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遇知己
孟子回头一看,来人五十多岁,高不满七尺,须俯视才能看清他的脸,清秀的面孔,神气高朗,轩然霞举,孟子觉得好生面善,一时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来人慈眉善目地笑着说:“夫子果然是贵人多忘事,难道不认识在下了?”
孟子反复打量,豁然确认道:“对,今日上午刚刚在宫中见过大人,方才一时没想起来,望大人勿怪。”
来人朗声笑道:“宫廷官员甚众,夫子只逗留了一瞬间,怎能全认识呢?”
孟子抱拳道:“惭愧得很,孟轲尚未请教过大人的尊姓。”
来人还礼道:“在下复姓淳于,单名一个髡字。”
孟子肃然起敬,惊喜地说:“孟轲久仰大人英名,今日有缘一睹风采,实为大幸。”
原来他就是以大鸟的隐语来劝说齐威王的那个淳于髡。他是东莱子国人, 自幼聪颖好学,才德兼备,二十多岁就初露锋芒,曾多次在齐国稷下学宫演讲,博得了齐国朝野的赞许,先被齐国都城内著名的儒士浩生不害招赘为婿,后又被齐威王重用扶助齐威王除奸佞、纳贤良、减赋税、免刑戮,为齐国的强盛起了很大作用。一次,楚国陈兵五万攻齐,齐国臣民惊恐万状。淳于髡启奏齐威王,要求到赵国求援。齐威王准奏。淳于髡日夜兼程,奔赴赵国。赵肃侯当即给以精兵两万,兵车千乘。楚军闻讯,赶紧撤兵走了。
孟子看着淳于髡的神态,想着他的功绩,用试探性的口气问道:“大人来学宫是故地重游呢,还是别有原因呢?”
淳于髡坦诚相告:“在下今日在宫廷听了夫子的一席话,受益匪浅,所以特意前来追寻夫子,继续聆听教诲。”
一丝欣慰之感掠过孟子心头:“岂敢岂敢,不过,既来之,则安之,请大人到客栈一叙。”
到了齐都客栈,分宾主坐定。淳于髡开门见山地问道:“夫子今番率弟子到齐国来,是游说我主公施礼教、行仁政呢,还是想长期留在齐国做官从政呢?”
孟子说:“孔子是神人之中最识时务者,孟轲不才,却总想效法于他。”
淳于髡说:“夫子继承孔子的光辉业绩,设教授徒,天下英才尽列门墙。据在下所知,夫子门下已有八九百人,文武兼备者不下百人。这些人武能安邦,文能治国。所以在下认为,夫子乃当之无愧的大圣人。”孟子说:“大人取笑了。”
淳于髡发自肺腑地说:“以在下看来,夫子也是一位识时务的圣人。”
孟子笑而不答。
淳于髡解释道:“夫子舍邹、鲁而就齐国,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孟子有些尴尬地笑道:“大人也许误解了孟轲来齐国的用意了。”
淳于髡自信地说:“在下是有足够的依据的。其一,夫子今日在宫廷中说得十分明白,倘若有君王能以周文王为师,强盛的国家只需要五年,弱小的国家也只需要七年,便可以得到天下了。所以我敢断言,夫子必然未被邹君和鲁君所重用。其二,当今之世,周显王已名存实亡,秦、魏、韩、赵、楚、燕、齐七国形成了争霸之势。齐国乃东方第一大国,地域辽阔,物阜民丰。夫子若想平定诸侯纷争,解救黎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建立一个太平盛世,舍齐国而依靠谁呢?其三,齐威王向来以纳才任贤而闻名于世,夫子焉有不知之理!”
孟子重新打量淳于髡, 目光里饱含着敬佩之情。
淳于髡接着说:“夫子之所以在宫廷中引经据典,讲仁论义那是因为夫子觉得齐威王并不是自己心目中的齐威王的缘故。”
孟子对淳于髡的聪明感到震惊,心想:“果然不是平庸之辈,难怪齐威王如此重用他!”
淳于髡盯着孟子的眼睛说:“夫子既然有宏誓大愿,想立身成名,就应该设法博得君王的欢心,让他重用你或你的弟子才是。”
孟子望着淳于髡平静的脸色,大惑不解。沉吟片刻,说道:“孟轲最为崇尚的、一生追求的是浩然之气。我出游齐国的目的是要用仁政王道劝说君王,造福百姓,而不是贩卖圣贤之德以苟得官禄。淳于大人,你这样说话就是小看孟轲了。”
淳于髡解释道:“夫子误解在下的意思了。在下不过是想说,为了平定乱世,拯救黎民百姓,有时候不得不做些让步而已。我并无辱没夫子品德之意,更不是劝夫子去阿谀奉承、攀龙附凤啊。”
孟子说:“孟轲一生很重视名节和操守,最看不上纵横之士的翻云覆雨、奔走趋利的小人做法,他们自吹策略在胸,可全国保家,但他们所谓策略实际是些奸诈之计,尽失先王温柔敦厚之旨;他们所以全人之国、保人之家,实际是为了一己之私,今天全这一国,明天就可灭这一国。把现状弄得更糟。”
淳于髡也感叹道:“春秋时期虽说混乱,尚有五霸‘尊王攘夷’,奉周天子为天下共主,华夏还可谓一统。而今战国纷争,各霸一方,山河分裂,兄弟成仇。这是天下人共同的大不幸。”
孟子问道:“淳于大人说的‘五霸’可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和楚庄王?”
