下去了。到商纣王的时候天下又一次大乱起来。周公辅佐武王,杀掉纣王,灭掉商朝。又派兵讨伐奄国。大战三年除掉了奄国国君,并把恶臣飞廉赶到海边杀死。当时被灭的国家有50个。武王又派人把老虎、豹子、犀牛、大象等害人的野兽赶到远方。天下归顺周武王犹如百川之归大海一样义无反顾而又自然而然。《尚书》上说:‘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尚书·君牙》文王的谋略多么光明!武王的功业多么辉煌!帮助我们,启发我们,使我们长久地发扬优点、克服缺点。)”

孟子把两手倒背在身后,仰起头望着深邃的蓝天,长叹一声说:“谁知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太平之世和仁义之道就渐渐衰微了,荒谬之言、残暴之行愈演愈烈。乱臣弑君、逆子杀父,大逆不道的事情接连不断。孔子深感忧虑,就编了一部历史书。”

公都子紧跟在孟子身后,他觉得先生今天很特别,没有面对诸侯时雄辩的气势和高亢的语调,而是像一个年迈的父亲给儿子唠唠叨叨地说家常,这是公都子,也是所有弟子们难得感受到的氛围。公都子从后面看着孟子有些佝偻的身躯,一股股热流从心中泛出,让他不断产生流泪的感觉。但他还是忍住了。

“是《春秋》。”公都子接上孟子的话。

孟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向前踱步。他们已经走出上宫好远了。

“写历史就是为了惩恶扬善。这本是天子的职权,孔子为了平定乱世,济世救民,不得已而著史书。所以孔子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后人了解我大概要通过《春秋》这部书了,后人责骂我恐怕也是因为《春秋》这部书了。)”

公都子问:“像孔子这样忧国忧民、德昭日月的圣人,难道还会有人责骂他吗?”

孟子说:“自有人类以来,就有了忠贤和奸佞之分。忠贤者襟怀坦荡,是非分明;奸佞者心存恶念、朋比为奸。孔子写《春秋》是秉笔直书,不虚美,不隐恶。这样当然会引起奸人佞臣的咒骂。”

公都子说:“《春秋》中所写的都是古人,后人为什么要骂孔子呢?”

孟子说:“凡是奸佞小人,都是蝇营狗苟,专做亏心之事的。他们的丑言恶行不想让别人知道。《春秋》虽写的是古人,这些人看了却不免对号入座。这就好比丑人,丑人不愿这世界上有镜子,假如有人造出了一面镜子,并且非让这丑人照一照不可,他能不怀恨在心吗?所以后人说:‘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公都子又问:“那么正人君子会如何对待《春秋》呢?”

孟子慷慨激昂地说:“正人君子光明磊落,当然欢迎如实地写历史。遗憾的是,世道衰微,每况愈下。圣王不再有,诸侯无忌惮,让后人怎样写孔子这段历史呢?”

公都子说:“当然是如实地写了。”

孟子惨然一笑,道:“人生在世,没有宏誓大愿,就无法努力进取,没有圣贤为楷模,后人又将向谁去学习呢?更令人担忧的是,如今荒唐之言,异端邪说,充斥天下,扰乱人心,杨朱的‘为我’ 自不必说,墨翟的‘兼爱’也着实让人气愤。‘杨朱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的学说不泯灭,孔子的学说就无法发扬广大。因为荒谬的学说欺骗了黎民百姓,也就阻塞了仁义的道路。仁义的道路被阻塞,人间便失去了仁爱,人与人之间就会因为利益而互相残杀。春秋以来诸侯间无休止的征战和吞并,一再证明了这一点。我为此深感忧虑,便出来保卫古代圣贤的学说,反对杨、墨的谬论。我怎么是好辩呢?我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公都子说:“弟子明白了。当今之世,异端横起,邪说纷作,先生挺身而出,正是为了抨击异端,驳斥邪说,以正天下人之耳目。”

孟子说:“对!我就是要驳斥杨、墨这些目无君主、目无父母的乱臣贼子,消灭其学说,纠正其偏激,以便继承尧、舜、禹、周公、孔子等圣人的伟业。”

公都子品味着他的话,频频点头。

孟子回过头来和蔼地看着公都子说:“有些人只知道我善于辩论,却不知道我为何要辩论。不是我喜欢辩论,而是我不能不辩论,像杨朱这样的人,我不同他辩论行吗?杨朱主张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他都不会去做,自私到如此地步我不同他辩论能行吗?”

公都子问:“他们能变好吗?”

孟子说:“能!当今之世,离开墨翟一派的人,必然归入杨朱一派来;离开杨朱一派的人,必然归入儒家来。”

公都子又问:“他们来了怎么办?”

在孟子看来,当时的诸子百家多数是很偏激的,连影响比较大的法家和道家也不例外。他认为,法家急功近利,动辄诉诸严刑峻法,这样的主张可能会夺取政权,但绝不会治理好国家,长久地统治天下;道家则重在体悟虚无的宇宙大道,主张无为而治,没有现实感,短于处理社会问题;只有儒家目标远大,积极进取,以天下为己任。所以孟子听了公都子的话后,坦然一笑说:“既来之,则安之!”仍是那种柔和的嗓音,却极为自信而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