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讲释修身
讲释修身

孟子从浩生不害府上回到齐都客栈,刚进门,迎面走来一个高身材,四方脸,须髯如戟,微服便靴,约有56岁年纪的人,他没等孟子开口便走上前来拱手施礼道:“在下匡章,慕夫子的大名特来拜访。”

匡章是齐国的大夫,孟子早就听说过他。当下还过礼,便把他引进室内落座。

匡章满怀敬意地说:“夫子紧步孔子的踵武,设教授徒,高足满天下,着实使人敬佩!”

孟子微微一笑:“匡大人过奖了。”

匡章接着说:“夫子向弟子传授‘六艺’,讲述仁义,世人皆知。别说夫子良知良能,深通文武,就是夫子的弟子中,也不乏文武兼备者,这也是世人有目共睹的。但是夫子不在邹国或鲁国做官从政,却到齐国来游说,在下不明其中之意,难道夫子嫌弃自己的国家弱小而贪慕齐国的强大吗?请夫子明示。”

孟子淡淡地说:“孟轲不才,尚知桑梓之重,但仲尼弟子当以天下为己任,岂可拘泥于一国一家,无论谁能够推行我儒家之仁政,使百姓安居,使天下平定,我们都会尽心辅佐他。”

匡章说:“夫子认为当今各国国君哪一位是值得夫子辅佐的呢?”

孟子喟然而叹:“真是世风日下,尧、舜时期尚贤、尚德,文、武时期尚礼、尚义,而今则尚武、尚力、尚欺诈之术。所以现在战乱不止,混乱不堪。各国国君只知道武力给他们带来了利益,就认为武力是一统天下的好办法,就重用带兵布阵之将,依赖巧言渔利的纵横之士。却不知道这样求得利益的同时也种下了祸根。‘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孟子·尽心下》)于是冤冤相报,祸患连绵。殊不知一统天下的正确道路是行王道、行仁政。当今君主少有对此热心者,人心不古啊!但我相信:人皆可以为尧舜,劝说他们来行仁政,帮助他们成为尧舜,正是吾辈所努力的方向。”

匡章说:“在下深知夫子向来以仁义为本,倡导仁义,呼唤仁义。但匡章有一点不明,仁义在人们的心目中到底能占多大位置,人能够自觉地行仁义吗?”

孟子正了正冠,正视着匡章,缓缓地说道:“人皆有‘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不断地培养自己的这四种善端,就会成为一个仁人。”

两人一直交谈到深夜,匡章起身告辞:“在下听了夫子一席话,茅塞顿开。冒昧地问一句,明天夫子是否有时间?我想请夫子去牛山一游,顺便继续向夫子请教。”

孟子欣然应允道:“既然匡大人有此雅兴,孟轲愿意奉陪。”

说着,把匡章送到庭院。正遇公都子、乐正克驾着马车从门口进来,遂向他们介绍道:“这位是齐国大将军匡大人。”

乐正克忙向匡章施礼,公都子却拉下面孔,扭过头去,不理匡章,夜色朦胧,匡章并没有觉察到公都子的表情。而孟子在一旁却看得一清二楚,他想:“看来齐国人都不理解匡章啊,不知明天公都子会做出什么来。”

第二天早饭后,孟子唤过乐正克、万章、公孙丑和公都子,吩咐道:“今日我要和匡将军一起去游牛山,你们四人随我同去!”

乐正克、万章、公孙丑齐声说道:“是!”

公都子闷闷不乐,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

孟子看在眼里,却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不动声色地问道:“谁来驾车?”

公都子闷声闷气地说:“先生,还是我来吧!”

孟子一向很喜欢公都子的坦诚和直率,知道他内心里为什么不痛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快去套车吧!”

公都子刚套好马车,匡章就赶到了。孟子与匡章彼此问候毕,孟子邀请匡章同乘一车,匡章高兴地答应了。孟子示意匡章坐在左首。匡章说:“这岂不是失礼了吗!你是齐国的贵宾,又是我最尊敬的先生,我当以师礼侍奉夫子。”说着就把孟子扶上了车的左首。

匡章把孟子扶上左边, 自己登上右边坐定,孟子就命乐正克、公孙丑和万章在前开路。

齐国都城十分繁华,一大早就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有一种上邦大国之态。齐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很有特色的国家,太公姜尚刚刚分封到营丘,初建齐国时就与鲁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鲁公伯禽受封之鲁,三年后才向周公述职。周公就问:“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伯禽说:“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后除之,故迟。”太公封于齐,五个月就到周公那里去述职,周公问:“你为什么如此之快?”太公说:“吾简其君臣之礼,从其俗为也。”后来太公听到伯禽述职迟这件事后感叹说:“鲁国的后人大概要北面事齐了。因为政治如果不简易,人民就不愿亲近,只有平易近民,人民才乐于归附。”后来,齐国又在政治、经济上做了很多改革,“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尊贤尚功”,而不像鲁国的“亲亲上恩”,也就是说,齐国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崇物利,卑礼义”、“尚变革,勿守常”的国家,因此,经济发展很快,到春秋时期已经成了东方大国。而鲁国的经济发展则明显落后于齐国,到孟子时候,已经无法与齐国同日而语了。