淳于髡说:“正是。”
孟子有些激动地说:“依孟轲看来,五霸虽有‘尊王攘夷’之功,但他们对于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来说,都是罪人。”
淳于髡皱了皱眉头说道:“请夫子恕在下愚钝,不明其中道理请夫子赐教。”
孟子说:“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国之滨,莫非王臣。’文王行仁,得天下之民心;武王伐纣,得天下之土地。然后分封诸侯,与功臣、宗室共享四海。因此周王是天子,诸侯是辅臣。周公时期,天子每年两次巡幸各诸侯国,叫作‘巡狩’。春天考察耕种,秋天考察收获。进入一个诸侯国的疆界,只要看到土地深耕细作,庄稼长得好,老有所养、幼有所爱、贤者有所尊、能者有所用,便立即赏赐土地给这个国家。如果看到土地荒芜,庄稼长得不好,老无所养、幼无所爱、贤者不被尊重、能者不被重用,就立即给予责罚。而诸侯则按时朝见周天子,这叫作述职。诸侯述职,一次不朝,就降低爵位;两次不朝,就削减土地;三次不朝,就发兵征讨。没有天子的命令,诸侯间是不能相互征伐的,而五霸却挟持一部分诸侯去攻伐另一部分诸侯,虽打着‘尊王攘夷’的旗号,实为挟天子而令诸侯,是对周王权威的轻视。所以我说‘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淳于髡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感叹道:“人生在世,能有个好父母是其一幸;能有个好老师,是其二幸;能交几个挚友,是其三幸。在下今日得遇夫子,也是淳于髡的一大幸事啊。”
孟子说:“淳于大人所说的三幸,孟轲都遇到了。幼年时母亲三迁择邻,还以断机喻我。后来曾先生耳提面命,不厌其烦,教导我学习和做人。昨日刚抵齐国,今日就得遇淳于大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可见,我孟轲也算得上是个幸运的人了。”
淳于髡激动地说:“夫子把淳于髡引为知己,髡不胜荣幸,颇有受宠若惊之感。”
自此,两人成了知己的好友。
一天,浩生不害置办下酒席,命淳于髡把孟子和他的主要弟子请到府上,热情款待。
宾主依次坐定,浩生不害客套道:“夫子今日肯赏光前来,乃老朽之幸也。诸位请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浩生不害又说:“歌舞侍候!”
八位乐师和四位舞女应声而出。奏起悠扬欢快的乐曲,跳起舒展优美的舞蹈。
舞女们一边跳舞,一边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诗经·小雅·鹿鸣》)
孟子欣赏着音乐和歌舞,把眼前的情景和墙壁上的图画两相比较,颇有一种浑然一体的感觉。舞女们接着唱道:
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诗·小雅·鹿鸣》)
浩生不害有些自我陶醉之感,捧起铜爵尽情喝了一杯,高声说道:“作此诗的人,深知饮者的心啊!作此曲的人,深知诗人之意啊!孔老夫子说,‘韶’乐尽善尽美。我认为‘鹿鸣’也尽善尽美啊!”

孟子点头赞同。他观此情,观此景,心头涌起一种唐虞之治的感觉,心想:“周天子何时才能把华夏大地治理得这般和谐安泰呢?”他看着,想着,平定乱世,拯救万民的热情又在他的心中鼓荡起来。
浩生不害把公孙丑、万章、乐正克和高子等人挨个端详了一番,说道:“夫子的弟子个个相貌端庄、举止稳重,将来必定都是栋梁之才。以老朽看来,能够重用夫子和夫子的弟子的国家,即是匡定天下的国家。”
孟子欠身道:“浩生大人过奖了,孟轲实不敢当。”
浩生不害接着说:“孔子当年开办私学,一生授徒三千,精通六艺者七十二人。而今夫子谨遵孔子之道,设教授徒,大有后来者居上之势。以老朽推断,后人必定会把夫子和孔子相提并论。”
孟子有点不安地说:“大人取笑了。自有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者。他的功绩可与日月争辉,可与天地并存。孟轲只不过是一介儒生而已,岂敢和孔子相提并论。”
浩生不害郑重地说:“此事后人自有公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