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痛斥陈相
痛斥陈相

滕文公实行井田制,大行仁政,又加上这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所以举国上下称颂不已,都说滕文公是一个仁德的君主。

滕文公心中有数,知道这一切都与孟子的指点和帮助分不开。因此,对孟子越发尊敬有加。

随着滕文公的名气的增大,周围各国陆续有人来投奔他。当时人口稀少,哪里人口多,就证明哪里经济繁荣。近者悦,远者来既是经济繁荣的象征,也是君王圣明的象征。滕文公依仗着田赋丰巨,对各国的投奔者,皆赐予粮食,给予房屋。

楚国有一个钻研神农氏学说的人,名字叫许行,仰慕滕文公的仁德,也从楚国来到滕国,径直奔赴宫廷拜谒滕文公,畅言直陈道:“我是楚国人,姓许,名行,听说君王行礼教、施仁政。因此,我不远千里前来投奔。我想做君王的百姓,希望君王能够给我一个住所。”

滕文公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地说:“欢迎,欢迎,先生的到来,是寡人之幸啊!”当即命臣属为他们安排了房屋,并给了他们很多粮食。

许行的门徒有几十个,都穿着粗麻布的衣服,以打草鞋,编席子维持生计。

不久宋国人陈良的门徒陈相和他的弟弟陈辛身背农具,也来到滕国,受到滕文公很好的接待。一日,他们得知许行为人高洁,便登门拜访。三人一见如故,交谈得十分投机。陈相和陈辛当即拜许行为师,虚心向他求教。

陈相问:“先生以为滕文公是位贤明的君主吗?”

许行说:“我认为他是一位贤明的君主。不过,他似乎并不十分通达。”

陈相惊奇地问:“先生为何这样说?”

许行慢吞吞地解释道:“古时候的贤人,只有和农夫一起种庄稼,亲自做饭,才肯吃饭。还要替黎民百姓做事。而滕国呢?既有储粮的仓库,也有存物的仓库,这都是从黎民百姓手中聚敛来的。不劳而获,便是损人利己。一个损人利己的人,怎么能够称得上通达呢?”

陈相被他说糊涂了,同弟弟陈辛一起来向孟子请教。

陈相来到孟子住的驿馆上宫,见到孟子后自我介绍了一番,便把许行的话向孟子转述了一遍。

孟子鄙夷地笑道:“许行的信条是:万事不求人。”

陈相说:“是的。”

孟子问:“许行一定要自己种庄稼,才肯吃饭吗?”

陈相答道:“是的。”

“许行一定要自己织布,才肯穿衣服吗?”

“不,他只穿粗麻织成的衣服。”

“他戴帽子吗?”

“戴。”

“他戴的是什么帽子?”

“白绸帽子。”

“是他自己织布做成的吗?”

“不,是用谷米换来的。”

“他为什么不自己织布、自己做帽子呢?”

“因为那样会妨碍耕田种庄稼。”

“他用铁锅做饭吗?”

“用。”

“他也用犁耕田吗?”

“用。”

“那铁锅和犁是他自己亲手做的吗?”

“不,是用谷米换来的。”

孟子说道:“农夫用谷米换取做饭用的铁锅及农具,不能说是损害了铁匠和木匠。那么铁匠和木匠用铁锅和农具换取谷米,能够说是损害了农夫吗?而且许行为何不亲自烧窑炼铁、做成各种物品、器械,贮存在家中,以便随时取用呢?他为什么要一件一件地同各种工匠去交换呢?许行为什么这么不怕麻烦呢?”

陈相答道:“那些工匠的活计都是些专门技术,怎么可能一方面耕种,一方面做工呢?那样怎能忙得开呢?”

孟子声色俱厉地说:“国君乃一国之尊,担负着国之重任,可谓日理万机,昼夜操劳。难道他们就能够有时间、有精力一边管理国家,一边去亲自耕田、亲自做饭吗?”

陈相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只好大张着嘴,听孟子说话了。

“由此可见,世上万物,必须有所分工,国君有国君的重任,卿大夫有卿大夫的使命,农夫专事耕田,工匠专事制作各种器皿。只要是一个人,他就不能不需要各种各样的器皿。如果每样东西都要求他亲自去做才能使用,那实质上就是率领天下人去疲于奔命。所以我说:世上的人们,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这是通行天下的道理。”

陈相开始脸红了。

孟子继续滔滔不绝地说:“唐尧的时候,天下还没有安定,洪水为患,四处泛滥。草木疯狂地蔓延,鸟兽成群地为害,谷物当然难以生长,唐尧因此而忧愁,便挑选虞舜率领黎民百姓进行治理。虞舜命令伯益掌管火政,伯益便将山野、沼泽地带的草木用烈火烧掉,使鸟兽逃奔躲藏。后来又经过大禹疏浚九河,治理济水和漯水,引流入海;挖掘汝水和汉水,疏通淮水和泗水,引流入江。华夏大地才能够种庄稼。在那个时候,大禹在外八年,东奔西走,不得安生,三过家门而不入,他纵然想亲自种田、亲自做饭,能够做得到吗?”