出了城大约五六里路,匡章又问:“夫子,据在下所知,世上有许多人想成为仁人义士,有的人也着实做了不少好事,但是最终不能如愿以偿,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慢吞吞地说道:“今日我们要去牛山,我便以牛山为例吧。牛山上的树木本来是很茂密、很优美的。可是,因为它离齐国的都城只有十几里路,人们伐取木材比较方便,久而久之,树木就被砍伐光了。当然它也长新树,生新草,可是络绎不绝的放牧者又很快把它们给吃光了。而今它像其他山一样,同有阳光的照耀,同有雨露的滋润,却不能再拥有茂密的树林了,它最终还是变成了一座秃山。不了解情况的人看了牛山这种光秃秃的样子,还以为牛山本来就是如此呢?”

匡章暗暗惊奇,问道:“夫子曾经到过牛山?”

孟子摇摇头说:“我从未来过齐国,又怎去过牛山呢?”

匡章赞叹道:“夫子真乃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神人啊!”

孟子接着说:“孔子有一句至理名言,叫作:‘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仁义之心,人人皆有。所不同的是,仁人义士能够长期地保持并不断地培养这种仁义之心。而有些人则不然,他们丧失仁义之心就像是牛山丧失草木一样, 日夜不停地去砍伐它,它能够茂盛吗?这些人夜晚扪心自问时,有时也会激发出仁义之心,可是,等到第二天做事时,又把它毁灭掉了。这样反反复复地毁灭,那仁义之心也难以存在了。一点仁义之心都没有的人,与禽兽何异!因此人们就把这种人视为禽兽,认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仁义。”

出城不到一个时辰,马车来到牛山脚下。匡章举目一看,山上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东一堆、西一簇的荆棘,一群山羊正在啃食黄草。

匡章跳下马车,抚膺长叹道:“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下往往体会不深,今日和夫子同行,方知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大的。夫子不说,在下还以为牛山从来就没有长过大树呢。仔细品味,夫子的话着实有道理,似这般终日放牧牛羊,长此以往,恐怕连草根也要被啃光了。我懂得修养德行的方法了。”

孟子说:“登高可以望远。我等既已来此,何不登上山顶,远眺齐都的雄姿呢?”

公都子和公孙丑二人把马匹拴好,跟随孟子拾级登山攀上极顶凝眸远望,但见齐国都城临淄被红、黄、绿三色笼罩着,显得异常雄伟,格外美丽。平原上零零落落的村庄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中,隐隐约约地传来鸡鸣狗吠之声,一派宁静安详。南面群山连绵起伏,通向了遥远的天边。无数的折皱记载着大自然的奥妙与神秘。

大自然总是给人无限的启迪,尤其是对那些感受敏锐、乐于思索的人们来说更是这样。孟子便是这样一个人,它在面对广阔的宇宙时常常陷入无际的遐思之中。

公都子看到老师那股专注的劲头,颇有点不可思议,走上前去问道:“先生,你登泰山时流连忘返,弟子很理解,因为泰山景色奇绝。今日登牛山也流连忘返,弟子便不明白了。这么一座光秃秃的童山,又不太高,有何值得留恋的呢?”

孟子微微一笑,未作回答。

公都子突然又问:“流连忘返一词为何不写成‘留恋忘返’呢?”

孟子被他这个问题逗得笑起来:“读书的劲敌是肤浅,读书的死敌是懒惰。肤浅就会不求甚解,懒惰就会停步不前。”

公都子羞答答地低下头,两只手不自然地揉搓着。

孟子一字一板地解释道:“古人在创造‘流连忘返’这个词时,赋予了它特有的含义,从流下而忘返谓之流,从流上而忘返谓之连。”

公都子悟出了其中的道理,说:“弟子明白了。这个词本来是由水上游览引发出来的。”

孟子赞同地点了点头。众人登上马车,顺原路返回。

自此,匡章经常邀请孟子一起出游。

学生们都对老师常与匡章来往大惑不解。一日,趁身边无人,公都子问道:“先生,匡章虽然是齐国的大将军,可是齐国人说他是一个不孝的人。您却同他交往甚密,不但不厌弃他,还非常敬重他。敢问先生,这是什么缘故?”

