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阐述善性
阐述善性

孟子决定离开齐国,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宋王偃的称王。齐威王十九年,也就是公元前338年,宋王偃称王,并宣称要行仁政。于是孟子便离开齐国来到了宋国。

宋国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国家,一般认为开国君主是微子启,但其中有一段曲折的过程。武王灭殷后,周公把纣王的儿子武庚、禄父分封为诸侯,以免殷人断了香火,周公是个很成熟的政治家,当然考虑到了殷人与周朝之间的亡国之恨,为了避免他们作乱,又派自己的弟弟管叔和蔡叔前去监国。但出人意料的是,作乱的恰恰就是管叔、蔡叔。武王死后,管叔、蔡叔联合武庚、禄父反叛,要夺取成王的帝位。周公平定了这次叛乱,除掉武庚,杀死管叔,流放了蔡叔。让微子继承封国,微子名启。“启”和“开”同义,所以史书上有时也称之为“微子开”。

微子是殷纣王的庶兄,也就是说,微子是纣王父亲的妾生的。但微子是一个贤能而仁厚的君子,曾多次劝谏纣王改变荒淫暴行,施仁义之政。纣王不听,微子便愤怒地离开了纣王。孔子一生高扬“仁”的德行,但他所谓“仁”的标准很高,所以孔子首肯的仁人寥若晨星,而微子却得到了这种殊荣。《论语·微子》记载说:“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为了避免叛乱再起,周公在微子就国之时,娓娓教导微子勿忘祖先圣德,勤政保民,辅佐周王。《尚书·微子之命》记载的就是周公的这段教导。从此宋国便开始了它悠久而平稳的历史。

从微子历十余代而至宋王偃,国势日渐衰落,宋王偃更是一个高呼行仁政而实际上荒淫无道的君主。

孟子带着他的弟子们驾着马车,迤逦西向,沿着通往宋国的官道缓缓而行。正是晚春时节,黄河下游平原上沟渠纵横,麦苗青青,天地间充满阳光与鸟鸣。但即使是在这样明媚的春光中也难免让人遇到战乱的惨象,路上络绎着流离失所的人群,视野中不断出现断壁颓垣,空城废堡。在蓝天白云之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满目疮痍”,你会感到这个字眼是多么恰当。

孟子坐在车中,看着眼前的一切,《黍离》歌的凄苍的旋律又回响在耳边: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迟迟, 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是啊,是谁造成了这样的人间苦难呢?大自然是多么美好啊!可生活在同一空间里的人为什么如此痛苦呢?

这样的问题是春秋战国时期的思想家所共同思考的问题,不同的学派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即使是属于同一学派的学者也由于时代的不同,思路的不同而作出不同的解答。于是就出现了百家争鸣的局面。那真是一个创见迭出,灵感蜂至的时代,越是混乱苦难的时代,越能激发人类智慧的灵光。

孔子和孟子在对这样问题的解答上是有着极大的不同的。孔子对西周初年的社会秩序有着超乎寻常的留恋,他认为摆脱社会苦难的最好方法就是回到西周初年的秩序之中。

“克己复礼为仁。”孔子认真地对他的得意弟子颜渊说。

孟子的时代已经失去了回到西周初年社会秩序的任何可能性,所以孟子并没有墨守孔子的一切思想,他提出了“仁政”和“王道”思想,鼓励任何一个能行王道的国君完成统一全国的重任。

这样走着想着,不觉已经进入宋国境内。宋国位于今天的河南省东部,古黄河横贯全境,都城商丘就坐落在黄河北岸,远远望去,低矮而又隳颓。

孟子正感慨于大自然与人间的巨大反差,忽见高高的黄河堤岸上有一个大汉倒背着双手,聚精会神地看着河中汤汤流过的黄河水。孟子知道这一定是一个奇人,便示意弟子们停下车,自己一人悄悄地走了过去。

忽听那大汉长吟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宛然一个孔夫子在世。

孟子听得真切,知道这是一位儒者,心想:孔老夫子真是桃李满天下,到处都回响着他老人家的诤诤格言和谆谆教诲。孟子愉快地走上前去。

那大汉听到脚步声,缓缓地转过身来仔细打量着孟子,孟子平静和善地望着他。忽然那人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礼道:“先生气度非凡,莫非是当今大圣人孟夫子?”

孟子笑道:“正是孟轲。”

大汉急忙整衣跪拜道:“楚人陈代拜见先生。”

孟子上前扶起他:“请起,请起!”

陈代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立在孟子面前。他身材高大,不像一般的楚国人,衣着很普通,只是佩带了一块美玉。古人佩玉,不仅是作为一种修饰,而且把它当成喻德之物,古人认为玉石之美有五德,“润泽以温,仁之方也;丝理自外,可以知中,义之方也;其声舒扬,专以远闻,智之方也;不挠而折,勇之方也;锐廉而不技,洁之方也。”所以古时儒生多佩玉,以寄托自己的君子之德。

孟子和蔼地问道:“陈代,你来这里作什么,为何又感慨万千?”

陈代激动地说:“弟子已离家半月有余,正要前往齐国拜谒先生,天厚陈代,让弟子在此巧遇先生。适才弟子见河水汤汤,向东而逝,虽说气势悲壮感人,却也一去不回,如过去的时光一样永远难再,让人伤感。更觉孔夫子之语痛切至深,不觉吟咏而出,让先生见笑了。”

孟子高兴地拍了拍陈代的手臂:“我正要到宋国去,你就上车与我们一同去吧!”