陈相有些坐立不安了。

孟子又说:“后稷教黎民百姓种庄稼。谷物成熟了,就可以养育黎民百姓。人和鸟兽是不同的,但如果吃饱了,穿暖了住得安逸了,却得不到教育,便与鸟兽差不多了。因此圣人又为此而忧虑,便命契为司徒,主管教育。他教授黎民百姓以纲常伦理,使父子之间有骨肉之亲,君臣之间有礼义之道,夫妻之间有内外之别,老少之间有尊卑之序,朋友之间有诚信之德。尧曾经说过:‘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督促他们,纠正他们,帮助他们,使他们各得其所,然后加以提携和教诲。)圣人为百姓考虑得如此周到,是需要全身心的投入的,他们哪有闲暇耕地呢?”

陈相心神不宁了。

孟子接着说:“尧把得不到舜这样的贤才作为自己的忧虑,舜把得不到禹和皋陶这样的良士作为自己的忧虑。把自己的田地耕种得不好作为忧虑的,那是农夫。”孟子两眼紧盯着陈相问道:“如果尧、舜仅仅去忧虑自己那块地的收成,天下人还能生活得那样太平吗?尧、舜还有资格被称为圣君吗?”

陈相无言以对。

孟子继续说:“把钱财分给别人,这叫作‘惠’,把有价值的道理教给别人,叫作‘忠’,替天下黎民百姓找到杰出人才,叫作‘仁’。以我之见,把天下禅让给别人,这不难做到,而替天下人找到杰出人才却是难乎其难的。尧、舜都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所以孔子才极力地赞美他们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论语·泰伯》意思是:尧真是伟大的天子啊!只有天是最伟大的,也只有尧才能效法天。尧的圣德广阔无边啊!竟然使黎民百姓找不出适当的言辞来赞美他!舜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天子!他那么使人敬服地坐了天下,自己却不享受它、占有它!)像尧、舜这样治理天下,难道不用心思吗?能不用心思吗?只是不用在种庄稼上罢了。”

陈相如坐针毡。

孟子更加提高语调说:“我只听说过用华夏的文化去改变四夷的,没听说过用四夷的文化来改变华夏的。陈良本是楚国人,却喜欢周公和孔子之道,从楚国跑到北方来求教,北方的人居然没能超过他。他真是一位豪杰之士啊!你们兄弟二人向他学习了几十年,不料他一死,你们竟然彻底背叛了他。从前孔子死后,他的弟子为他守孝三年。三年后,各人收拾行李,准备回家。他们走进子贡的住处作揖告别,相对而哭,泣不成声,然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子贡又回到孔子的墓地,重新筑屋,独自又守了三年墓,才回家了。过了些时候,子贡、子张、子游觉得有若的长相有点像孔子,便想用敬孔子之礼来奉有若。曾子坚决反对,他说:‘这不行!我们的老师就像江水、阳光一样洁白光明。我们之中谁也无法和我们的老师相比。’如今许行这个南方蛮子不学无术,说起话来怪腔怪调,公然指责我们祖先的圣王之道!你们两个不去反驳他、攻击他,反而背叛老师,去向他学习,你们的态度和曾子怎能相比?”

孟子越说越激动,他用手指着庭院中喳喳叫的麻雀说:“就拿鸟来说吧,我只听说过鸟从深暗的山沟里飞出来迁往高大的乔木的,没听说过避开高大明亮的乔木而飞向深暗的山沟的。《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这里所说的‘荆舒’就是指今日的楚国。像楚国这样的国家,周公还要惩罚它,而你却向这样国家的人学习。这简直是越变越坏了。”

陈相拿出了他最后的理由,争辩说:“如果按照许行的做法去行事,就能够使集市上的东西价格一致,就不会尔虞我诈了。即使小孩到集市上去买东西,也不会有人欺骗他,布匹、丝绸的长短一样,价钱就一样;麻线、丝棉的轻重一样,价钱就一样;谷米的多少一样,价钱就一样;鞋子的大小一样,价钱也就一样。”

孟子讥讽地笑道:“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同是一样的东西,因为质量不同,它们的价格可以相差一至五倍,甚至十倍百倍、千倍万倍。如果不分精粗优劣,凡是一样的东西,就把价格定得完全一样,那是在鼓励人们投机取巧,只能扰乱天下罢了。就以一双鞋为例吧,不分优劣,硬是把价格定得完全一样,除了傻瓜之外谁会同意呢?由此可见,许行的说法是有意把人们引向虚伪,怎能治理好国家呢?”

陈相尴尬之极,面红耳赤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