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试锋芒
孟轲兴冲冲地从学堂返回家中,曾玄的话仍然在耳边回响,自语道:“是啊,学问的价值全在于应用,学而不用,所学何为呢?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他一个人面壁沉思。
这时,孟轲已经成婚,妻子姓田。
田氏把饭菜拾掇到饭桌上,先到东间屋请出婆母,又到西间屋请孟轲,看到他面对着墙壁发呆,不知是什么原因,不免为他担心,及至听到他的话音,才放下心来轻轻说道:“吃饭吧!”
孟轲转过身,望着她那温柔多情的面孔,心头泛起阵阵甜蜜。是她,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上慈下孝;是她,为母亲分担了家务;也是她,为自己解除了后顾之忧。他想,没有母亲的得力教导,自己不可能如此早的成才;没有妻子的体贴和照顾,自己也不会长进得如此之快。他满怀感激地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有劳你了!”
走出西里间,坐在母亲身旁,孟轲忽然发现母亲的鬓角上已经有了稀稀落落的白发,眼角也出现了细细的鱼尾纹。他的心头猛烈地一震,仿佛一记重锤击打在心房。一种愧疚之感油然而生:二十多年来自己从未在吃、穿、用上用过心思,是母亲的一双勤劳而灵巧的手, 日夜不停地摇动着纺车,推动着布机,纺纱织布,换钱买米,养活着自己。他呆呆地望着母亲慈祥的面孔和善良的眼神心想:“我已经成家了,应该立业了。”
他吃过午饭,回到西里间,挑选了一根长长的竹简,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写了“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八个字,仔细看了一番,颇感满意。就又挑选了一根竹简,写下“后生可畏”四个字。摆在几案上,用以激励自己。
孟轲有了追求上进的动力,学习越发努力, 日见长进,加上他生就的魁梧身材,潇洒英俊,仪表堂堂,举止端庄,成了曾玄几十个学生中的出类拔萃者。
曾玄自然对他爱如掌上明珠,不管有什么事情,都愿意让他去办,有时还带他去拜见邹穆公。一天,曾玄给学生讲完课,觉得天气有些闷热,对学生说:“今日天气异常,有些闷热,我为大家唱支歌如何?”
弟子们齐声说:“好!”
曾玄走近摆琴的几案,调了调弦,清清嗓子,边弹边唱道: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南山有桑,北山有杨。乐只君子,邦家之光。乐只君子,万寿无疆。
(《诗·小雅·南山有台》)
曾玄全神贯注地弹着、唱着,感情真挚,歌声悠扬。将全曲唱完,曾玄站起身来,意犹未尽地慢慢踱着步,身上的玉佩不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好一会儿,他深情地感叹道:“这是一首颂歌,是歌颂有德君主的。从这首歌中可以看到人们是多么崇敬贤明的君主,几乎用尽了人间最美好的字眼,为他们祝福祈寿。能为民造福就能得到人民的拥戴,就能得到民心,而有些君主则与此相反,只顾自己的快乐,而不管黎民的疾苦,不顾礼义廉耻。这样的君主只能受到人民的咒骂和嘲讽,大家看看《诗》中的《鄘风·相鼠》《陈风·株林》就知道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此理自古如此,也永远如此,大家切记。”
说完,又整衣坐下,弹奏起来,儒雅的乐声,从曾玄的五指间流淌出来。
大家都沉浸在那悠扬的琴声中,温柔敦厚的曲调,雍容华美的意境使大家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
突然,室内的光线暗淡下来,霎时变得一片漆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曾玄的琴声。大家也都惊恐地跑到门外去看个究竟,只见黑云压顶,天地间一片昏黄,云头就像黑色的魔鬼在人们的头顶上狰狞地奔腾翻滚。突然,一阵令人目眩的亮光由云间发出,仿佛穿透了所有人的身体,使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声动人心魄的巨响随之而来,让人们呆立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又一阵急电迅雷,终于撕破了厚重的天幕,狂风、暴雨夹杂着密密的冰雹向着人间这块本不平静的土地上疯狂地袭来。
天地凝聚在一起,板结成黑暗的铁块,仿佛又回到了混沌未开的时期。只有在电光闪耀的那一瞬间,才能看见一幅由雨丝、冰雹、树枝、茅草组合而成的恐怖画。
声音也是令人恐怖的,狂风激起了万物的怒吼,似哭、似笑、似嚎、似叫、似哀叹、似震怒,惊雷轰击着人们的耳鼓,发掘着人们内心的恐惧,要逼迫人们匍匐在它的震怒之下。风雨大作中也隐隐约约地传来铜盆的敲击声,是人们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驱赶凶神,但人造的铜铁的声音在大自然的狂怒面前显得如此软弱无力,如此可笑与可怜。
强烈的电光中不断闪现着曾玄师徒的脸,他们平静泰然而心存敬畏。怵惕于心而坦然面对。
疾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风雨渐渐地失去了它狂暴的气势,残雷喘息着滚向了远方,蓝天慢慢地从乌云的背后露出残缺的面孔,不耐寂寞的麻雀身上还带着雨滴,却已经站在墙头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了。
曾玄的眼睛始终盯着天空。他慢慢从沉思中醒悟过来,对弟子们说:“孔夫子见‘迅雷风烈,必变’(《论语·乡党》)。我观各位都已有君子之风,得孔夫子之万一了。”说着他显出了沉痛。“‘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百姓还是要靠粮食生活的,这场风暴冰雹可能已经给百姓们带来大难了。弟子们,出去看看百姓们吧!”