孟子一行来到宋国,找了一个馆舍住下,等待宋王偃的召见。但宋王偃虽扬言要行仁政,其实是一个荒淫无度的昏庸之辈,孟子的到来并没有使他感到荣耀与幸运,相反他更害怕孟子会说三道四,影响他的安逸生活,所以他丝毫没有召见孟子的意思。

孟子的馆舍虽无国君使者的到来,却也并不寂寞,宋国贤士,周边各国的仁人君子,都蜂拥而来向孟子求教。孟子也乐于借此机会宣传自己“仁政”、“王道”的主张。

一天,孟子正与魏国的几位士人谈话,忽见乐正克领进一个人来,这个人黧黑的面孔,虽有劳顿之色,却不失庄重文雅的神情;身上穿着朱红色的丝织深衣,而满身风尘早已掩盖了衣服的鲜艳;头发蓬乱,很随意地用一个带有紫金横梁的冠束起,又插上一根象牙簪子。

乐正克把他引到孟子面前,介绍道:“先生,这位是滕国公子。”

滕国公子斯斯文文地施礼道:“夫子一向可好?”

孟子也站起身还礼。

滕国公子说:“我受父亲的差遣,出使楚国,路经宋国,听说夫子在此,特来拜访,以求讨教一二。”

孟子说:“公子过谦了。孟轲周游天下,正是要向天下英才请教,公子前来,定会使孟轲受益匪浅。请坐下细细谈来。”

滕国公子忧虑地说道:“滕国虽处中原,却是一区区小国,夹在大国之间,时有岌岌可危之感。我渴望着有一天能天下太平,各国间和睦相处,人民能安居乐业。却又弄不明白天下如此乱哄哄的原因是什么。敢向夫子请教。”

孟子说:“这都是由人的私欲引起来的。周朝初年,周武王为了加强对天下的治理,把九州大地划分成若干个国家,分封诸侯。殊不料有的诸侯国私心膨胀,要扩大自己的地盘,便用武力征伐的手段吞并邻国。所以我永远义无反顾地反对这种侵害他人、搅扰百姓的不义战争。春秋无义战,今日之诸多战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强忍住自己愤怒的情绪,接着说:“我的理想和公子一样,也想让天下安定,黎民幸福,我不断呼吁的‘仁政’、‘王道’大概是解决这一问题的唯一途径吧!”

滕国公子感慨地说:“夫子之为人所尊重,原因正在于此。夫子为之奋斗的目标和孔老夫子一样,要最终实现‘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美好社会。这是人人都向往的乐土啊!但我却认为这是一种空想,因为人生来就有善恶之分,善人当然努力趋向美好,而恶人却把作恶当成自己的享受,如此这般,受难的永远是善人,那美好的社会也只能永远是一幅美丽的图画而已。”

孟子说:“公子所言,孟轲不敢苟同。公子认为人生来就有善恶之分,不同于孟轲的理解。我以为人的本性是善的,人都是带着一颗无邪的赤子之心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不过,由于后天环境的不同使人有了善恶之分。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滕国公子说:“我迟早要成为一个国君,我愿意实行夫子所提倡的‘仁政’和‘王道’,我愿意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仁君。我怎样做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呢?”

孟子鼓励他说:“这并不难,只要肯于培养怜悯他人的心就够了。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圣明的帝王,就因为他们有了怜悯别人的心肠,才有了怜悯别人的政事。以怜悯别人的心肠来施行怜悯别人的政事,天下将运于掌上,岂有治理不好国家之理?”

滕国公子两眼放出光芒,他那黧黑的脸上透出兴奋的红晕,他被孟子的这番道理吸引住了。

孟子滔滔不绝地说:“我之所以说每个人都有怜悯别人的心肠,道理是这样的:假设一个人看到一个小孩掉到井里去了,他一定会惊骇不已,非常同情那个小孩。我想不仅他一人同情,任何人都会同情。这种心情的产生,并不是为了和这小孩的父母攀结交情,不是为了在乡里朋友之间博取名誉,也不是因为厌恶那个小孩的哭声,而是因为人人都有怜悯别人的心肠。由此可见,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是仁的开端;羞恶之心,是义的开端;辞让之心是礼的开端;是非之心,是智的开端。所谓‘端’,就好像草木刚刚萌生的幼芽,一个人只要有了这四种‘端’就如同有了手足四肢一样。可以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如果有了这四种‘端’,还是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好,他就是一个自暴自弃的人;有了这四种‘端’,如果再能够尽力把它扩展开来,就如同有了星星之火,终将不可扑灭;又好比有了涓涓泉水,必将汇成江河。”

他看了一眼滕国公子,用坚定不移的口气说:“假若公子能够千方百计地扩展这‘四端’,便足以安天下、保四海;假若不能扩展这‘四端’,而是让它自行泯灭,那么便连赡养爹娘也做不到,更不用说治理国家了。”

滕国公子恳切地问道:“将来我若继承了滕国君位,应该做好哪些事情呢?小子不敏,请夫子明示。”

孟子也为他的诚恳谦恭所感动,他非常认真地屈指列举道:“一要选贤任能,二要推行仁政,三要广设学堂,四要奖励耕织,五要抚恤贫弱。”

滕国公子又问: “作为一个国君应该防止哪些事情呢?”

孟子简明地答道:“流连荒亡!”

“讲得好!讲得好!夫子的每一句话都像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心弦。我会永记不忘的。今日之会,真是鄙人之福,也是滕国百姓之福啊!”

孟子谦逊道:“公子过奖了。”

滕国公子起身告辞:“夫子一席话,使小子茅塞大开。真是相见恨晚。可我公务在身,不能作尽兴长谈,则又是一件憾事。他日我会敦请夫子去我滕国,朝夕相见,时时请教,方能足我心愿。”

滕国公子匍匐在地,以弟子之礼拜别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