孟子正坐在席子上读书,听到公都子的问话,慢慢地把书卷起,公都子看到那书的第一片竹简上写着一个“孝”字,这就是后来十三经之一的《孝经》,但在孟子时代还没有“孝经”这一称呼,对儒家的典籍冠以“经”字是从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开始的。孟子时代只是称这部典籍为《孝》。

孟子点头示意公都子在自己的对面坐下,说:“这段时间大家可能都觉得很奇怪,说我这个最讲孝道的人怎么和一个不孝的人过从甚密呢?大有子路怪孔子与南子同车的味道。可其实是你们误解了匡章。在我看来,匡章并不是一个不孝的人。”

“他忍心让亲生母亲的骸骨埋在马厩里,不能进入祖坟,难道还能算是个孝子吗?”

孟子说:“世人所说的不孝有五件事:一是四体不勤,懒惰成性,不体谅父母的辛劳;二是饮酒下棋,吃喝玩乐,不分担父母的忧愁;三是见钱眼开,偏爱妻小,不顾及父母的生活;四是欲壑难填奢华无度,让父母蒙受耻辱;五是好强逞能,打架斗殴,危及父母安全。匡章的所作所为在这五项中占哪一项呢?”

公都子是个心直口快、认真执着的一个人,他觉得孟子还是没有具体的评价匡章,就不甘心地继续问道:“匡章的不孝不表现在对待活着的父母上,而是表现在对待死去的母亲上。”

孟子看着公都子那副认真的神态,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仍然心平气和地说:“他这样对待母亲不是不孝,是不得已,或者说也是因为孝才这样做的。”

公都子更加觉得摸不着头脑。他用眼睛问询着。

孟子说:“匡则已经过世了。若匡章把他母亲的尸体移葬到祖坟内,他父亲会不会同意呢?如果匡则不同意,匡章岂不是以活子欺死父吗?以活子欺死父难道可以叫作‘孝’吗?”

万章抱着为孟子浆洗好的衣服来到门前,听到孟子正和公都子谈论孝道,不敢贸然走近。直至孟子讲完,他才趋步向前,把衣服放好,想转身退下。

孟子说:“公孙丑,你继母对你如何?”

万章不知如何回答好,他支支吾吾答非所问地说:“她尽管是我的继母,可是她对父亲好,对弟弟好,我还是敬重她,孝敬她。”

孟子满意地点头说:“你是一个很有涵养的人。”

万章害怕孟子再问家中的事不好回答,便一反常态地抢着说:“敢问先生,齐国人都认为匡章是不孝之人,避之唯恐不及,而先生却敢于和他交友,不避嫌疑,请问先生交友应该遵循怎样的原则呢?”

孟子笑了起来:“没想到我和匡章交往引出了你们这么多问题!好!能引起你们的思考就好!”孟子停顿了一下, 目光一片祥和。“交朋友,重在看对方品德、操守如何,心目中不能存有任何要依仗的私心杂念。一不能依仗自己的地位高而藐视地位低的,二不能依仗自己年纪大而藐视年纪小的,三不能依仗自己的富贵而藐视贫穷的。从前鲁国有位大将军,名叫孟献子,和孔子的父亲是同时代人。他有五位朋友,一个叫乐克裘,另一个句牧仲,其余三个我忘记名字了。孟献子是一个拥有百辆车马的大夫,身居要职。他的五位朋友,不过是一般的百姓而已,孟献子和他们成为至交,因为他们都是些忠诚、耿直之士。孟献子若依仗自己的显赫地位,就不屑于和他们交朋友了。他们若一心想着孟献子是个达官显贵,也就不和孟献子交朋友了。因此交友贵在交心,不能有私心杂念。只要谨记仁义二字,肯于交心,不仅像孟献子这样的大夫可以交上知心朋友,即使小国的君主也可以交上知心朋友;以仁义之心去交友,不仅小国国君能交上知心朋友,就是大国国君也能交上知心朋友。譬如晋平公,手下有许多贤臣,如祁奚、赵武、师旷、叔向等人都是他的卿大夫。这些人功绩显赫,名震诸侯。还有一个叫亥唐的人居住在穷巷之中,不肯做官。而晋平公深知其贤经常亲自登门拜访他,并虚心向他请教治国之道。久而久之,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晋平公拜访亥唐时总是恭恭敬敬地等候在门前,亥唐叫他进门,他就进门;亥唐叫他坐下,他就坐下;亥唐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纵然是粗茶淡饭,晋平公也能吃饱。贵为天子而能和平民百姓交朋友,尧可以说是个典范了,虞舜拜谒唐尧,唐尧请他住在另一处官邸中,请他吃饭,有时虞舜亦作东道主,两人彼此互为主人和客人。”

孟子的一番话,令学生们感慨良多。

几天后,齐国下了一场大雪。齐威王又邀请孟子去郊外赏雪。

齐威王的邀请使孟子感到施展自己治国方略的一线机会,然而,齐威王只是邀请他到郊外游玩而已,并没有重用他的意思。这时,相国邹忌与大将田忌不合,也给孟子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光阴似箭, 日月如梭。不觉三年过去了。公元前338年,孟子决定离开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