孟轲默默地走到村南的一条大沙河边上驻足四望,眼前一片让人心碎的凄凉景象:河岸上白杨折干,垂柳断枝;河对面原来绿油油的麦田狼藉一片,刚开始灌浆的麦穗被风雨冰雹打入乱泥,混杂在残留的泛着白光的冰雹之中,眼见的今年已经颗粒无收了。
一位农夫长跪在地头上,用手使劲拍打着土地,又仰脸望着苍苍蓝天,涕泪俱下,哭喊道:“老天啊,你这是诚心要我们穷苦百姓的命啊!你为何如此残忍啊!为何如此不公平啊!”哭声让人心碎。
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地头,或痛哭流涕,或愁容满面。孟轲不忍再看这惨痛的景象,他扭转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忧愁和痛苦交替地袭击着他的心头,使他的面孔有些扭曲。他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给百姓们找到一条活路!
当夜就寝,孟轲翻来覆去睡不着。孔夫子的话一直萦绕在耳边:“修己以安百姓”(《论语·宪问》)他决心去向国君禀明灾情,请求他开仓放粮,赈济饥民。
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曾玄,曾玄赞许地拍拍孟轲的肩膀说:“我儒家弟子一生就是致力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已经学有所成,正是应该试试身手的时候了。不过……”
曾玄沉吟了一下。
孟轲施礼道:“请先生指点!”
曾玄痛心地说:“我们的主公并非是一个贤明之君,你的话他有可能听不进去,你劝说不成,可能会很沮丧的。你何不就此放弃上谏国君的想法呢?”说完,紧盯着孟轲的面孔。
孟轲平静地答道:“子曰‘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辈当遵循之而不懈努力。子又曰:‘君子之仕,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我做了我应做的事,就满足了,即使事情没有做成,我也不后悔了。”
曾玄喟然而叹:“孟轲,你已深得夫子的精髓了!”
邹国的都城建在著名的峄山脚下,三面环山,一面是开阔的平原,景色十分优美。宫廷就建在峄山南麓,居高临下,煞是壮观。
孟轲来到宫廷大门外向宫卫抱拳施礼道:“在下孟轲,因有急事,求见主公,望乞通禀一声。”
宫卫早已认出了他,轻声说道:“请孟公子随我来。”
孟轲跟着宫卫走到后宫门前耳边传来轻飘飘的音乐声,音乐是儒家人物必具的修养之一,孟轲一听便知是郑国的靡靡之音。自春秋以来,人们对郑国音乐颇多贬词,孔子曾说:“郑声淫。”并提出“放郑声”的主张。孟轲听到这音乐之声,心想:“我们这位主公果然如先生所说,是一个贪图安乐的无志之主啊!”
在宫卫的引导下,趋步走进后宫。邹穆公约有三十一二岁年纪,也许是因为终日养尊处优的缘故,本来就发胖的面孔有些虚肿。他痴呆呆、傻乎乎地盯着八位袒胸露背的妖娆舞女,见孟轲进去,连头也没转,只是用手指了指身边的座位,示意孟轲坐下。
孟轲如坐针毡,心神不安。
音乐停了,邹穆公仿佛刚从梦中醒过来,怅怅然,昏昏然,望着默立在面前的八位舞女,身酥肉麻地抿了抿嘴,无限惋惜地挥挥手:“你们暂且退下去吧!”
舞女们好像脱钩的鱼儿,一阵风似地退下去了。
邹穆公板起面孔,冷冰冰地说:“孟公子青春年少,大好年华,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不在学堂专心学习礼乐,到宫廷来所为何事?”
