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在邹绝食
在邹绝食

公元前325年,孟子已经在宋国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宋国国君一直没有召见他。于是,他决定离开宋国。

宋王偃闻讯,知道自己慢待了孟子,后悔莫及。为了弥补过失,他带上黄金百镒,亲自来到孟子下榻的馆舍为孟子送行。他在馆舍门前下了马车,走进庭院,看到孟子的弟子们正收拾行李,打点行装。一个个不但形容端庄,仪表堂堂,而且举止稳健,庄重沉着。远胜于自己那帮钩心斗角的臣子,不觉更加后悔。他负疚地走到孟子面前,红着脸说道:“夫子,寡人无暇召见你,没能亲耳聆听你的远见卓识,深感遗憾。今日特备薄礼相赠,请夫子笑纳。”

随从们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沉甸甸的包裹,呈至孟子面前。

“多谢君侯一片美意!”孟子深施一礼,没有多说什么,就把包裹接过来,递给了公都子。

宋王偃问:“但不知夫子要到哪国去?”

孟子说:“去楚国。”

宋王偃惭愧地说:“夫子如不嫌弃寡人,多请多留几日,寡人愿陪伴夫子,随时聆听夫子的教诲!”

孟子说:“孟轲只有一言,要正告君侯:不可沽‘仁政’之名。这是非常危险的!孟轲去意已决,请君王好自为之吧!”

宋王偃只好懊丧地驾车回去了。

宋王偃刚刚离开,忽见门外又走进一个人。众人定睛看时,乃是滕国公子。他走到孟子面前,深施一礼道:“夫子,我这次去楚国,深切地感受到,只有多读书、多走路,才能领悟到学无止境的奥妙所在,才能懂得天外有天的深刻道理。”

孟子听着他那气喘吁吁的话语,鼓励他道:“公子既然懂得了这些道理,就应放开眼量,开阔胸怀,以天下为己任,治理好滕国,进而平定天下。”

滕国公子长叹一口气道:“但是看到了楚国的强大,我更感受到滕国的弱小。所以眼界开阔了,信心反而减小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公子!”孟子说,“滕国确实是一个小国。但是小国治理好了,照样可以傲立于强国之林。在我看来,公子这次赴楚国,感受颇深,是好事,也是坏事。若看到楚国强大,知道滕国弱小,能急起直追,行仁义,选贤能,奖耕织,济孤弱,滕国的强大便指日可待。若看到楚国强大,知道滕国弱小,而妄自菲薄,不求进取,滕国势必还要日趋衰弱。公子眼下感受颇深是件大好事,正如用药物治疗疾病一样,《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廖。’(《尚书·商书·说命》)”

滕国公子道谢说:“夫子的话,即是那瞑眩之药,每句话都能切中我的病根。”说完,辞别孟子,取道回国了。

孟子目送他走远,正待起程,忽听宋国大臣交头接耳地说:“前不久,鲁国进犯邹国,一直攻进宫廷,杀死邹国文武大臣33人。”

孟子心中一震,沉痛地转过身,望着东方沉默良久。猛然,他回过头来一挥手,对弟子们肃然命令道:“速返邹国!”

日夜兼程。

邹穆公闻报,火速召见。

孟子带着公孙丑和万章进了宫廷。

邹穆公垂头丧气地歪斜在几案旁,一见孟子进来,就忍不住悲伤地说:“夫子,鲁国向我用兵,我们损失惨重啊!”眼泪几乎顺着他那白面馒头般的胖脸流下来。

孟子也深感沉痛:“主公,我已听说了。事已至此,悲伤已无用处,重振精神,收拾残局,以求复兴,才是正理。望主公以此为戒,尽心国事,方能避免后患。”

邹穆公痛心地说:“寡人失去了33位大夫,这可如何是好,我那可怜的儿子也在其中啊。可是让寡人不能理解的是:黎民百姓竟然眼睁睁地看着鲁国兵将杀掉他们而毫不救援,甚至在一旁幸灾乐祸。想起这些,寡人觉得心如刀绞一般。真想把这些毫无怜悯之心的贼民挨个杀掉,可这样的人又太多了,杀也杀不过来,不杀掉这些人吧,我真咽不下这口恶气。你说寡人该怎么办呢?”

孟子正颜说道:“主公,如果你不生气的话,我倒能给你解释一下为什么百姓是这样的态度。”

邹穆公胖脸上显出了一点喜色,急急地说:“夫子请讲!”

孟子一针见血地说:“这完全是主公和某些大臣自己酿成的灾祸。”

邹穆公惊讶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大张着嘴,久久不能合拢。

孟子语调低缓而又推心置腹地说:“主公想一想吧,荒年饥岁,黎民百姓啼饥号寒,有的背井离乡,四处逃难;有的挨门乞讨,露宿街头。可是,主公你是怎样做的?国库里粮食满仓,财宝盈箧,主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忍饥挨饿,受苦受难,却无动于衷,没有开仓放粮,赈济过他们。有的大臣作威作福,横行乡里,敲诈勒索,欺压百姓。黎民百姓视他们如洪水猛兽,恨不能亲手杀死他们。鲁国兵将杀掉他们,百姓们感到是为自己解了心头之恨,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什么要去救援呢?”

邹穆公的胖脸渐渐有些呆滞,嘴唇也慢慢地合拢来,但失去了血色,抖动着说不出话来。

孟子看到了这些,但他并不改变说话的语调。反而加重语气继续说道:“曾子说得好:‘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当心啊!当心啊!你怎样对待人家,人家就要反过来那样对待你了。)黎民百姓终于得到报复的机会了!’

邹穆公全身的肥肉像筛糠一般地抖动着,孟子的话使他气愤已极。

“若药不瞑眩,厥疾不廖。”孟子想到这里,继续毫不容情地说:“请主公不要去责备那些袖手旁观的黎民百姓,而是应该检查一下自身毛病,想一想如何更好地对待百姓。主公若能从今以后以仁爱之心对待百姓,百姓也会视主公为父母;反之,百姓仍然会把主公看作仇敌。”

邹穆公到底是一个小国之君,并没有太大的器量,孟子的重锤敲击使他恼羞成怒,他努力控制住抖动的厚唇,厉声责问道:“孟轲……你,你竟把责任推到我的身上来,你这是目无尊长,你,你心中还把我当成你的主公吗?”

孟子依然平静地说:“主公,我是在尽心竭力地为你挽回败局。”

邹穆公高声喝道:“你这是为乱民辩护!”

孟子正气凛然地说:“无民何以有君?《书》曰:‘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不顺民心,天都不保佑你。这次教训还不够惨痛吗?”

邹穆公气急败坏:“好!孟轲,我说不过你。可是你听着,从今日起,寡人便停止对你的馈赠。”他又对大臣们说:“你们听着,从今日起,谁也不准和孟轲交往!”

孟子用力一甩衣袖,伸出双手理了理垂胸的花白胡须,气壮声朗地说道:“我孟轲一生正直,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仁义为我伴,忠信是我友。所以不管到了哪里,皆有馈赠。一个邹国不馈赠,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可惜了我的父母之邦,可惜了我们的父老乡亲!”他长叹一声,昂首阔步地走出宫廷,回到了驿馆。

公都子迎着孟子说:“先生。午饭已经准备好了,请用饭吧。”

孟子气愤地说道:“不吃了!为师我要绝食三日。”说完,独自一人静坐室内,整整三天滴水未进,任凭学生们怎么劝说,他既不吃,也不喝。他想以此来打动邹穆公的心,激起他对黎民的同情,使他幡然悔悟,迷途知返,及早改弦更张,选贤能,行仁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