孟轲行跪拜礼道:“启禀主公,昨日城北一带遭受狂风和冰雹的袭击,大片麦田绝产,尚有大量的树木折断,房屋受损。遭受灾害的农夫正在家里哭天喊地,痛不欲生。加上眼下正是青黄不接的时期,农家缺吃少穿,度日如年。孟轲今日特来请求主公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邹穆公淡然一笑,拖着长音讥讽道:“孟轲,你果然是食古不化的儒生啊。想我邹国虽不算大,可到底也有方圆四百里的土地呀。一年四季,不是东边涝,就是西边旱;不是南边起风沙,就是北边降冰雹。几乎年年遭灾,季季受害。寡人若是一遇灾害就开仓放粮,那么国库岂不早就空空如也了?国库空了,你叫寡人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邹穆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孟轲感到这国君的想法实在是可气而又可怜,年轻人的巨大热情使他涌起一股说服邹穆公的强烈愿望,他曾说过:“人人皆可为尧舜。”他相信只要自己耐心说服,邹穆公也会变成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的。于是他又施礼说道:
“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诗·小雅·南山有台》)君主就是人民的父母,岂有为人父母而让子女受冻挨饿的道理呢?君主以仁爱之心对待百姓,百姓才会以忠诚之心拥戴君主。更何况有若曾对鲁哀公说过这样的话:‘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百姓不足而君主自足,这是非常耻辱的事情!”
邹穆公有点生气了,他乜斜着眼睛说:“农夫,农夫,顾名思义就是种田的人嘛。种田的人哪家没有几石余粮!你不要操此闲心了,还是回学堂读书去吧!”
孟轲是个刚直不阿的人。他一见邹穆公竟然对百姓如此漠不关心,再按捺不住了,他高声质问道:“主公贵为一国之君,您可知道君与民可比作何物?”
邹穆公不屑地说:“这一点古代圣贤早就说过了:民为水,君为舟。舟行水上,水伏舟下,这是天地之道。我只听说以水载舟,并未听说以舟负水!”
孟轲字字清晰地说:“主公,须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邹穆公拍案而起,暴跳如雷地说道:“大胆孟轲!你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而已,竟敢在寡人面前大放厥词。来人哪!”
宫卫一拥而至。
邹穆公挥手道:“把孟轲逐出宫廷!”
孟轲怏快不快地返回学堂,向曾玄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伤心地说:“我们国君虽然年轻,却胸无大志,终日迷恋于酒色,沉溺于靡靡之音中,真是可惜可叹啊!”
曾玄平静地说:“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你不用过分气恼。只要你有以天下为己任的阔大胸怀,就不愁没有明主任用你,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臣事君以忠的前提是君使臣以礼。良禽择木而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选择任何一个国君实现仁政和王道都是对华夏的贡献。大不了学个孔夫子周游……”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突然眉头一皱,急忙用双手捂住了胸口。
孟轲一见忙扶住先生,焦急地问道:“您老怎么了?”
曾玄紧闭双眼,有气无力地说:“快送为师回家!”
孟轲和同学们把曾玄抬回家,孟轲含着热泪说:“先生,您老耐心等待一会儿,弟子去请医生。”
曾玄慢慢睁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说:“不必了,无济于事了。”
孟轲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先生,您老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突然?”
曾玄缓缓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窝。
孟轲明白了,却不知如何减轻先生的痛苦。
曾玄喘息了一阵,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们不要难过,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为师已年过古稀,也该谢世了。”他顿了顿,望着泪流满面的弟子们,艰难地说:“你们不要这般哭哭啼啼的,我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步孔老夫子的后尘,教出了你们这么多品学兼优的弟子。遗憾的是我看不到你们将来的业绩了。但是,我能预料到,你们之中不乏有为者。”
孟轲说:“先生,您老别只顾说话,歇息一会儿吧。”
曾玄惨然一笑说:“孟轲,你聪明过人,勤奋好学,将来必成大器。我死之后,你要当仁不让,继续开办学堂,广招四海英才,教之以‘六艺’,授之以美德。倘若有机会做官从政,一定要力劝君侯行仁政,施德教。为师知道你一定能胜此任。不过,孟轲,你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他的声音骤然降低了。
弟子们泪流满面地呼喊:“先生,先生!”
曾玄用最后一丝气力,把压在胸口上的手举起,抓住了孟轲的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才慢慢松开了。
弟子们满怀悲痛地举行丧礼,安葬了恩师。